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br> 大雨瓢潑。早晨,然而密布的烏云將陽光牢牢遮擋,陰暗,如同黑夜,唯有不時而起的幾道閃電,帶來一瞬即逝的光亮。</br> 轟隆隆的雷鳴,打破雨聲的單調(diào)。</br> 唐青鸞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中。檐邊,雨水流落。她身上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濕,頭發(fā)也被打濕,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臉頰流下,順著衣角,順著褲腿流下,在地板上匯成一灘積水。</br> 她望著眼前的人,臉上的表情陰沉,如這天氣一般。</br> 四周具是陰影,對面,紙板門窗映照的燭火,在她身后拖出長長的影子。</br> 對面,眼前身著紅衣的人,抱著手臂,沉默地看著沉默的她。</br> 王紅葉看著她。</br> 最終還是來了呀,還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王紅葉微微苦笑一下,心里默想,最終還是躲不過這一關(guān)。</br> 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br> 卯時。</br> 雨下了多久?</br> 大約三刻。</br> 那么時間還早,行吧,看看能不能和她多扯一會,把這特別的人打發(fā)走。她心中盤算,但估計是不成的。</br> 估計,還是沒辦法。</br> 那么,退讓一步?該怎么退呢?不管怎么退,底線都是固定的。底線之上,該怎么說,怎么引導(dǎo)談話,才能夠讓對方乖乖離開,不要摻和自己的事,不要在這里給自己添麻煩,浪費(fèi)自己的時間?</br> 盤算盤算。</br> 她看見,瑪尼伽·康答撐著傘,走來。看見那張臉上的表情,有些疲倦,有些內(nèi)疚。是啊,還能是誰呢?是誰違背自己的命令,告訴面前人實情呢?</br> 但看見這樣的表情,自己也不好說什么責(zé)怪的話。</br> 真是,麻煩,煩心事。</br> 苦悶的煩惱隱藏心中,看著走到唐青鸞身后,停下腳步的瑪尼伽·康答。王紅葉心中有了一個念頭,有了一個方向。</br> ……或許可行。</br> 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或許可行。</br> 好。</br> 她盤算完畢,開口。</br> “你有事嗎?”王紅葉很不耐煩的樣子,“有事就快點說,我現(xiàn)在很忙。”</br> 好像很理直氣壯。</br> 青鸞想,總是這樣的吧,不管何時,不管何地,總是這樣,覺得怎樣對自己都理所因當(dāng)。她怎會不知道自己的來意,自己來找她有什么事。</br> 懶得再廢話了,直入主題。</br> “俊秀在哪里?”</br> “不知道。”她回答,眼睛一翻,“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管不著。”</br> “撒謊,你明明一清二楚!”</br> 青鸞對她喊叫,不再像過去那樣語言支吾,小心翼翼。現(xiàn)在可沒什么心情在顧慮自己的那些破心思,“他被謝和那一伙人抓走了,對不對?”</br> “你知道,那還問我做什么?”</br> 王紅葉瞥她一下,微微歪了歪頭,看向她的身后。謊言被揭穿,臉上表情依然不變,“誰告訴你的呀?”</br> 跟隨她的目光望去,看到身后的瑪尼伽·康答。</br> “你別管。”</br> (賣人賣得真快啊,二五仔)</br> 青鸞內(nèi)心有點發(fā)虛,但還是定下神,又一句不禮貌地喊叫。昨日得知消息之后,一夜思考,一夜未曾睡著,始終心中只想著這事,眼下已經(jīng)無暇再去考慮更多。</br> “康答女士。”王紅葉沒理睬她,依然看著她身后的人,說,“你為何沒有服從我的命令呢?”</br> “紅葉小姐……”</br> “不要轉(zhuǎn)移話題,王紅葉!”</br> 唐青鸞打斷身后瑪尼伽·康答的話。望著面前人,指著她,念出她的名字,直呼其名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很困難的事情,“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俊秀的情況?”</br> “有必要讓你知道?”</br> 語氣依然冷冰冰的疏遠(yuǎn),這對話似曾相識。</br> “當(dāng)然有了,他……是我的朋友!”</br> “那是你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與我無關(guān)。我又沒有向你匯報的義務(wù)。”</br> “你在強(qiáng)詞奪理!”</br> “隨便,就當(dāng)我是吧。”王紅葉聳聳肩,滿不在乎的口吻,“那么你現(xiàn)在來找我,到底是想干嘛?興師問罪?那請稍候再來。我說了我現(xiàn)在很忙。”</br> “忙什么啊?”</br> “當(dāng)然忙著處理俊秀的事情啊,白癡!”</br> 她又翻了白眼,語氣已充滿厭煩,“你要是他的朋友,就麻煩替他著想一下,不要再在這用無意義的對話浪費(fèi)我的時間了。”</br> 唐青鸞看著面前人這副表現(xiàn),感覺真是非常討厭。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這對話也似曾相識,這對自己疏遠(yuǎn),對自己處處隱瞞的態(tài)度也似曾相識。當(dāng)然了,當(dāng)日在赤尾嶼,便是這樣對自己的。如今同樣的場景又再次上演。</br> 又來一次。</br> 她握緊拳頭,內(nèi)心不滿卻無處宣泄。</br> 唐青鸞的背后,黑暗中的陰影,如她的情緒一般,激烈地涌動著。</br> 遠(yuǎn)處,響起一陣?yán)茁暋?lt;/br> 雨依然在下。</br> 面前的人,繼續(xù)面對她。