兩天后(五年前的兩天后)</br> 阿青徹底醒過來了,他躺在床褥上,手腳卻沒被綁著。屋里很黑,一個人也沒有,他覺得口渴,便起身到水缸那里舀了一瓢水,喝下去。</br> 突然間,喉嚨傳來一陣鉆心的,跳動的疼痛,他嗆了口水,不住地咳嗽起來,結果更疼了。過了好一會,咳嗽才止住,他向那里摸去,一道很大的傷口橫貫脖子,粗淺地用布條包扎好,抹了海鹽消毒,他沒死于失血過多或感染真是命硬。</br> 阿青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還是兩天前的衣服,血流過的地方結成了痂,已經開始有異味了。不過……總比換了好。他想去洗澡,不過還是先換衣服吧。</br> 他看了看門外,然后從晾衣繩上取下干凈的衣褲,很快地換過了,又把傷口的布條從新換過,翻出金瘡藥(上次被鐮刀割傷后剩的)上好,細細包扎,再戴上一條圍巾遮住。</br> 做完這一切,她向門外走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光亮吸引了他。</br> 過去的兩天里,瀧川吉明把那兩具尸體埋了起來,離此不遠的一處沙灘,沒人會發現。</br> 那個孩子竟然還活著,期間發了一次高燒,后來漸漸平緩了。他不知道孩子什么時候會醒過來,醒過來之后又該怎么辦。</br> 他認識尸體的裝束還有腰牌,擔心會引來更多的人追查他,然而最近兩天無事發生。但是瀧川吉明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他們早晚會再來的。</br> 他正在練習劍法,雙手持太刀揮舞,依照陰流的路式演練,體會每一招的精髓要領。過去的兩天陽光很好,補充了食物,再加上一些鍛煉,他覺得自己在漸漸恢復了。</br> 此時的瀧川吉明,袒肩赤膊,胸前受的傷包裹著布條,衣物系在腰間,在一片沙灘與海浪之間揮舞太刀,變換步伐,時而是力貫千鈞的重擊,時而是靈巧騰空的飛躍,在雙手刀與單手刀之間來回切換,整個身體和刀融為一體,完美的配合。</br> 完美中的瑕疵,在于左手,經歷這一系列動作后,傷口的肌肉承受不住,手又痙攣了,這兩天越來越嚴重。他放下刀,觀察左臂的傷口,粉紅色的新肉開始生長,黑色的死疽慢慢消退,整體都是良好發展,然而痙攣卻越來越嚴重,左臂的承受力越來越差。</br> 他覺得這道傷口是不會真正的好的了,只會越來越壞,最后整條手臂就此死亡。</br> 再然后呢,遍及全身,軀干,手腳,眼耳口鼻,五臟六腑,大腦,脊椎,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神經。</br> 還有兩天前新添的,胸前的刀傷……</br> 他停止想下去,又一次開始練習。</br> 這一次完畢后,他看到孩子站在木屋門口,看著他。</br> 那個孩子——阿青,對嗎?換了一件新的衣服,還在傷處系了條圍巾,他活過來了。不像兩天前,此刻阿青的眼中全無懼色,甚至還帶了些好奇。他一定看到了練劍的全過程。</br> “想學?”瀧川吉明開口問他,“想學,我可以傳授你。”</br>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這種話,自己還不到出師的資格,就要收徒。</br> 阿青搖了搖頭。</br> 男人伸手招一招,他走了過去。</br> 男人指了指嗓子,“怎么樣?”</br> 阿青沒辦法說“還好”,只能點了點頭。</br> “不能說話?”</br> 點頭。</br> “別四處跑。”</br> 阿青點頭,然后走回小屋門口,坐下來曬太陽。</br> 瀧川吉明想過,孩子醒了以后,要繼續捆著繩子,防止逃跑,可現在又不想那么做了。也許孩子的死里逃生以及他這兩天的照顧(算不上周到)讓他對那孩子有了同情。又也許是覺得根本沒有必要捆上,即便逃跑他也能追回來。</br> 實際上,他隱隱有種直覺,孩子——阿青是不會逃跑的。</br> 究其原因,他也不清楚,明明是阿青先告訴那兩個官差他的所在,現在他卻認為阿青不會逃跑。或許這就是信任。</br> 會害慘你的。</br> 他沒再練劍了,走到阿青身邊,并肩坐下,太刀放在一邊,曬太陽,看浪花拍打在沙灘上。</br> 大海潮起潮落,仿佛永恒。</br> 他把手伸到衣兜里,摸出一包油紙包裹起來的四四方方的東西,打開,是一本書。</br> 紙張是皮紙,經過處理,墨水是特制的,書在水里泡了一天,字跡微微有些模糊,然而還可辨認。</br> 他把書遞給阿青,示意翻開。