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六月,下旬</br> 海上</br> 這一天,唐青鸞初抵平戶港口。</br> 下午。</br> 依然是一個晴天,陽光燦爛的日子,很曬。</br> 依然,是蔚藍的海面。依然,是海上的一艘,張帆遠航的船只。這艘船從寧波出發,一路向東航行,躲過沿海兵士的巡邏。海禁以來,片板不許出航。然而即便命令如此,卻也總是有走私,偷渡的船只,違令行事,乘隙往返。</br> 船身上未寫名稱,桅桿頂沒有懸掛旗幟,這是一艘偷渡船。</br> 船上的人,私商,流民,外邦人,或許還有罪犯,或許還有零星的盜賊。因其各自不同的緣故理由出行的旅客,擁擠在船艙中,四散在甲板上,小小的船,沉重的負荷,壓得它幾乎半個身軀沉入水中,仿佛只需一陣惡浪,船便會傾覆沉沒。這一船人,便永遠無法抵達他們期望的終點。</br> 然而,船依舊平穩地航行著。</br> 遠處,依然是平平的天際線,海與天。這船已離開了陸地,獨自航行于海上,船上的乘客,已成為這與世隔絕的方寸之中唯一的住民。</br> 天際線邊,幾處小小的黑影,是島嶼,在船后,漸漸消失。船在昨日經過了琉球,下了一部分人,卻上來了更多的人,船更擁擠了。</br> 天氣很熱,夏日的海面是很熱的。</br> 而在這擁擠的船上,炎熱更加令人不適。</br> 曲秋茗望著空中的太陽,陽光令她頭暈目眩,她蹲伏在船邊,借著一點陰影遮蔽。船艙下雖然曬不到,但實在是太過悶熱了,同船的人都這樣想,因而在這午后最熱的時分,都離開了狹小的船艙,到這甲板上來,至少海風還會帶來新鮮空氣。</br> 她的膝蓋上放著厚厚的包裹,鎖子甲也在里面。這種熱天再穿著只怕真的要中暑了。</br> 她揮手,抹去額頭上的一點汗珠,現在連汗都很少出,因為不常喝水。她的嘴唇發干,她感覺頭很暈,這陽光灼熱,令她無法思考。</br> 這是什么生活呀?</br> 她想著,捫心自問。自己是為了什么,要在這里,受這種罪呀?</br> 復仇?</br> 已經不再是復仇了,她已經擺脫仇恨了。復仇,這蒼白的字眼,此時已失去意義。因為從仇恨中,什么也得不到,甚至,還會因此,失去更多。</br> 如今,明白這個道理,是否有些晚了?</br> 捫心自問,曲秋茗摸索出系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用手按著,那一陣陣的苦澀與悲傷,又再次將她籠罩其中。</br> 現在,已不再想念無意義的復仇了。她已不想再為此受苦受難,再為此奔波,再為此失去更多,雖說,也無什么可失去的了。</br> 現在,只想做一個旁觀者,只想做一個見證人。見證這一切的結束。</br> 然而,只是見證,也并不是很容易做的。</br> 太陽曬得她頭暈,她想,現在看來,不管有沒有穿鎖子甲,她都要中暑了。</br> “戴上。”</br> 身邊,一個陰影遮蔽住陽光,一個聲音響起,還是平平靜靜,冷冷的,讓她意志略微清醒。遞過來,一頂斗笠,包裹著細紗白布。</br> 抬頭,望向陰影來源,看見站在陽光下的她,還是身著白衣,還是很平靜,似乎一點也未受烈日和灼熱的影響,還以一如既往的模樣。</br> 機械地伸手,曲秋茗接過斗笠,戴起,只是將白紗籠到兩旁。沒有拒絕,也沒有做什么爭辯,眼下確實是有這個需要的。</br> “喝點,我要了淡水過來。”</br> 陰影遞過來一個細細長長的竹筒。她再次接過,依然沒說什么,確實也有這個需要。</br> 飲下淡水,戴著斗笠遮蔽陽光,曲秋茗感覺好了一點。</br> “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對蛇頭說,不用顧慮。”</br> 陰影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那烏黑的長發,被海風吹拂地紛亂。夏玉雪用手,將黏著在額前的幾縷發絲拂開,自然也是會出汗的普通人,“這艘船和女人是有長期合作的。她付了很多錢,蛇頭不會對我們怠慢。”</br> “這些勾當的細節就別對我說了吧。”</br> 曲秋茗抿著這少得可憐的淡水,望向前方,冷漠地回答,“就算有關照又能夠好到哪里去?這船就這么大,上面這么多人,給我們的額外關照又能有多少?”</br> “唉,的確如此。”</br> 夏玉雪嘆氣,歉疚的目光望著不為所動的她,“所以,秋茗。你何必要跟隨我呢?這趟船,從寧波出發,經由琉球國,到達日本。漫漫長途,你何必與我一同煎熬度過?你若想復仇,隨時提出,我不會拒絕的。”</br> “我不想復仇。夏玉雪,對于那,我已經感覺疲倦了。”</br> 她將竹筒遞還夏玉雪。里面的水其實還剩很多,她不愿多喝,畢竟這饋贈不合名義,“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犧牲太多,我已不是小女生,不想再做這樣的事了。如今,我只滿足于見證人的身份。以后不管是在明國,還是國外,不管在地上還是海上,你到哪我就到哪,直到我見證你的結局為止。”</br> “這或許會耗去很長時間的,甚至……秋茗,可能到最后也不會到來。”</br> “不,總會到來的,夏玉雪。”</br> 她再次回答,手指撫摸著銀制十字架,淡淡地,毫無感情地微笑,“我們在地上的人,當那一日到來的時候,都必將迎接審判。因我們在塵世間所行的善業和惡業,接受我們自己的果報。或早或晚,或生或死,總會有那么一天,對你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如此。”</br> “那你也不必和我一同上船,在此受累吧。就在村莊等我不行嗎?”</br> “那怎么可以?”</br> 曲秋茗又一次冷笑,“我可不想錯過任何機會。萬一就是這一次呢,嗯,誰知道?”</br> “萬一,是啊……或許你說得對。”夏玉雪重復她的話,低聲地自言自語。似是被這番話,被這趟旅途,勾起往事,她念叨著,“……よしあき。”</br> “嗯?”</br> “沒什么。”</br> 夏玉雪搖搖頭,低頭望著甲板,想了想,“秋茗,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br> “你先說。”</br> “如果……我這一次回不去的話。”她輕輕地笑起來,“你能幫我把我們需要運送的東西,帶回村莊交給那女人嗎?”</br> “怎么,你的仇人世界各地都有吶。”</br> “可不是,所以,如果呢?”</br> “嗯……行吧。”曲秋茗想了想,無所謂地回答,“反正我也還得找那女人呢,她的結局,我也不可不看一看。”</br> “不要那樣做。”</br> “你管得著嗎?”</br> “你還是始終對我抱有仇恨吧,秋茗。”夏玉雪嘆了口氣,因遭到拒絕,失落,“始終也還想著復仇吧。”</br> “也許吧。”她對此依然無所謂,“但依然,我不想再行動了。只是做見證,你殺過那么多人,制造過那么多不幸,有那么多仇敵。想來,我的見證任務,或許很快就能結束。”</br> “也許吧。”</br> 夏玉雪同樣回答,“可是——”</br> 她正要再說什么,卻被從船尾傳來的一陣嘈雜聲打斷了話。船尾那里,和這里一樣圍聚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么。