</br> “你好像有計劃?”青鸞詢問,“你要做什么?”</br> “干嘛告訴你?”</br> “說啊!”</br> 語氣,已止不住心中的急躁。這人怎么這樣,對自己說話,總是問一句答一句,都是沒用的廢話。她到底在隱瞞什么,到底為什么要隱瞞?</br> “好吧。”</br> 王紅葉擺擺手,退讓一步,“我今天早上要帶人去謝和那里,帶上船隊里的資料,印章,賬本。去把俊秀贖回來。你來的時候,我們正在開會,很快就要出發(fā)了。”</br> “就這樣?”</br> “對,就這樣。”</br> “你……你是會那么容易妥協(xié)的人嗎?”青鸞心中還是濃濃的懷疑,“就這樣,把身家全都給對方,換俊秀回來?”</br> “是啊。”</br> 王紅葉點點頭,繼續(xù)補(bǔ)充,“沒關(guān)系。因為在交接結(jié)束之后,我會把謝和殺了,再把資產(chǎn)奪回來,順便接收他的資產(chǎn)。”</br>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夜空。</br> 雷鳴響起。</br> “……我就知道會這樣。”唐青鸞笑了一下,冷漠地,陰森地微笑,“那么,俊秀怎么辦?”</br> “盡量保證他的安全咯。”</br> 非常無所謂的態(tài)度,很難確定是真心實意的話,還是偽裝的話,“你可別誤會。我是從實際角度考慮,難道我交出全部財產(chǎn)后,謝和會輕易放我和俊秀回去嗎?我不這么認(rèn)為,所以先下手為強(qiáng)。誰知道,也許對方也在考慮同樣的事情。”</br> “要打起來?”</br> “對。”</br> “那么,讓我加入。”</br> “行。”</br> “為什么?”唐青鸞此時心里已經(jīng)對面前人非常不滿了,“俊秀是我的朋友。他現(xiàn)在有危險,我當(dāng)然不能不管啊。憑什么不讓——你說什么?”</br> “我說,行,好,沒問題。”</br> 王紅葉無奈又無語地嘆了口氣,“你想怎么做隨便你了。一定要堅持,我又怎么能拒絕得了呢?”</br> 唐青鸞聽著回答,退讓了?她退讓了?會有這種事情嗎?會是這么簡單,這么順利嗎?</br> 背后,黑影無聲地翻涌,在雨中。一道閃電,隱隱顯現(xiàn)其形。</br> 雷聲。</br> “謝老,雨下得很大啊。”</br> 另一處,昏暗的室內(nèi),圍聚了很多的人。文龍站在門邊,看著屋外的雨,說到,“這么大的雨,我擔(dān)心到時候萬一發(fā)生沖突,會有影響。”</br> “當(dāng)然。”</br> 室內(nèi)中央,陰影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br> “您覺著會打起來嗎?”</br> “當(dāng)然。”</br> 同樣的回答。</br> “那我們是不是該多派點人來這?”他轉(zhuǎn)身,室內(nèi)昏暗,難以看清老人的身影,“王紅葉當(dāng)時約定只帶五六個人過來。但我覺得她可能不會守約。”</br> “她不會守約的。”</br> 老人聲音平靜,悠長,沙啞但響亮,“她根本沒打算妥協(xié),交易只是一個幌子。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吩咐了手下人,即將行動了。文龍,從其他據(jù)點多調(diào)一些人來這里,八十人,備好兵器,準(zhǔn)備作戰(zhàn)。”</br> “謝老,真要打?”男子還有些質(zhì)疑,“出云介先生還在我們這呢。她不得顧忌一番?”</br> “那女人心中全是算計,如果在人質(zhì)和利益中選擇,她會優(yōu)先考慮自身利益。”</br> 謝和雙手扶著膝蓋,面孔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她必然會拼盡,我們必須有所準(zhǔn)備。不管結(jié)果如何,不能讓她活著離開。”</br> “可眼下我們?nèi)耸植蛔惆 R呀?jīng)找了這些人在這,再就調(diào)八十,其他地方就不夠了。”文龍攤手,依然表達(dá)心中疑問,“再說。您怎能確定呢?您不是決定了要放出云介先生嗎?也許這次沒什么事。”</br> “文龍,我自然是確定了,才會如此命令。”陰影中的聲音回答,“出云介放不放再說,系在照我的吩咐辦事。快,趁他們還沒動身!”</br> “……是,謝老。”</br> “再傳我命令,王紅葉的手下中,有一個穿青衣,帶太刀的人,會一同前來。特別防備,見到此人就殺!”</br> “是。”</br> 屋外,又是一聲雷。</br> “……行?”</br> “行啊。怎么,剛才打雷你沒聽清?”</br> “不是,但,我感覺這有點蹊蹺。”唐青鸞懷疑地看著對方,“你不會那么輕易同意的吧?”</br> “為什么不?”</br> “……沒事。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br> “康答女士,你打算什么時候行動?”王紅葉沒理她,望著她的身后,問她身后人問題。</br> “我……隨時可以,紅葉小姐。”</br> 瑪尼伽·康答回話。</br> “那你現(xiàn)在就走吧,去告訴丹羽隊長,讓他直接到目的地,同那里的人匯合。”</br> 她繼續(xù)說,“另外,把唐小姐一起帶走。既然這事因你而起,是你忽視我的命令,告知唐小姐她不該知道的事情,讓她牽涉其中。那么唐小姐的安全,就交給你負(fù)責(zé)了。讓她和你一同行動。”</br> “紅葉小姐……”</br> “服從命令,瑪尼伽。”</br> “……是。”</br> “喂,等下,我要做什么?”唐青鸞問。心中還是滿滿的疑惑。但王紅葉已經(jīng)答應(yīng)會讓她加入,參與這次行動,不是嗎?還把自己和康答女士奉陪那么自己還擔(dān)心什么?</br> 只是面前這場景實在太熟悉了。</br> 就像在過去,在島上那時一樣。但如今,哼,她還是退讓了。</br> 這次談判我贏了。</br> 這次可別想再把我丟在一邊。</br> (姐你在想什么呢?)</br> “和康答女士一起走,她會帶你去地點。”