</br> 阿青接過書,看了看,書的封面上寫了五個漢字《陰流之目錄》</br> 那個“陰”寫得很潦草,加上被水泡得模糊,看起來很像“影”字。</br> 他翻開書本,內里的字大多數是用漢字寫的,不過他沒心思細讀。這是一本刀譜,大致說的就是倭刀的每一式刀法的動作要領之類的。阿青奇怪為什么書上寫的是“劍”,大概倭寇的說法不同吧。</br> 每一式刀法還對應畫了插圖,一只猴子持著倭刀做出各種動作,和剛才男人的動作一樣。阿青對這些插圖更感興趣,那只猴子看起來很好玩。</br> 他翻動書本,瀏覽著這些插圖,很快就翻完了。</br> 阿青想,為什么要畫猴子呢?他以前也看過市井流傳的一些“武林秘籍”,里面插圖大多畫的是人物。</br> 他又翻了一遍書,試著找出原因,然后看到了“猿飛”這兩個字。</br> “猿飛?”他想,是指動作像猴子一樣嗎?</br> 鎮上曾經來過耍猴人,阿青看那些小猴子上躥下跳,來去不停,很可愛哦。</br> 剛才男人練刀,四處變換身形,靈活輕盈,就像一只猴子。</br> 他繼續順著“猿飛”那兩個字讀下去,大概是說陰流的始祖(字跡很模糊并且不是漢字,讀不懂)從猴子的動作中得到的靈感,開創劍術流派。</br> 阿青第三次翻書,開始細看那些文字,大部分的漢字都能認識,有一些詞語卻不明白意思,剩下的鬼畫符一樣的文字更是徹底不懂。</br> 翻了一大半,他才合上書本,眼睛發酸,感覺有些暈。抬頭仰望天空,太陽已經開始偏西了,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大概兩個時辰。</br> “想學?”身邊的男人又問了一次。</br> 阿青再次搖頭。雖然這本書很有意思,但他為什么要學倭寇刀法,又沒什么用。</br> 他把書還給男人,后者收好。</br> 然后走回屋里,拿了一只水桶出來,指著不遠處的一口井,示意要去打水,他打算洗個澡。</br> 瀧川吉明點了頭,看著阿青的身影向水井走去。</br> 他站起來,再次拿起太刀,想著再練一回。</br> 輕盈多變的身姿,同書上的插圖一模一樣。</br> 突然,動作停下了,刀掉在沙灘上,他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抖動。</br> 他感到胸前一陣疼痛,傷口崩裂了,開始流血。</br> 他沒有撿起刀,就這樣低頭看著它。</br> 然后,他抬頭,阿青正提著水桶走回來,朝自己看了一眼,接著走進屋,掩上一扇門。</br> 瀧川吉明看了看自己,兩處傷口都流著血,帶著壞死的肌肉,全身骯臟,衣服上,頭發上結著鹽漬,散發著咸味。</br>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屢次要阿青學劍術,因為他快死了。</br> 傷口永遠也不會好轉,只會惡化,就像他一樣。</br> 從遭受襲擊開始,他就注定是個死人,區別只是早晚。</br> 他現在還活著,可是那有什么用。他一個人也不能信,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活著回到日本。那兩個人是真正的官府的公差,這就意味著欲致自己于死地的人無處不在,他只能繼續待在這個小屋里,等著他們來殺死自己。</br> 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阿青。</br> 他不想就這樣死去,默默無聲地死在他鄉,被黃沙埋葬,被人遺忘。他想活下去,如果不是□□,至少是精神,技藝,劍法。</br> 所以他要向一個人傳授劍法,他要留下劍法在這世間。</br> 并且,他信任阿青。</br> 阿青站在木盆里,快速地在身上潑了水,隨便搓一搓皮膚,再潑一遍,然后擦干,就算洗好澡了。</br> 他穿上衣服,把門打開,走了出去,把水倒掉。</br> 水沿著沙灘一路向下,浸到沙子里,流到大海里,和海水融為一體。</br> 那個男人還站在沙灘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理會血順著他的手臂和身體流下。</br> 他好像在想什么事情。</br> 阿青什么也沒說(也說不出來),走回屋里,掰了半塊餅撕成粉碎堆在碗里,倒上熱水,搖勻,做成一碗湯(更像泡饃)。</br> 他仰頭,喝了下去,喉嚨感覺很疼,胃里卻很暖很充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