那嘈雜聲,似乎也并非是有人在吵架,更像是叫好。</br> 曲秋茗朝那瞥了一眼,不予理會。</br> 噪音很快過去,這幾日,也是習以為常的了。</br> “啪——”</br> “吵什么吵!”</br> 然而又傳來一聲響,艙門被猛地頂開,撞擊到甲板上,有一個人從黑漆漆的洞口中探出身,叫嚷起來,“王八蛋,安靜一點啊!”</br> 很明顯的,他是喝醉了,說話都帶著醉腔。那個人敞開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身上也全是汗,頭發黏在額頭上,十分散亂,下巴上的胡子,也多日未修剪過了。不修邊幅的年輕漢子,這幾日,在這船上也是習以為常了。</br> 那人搖搖晃晃地,撐著地板,走到甲板上,環顧四周,眼神迷離,依然在叫喊,想找出吵鬧的源頭,當然,沒人理他。</br> 曲秋茗看著那年輕的男人,心想,此前似乎聽聞過關于這人的傳言。似乎是那路逃兵,隨著上船帶了好幾壇子酒,并且武術不差,有別人想搶酒,還被他打了一頓。</br> 那人腰間的軍人佩刀,似乎可以證明身份。左手上還纏著繃帶,曲秋茗猜想,一定是作戰受傷,所以當逃兵的。這搭船偷渡,必然是想躲過軍法追查了。卻不知以后會是什么去路,會去當倭寇嗎?</br> 也不關她的事情,所以她也只是想了想,不再理會。將斗笠白紗放下,眼不見心不煩。</br> “嘿,你!”</br> 那男人不知在對誰叫喊,不關心。</br> “你!叫你呢!”</br> 神經病。</br> “你!戴斗笠的那女的!”</br> 曲秋茗聽到那喊叫聲越來越近,聽到喊的人是自己,便再次將斗笠掀起,見到,醉酒的男子,搖晃著,在甲板上擁擠的人群間左右穿梭,朝這邊走來。</br> 她眉頭皺起,這陌生的人,自己并不認識。但依然,保持警惕,她的手,借著撩紗的動作,靠近背后的十字劍。</br> 望向一旁,夏玉雪依然平靜地坐著,并未有任何防備的意思。</br> 哼。</br> “喂,你!跟你說話,你怎的不回啊?”</br> 男人走到面前,指著她,目光渙散,口齒不清,濃濃的酒氣熏得她很反感,這真是一個很讓人反感的醉酒徒,“你……那頂斗笠,我見過!”</br> 曲秋茗再次瞥了夏玉雪一眼。</br> “還有……還有你。我也見過這身白衣。”</br> 他說著,蹲下來,手指在兩人中間左右指點,臉上,面色低沉,“你們兩個……嗯……誰是白衣人?”</br> 曲秋茗笑了一下,第三次瞥向身邊人。</br> “我——”</br> “我們都是。”</br> 她搶過夏玉雪的話,存心地,不懷好意地冷笑,回答面前男子的問題。</br> “都是……兩個?”</br> 男子雙手撐著膝蓋,搖晃著身體,同樣陰沉地笑起,很令人害怕的笑,“玩我呢?覺得我喝醉了,嗯?再問一遍,誰是白衣人?白衣人,夏玉雪?”</br> “我。”</br> 被點到名字,夏玉雪再次回答。</br> “你?”</br> 他指著她,又問一遍。</br> “我。”</br> 她又回答一遍,看著對面的人,語氣依然平靜,手卻已經按上了腰間,那里隱藏著軟劍,“請恕我無禮。過往的事情不記得許多,不知和閣下何時何處相識?”</br> “又一個仇人,嗯。九姐姐?”</br> 曲秋茗揶揄著打岔,摘下斗笠,現在不需要了,便物歸原主,“比預想來得還要快呢,或許這就是結局?我幸好沒有錯過。”</br> “你,夏玉雪?”</br> 男子沒有再理會無關人士,確認了目標,便盯著夏玉雪,帶著醉意笑了起來,“嗯,是啊,這聲音我熟。兩年前在竇王嶺,當時人挺多的,你不記得我,很正常,很正常。”</br> “您是……”</br> “濟南唐莊家客,莊無生。”</br> 他說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衣領敞開,可見胸前一道長長的疤痕,“你當時一劍刺在這了,差點要了老子的命。我休養了一個月才緩過來。”</br> “濟南唐莊……我知道了。”</br> 夏玉雪聽到他的話,看著面前的人,猶豫片刻,還是定了定神,回答,“那么,您現在希望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莊少俠,我一定會配合的。”</br> “和我打一場?”</br> 曲秋茗在一旁,冷笑著,默不作聲地觀看見證。</br> “……好的,如您所愿。”</br> 她回答,準備起身。</br> “去你的吧,大爺。以為打一場就沒事了?”</br> 莊無生猛地揮了一下手臂,咬牙切齒,陰沉的臉上,目光不再渙散,盯著她,“知不知道就是從竇王嶺被你捅了以后,我他媽一直倒霉?本來要結婚的,結果被迫養傷一個月,人家等不及嫁走了。然后回到唐莊,才知道那混賬東西四處亂跑找你,沒找到,結果又死了唐小姐!莊門連帶著倒了,老子去參軍,再遇上小王八蛋,結果被他打傷了胳膊。你看到沒,就是這只,現在好不容易才不用系帶,還酸著呢。”</br> 他伸出左臂,綁著繃帶的左臂。</br> “現在媽的,卓五死了,他自由自在地投靠了倭寇。現在弄得我到如今這步田地,白衣人,都是你害的,真以為打上一場,拼個你死我活,這血海深仇就消了?想得美啊!”</br> 他喝醉了,說的話亂七八糟,語無倫次。曲秋茗自然是大半沒有聽懂的,但也未放在心上。聽到耳中的,只需要那最后一句話。</br> 是的,血海深仇,不是打一場就能消的。無論怎樣,都是無法消減的。</br> 她微笑著,等待,看身邊的人該如何面對?</br> “我……知道這樣說沒有任何意義。”</br> 夏玉雪沉默許久,回答,“我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抱有歉意。但我無力補償,能給予您的,也只有一個復仇的機會而已。”</br> “誰稀罕你給的東西?”莊無生不屑地掃她一眼,“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鳥你。我得去找那投敵的小混蛋,忙著呢。”</br> “您說的是誰?”</br> 她其實心中知道答案。</br> “誰?關你什么事。”莊無生抬頭望天,望向太陽,還是回答了問題,“唐青鸞。這名字有沒有印象?以前叫一條的,竇王嶺和你打了一場。之后好像說因為些事找你沒找到,怎么,你見過他?他和唐小姐一起的,你見過他們?”</br> “……”</br> 應該否認。但夏玉雪無法否認,某一段過去是無法否認的,“見過,確實。唐小姐是我殺死的。”</br> “……哼。”</br> 同樣沉默許久,他再次盯著她,“我就知道,小人精總是在撒謊。又被他連累害死了一個人,他敢做不敢認。”</br> “然而這件事——”</br> “好——!”</br> 又是一聲突如其來的喝彩,又是從后甲板上傳來,打斷了夏玉雪的話。</br> “你說什么?”</br> “然而這件事,是我的責任。”</br> “你的責任,他的責任。”莊無生的目光中帶著深深的仇恨,“他是個災星,是禍根。和他有關系的人,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被他害慘了。唐莊主,唐小姐,青皮,嗯,還有誰?林老大他們現在怎樣……嗯……”</br> “您是指林天齊大俠嗎?還有唐莊的其余家客?他們也都因我而死。以及,竇王嶺的義士,云二郎那一伙,都死在我的劍下。”</br> “……是,當然了,都要算在他的頭上。”