王紅葉平靜地說,“你今天的任務(wù)是協(xié)助她,負(fù)責(zé)保護(hù)我母親的安全。”</br> 閃電。</br> 寂靜。</br> 驚雷。</br> 陰影浮動。</br> “……你開玩笑的吧。”</br> 唐青鸞愣了半天,總算反應(yīng)過來她剛才說了什么,確定沒聽錯,“我是想和你一塊去戰(zhàn)斗,把俊秀救出來的。不是給你當(dāng)后衛(wèi)的。”</br> “我知道啊,但我得按需分配。”王紅葉又聳了聳肩,“要是每個人都來對我說,自己想做這個,自己想做那個,我還當(dāng)什么領(lǐng)導(dǎo)?”</br> “王紅葉……小姐,我對您的這個安排非常有意見。”</br> 青鸞已經(jīng)感覺很無語了,說了半天,還是這樣。自己剛才怎么會有錯覺,認(rèn)為自己可以在談判中順心遂意,“異議あり……”</br> “有意見,好吧。隨便你。”</br> 王紅葉又嘆了口氣,“唉,那你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吧。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對你做出這個安排,是將至親家人的安全托付給你的,我在請你幫我這一個忙。你拒絕,我很失望。”</br> 什么意思?打感情牌?</br> 還失望?</br> 演戲也不能這么演吧。</br> “你媽的安全,關(guān)我——”</br> 青鸞本能反對。完全有理由反對,完全正當(dāng)?shù)姆磳ΑW约菏莻€外人,她母親的事,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br> 但話說出來,還是卡殼了。</br> (這話說出來本身就很不禮貌)</br> 空中又是一道雷。</br> “——這很下作啊,王紅葉。”</br> 唐青鸞轉(zhuǎn)身,不想去看面前的人,“我到現(xiàn)在都不理解,為何你始終不愿意讓我參與行動,去幫助俊秀,始終不肯退讓?如今竟然連這種手段都使出來了。你怎么能拿你的家人來要挾我?你在利用——利用——”</br> 她的話始終說不出口。</br> “管用就行。”</br> 看不見的人,如此回答,“唐青鸞,你怎么說?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怎么選擇都是你自己的意思。不答應(yīng),沒有任何問題,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如果答應(yīng),我會永遠(yuǎn)記住這一次。”</br> “你媽——令堂不需要我來保護(hù)吧?”</br> 爭辯,“對方不會想到會去要挾她的吧?畢竟,如果想到的話,不是早就該做了?我不清楚你們這幫派的規(guī)矩,但在我們那,是禍不及家人。”</br> “我知道,但這也只是一個規(guī)矩而已,我也擔(dān)心萬一。所以才會安排康答女士負(fù)責(zé),也才會此刻向你提出這個安排……這個請求。這是我對你的委托。”</br> 聲音,依然平靜,但已不再冷冰冰的,“其實并不缺你一個,這些天我早已安排了人防衛(wèi)。只是如今你要求參戰(zhàn),態(tài)度強(qiáng)硬。我無法回絕,只好這樣處理。你覺得我是在耍手段,我的確是。但唐青鸞,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其中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我對你是誠實的。”</br> “什么時候不是呢?”</br> 青鸞看了一眼屋外的雨,又看了一眼身邊,一言不發(fā)的瑪尼伽·康答,唯獨沒看她,“那你能不能誠實地回答我,為什么想盡一切辦法,都不允許我跟隨你,去直接參與行動?”</br> “因為你是外人……”</br> “就這樣?”</br> “俊秀說,不該讓你為我的事情,我們的事情再煩惱,再冒險。我的事,他的事,不該將你牽涉其中。”王紅葉接著回答,“如果他不曾如此囑咐。今日行動,我必會讓你沖鋒陷陣,我需要你的武力。”</br> “わかった……”</br> 唐青鸞點了點頭,最終,還是認(rèn)輸,“我會遵照您的吩咐做的,紅葉小姐。”</br> “多謝……無論如何,我都欠你一份情,唐青鸞。”</br> “空頭支票。”</br> 她喃喃自語,一下雷聲將其遮掩住,“康答女士,我們走吧。”</br> 唐青鸞轉(zhuǎn)身,面朝來路,面對眼前的瑪尼伽·康答。不再多看身后人一眼。</br> 瑪尼伽·康答朝王紅葉致意,而后,也轉(zhuǎn)身離開。</br> “傘!”</br> “不必了,我們有一把。”</br> “拿著。”</br> 一只手按上肩膀,她的腳部被止住,另一只手,遞過一柄還滴著水的油紙傘。唐青鸞接過,也不回頭,也不回話。繼續(xù)走路,撐起傘,跟隨瑪尼伽·康答步入雨中。</br> 遠(yuǎn)方,又傳來雷聲。</br> 雨依舊在下,雨勢沒有一點減弱,雨點打在傘面上,嗒嗒作響。兩雙穿著拖鞋的腳,踩過庭院的積水,濺濕褲腳。</br> 王紅葉看著她們遠(yuǎn)去,抱著手臂,神情復(fù)雜。</br> 最終,一切還是和自己預(yù)想的那般相符,最終,自己還是不得不用低劣的手段,利用她,利用這特別的人對自己特別的情感,來要挾,來強(qiáng)迫。知道,這樣做絕對有效。</br> 看著那青色的身影,漸漸被雨幕和黑暗埋沒不見。那低垂的頭顱,服從著認(rèn)輸,這形象似曾相識。當(dāng)然是了,曾經(jīng)在久米赤島,當(dāng)自己執(zhí)意出城,留下她在城中的時候,她也是這副模樣。</br> “特別的人……”</br> 良久,也只得嘆息一聲,“唉,我欠你的可怎么還呢?”</br>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黑暗夜空。</br> 照亮,雨中的青色身影。</br> 或許是雨水的緣故,或許是昏暗環(huán)境影響,王紅葉仿佛看見,在那青色身影的四周,籠罩著黑色的,如波浪煙塵般翻滾的黑色陰霾。</br> 電光只有一瞬。隆隆雷聲,接踵而來,身影又隱沒于雨中。</br> 錯覺吧,或許。</br> 那黑影看起來有點像……像什么,某種蜘蛛?</br> 錯覺吧。</br> 特別的人。</br> 王紅葉想著,轉(zhuǎn)身,推開門,回到室內(nèi),將方才的想法拋到腦后。方才和這特別的人吵了半天,耽誤了太多時間了,眼下出行在即,刻不容緩,必須抓緊時間,周密部署,她必須專心,不能慌亂,更不能關(guān)心則亂。</br> “紅葉小姐。”</br> 常幫辦見她回來,上前問話,“剛才沒什么事情吧?”</br> “沒有,一些額外部署。”</br> 王紅葉回答,面對室內(nèi)的眾人,“長田,繼續(xù)翻譯。我們話歸正題。常幫辦,人都通知到位了嗎?”</br> “到位了。”</br> “好。”她說,環(huán)顧室內(nèi)眾人,“那么即將開始行動。在此之前,我要向各位,在前幾日參會的各位,道個歉。當(dāng)時對大家隱瞞了消息,隱瞞了我的真實意圖。雖說是事出有因,但始終是不信任各位的表現(xiàn)。我應(yīng)當(dāng)向各位表示我的歉意、ごめんなさい。”</br> 她輕輕鞠了一躬。心中想著,自己剛才也對那特別的人同樣隱瞞了消息,同樣隱瞞至今,卻沒做任何道歉。</br> “紅葉小姐,我們,剛才……大家也討論過。這,都是大局為重,您不必放在心上的。”</br> 常幫辦為她開解。</br> “好吧,那么就這樣了。”王紅葉再次直立,面對眾人繼續(xù)說話,“如今計劃都已確定了,你們各自負(fù)責(zé)的事情都已確定了。出發(fā)之前,還有沒有人有問題?”</br> “紅葉様。聞きたいのですが、一緒に行けますか?”</br> “良い。”</br> 看著面前人懇切模樣,她想了想,答應(yīng)了。</br> “ありがとう、私はあなたを失望させません。”小田切放下手臂,鄭重地點了點頭,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br> 王紅葉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心想,如果那特別的人看見眼前這一幕,恐怕是氣得要抓狂了。她要求同行,自己沒同意。小田切也做了同樣的要求,自己同意了。</br> 也行吧,唉。</br> 這就叫區(qū)別對待。</br> “還有其他人有問題嗎?”</br> 王紅葉鎮(zhèn)定心神,環(huán)顧室內(nèi),見無人應(yīng)答,“那么,準(zhǔn)備出發(fā)了。”</br> “是!”</br> “はい!”</br> 此時必不能關(guān)心則亂。</br> “文龍!”</br> “謝老,又有什么吩咐?”</br> “去喊那個人,行動!”</br> “……您真打算——”</br> “不要多嘴,快去!”</br> “……是。”</br> “特別告訴他,見到一個穿青衣的,使太刀的人,務(wù)必殺了。”</br> “可您剛才——”</br> “去!”</br> “是,明白。”</br> “還不夠,嗯,還不能完全保證,文龍!我現(xiàn)在要去密室待著,這里由你負(fù)責(zé)。有什么事,你自己決斷,不要來打擾我!”</br> “……好的,謝老。”</br> 雨還在下,并且,一點減弱的意思都沒有。</br> 屋外,依舊不時有一道道閃電,亮起一瞬的光繼而黯淡,伴隨著隆隆作響的雷聲。</br> 室內(nèi)依然昏暗,即便點起燈,燃起蠟燭,也還是亮不到哪里去。</br> 唐青鸞坐在室內(nèi),百無聊賴地借著燈火,看房間中的擺設(shè)。</br> 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咸味,海水的味道。這里是海邊的小屋,仔細(xì)聽,可以聽見屋外的落雨中,夾雜著浪濤起伏的聲響。</br> 真是無聊。</br> 她將太刀解下,靠在肩膀上,不然坐著實在太礙事了。脅差則依然系在腰帶上。</br> “康答女士,您知道紅葉小姐的具體計劃是什么嗎?”</br> 她問。</br> “我知道。”</br> 瑪尼伽·康答此時穿著一件輕薄的短袖衣服,一件寬松的過膝裙。手中握著一柄很大的弓,調(diào)整著弦線的松緊,回答,“但是唐小姐,我不能再告訴您更多了。”</br> “好吧……對不起,康答女士,我連累您受責(zé)罰。”</br> “沒關(guān)系。”</br> 她輕輕笑了一下,“紅葉小姐也未怎么責(zé)備。并且,的確是我沒有服從命令,告知了您不該告知的事情。”</br> “還是抱歉了。”</br> 唐青鸞心想,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王紅葉的安排。看著四周,室內(nèi)除了她們兩人之外,還有幾個站著坐著的人,腰帶刀劍,背上挎著弓。那些人是王紅葉手下的火銃隊成員,隊長丹羽造作,剛剛和瑪尼伽·康答交接班,帶著一些人走了。大概是去作戰(zhàn)吧,“敵人今晚不會進(jìn)攻這里吧。”</br> “不清楚,可能不會。但必須以防萬一。”</br> 以防萬一,哼。</br> “康答女士,他們怎么不給我們留一些火繩槍呢?他們是火銃隊,配些槍給我們,不是更有保障嗎?”</br> “今天天氣潮濕,火器不好使用。”</br> 瑪尼伽·康答一邊回答,一邊撥動弓弦,測試松緊。她將一直數(shù)著的佛珠在手掌間繞了兩圈,纏在手上,“所以才要配弓啊。紅葉小姐選擇在今天做事,也是基于這個理由。因為對方也有火器,如果雙方交火,會很麻煩的。”</br> “她倒是什么都考慮到了呢。”</br> “唐小姐,您不滿意她的安排嗎?”瑪尼伽·康答調(diào)整弓弦,“也是,我可以理解。您很關(guān)心瀧川先生的安全。但紅葉小姐如此安排,也是有她的顧慮。”</br> “是啊。”</br> 唐青鸞苦笑一下,“我都理解啦,是俊秀說,不要讓我涉險的。他這么說,她也自然就這么聽從。我也沒辦法,坐冷板凳就坐冷板凳吧,現(xiàn)在不爽的也不是這個。”</br> “那么?”</br> “只是讓我到這里。”