</br> “還有一位吳九隊長。”夏玉雪向身邊的曲秋茗掃去一眼。</br> “對,對,天津九哥,媽的,和他根本不認識,也遭殃了……”他笑了笑,語無倫次之中,恨意越來越深,“……我,我們都被他給害了。”</br> “是我殺死的。”</br> “……還有老卓。”</br> 莊無生并不理會夏玉雪的攬責話語,自顧自地點著頭,憤怒的恨被惆悵取代,只是短短一時,“對,他就是那樣的人。誰和他認識,誰就要倒霉。天生的掃把星,投敵的掃把星。所有人都死了,就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當了倭寇,在日本不知做些什么勾當。”</br> “她在——”</br> “好——!”</br> 后甲板上又是一聲喝彩。</br> “吵死了!”</br> 莊無生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望向噪音來源,“搞什么東西!”</br> 自然,沒有人理會。</br> 帶著醉意,帶著盲目的憤怒和仇恨。他轉身邁步,沒有再理會面前陷入沉思的夏玉雪和莫名其妙的曲秋茗,朝著后甲板邁步。</br> “搞什么,搞什么,吵死人了!這大熱天的,混球,瞎湊熱鬧的二百五,垃圾玩意……”</br> “唐青鸞在日本嗎,莊少俠?”</br> “關你屁事!”</br> 咕噥不清的咒罵著,他搖搖晃晃地,朝遠處走去,漸漸埋沒在人群中。</br> 夏玉雪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茫然。</br> 那些話語,那些姓名,勾起她的很多回憶,很多過往。</br> “都是我的責任。”</br> 她自言自語,“為何不向我復仇呢?”</br> “因為毫無意義吧。”</br> 身邊,方才一直不說話看戲的曲秋茗開口,“無法平息憤怒,無法消磨仇恨。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不再和你有關?我們這樣的幸存者,被你所傷的人,對我們來說,已經造成的傷害是無法治愈的。你對此根本無能為力,因為你是一個只知道殺戮的殺手。”</br> “是這樣的。”</br> 夏玉雪依舊望著那消失的背影,回答。</br> “唐青鸞……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曲秋茗思考著,從方才的混亂語言中提取一點有用信息,“這似乎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往事。那女人認識她,對不對?如今,見到的這個莫名其妙,受傷至深的人也認識她。你不打算對我說一說這故事嗎?”</br> “只是另一個復仇故事而已,你確定你想聽?”</br> “當然。”</br> 夏玉雪低下頭,沉浸在回憶中。</br> “好吧,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現在記性不大好,可能,有些地方記得不太清楚……”</br> 所有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所有的那些人。</br> 唐莊主和唐小姐。</br> 林老大,老周,青皮。</br> 云家兄弟,山東河北群雄豪杰,松居士。</br> 天津九哥。</br> 所有的名字都記得。</br> 都是被他殺死的,他……</br> 白衣人,對,是白衣人殺死的,夏玉雪。我得找白衣人算賬,如果想復仇的話。</br> 但不想復仇。</br> 只是心中的恨必須被抹除。只是,痛恨之人,始作俑者必須為這一切付出代價。</br> 他。</br> 始作俑者。</br> 是白衣人殺死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他的錯。都是他害的。</br> 接近他,認識他,和他有聯系的人,都會不幸。雖然不知為什么,不知這背后是不是還有別人搗鬼,但他就是個克人性命的災星。</br>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他就該去死。</br> 唐青鸞!</br> 所有人都死了……</br> 卓五也死了。</br> 他怎么能還活著?他,始作俑者。投敵,做倭寇?</br> 你大爺的,這群呆子在吵什么!</br> “滾,媽的在這看耍猴呢!”</br> 借著醉意,帶著蠻勁,他強橫地分開眾人,走到圈子里。周邊人,這些天大多見過或聽說過這個麻煩人物,故而也不敢有什么話說,不然早就圍毆伺候了。</br> 莊無生擠到最里面,擠到最前排,看見面前一片小小的空闊,其中站立數人,圍繞著的,中心人物,一個年輕男人。</br> 靠,真在看耍猴。</br> “說賣藝更貼切。”莊無生嘟囔著。</br> “喂,老哥,別亂說話。那位是個親云上。”旁邊一人,指著那男子,小聲警告他。</br> “什么玩意?”</br> “琉球國的貴公子,尊稱親云上。昨天在那霸港口上船的。”</br> “琉球貴族?就幾座草都不長的破島,不是我們明國出錢出力捧著,能有——”</br> (老哥,你閉嘴吧)</br> 莊無生望了身邊的圍觀者一眼,但那人并不曾再開口,他也就不予理會。</br> 看看這琉球國的貴公子,親云上,會耍什么花樣。</br> 眾人圍觀中的年輕男人,將頭發扎起成髻。身著白色短衫,白色長褲,除了黑色的腰帶外,再無更多裝飾。</br> 腰帶上,背后,系著兩柄奇怪的短兵。</br> 雙腳,并未著鞋襪,踩在甲板上。短衫的袖子,也籠到肩膀。</br> 兩臂肌肉結實,雙手垂立,指關節上,一處處明顯的厚繭,顏色深沉,可見是長期擊打留下的痕跡。</br> 他的面孔,經受日曬風吹,膚色較黑。相貌俊朗,黑色的雙眸,帶著專注的神色,在漠然之中,時刻敏銳地觀察四周。</br> 四周,除了遠遠圍觀的人群,另有幾個人,手持著木板,竹棍,將他圍住。</br> 他朝那些人分別望去一眼,環顧一圈,點點頭。</br> 那些人也都點頭回應,做好準備。將手中的木板,竹棍等器材舉起。</br> 年輕人面朝一方,右腳后撤,左腳虛點地面。右手收于腰間,五指并攏。左手則于體前平伸,五指同樣并攏成掌刀。頭略微低下,含胸拔背,擺起架勢。</br> 目光,最后掃視。</br> 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細觀看,不再有人竊竊私語,議論紛紛。連莊無生也抱起手臂,唯獨眼神依舊輕蔑。</br> 而那些手執器材的人,則緊張地端正姿態,預備迎接攻擊。</br> 一時沉默。</br> “剎啊——!”</br> 男子叫喊一聲,發力。體隨心動,力隨步發,向前邁步,直視面前手舉木板的人。</br> 靠近,停止。</br> 右手握拳,向前擊打。</br> “喀——”</br> 厚約兩寸的木板應聲而裂,斷為兩半,持板的人也被這一擊沖撞地向后退去幾步。</br> 那男子又旋步轉身,朝一旁跑去,靠近另一個拿竹棍的。</br> 竹棍迎面,簌簌揮下,他迅速地伸手抵擋。一聲清脆響聲,棍打在手臂上。他卻似乎并未感覺疼痛,右臂轉動,連帶將竹棍向斜下方撥開,同時左手向上一推,交互用力。