</br> 她嘆了口氣,“安排保護(hù)她的至親,她的家人。我真不喜歡這種做法,她是料定了我沒辦法拒絕,才如此安排。我感覺自己好像永遠(yuǎn)都擺脫不了她的控制一樣,這讓我很不喜歡。”</br> “是這樣的嗎?”</br> 瑪尼伽·康答手中動作一停,朝青鸞望了一眼,“為何您一定無法拒絕呢?”</br> “因為——”</br> 想了想,還是沒說,“因為是她媽媽呀。以父母的安全相托,我如果拒絕的話,豈不是很沒有道義?您覺得呢,康答女士?”</br> “我不做評價,唐小姐。”</br> “算了,您和我聊點別的吧,打發(fā)時間。康答女士,您會用弓箭呢。”</br> “是的,我在家鄉(xiāng)學(xué)過。”</br> “您是……天竺人吧?康答女士,您能不能和我說說,您為什么來日本呢?”</br> “家鄉(xiāng)待不下去了唄。”</br> 她似乎不愿細(xì)談往事,“一些信仰的問題,說多了怕您聽得悶。我離開家鄉(xiāng),先乘船到了暹羅,安南,然后才來到日本。當(dāng)時王老爺還在,我便在他手下做事,后來繼續(xù)為紅葉小姐工作,直到如今。”</br> “哦。”</br> 唐青鸞點點頭,感覺這說了和沒說沒有多少區(qū)別,至于那段和汪直有關(guān)的歷史,自己也并不想多聽。</br> 不過,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處?嗯?</br> “こんにちは。”</br> 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唐青鸞中斷遐想,抬頭看去,一個中年女子,端著案板走來,“まずはおやつを使ってください。”</br> 很有禮貌的樣子,女子在兩人面前跪下,將案板推到她們面前,案板上,放置了兩塊疊好的毛巾,還有兩碟糕點。唐青鸞覺得自己不必猜測面前人的身份了。</br> 這位就是王紅葉的媽媽。</br> 眼前的女子,眉眼看來與女兒相仿,卻多了許多的柔和,臉上帶著真誠的微笑。梳著整齊的發(fā)髻,著裝也是很整齊的小袖,外罩樸素的衣衫。看起來很平易近人,也很有氣度的一位婦女。</br> 身前,脖子上掛著一個穿著串珠的小十字架。木制十字架,在燈火下顯出溫潤的光澤。</br> “ありがとう、小枝さん。”</br> 瑪尼伽·康答放下弓,向她鞠躬致謝,青鸞也跟著回答。</br> “ごめんなさい、今日は大雨です……”</br> 完蛋,說話太快了,除了第一句抱歉外,什么都沒聽清楚。自己才學(xué)了十天的日語啊,哪里能到正常交流的級別呢?</br> (你說呢?我也沒興趣一句句機(jī)翻再寫上去了,估計翻出來也是一堆問題)</br> (咱們方便一點吧,你好我好大家好)</br> “……招呼不周還請見諒。”</br> 唐青鸞突然覺得自己可以聽懂女子的話了,像是聽漢語一般,“都是小女在外惹出的事,給兩位添麻煩了。”</br> 嗯……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行吧。</br> 她抑制住心中的疑惑,繼續(xù)端正地坐著。眼前的女人畢恭畢敬,很盡禮數(shù),讓她感覺很不適應(yīng)。跟隨著女人又鞠了一躬。</br> “這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做的,小枝夫人。”康答女士回答,說的是日語,青鸞聽著也是漢語,真挺方便的,自己是突然頓悟了?“今日您的安全,由我,和唐小姐負(fù)責(zé)。”</br> “多謝兩位。”</br> 又鞠躬。</br> 青鸞只好跟著也鞠躬。這般客氣,自己實在感覺有點不好適應(yīng)。不過,對眼前的女人,她還是從心里抱有尊重的,并且還很有好感。畢竟,她不想她女兒那樣,冷冰冰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br> 就像,尋常可見的,普通的一位長輩阿姨。</br> 并不普通吧,什么身份呢?</br> 王紅葉的母親,汪直在日本認(rèn)識的女人……</br> 她打消心中的這一點顧慮。</br> “若沒有別的事情,我想先失陪了,康答女士。”這位女子繼續(xù)說,“今天是做禮拜的日子,我本該去教堂的。現(xiàn)在只好在家禱告。”</br> “您請自便,小枝夫人。”</br> 瑪尼伽·康答向她示意,“不過不知您是否介意,讓一人跟隨,和您共處一室?眼下,我認(rèn)為您最好不要單獨活動。”</br> “自然可以。”</br> “唐小姐,請您跟隨小枝夫人一起。”</br> “哦。”</br> 青鸞剛剛伸手,拿起碟子里的一塊糕點放到嘴里。早飯還沒吃,確實有點餓了。她嘴里咀嚼著糕點,嘗起來很好吃,很甜。她一邊嚼著,一邊站起來,手握著太刀,接受命令。同時感覺自己這樣很不禮貌。</br> “麻煩您了。”</br> 小枝夫人再次對她鞠了一躬。她也只好又彎腰鞠躬,同時悄無聲息地咽下食物。她站起來,跟隨女人,朝一扇門走去。</br> 走在前面,替女人開門,然后跟隨著將門合上。唐青鸞最后望了瑪尼伽·康答一眼,對方回以她一個微笑,一個輕輕的點頭。</br> “紅葉小姐。”</br> “文干事。”</br> “您……如約前來了?”</br> “當(dāng)然,我是遵守約定的人。不過,貴方似乎并不是,安排這么多人,在此等候,排場有些太隆重了吧。”</br> “只是做個保險,以防萬一。您難道沒有更多的人跟隨嗎?”</br> “沒有,就這幾位。怎么,懷疑我?”</br> “……不,當(dāng)然沒有。”</br> “那么,說正事吧。我把東西都帶來了,賬本,印章,名冊,海船的憑證文書,還有客戶的大致資料,請謝老出來過目吧。”</br> “謝老如今……有事不便出面,在下代為接收即可,也不必細(xì)看了。我們相信紅葉小姐的信譽(yù)。”</br> “我也相信你們的信譽(yù),出云介先生在哪里?”</br> “這個……”</br> “嗯?”</br> “……請隨我來。”</br> “去哪里?好吧,不過,見不到出云介先生,我不會將材料交付的。”</br> “您……您請放心吧,紅葉小姐。出云介先生很安全。”