</br> “咔——”</br> 三指粗的竹棍也斷成兩截,之間只余下一絲殘留,被折斷的那節耷拉著,搖晃著。</br> 男子又向后,面對第三個人。那人將手中的木板舉起。</br> 他轉身,順勢抬腿提膝。</br> “哈——!”</br> “喀——”</br> 出腳,彈腿高高地踢中木板,又破開一塊。</br> 第四個人,最后一人,舉起竹棍,和先前那人一樣,迎上前,棍揮下。</br> 男子迅速地調整姿態,雙手交叉舉起,擋下這一打。</br> 手中的棍彈回去,對方便再揮出一記,這次是橫打過來。</br> 他低身,手臂迅速向旁擋下。</br> 竹棍再次彈回。</br> 對方第三次揮棍,然而男子已經在這一間隙之內,邁步近身,左手五指并攏,向前刺去,直指咽喉部位。</br> 對面的人動作一滯,靜立原地。</br> 指尖也同時止住攻勢,穩穩地停留在喉頭前,相距僅僅一寸。</br> 迅速,利落,精準,不偏不倚。</br> 男子恢復正立姿態,雙手放于腰間,別住黑色的腰帶。</br> 略略低頭,似是在向配合的人,以及圍觀的人致意。</br> 頭顱再抬起,依然面孔平靜,目光精明。海風吹拂起幾縷散亂的細發。</br> 四周,再次寂靜。</br> “好——”</br> 而后,又是一陣鼓舞的喝彩。男子微笑著,再次謙遜地低頭行禮。</br> “好什么,啊,好什么啊?哪里好了?”</br> 人群中,又響起不屑的叫嚷。那人一把推開兩旁擁擠的群眾,手指著他,面帶厭惡,“你們這些雜人懂個屁啊!幾路三流拳法,就把你們驚成這樣!”</br> “老哥,說不得,這是琉球武術。”</br> “胡扯八道,這不就是鶴拳嗎,嗯?”</br> 莊無生激動地反駁,帶著醉意,仍然口齒不清,“到了他手上怎就成了什么琉球武術?咱們漢人的功夫,他一個外國人亂打,你們也給他喊好?”</br> 周圍的同行旅客,這幾天相處,都知道眼前這個麻煩人物,故而沒人敢出聲回他的話。倒是男子周圍那幾個配合的,見他這般猖狂,面露不快,朝他走來。</br> “待って。”</br> 男子出言制止他們,面向莊無生,還是在微笑,“あなたは武道を知っていますか?何かアドバイス?”</br> “說漢語,外國佬!”</br> 聽不懂的語言,但莊無生知道對方在說日語。敢在他面前說日語,對他說日語?“你是倭寇嗎?”</br> 惱怒的恨意,伴隨著酒勁,更加涌上腦門。說日語?一個附庸國家的人,竟然敢對自己說敵國的語言?通敵?</br> 通敵的混球。</br> “……啊,對不起,這位前輩。”</br> 男子楞了一下,反應過來,改用漢語繼續說,“我這位隨從是日本人,長久和他交流,一時未有轉變。失禮了。”</br> 依然很謙遜,很恭敬的姿態。</br> “哼,會說人話嘛。”</br> 莊無生則傲慢地抱著手臂,不屑一顧,“漢語,日語。琉球人連國語都沒有,得學別國講話,學別國的武術。果然小國家就是小國家。”</br> “前輩,我們也是有自己語言的——”</br> “行了,行了。”</br> 他不耐煩地打斷,擺擺手,“你剛才打的,根本就是我們這的南派鶴拳。還很不正規,動作僵得不像樣。這群不懂的叫好,我卻看不下去,才出聲講話。”</br> “是,的確。”</br> 男子依然心平氣和地回答,“這拳法,確實是三十六姓傳入我國的。在下也是三十六姓的一宗后裔,懂得一些。只是明傳武術,多時流傳本國,故而較原貌有所變化。在下于此,無聊試練,才疏學淺,讓高手見笑了。不知這位前輩有什么高見,可指點在下一二?”</br> “要我指點?”</br> 莊無生得意地笑了笑,“行啊。萬變不離其宗,越變卻越不像樣。我就讓你見識,什么是本朝上國的武術。喂,你,親云上,是不是這么稱呼的?叫什么?”</br> “若様、これ——”</br> “無妨。”</br> 手下實在是看不過眼,又一次出聲。男子卻又制止他們,依然面帶微笑。莊無生只覺得這是裝模作樣的充聲勢,“在下本家姓鄭,名坤與。和名,古波藏親云上坤與。”</br> “問你日本名了?”</br> 他冷笑一聲,總還是兩邊搖擺的墻頭草,身為明國附庸,實際上和日本藕斷絲連,小國就是這般模樣,“鄭坤與,嗯?我叫莊無生。”</br> “莊前輩。”</br> “你想看我們的正宗拳法,那好,我就來教你兩招。”</br> 說著,莊無生便邁步,朝前走去。雖然腦中依然醉意興濃,但他的腳步,卻還是很穩健。一邊走,一邊卷起兩臂衣袖。</br> “前輩,您的左手……”</br> “無妨。”</br> 對付這種不入流的拳法,自己著傷也無妨。</br> “那,刀……”</br> 鄭坤與指著他背后,隨著步伐搖晃的,腰間佩刀。</br> “怎么,怕我用兵器?”輕蔑地笑,“孬種才那樣做。”</br> “哪里,只是擔心會影響動作。”</br> “沒必要。”</br> 莊無生不理他,靠近,走到他面前。</br> 鄭坤與也不再堅持,朝身邊手下擺擺手,讓他們放心退開。</br> 圍觀的人,眼見現況如此場景,都向后又退去一兩步,給他們讓出更多的空間。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又在人群中響起。</br> 你娘,真跟賣藝一樣了。</br> 莊無生聽著身后的議論,內心想著,自己現在就是來砸場子的。</br> 好。</br> 砸場子很好,這種半吊子不砸一砸場,真就不知天高地厚。</br> 小國寡民,學了我們本朝的功夫,拿去亂七八糟地改一改,就當是自己的東西了?我們明國沒有自己的正宗武術?我們的正宗,不展示給他們看一看,他們就真不知道厲害。</br> 琉球貴族,親云上?琉球就是夾在日本和明國中間的一堆破島,草都不長。投靠我國,靠著我國的人力財力,才勉強保身。自己的地位都不清楚,還起什么和名,說什么日語,和我們的敵人串通往來,真是欠揍。</br> 今天就讓在這,先把這姓鄭的,古波藏親云上坤與狠揍一頓。讓他知道,他學的什么琉球武術,不過是正宗拳法的一點皮毛,還是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不倫不類的玩意,在本家面前,什么都不算。</br> 先在琉球,打這琉球佬一頓解氣。</br> 往后到了日本,再去找那兔崽子算賬。</br> 叛徒,都是叛徒。</br> 忘本的叛徒。</br> 欠教訓。</br> “你先手。”</br> 在心里罵罵咧咧。莊無生在他面前站定,臉上帶著冷笑,“出招吧。”</br> “是。”</br> 對面,鄭坤與點頭,而后,像方才那樣,擺出起手架勢。</br> “我用一套山東古拳法,孫臏拳和你打。”</br> 莊無生說著,也同樣運起起手式。他酒醉還未完全消退,但面對對手時,臉上方才的輕浮已然不見,變得認真起來。雙腿并合,小腿前后分立。雙手五指攤開,一掌前伸,另一掌托天。彎腰半蹲,重心沉落,步態內收,兩臂輕飄柔動,如長袖隨風而舞,“四架三百六十手,攻防兼備,變化多端,可要小心著。”</br> 鄭坤與再次點頭,臉上還是微笑。但銳利目光,卻緊盯起對手。</br> 互相對峙。</br> 兩路不同的拳法,一剛一柔的姿態。周邊看熱鬧的觀眾見此二人對立,便知是比拼即將開始,紛紛又向后退開一兩步,卻又想離得近看得更真切,又往回挪動幾分。</br> 對峙。</br> 出招,自然是鄭坤與先手。</br> “剎啊——!”</br> 同樣一聲喝叫發力,鄭坤與邁步上前,步伐穩健,迅速,轉眼便逼近。</br> 出手一記掌刀,直直地推來。</br> 莊無生后撤一步,雙手舞動,動作當真如行云流水般順暢,將這下輕輕撥開。</br> “哈——!”</br> 鄭坤與另一掌接踵而至。</br> 再次,撥開,同時進步上前,反攻,手臂一振,如甩袖般揮出。</br> 握拳,中指關節凸出,這是法門中的象鼻拳,專攻打穴。一擊,看似輕飄,彎繞旁忽,實則暗運氣力,打向面門。</br> “喝——!”</br> 身勢一沉,手臂一動,格擋,如銅墻鐵壁一般,將攻勢攔住。</br> 當真是很快。莊無生心想,對方的雙手來回,交替攻防,當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迅速。</br> 動作自然還是僵硬,然而這所謂僵硬,其實不過是因迅捷造成的印象,在變招之間,短暫的停頓而已,反而說明了用力貫勁的收發自如。鄭坤與的這一套拳術至剛至猛,出擊快如刀槍,防守嚴似盾板,身姿穩重,并無任何破綻。</br> 并不是什么不倫不類的外道野路,并不是什么拙劣的模仿。</br> 是上乘的拳法。</br> 莊無生的攻擊被擋下,此時應當盡快收勢,以免破綻被對方有機可乘。</br> 手臂收回,腳步后撤。</br> “剎——!”</br> 然而伴隨著喊叫,鄭坤與迅速地跟上腳步,下一擊又來了。還是五指并攏,中指略略彎曲,中間三指并齊,如刀一般向前猛貫。動作快得,在眼前一閃而過,只留下殘影。</br> 回防不及,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掌刺向自己的咽喉。莊無生瞬間感覺腦海空白,是因為余醉干擾,還是確實,被這迅速,猛烈,準確的一擊震懾住了。</br> 身形一頓。</br> 掌刀眼看就要抵上喉頭。他甚至能夠預感到,自己的咽喉會被這一擊戳穿。</br> 震驚。</br> 愣神。</br> 無力回天,等待落敗結果。</br> 然而,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傳來。</br> 莊無生仔細一看,發現還是和方才演練時一樣。鄭坤與的手掌,穩穩地停下,指尖,距離咽喉只有一寸。</br> 對面,年輕的男子,被太陽曬得有些黝黑的臉龐上,顯出一抹微笑。</br> “……”</br> 他看著面前人的笑容,聽見,背后傳來的小聲議論聲。內心方才的震驚,已經消失。對方沒有攻來,沒有一擊落下,結束戰斗,這——</br> ——這簡直不可接受!</br> 驚訝,恐懼,此時,已被憤怒取代。</br> “搞什么!”</br> 莊無生的眉頭皺起,方才無表情的面孔,此時已變得陰沉。他猛地揮手,打開鄭坤與的手臂,同時一掌拍去,將對方推得后退一步,感覺像推上一堵墻。</br> 憤怒愈加,周邊的議論聲,似乎也更加刺耳。</br> “玩我呢,啊?”</br> 他連連后退,借謾罵掩蓋內心的慌張與局促,“顯擺什么,正當自己在賣藝?重新來一次!不要留手,王八蛋,不然我打死你!”</br> 上乘拳法?收發自如?至剛至猛?毫無破綻?</br> 媽的,我才不信。</br> 不信我本朝明國的功夫,會比不上這偷師來的,外國的拳法!</br> 我們沒有自己的武術嗎?</br> 我們自己的武術,比不上他的嗎?</br> “莊前輩……”</br> 鄭坤與被他這一下弄得也有些懵。然而看著對面,莊無生惱羞成怒的樣子,方才一貫的和善態度,微笑表情,也轉化了,變得陰沉起來,“我知道了。”</br> “再來!”</br> “好。”他退回去,和方才一樣,再次擺出架勢,“前輩這次也要小心。”</br> 周圍又安靜下來。</br> “小心你媽。”</br> 莊無生暗暗地低聲咒罵,然而這次做出起手式,卻比上次更加認真。腦中的醉意,此時已全部消退。這次必要全力以赴。</br> 必要證明自己的拳法,自己的武術,明國的武術更勝一籌!</br> “接招!”</br> 他叫喊著,邁步上前,雙臂依然挾風舞動,揮手運掌,進攻。</br> “剎——!”</br> 格擋。</br> “喝!”</br> 喊叫著,再進攻。</br> 必要證明!</br> 怎能在此受挫?若連一個小小的琉球國,小小的附庸國的對手都拿不下,連這脫胎自本家的拳法都敵不過,還怎么證明我們的武術?</br> 以后,還怎么繼續下去,繼續去更遙遠的日本?</br> 現在,必要向他,向眼前的鄭坤與,古波藏親云上坤與證明!</br> 以后,也必要向唐青鸞證明!</br> “所以,這就是整個故事。”</br> “嗯,唐青鸞。”曲秋茗回答,聽完了夏玉雪的敘述,若有所思,“挺讓人難過的故事呢。你之后有再見過她嗎?”</br> “沒有。”</br> 夏玉雪看著遠處的海面,“直到現在都沒有。”</br> “聽剛剛那人說,似乎她現在在日本?”</br> “可能。”</br> “那么你會見到她,在日本?”</br> “可能吧。”</br> 她重復一遍,語氣平平,并未有什么期待,或者什么肯定。只是可能,僅此而已。</br> “所以,當時在天津,你就只是失控,僅此而已?”曲秋茗不打算再聊那個素未謀面的人,轉而說起和自己相關的話題。這話題并不輕松,涉及過去,沉重的過去,“因為血?因為內力,因為那個女人?”</br> “我不會這樣推卸責任的,秋茗。是我做的,終究還是我做的。”</br> “想來也是。”</br> 曲秋茗聳聳肩,“你要是問我。我覺得,你當初就不該有什么動搖猶豫。既然要做殺手,就專心一點,不要一邊在殺戮,一邊在內疚。作惡的同時想著懺悔,結果弄得自己和身邊的人都不好過。你始終還是一個殺手。”</br> “我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br> “那我也沒有什么更多可說的了。”少女臉別過一旁,不再看她,對話結束,“咱們還是按老樣子來吧。你做你的,我看我的,直到這一切結束。”</br> “很快就能結束了吧。”</br> 夏玉雪望著天空,船帆鼓足了風,船只前行,劈波斬浪,向著東方行駛,很快了,就快了。已離開了寧波,行過了琉球,即將抵達終點了。</br> “那邊亂哄哄的在搞什么呢?”</br> 曲秋茗望著后甲板上圍聚的,嘈雜的人群,自言自語地問。</br> “打!”</br> “打!”</br> “良い!良い!良い!良い!”</br> “狠揍那個混球玩意!把他打死,親云上!”</br> 他媽的,誰在那叫彩?</br> 莊無生喘息著,聽到身后的喧鬧,大半人都在給對面叫好,其中多半還是漢語。死媽東西,這群漢奸不支持自己同胞,反而給外國人加油?民族責任感都被狗啃了!</br> 壓抑著內心的憤怒。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現在不應當被這些無關的話語分神。</br> 專心,必須專心面對眼前的對手。</br> 鄭坤與。</br> 必須專心,這人并不容易對付。</br> 他想著,感覺雙手指關節隱隱作痛,那是打在對方格擋的手臂上造成的創傷。軀干,腹部,肩膀,也在發疼,那是被對方攻擊所致。</br> 左臂尤其疼痛,舊傷新傷疊加著,鉆心地疼。</br> 脖子也扭到了,臉頰上也留了記紅印,是乘隙而入的一記推手造成的。</br> 他喘息著,趁著這一點空檔,調整呼吸。此時酒已經醒了,然而他已然覺得疲勞,覺得乏力,連續應對快攻,氣有點跟不上了。</br> 你娘,他就不累的嗎?