</br> 另一個房間,這里大概是小客廳吧,面積不是很大。這間屋子本身也不是很大。</br> 面前的女人,小枝夫人,紅葉媽媽拉開另一扇門,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隔間,只是墻壁上凹進(jìn)去的一塊而已,地板上一個方方正正的蒲團(tuán),對面一個神龕。她又鞠躬一下,唐青鸞也又一次回禮。</br> 而后,小枝夫人便走到神龕,點燃龕架上的兩支白蠟燭,而后跪下,將掛在身前的十字架握在手中,并沒有將隔間的門關(guān)上,或許是為了禮貌吧。</br> 墻上神龕,擺放了一張鐵牌,上面也有一個十字架的浮雕,借著燭光,青鸞可以看那十字架上,釘立的人。龕架上,還有一本厚厚的書。</br> 小枝夫人開始小聲祈禱,說的自然還是日語。唐青鸞聽在耳中自然也還是漢語,只是聲音太小,聽得不是很清楚。是禱詞。</br> 青鸞并不是很關(guān)心,也不想出言問什么問題,便四處查看。</br> 小客廳里,對面,隔著一扇門,室外依然陰暗漆黑,依然在落雨,依然,有電閃雷鳴,雨聲,雷聲,以及海浪聲聽得比剛才更加真切。她猜測,那扇門通向的就是海灘。</br> 她在這客廳里走動,身后是跪著禱告,做禮拜的小枝夫人,王紅葉的母親。她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沒什么聲音。沒有聲音,這是不好的,因為除了自己之外,別人也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地潛入室內(nèi)行動。</br> 神經(jīng)過敏了吧,她想,會有誰來呀?這屋子重重護(hù)衛(wèi),四周都有人站崗,誰能進(jìn)來呢?</br> 自己唯有在這打發(fā)時間,無所事事。</br> 這不就是王紅葉的意圖嘛。</br> 繼續(xù)四處閑逛。昏暗燭火中,向前走,青鸞看見室內(nèi)有一點點紅紅的火星,微微映襯出一個人影。</br> 她將太刀握緊,邁步。</br> 走近,才發(fā)現(xiàn)虛驚一場。只不過是一具盔甲而已,放在墻邊,擺成一個人坐著的姿態(tài),看起來實在很像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日式的盔甲呢。</br> 和明國的盔甲挺不一樣的。</br> 當(dāng)然了。</br> 盔甲漆成朱紅色,頭盔前方,還配了一副面具,面具上還有兩撇胡子,看起來很像個老人。那空洞的雙眼,黑漆漆的,即便只是面具,還是讓青鸞感覺有點害怕。</br> 在盔甲背后的墻上,掛了一幅字,自然,看不懂,即便是漢字也看不懂,太草書了。</br> 字的下方,有兩排掛鉤,掛鉤上,掛了一長一短,兩柄刀。</br> 青鸞看見刀,想伸手去拿,但顧及禮節(jié),算了。</br> 其實也不是很想靠近這具讓人感覺詭異的盔甲。</br> 她覺得自己知道,這盔甲原本的主人是誰。</br> 背后傳來腳步聲,青鸞轉(zhuǎn)身,看到女人站起來,拿起龕位上的那本厚厚的書,又一次跪下,翻開書本,低聲念起其上的文字。</br> 這么暗,能看清嗎?</br> 她想,不過似乎在家鄉(xiāng)也聽說過,上了年紀(jì)的人老眼昏花,但是在陰暗環(huán)境下,反而更能夠看清東西。或許如此吧。</br> 她繼續(xù)自己閑看。</br> 在盔甲旁側(cè)的墻上,青鸞看見另一個龕位。這個似乎不是什么神龕,更像是靈位,放了一塊靈牌,旁側(cè)一些貢品,還有一個碗一樣的東西和一根短杵,先前上墳時也見過,日本祭拜,在燒香前要敲一下,作此用途。</br> 靈位前方就有一個很厚重的香爐,香爐上,插了好幾束香,大多都已燒了將近一半。點點的火星,忽明忽暗地閃爍。</br> 靈牌上的字看不清楚,室內(nèi)太昏暗了。</br> 一道閃電劃過,帶來短暫的光亮,但還是,沒看清。</br> 但青鸞覺得自己知道,那是誰的靈位。</br> “唐小姐。”</br> 不知何時,小枝夫人已經(jīng)結(jié)束禱告,走到她的身邊,突然出聲,嚇了她一下。女人伸手指著靈牌,對她介紹,“這是先夫的靈位。”</br> 唐青鸞點頭,不作回答。</br> “這是紅葉在此設(shè)置的,她在家時每日會上香,來的客人,與亡夫相識的也會供一支香。我平時會擦拭一番,保持清潔。這些香爐里的,是在此辛苦務(wù)事的各位今早點起的。”</br> 青鸞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舉動,依然一言不發(fā)。</br> 小枝夫人走近靈位,從旁側(cè)的香盒中取出一束香,平放在兩手中,遞給她。</br> “唐小姐,您想為先夫上一支香嗎?”</br> 現(xiàn)在不說話也不行了。</br> “呃……小枝夫人,紅葉媽媽。”</br> 青鸞猶豫著,開口,感覺自己口中說的似乎是日語,似乎說得還挺流利。她伸出雙手,在面前,對眼前人示意,“那個,我,因為一些緣故,我無法……嗯,我不能向貴夫君致敬意,抱歉了。”</br> 女人拿香的雙手停在半空,小枝夫人想了想,點了點頭。</br> “啊,是的,我明白。”</br> 她說著,輕輕笑了笑,轉(zhuǎn)身將香放回盒子里,“對不起,唐小姐,是我冒犯了。我聽紅葉說起過您的身份,方才一時沒想到。”</br> “哦,嗯,這樣。她說過呢。”本該是很平常的話題,但唐青鸞說得磕磕巴巴,低著頭,不敢去面對眼前的人,也不想再繼續(xù)聊下去,“實在抱歉了,小枝夫人。”</br> “沒事的。”</br> 女人轉(zhuǎn)身再對著她,“倒是,我要為紅葉,向您道歉。雖然我的道歉,并沒有任何作用。但還是,希望您能夠接受。小女的所作所為,我也有所了解,也表示過不滿。但,我無法改變她的決意。唯有時常向神明祈禱,并非祈求免罪的原諒,只是祈求有朝一日,她能夠改變心意,放下仇恨。”</br> “我也希望如此。”</br> 青鸞微微鞠躬,低垂著雙眼,不知還能說什么。</br> “那么,禱告結(jié)束,我要回前廳去找康答女士了。”小松夫人朝她示意,“還是將就一些安全才是。唐小姐,若您想在此繼續(xù)觀覽,請自便吧。”