</br> 莊無生看著面前的對手,心想。</br> 面前的年輕男子,依舊架勢穩重,動作有板有眼,全身肌肉緊繃著,如同鋼鐵一樣結實,站立,簡直如金銅塑造的雕塑一般,巋然不動,完全看不出有何疲勞的特征。</br> 然而只要一動,便是快如閃電的迅猛。</br> “莊前輩。”</br> 鄭坤與維持著架勢,表情嚴肅,不再帶笑,“還繼續嗎?”</br> “當然!”</br> 莊無生嘶吼著,雖然聲音沙啞,但語氣依然強硬。眼下怎能示弱?</br> 怎能在外人前示弱。</br> 必定要證明。</br> 他振奮一絲精神,提起一口氣,雙腿分立馬步,雙手置腰間。雙拳緊握,中指關節外凸。手臂依然如長袖般松松懸吊,作勢藏力。</br> 對面,鄭坤與身姿一沉,手一翻,重心移后,這是攻擊的預兆。</br> “喝——!”</br> 叫喊,如鐘鳴一般震蕩。</br> 跑動,迅如風。</br> 出拳。</br> 莊無生架起臂橋,擋開,邁步,欺近身旁。方才一擋,他感覺還是如同擊打在墻壁上那樣,結實,堅硬,雙手一陣顫抖,但此時已不容更多的怯弱和退縮。面對強大的對手,唯有拼盡力氣搏斗。</br> 雙手一抻,上下兩路甩出去,象鼻拳凸出的中指關節,分別擊打對方的正中線,目標是氣門,太乙兩穴。</br> 然而動作慢了一步。</br> “噠——!”</br> 鄭坤與及時反擊,手臂向內側收回,兩記劈掌,打斷攻勢。</br> 莊無生感覺兩只手臂就像被刀砍中,無力地落下。雙手進攻被阻,中門大開。鄭坤與已到了他的面前,右手斜向下,一記貫手刺在腹部。</br> 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利刃一樣的掌尖,仿佛刺破皮肉,直插內臟,痛感激蕩著涌上腦門。</br> 然而,還沒完。</br> “剎——!”</br> “哈——!”</br> 兩下,接連而至。左右手交替,一來一回,兩拳擊在膻中,心坎。</br> 還沒完。</br> 雙手回收護于體前,曲臂舉起。左手彎曲,平放,手臂上的肌肉緊緊繃住,蓄著力,手掌五指分開,推手。</br> 他還在承受方才三拳的震蕩,氣也提不起來,雙手如灌鉛般沉重,垂立體側。莊無生根本無力回防,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動作,等待,下一擊。</br> “喝乍——!”</br> 推手,打在左眼,讓他眼前一片漆黑,頭暈目眩,身體不住地向后退去。</br> 踉蹌著,掙扎著,腳步卻擋不下沖勁。</br> “大伙躲開!”</br> 莊無生狼狽地被這一下推得后退數步,撞上圍觀的群眾。那些人早已見到這一幕,紛紛叫喊著警告,向兩旁避讓。</br> 沒人支撐他,扶住他。</br> 他感覺天旋地轉,眼中的世界,變成一片藍天。而后,后腦勺傳來劇烈的,鈍感疼痛。他仰面摔倒在地,倒在甲板上。</br> 藍天,陽光,刺著他的眼睛。他感覺左眼火辣辣地疼痛,幾乎睜不開。</br> 后腦勺這么一磕,所有的思緒,都化為一片空白。</br> 莊無生躺在那里,手臂顫抖著。</br> 此時應當盡快掙扎爬起,然而身體卻什么動作都做不了。</br> 敗了。</br> 他想,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敗了。</br> 竟然打不過這個琉球人,這個親云上。</br> 自己的本朝拳法,正宗正統的古拳法,竟然比不過對手的野路子。</br> 敗了。</br> 他媽的。</br> 四周,有人影上前圍觀,似乎是想確認他是不是被打死了。王八蛋,他們還在議論,似乎還在笑。兔崽子,看自己同胞被外國人打成這樣,還笑得出來?</br> 混賬東西!</br> 失敗的挫折,低迷,茫然。只是一瞬,眨眼,便被怒火取代。</br> 我的武術,我們的武術,怎么可能比不上他們!</br> 莊無生目光望天,依然躺著,但口中的牙關已經牢牢咬緊。他左手拍了下甲板,試圖撐起身體,可一用力,手臂便以劇烈的疼痛抗議。那只手還沒完全好,如今一番動武,自然更加劇傷勢。</br> 手是怎么傷的呀?你娘,這只手是被誰傷的呀?</br> 他回憶起過往。過往的人,過往的決斗,過往的落敗,過往的傷痕。</br> 我的武術,難道比不上他?</br> 不可能!</br> 明國的功夫,本朝的武術,不可能打不過外國的雜種貨!</br> 我必須要證明這一點!</br> 向唐青鸞證明!</br> 他這樣想著,這樣憤怒著。念及心中痛恨的名字,神智也恢復以往,擺脫方才的茫然狀態。</br> 還沒敗!</br> 左臂再次拍打地面,猛地一撐。還在痛,但是莊無生不予理會,這點痛,無關緊要。怎能為此屈服?即便有舊傷,他也不可能打不過對手。</br> 不可能打不過外國的雜種貨!</br> “呀——!”</br> 他叫喊著,多半因為疼痛難忍。然而還是手臂還是撐著身體坐起來了,一個打挺,雙腿敏捷地一彎,便改為蹲姿,站定,還是如初那般,筆直地站立。</br> 手臂還在疼。眼眶也還在疼,眼皮腫脹,他那只眼睛根本睜不開。</br> “莊前輩,您沒事吧?”</br> 對面,鄭坤與詢問,“剛才會否下手太重?”</br> 沒事?</br> 看著那黝黑的面孔,看著那善意的眼神,那伸出的手,那隨風飄拂的黑腰帶。聽著那真誠的道歉。莊無生心中的怒火,愈加猛烈燃燒。</br> 沒事?敢小看我,小看我的本事?小看明國武術?</br> 不過就是個番邦附屬的小國民眾,妄稱什么貴族親云上?打得一手拳,還不是源自我們的武術,如今竟然敢來問我有沒有事?敢在這里反客為主?</br> 大爺!</br> 莊無生不回答他的問話。</br> 對方的好心,在他的眼中是侮辱,對方的善意,在他的眼中是貶低。他在心中咒罵著,緊咬著牙,憤怒已經將理智蒙蔽。憤怒,源自被打敗的羞惱,當眾被嘲笑圍觀的恥恨,源自,面前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他算什么東西,敢來關心我?</br> “莊前輩……”</br> 前輩?</br> “我是你大爺!”</br> 莊無生猛然一聲,叫喊著,沖上前去,將兩旁的看客嚇了一跳。他奔跑著,同時,頭腦發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般,手伸向背后。</br> “錚——”</br> 將佩刀抽出,高舉過頭頂。他和面前人越來越近,他可以看見,在對面,看客們的驚訝,可以聽見他們的驚呼。</br> “嚯,玩過了老哥,動刀子了!”</br> 自己在做什么?</br> 砍死他!</br> 憤怒和狂暴,將懷疑壓下。他手舉長刀,朝著對面,手無寸鐵的人迎頭劈下,眼見是躲不過去的一擊。</br> 然而鄭坤與,并未慌亂。雙手向背后一伸,又交叉迎面一舉,似乎是要格擋。然而肉身,即便練得再結實,再如鐵壁銅墻,也不可能擋得過利刃。</br> 莊無生的攻勢并未因此減緩。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模樣。</br> 或許,在笑?</br> 砍死他!</br> 我不會敗的,我們的功夫是不會敗的。</br> 砍死他,就像當時在軍營,砍死那個倭寇一樣,砍死他!</br> 砍死這兩邊倒的墻頭草,這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狼子野心的外國人。這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照抄照搬我們文化,我們武術,還改得不倫不類的雜種!</br> 我們沒有自己的武術嗎?</br> 現在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是中國功夫!</br> “鐺——”</br> 刀,再劈不下去了。</br> 被擋住了。</br> 被胳膊擋住了?</br> 莊無生不敢相信,仔細一看,才發現鄭坤與的兩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對短兵。</br> 是方才別在身后的。</br> 樣式很奇怪。但仔細觀察,原來也是曾見識過的,是鐵尺。</br> 短柄,細長主干,兩旁各有彎曲向上,比主干短些的護枝,形狀如三股叉。眼前人手中持的那一對便是鐵尺,不同之處,只有一側有護枝,所以一時沒認出來。</br> 自己的佩刀,刀刃此時便落在護枝與主干之間,被兩柄鐵尺架住。</br> 鐵尺多是用于此道,卡住刀劍,而后——</br> 鄭坤與看著他,目光平靜。手上一動,兩柄鐵尺順著刀刃前后分開一段距離,而后,雙手同時向內一劃。</br> 刀劍這樣的武器,刃面鋒利,但始終,只是薄薄的鐵片而已,側面,始終是很脆弱的。雖然鋼鐵也有一定彈性,但始終,抵不住來自側方的壓力。</br> 鐵尺一扭,主干和護枝卡住刀身,并且鄭坤與手中有一雙鐵尺,扭動方向相反,刀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br> “喀——”</br> 莊無生手中的佩刀,斷為兩截。</br> 這一切,同樣發生得很快。鄭坤與的動作一直都是那么快,迅速,精準,猛烈。</br> 被折斷的刀尖,落在地上,他手中所持的,只有一截斷刃了。</br> 莊無生呆立在原處。</br> 還沒完呢。</br> 鄭坤與手執一雙鐵尺,在他的面前,又一次擺出架勢。雙手一轉,半步后撤坐馬,側對,右手置于腰間。</br> “剎啊——!”</br> 喊叫。</br> 右手同時揮出,手中還握著鐵尺。</br> 莊無生感覺一陣風掠來,一道閃光在眼前劃過,那是金屬在陽光下的光澤。這一道閃光,奔向自己的喉嚨。</br> 他依然靜立原地,來不及反應,甚至搞不清楚,眼前方才發生了什么事情。</br> 然而即將發生的卻很清楚。</br> 他的喉嚨將被鐵尺戳穿。</br> “——”</br> 莊無生一怔,眼前,對手的手已伸到面前,然而他并未感覺到疼痛。</br> 低頭,發現那只手中的武器,是反握著的,平平的柄頭在前。</br> 而柄頭,也并未觸及咽喉,停留在,相距一寸位置。</br> 不偏不倚,不多不少。</br> “點到為止,前輩。”</br> 對面,鄭坤與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地說。語氣平靜,一雙眼睛盯著他,目光銳利。</br> 他的雙手松開,斷刀落在地上。</br> 鄭坤與也恢復站立姿態,將那對鐵尺再次收到腰后,系在黑色的腰帶上。</br> 后退,分開距離。</br> 莊無生還站立在原地。</br> 左臂鉆心疼痛。全身上下,軀干,肩膀,胳膊,也處處發疼,臉頰上一道紅印,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腫脹。</br> 佩刀也斷了,落在地面。</br> 自己徹底敗了。</br> 這個結果,其原因,這不是功夫的優劣區別,不是柔與剛的較量,也不是正宗和衍生,本國和外國的不同。純粹只是自己實力不濟才失敗。</br> 我們的功夫一定比外國的好嗎?</br>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br> 但自己不如對手,自己敗了,這卻是無可置疑。</br> 鄭坤與,古波藏親云上坤與,琉球人,用的琉球武術,雖源自明國,但在地方,也發展出獨有的形態和特點。他確實勝過自己。</br> 敗了。</br> 莊無生立在原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失敗的結果。</br> “還繼續嗎?”</br> 鄭坤與站在原地,雙手再次握拳,還是那樣,動作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馬步站立,全身肌肉緊繃,如同鐵鑄的雕塑,積蓄力量。左手亮掌防守,如同盾板牢不可摧,右手握拳置腰,預備攻擊,如同刀槍無堅不破。</br> 再出擊,運招打招,一定還是迅速,威猛,收發自如。</br> “莊前輩,繼續嗎?”</br> 他見莊無生毫無反應,又問一遍。臉上,顯出微笑,并非奚落,并非嘲諷,真誠的,友善的,自內心而發的笑容,“您的孫臏古拳法,方才過招,我已多有領教。還望您再多多指點,我還想學到更多。”</br> 學一學?</br> 那個聲音,又出現在腦海中。屬于過去的人,屬于過去的記憶。</br> 莊無生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不知為何,或許是一只眼睛被打腫了看東西模糊吧,他在眼前,看到一個來自過去的身影,同樣友善,親近的笑容。</br> 學一學,為什么不呢?</br> 這不也是很厲害的武術嗎?</br> 武術無國界,雖然這拳法是源自我們的,但是,經過琉球那里的發展,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也很有學習價值啊。</br> “學一學?”</br> 他也附和著,嘴角微微上揚。此時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自己的笑也很狼狽,“嗯,當然。互相學習,我也……有許多,要請您指教的,鄭師傅,親云上君。”</br> 莊無生說著,再次半步下蹲,雙手抬起,飄忽若長袖,握拳,中指關節外凸。</br> “好!”</br> 鄭坤與笑得更高興了,陽光下,被曬得黝黑的面龐,那笑容顯得更加燦爛,雙手拳頭握得更緊,“那就小心接招了。”</br> 莊無生點頭。</br> 對面的對手,跑動起來,步伐迅速穩健。</br> 一聲叫喊發力。</br> “剎——!”</br> “真是,他們看著真不覺得無聊嗎?”</br> 曲秋茗望著后甲板上圍聚的眾人,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喝彩,心中也隱隱好奇,也有些想去一探究竟。</br> “你想去看的話,就去呀。”</br> 身旁,夏玉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br> 她看著身邊人,正要反駁,但想了想,也沒說出口。站起身,朝那邊走去。</br> “你可別趁機跑了。”</br> “能去哪?”</br> 她沒有再繼續接話,懶得接,走向后甲板,加入到觀眾里。</br> 夏玉雪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默默無言。