</br> “嗯,好的。”</br> 唐青鸞回答,指著對面的紙板門窗,“那里是通向海灘的吧。松枝夫人,我想看一看那里的情況。”</br> “您隨意。”</br> 女人又鞠了一躬,而后,朝著前廳走去,走了。</br> 這室內(nèi),只有唐青鸞一人留下。</br> 那兩只白蠟燭還燒著,汩汩燭淚,沿燭臺流淌而下。還有香爐上的點點火星。</br> 室內(nèi)一片昏暗。</br> 遠(yuǎn)處,響起雷聲。青鸞感到奇怪,似乎沒看到閃電,但這不過也只是個細(xì)節(jié)而已,隨即拋在腦后。</br> 獨自一人,身處昏暗室內(nèi),伴隨著盔甲,神龕,還有靈位。她還是很害怕的。</br> 尤其,面對靈位。看著香爐上的香,看著靈牌上隱約模糊的文字。青鸞回想起剛才自己的拒絕,和對方的禮貌,總覺得有幾分內(nèi)疚。習(xí)慣性地,想伸出手,拜上兩拜。</br> 不過,這個念頭還是克制住了。</br> 畢竟,自己的身份。</br> “身份,唉。”</br> 青鸞嘆了口氣,不再看那個靈牌,轉(zhuǎn)身朝紙板門走去,自言自語,“嗯,該怎么說呢。他在明國,是個罪犯,始終都是這樣的。是倭寇,死囚,斬首的罪人。我始終還是明國的軍隊的一員,是不能拜他的。”</br> “不過,她的口中,似乎他也并沒做過很多壞事。不過,或許那也只是一面之詞。”</br> 青鸞又說,“然而那最后的審判,始終還是有些問題。已經(jīng)招安了,已經(jīng)答應(yīng)投降的條件了,已經(jīng)允諾免除罪行了,卻事后又追究起來,這也確實說不太通。對吧?她的仇恨,她的報復(fù),不也更多來源于此嗎?”</br> 想著,又看向那靈牌,那香爐。</br> 心情很復(fù)雜。</br> “不,依然,還是身份問題。”青鸞又搖了搖頭,又繼續(xù)向前走去,“始終還是身份問題,我的身份,他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份,始終,還是問題。”</br> 她。</br> 今天,見到了母親,又見到了父親的靈位。這不禁讓唐青鸞又想起關(guān)于她的事情。她是他們的孩子,身上流著雙親的血。父親是一個漢人,一個海盜,私商,亡命之徒,一個船隊的領(lǐng)袖,一個身份特殊,只在傳聞和通報中聽聞過的爭議人物。母親則是一個日本女子,普普通通,平易近人,親眼見到,就像尋常的阿姨那樣和藹可親。</br> 她繼承了父親的產(chǎn)業(yè),父親的罪行和名聲,父親的冷酷與算計。也繼承了母親的細(xì)致,溫和,繼承了母親的平凡與真誠,雖然那不常體現(xiàn),但確實是存在的。</br> 王紅葉。</br> 唐青鸞覺得自己很矛盾,對這個人很矛盾。她既像她的父親,又像她的母親。她身上,有讓自己疏遠(yuǎn)的一部分,又有讓自己親近的一部分。自己究竟該如何對待她呢?</br> “算了,別想那么多事情了。”</br> 復(fù)雜心情,還是化為一聲嘆息而已,“唉,顧好眼前吧。”</br> 青鸞走到紙板門前,推開門。</br> 屋外,落雨。</br> 沙灘上站著兩名守衛(wèi),手持長矛,刀劍,在雨中也沒撐傘,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值班。真夠辛苦的。</br> 遠(yuǎn)處,黑暗的海洋,黑暗的天空,浪濤激烈地拍打海岸,起伏不絕。</br> 又一道閃電劃過,又是雷聲。</br> 閃光之中,青鸞似乎瞥見,海浪中,有一點陰影,一瞬即逝。</br> 像蜘蛛,海里也有蜘蛛?</br> (有的,雖然和陸上的蜘蛛并不是同一類,不過的確有叫做海蜘蛛的生物)</br> 她沒放在心上。或許是暗礁,大概吧。</br> 等待。</br> 它已經(jīng)看見了,那個青衣身影,站在屋檐下,站在敞開的門前。已經(jīng)看見了,那柄握在手中的太刀,別在腰間的脅差。</br> 看見,那身影背后,濃郁的黑暗。</br> 它的八條長腿,點著海底的細(xì)沙,兩只螯鉗,一開一合。</br> 等待,還是要等待。</br> 它的口邊,一對附肢抖動著,從海水中過濾細(xì)沙,嗅聞周邊動靜。一雙凸出體外的桿狀眼睛,四處轉(zhuǎn)動,觀察沙灘上兩個披蓑戴笠的守衛(wèi)。</br> 現(xiàn)在時機(jī)未到,必須繼續(xù)等待。</br> 等待。</br> 從前門進(jìn)攻的隊伍,也該快到了。</br> 文龍那邊呢?情況如何?</br> 雷聲。</br> “文干事,我看到一間空屋,看見地上有繩索,看見床頭有一個空箱子,也看見墻上有一個蟹殼裝飾品。但,我沒看見任何人啊。出云介先生呢?”</br> “出云介先生……今天早些時候自行離開了。”</br> “嗯?你們沒有人看管嗎?”</br> “我們的確有。但是,負(fù)責(zé)貼身防備的人……今早有事走了。他趁這段時間,掙脫了繩索,躲到了箱子里。換班的人以為他離開了,便緊急呼叫我們。出云介先生便趁亂掀開地板,從屋底下隱蔽逃走了。”</br> 雷聲。</br> “……我對貴方的人員素養(yǎng)不予評價。我說過,只有見到出云介先生完好無損,我才會繼續(xù)交付手續(xù)。現(xiàn)在人不在,交易,也自然取消。”</br> 雷聲。</br> 又一道雷聲。</br> “紅葉小姐,只怕不會那么容易吧。您今天既然到此,還指望能夠平安回去嗎?您手下,來此的只有六人,我們這,不瞞您說,布置人數(shù)過百,您認(rèn)為您有機(jī)會嗎?”</br> “依我看,恐怕沒有。”</br> “交出材料,我或許可保您一道生路。”</br> “多謝好意,但不必了。”</br> 雷聲。</br> “那么您指望什么?”</br> “文干事,您這一百人,都是從哪里調(diào)來的?”</br> “無可奉告。”</br> “你們一共多少人?原本近千,對不對?但是多數(shù)人,在禁令前后,便已乘船出海,眼下留在平戶的,據(jù)估算,只有四百不到吧。除開一百人在此,最多三百。你們有四十三處屋產(chǎn)。除去這一間,四十二處,三百除以四十二,多少?平均每間留守七八個人呢。”</br> “您是什么意思?”