只是將斗笠戴上,白紗放下,遮蔽下午的陽光。</br> 聽海浪的聲音,來往反復,永遠不停。海風吹拂,帶來海水的咸味,聞久了,也覺得是很清新的。背靠著欄桿,身處這茫茫大海的一艘船中,還能去哪里呢?</br> “夏女士。”</br> 眼前,出現一個陰影,她抬頭,并未移開面紗。</br> 是船上的蛇頭,也是這條船的船長。</br> “燕三船長,有什么事?”</br> “您是我們主顧吩咐的貴客,小人自然要為您伺候周到。我來問,您有什么需求?”</br> “沒有,我現在很好。哦,只是想問一下,船要多久到達目的地呢?”</br> “您是在哪里下船?”</br> “平戶。”</br> “大約……半個月吧。”</br> “哦,不,我說錯了,是大阪。”她手伸入衣領,取出地圖,查閱。地圖上的航線,并沒有經過平戶。而是在本州島,大阪的位置,標記終點。</br> 為何要說平戶?</br> 夏玉雪感到一陣莫名的冷戰。</br> “大阪,那……大概再走十天。我們船隊,在大阪也有分設港口,您在那里下船,不會遇到什么問題的。”</br> “這樣,我知道了,謝謝。”</br> “那么不再打擾了。”</br> 那人向她行個禮,離開。</br> 夏玉雪獨自一人,身著白衣,戴著斗笠,坐在原位。</br> “大阪,是這樣嗎?”</br> 她又看了一次地圖,確定,在大阪,不在平戶,地圖上甚至沒有標注這個位置。</br> “我為何要說平戶?”</br> 夏玉雪折起地圖放好,自言自語,“算了,或許只是過去的記憶作祟吧。他就來自平戶。”</br> 記憶,回想起,略微模糊,略微清晰,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海風依然在吹,海浪依然涌動。天空中,依然陽光燦爛。</br> 半個月,再加十天,將近一個月。</br> 一個月,在這船上無事可做。</br> 她有點想彈琴,但是已經沒有樂器了。</br> “嗯,是啊。”</br> 她依然自言自語,“這就是永遠失去的感受吧。不時還會再想起,再想起卻發現已無法再見,那種失望,遺憾和悔恨……我能夠理解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但畢竟能夠理解了。我曾經,給多少人帶來過這樣的感受呢?”</br> 無言的默想。</br> “想什么呢?”</br> 曲秋茗回來了,“一句話都不說。”</br> “回來了?那邊在做什么?”夏玉雪依然沒有回答問題。</br> “打架,那姓莊的,在和一個琉球人打架。不過現在已經打完了,真可惜,我沒看到多少精彩畫面。”</br> “他贏了?”</br> “當然沒有。”</br> 莊無生靠在船邊,找了個木箱坐下來休息。</br> 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疼痛,有些地方,已經可見深深的淤青。</br> 左臂更是疼得鉆心一般。</br> 左眼也腫脹得發疼,令人有些不快,還是看不清東西。他拿了塊布,要了點淡水沾濕,捂在眼睛上,總算好受了點。</br> 鼻子也被打出了血,兩只鼻孔塞上紙團,呼吸有點不暢。</br> 靠,真慘。</br> 結果還是敗了,認輸了,確確實實的打不過。</br> 實力不足,無話可說。</br> 失敗。這很讓人懊惱,他心中也忿忿不平。明明對方有幾路拳是很看清去處的,是能擋下來的,然而因為反應慢了中招,這真說不過去。</br> 還有一次,對方現了破綻,但沒抓住機會。</br> 懊惱。</br> 煩悶,然而,莊無生感覺卻有幾分暢快。</br> 過去并未有過如此的,過去,在醉酒中混沌麻痹,過去四處尋人打架,是沒有這種感覺的。過去,打勝那個倭寇,殺死那個倭寇的時候,也是沒有這種感覺的。如今輸了,卻會如此這樣想。</br> 哼,真是無聊的念頭。</br> 他心中默默揣度,笑了一下。</br> “莊前輩。”</br> 身邊,一個人走近。</br> “別,鄭師傅,可別這樣叫了。”莊無生擺了擺手,“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我的功夫還不如你,前輩可不敢當。叫我……叫我小莊就行了。”</br> 沒多少人如此稱呼了。</br> “哪里的話。”</br> 鄭坤與站在一旁,衣衫敞開,身上帶著幾處淤青,一處眼角也被打青了,但比起對手,還是程度較輕。他微笑著,“那么,也喊您莊師傅。”</br> “行吧行吧。”</br> “莊師傅,這個,請您收下。”</br> 他從腰后取出物件,是一柄鐵尺,正是那兩把中的一柄,“我損壞了您的武器,就當是賠禮補償。”</br> “哪里,是我先動刀的,自作自受。”婉拒,自知理虧,怎好拿人東西。</br> “就算是一份禮物,莊師傅。”</br> 鄭坤與手中的鐵尺直直伸到面前,這個動作,這份堅持倒確確實實是太過僵硬,“今天和您對招,我學到了很多。這份禮物,就當做是紀念我們今日相逢,還請您務必收下。”</br> “那……多謝了。”</br> 沒法再拒絕對方的好意,莊無生接過鐵尺,握在手中,淡淡地微笑,“今天我也學了很多,你的拳法,確實有獨到之處。”</br> “互相學習,莊師傅。”</br> “是啊,對,互相學習。”他點點頭,說,“你這琉球拳法,有沒有什么名號?”</br> “我們就稱呼為‘手’。”</br> 鄭坤與回答,“琉球國平民禁武,只有像我這樣的士族才能夠有機會學習武術。”</br> “哦,對,你是親云上,親云上少爺?”</br> “只是個名號而已。”</br> “鄭師傅,你搭這船,是要去日本?”</br> “正是,我想去日本走一趟,也去學習日本的武術。琉球是貴國藩屬,與日本之間并無船只往來,我只得搭乘這條黑船。”</br> “何不去明國呢?”</br> “去年也拜訪過,習得了幾路長拳,不過粗淺認識。”</br> “那你真是集百家之長。”</br> 莊無生笑著調侃,這樣的談話并沒什么深意,沒什么譏諷和挑釁,也沒什么用處。就是兩個人有一句說一句地閑聊。這樣的聊天,讓他感覺很輕松,過去很久沒這樣輕松,這樣和人聊天了。</br> 很久了。</br> 他回憶起過去,微笑,不經意地有些許消落,化為緬懷。</br> 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了。</br> “莊師傅,您也去日本?”</br> “對,去找人。”回答。</br> “朋友?”</br> “朋友。”莊無生望著手中的鐵尺,回答,笑有點陰冷。</br> 鐵尺,對付刀劍是很有效的,這或許會是很好,很實用的禮物。</br> “那我們正好同路。”</br> 鄭坤與并沒發現他的表情異常,依然輕松地說,“也許這一路上,我們還會有很多次機會相互切磋學習。”</br> “是啊,挺好的。”他點點頭,依然望著鐵尺,在笑。</br> “您會說日語嗎,莊師傅?”</br> 年輕男子突然想到這一點,開口詢問,“在日本活動,恐怕還是要掌握些的好。反正這船還要在行上一個半月,不如這期間,我……對您告訴些常用日語,希望能對您有幫助。您覺得怎樣?”</br> “啊,學日語,也挺好的。不管怎么樣,手,鐵尺術,日語,這些外國的東西,不管怎么說,學一學,總是挺好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