</br> “我今天跟隨前來的只有六人,其他人,您認(rèn)為我作何安排?”</br> 雷聲。</br> “紅葉小姐,您想全面開戰(zhàn)?”</br> “正有此意。”</br> “蛇無頭不行吧?”</br> “該做什么,我已經(jīng)吩咐給手下人了。他們無需等待更多指令,時間一到,立刻進(jìn)攻。除非我發(fā)出中止命令。”</br> “可您本人始終在此。”</br> “未來該做什么,這幾日,我也一并吩咐了。文干事,我今天既然到此,還指望能夠平安回去嗎?原本只顧忌出云介先生,不過現(xiàn)在也無所謂了。他若真的逃了出去,自然更好。若沒有,我只能選擇和他同生共死。”</br> “看來您都計劃好了,那么不得不如此?”</br> “也不是。我說過,什么都可以談,若談判順利,自然我們雙方相安無事。”</br> “……您可以帶著物件回去了。出云介先生,我向您保證,絕對已平安離開此地。”</br> “不是這個談判,文干事。”</br> “怎么?”</br> “交出謝和船隊的賬本,印章,名冊,海船的憑證文書,還有客戶的大致資料,今天之內(nèi)備齊。不要找借口拖延,從今以后,你們,接受我的領(lǐng)導(dǎo)。”</br> “時間上不可能,材料整理,至少要兩天功夫。”</br> “我清楚。但您不必勞神這事,文干事,您只需要告訴我,那些材料都存儲在何處。我出發(fā)前,把通知都代您寫好了,蓋上印章,我自然會派人去給貴方各處管事閱覽,進(jìn)行接收程序的。”</br> “……如果拒絕拒絕呢?”</br> “那就互拼吧,我也沒辦法。”</br> “紅葉小姐,您對手下吩咐的原定時間,是什么時候?”</br> “我也不清楚。沒定具體時間,就聽雷聲計數(shù)了。從辰時開始,第六十聲雷響之前,如果沒有我的中止命令,那么他們就會動手。現(xiàn)在,我數(shù)的,已經(jīng)有三十三聲雷了,還有二十七聲,文干事,您最好快點決定。”</br> 雷聲。</br> “哦,二十六聲。這一下應(yīng)該不是雷響,我沒看見閃電。大概是我在碼頭的船只鳴炮的聲音,我吩咐過,如果……看這個小沙漏,如果沙子漏完后還沒有雷響,就放一聲炮作為代替。”</br> 雷聲,伴隨閃電。</br> “真不巧,浪費(fèi)了一下,二十五聲。那么,您怎么說?您如果同意,我就下令中止,將進(jìn)攻時間延后到雨停時分。同樣,我也不知道雨什么時候會停,也許早,也許晚,這天氣,暴雨一般也持續(xù)不了多久的。嗯,您看著辦吧。”</br> “……”</br> 雷聲。</br> “二十四,文干事。別忘了我派人傳達(dá)命令,路上也要時間的呀。”</br> 寂靜。</br> “……我需要向謝老匯報這件事情,讓他來做決定。”</br> “我和您一起去。”</br> 他媽的,文龍在搞什么!</br> 現(xiàn)在必須行動了。它想著,桿眼轉(zhuǎn)動,看見臨街一處,有一隊人影朝小屋靠近,他們來了,自己也該是時候行動了。</br> 行動!</br> 一陣風(fēng)吹過,夾雜著雨水,夾雜著海水的咸味,撲面而來。青鸞感覺一陣寒冷。</br> 背后的光,突然消失了。</br> 她轉(zhuǎn)身一看,發(fā)現(xiàn)在那神龕前點著的兩支白蠟燭被風(fēng)吹熄,縷縷青煙繚繞,隱沒入室內(nèi)的黑暗。</br> 黑暗之中,只有香爐上的點點火星閃爍,紅彤彤的,映照著那字跡晦暗的靈牌,那正襟危坐的盔甲,墻壁上的兩柄刀。</br> 唐青鸞有點害怕,身處黑暗之中。</br> 她朝海灘上望了一眼,那兩個人依然在雨中站崗,似乎沒什么事。</br> 然后,她朝神龕走去,摸出衣服里的火折子,心想自己或許該把蠟燭點上才是。不管怎樣,有點光亮總是好的。</br> 背對海灘,背對站崗的守衛(wèi),她沒有看見。</br> 那海洋中的黑影,如同蜘蛛一般的黑影,八條腿快速地爬動,帶動龐大的身軀,竄出海面。</br> 空中一道閃電,隨即是驚雷,讓唐青鸞嚇了一跳,沒有聽到守衛(wèi)的驚呼。</br> 黑影竄向其中一個守衛(wèi),那人影一邊后退,一邊舉起手中長矛刺去。黑影舉起螯鉗,將鐵柄長矛生生夾斷。</br> 另一只螯鉗,銳利的尖端,刺入守衛(wèi)的喉嚨。</br> 唐青鸞成功點燃了一支蠟燭,將第二支的燭芯湊上火苗。燭火明亮,她看清了神龕上的那塊鐵牌,嗯,一個人,被綁縛在十字架上,周身散發(fā)光芒,這大概是有一段故事吧。</br> 旁邊的第二名守衛(wèi),眼見這場景,竟然恐懼地摔倒在地上。爬動著向后退去,口中驚呼,然而雨聲淹沒了所有動靜。</br> 黑影邁開八只長腿,很快靠近他的面前。鐵鉗長螯高高舉起——</br> “ああ——!”</br> 她剛剛將第二支蠟燭點燃,便聽見了這一聲驚叫。</br> 有情況!</br> 唐青鸞顧不得將燭臺擺正,手握太刀,連忙向敞開的門邊跑去。</br> 雨中,黑暗的海灘上,剛才還站立的兩個人,現(xiàn)在只是兩具倒伏在地,一動不動的尸體。</br> 大海依然洶涌,黑暗的浪花,猛烈地拍打沙灘。</br> 浪濤聲如同一只隱藏暗處的巨獸在咆哮。</br> 尸體在沙灘上。</br> 敵人呢?</br> 青鸞一邊向后退去,一邊伸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br> 室內(nèi)依然只有燭火,濃郁的黑暗,在光找不見的地方,激烈涌動。</br> 敵人呢?</br> 濃濃的海水咸味,濃濃的腥味,充斥這黑暗的房間。海風(fēng)鼓動,將雨水吹入室內(nèi),地板上已是一片潮濕,已有水跡。</br> 敵人呢?</br> 她聽見一些響動。刀劍碰撞的金屬聲,人戰(zhàn)斗時的吶喊聲。但那聲音很遙遠(yuǎn),在雨中,感覺很遙遠(yuǎn)。背后的黑暗中,傳來更加清晰的,更加靠近自己的悉索聲。不知是什么,感覺,很像是某種蟲子爬行的聲音,很巨大的節(jié)肢動物。</br> 背后,腥味愈來愈濃,叫人難以忍受。</br> 她轉(zhuǎn)身。</br>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一瞬間照亮室內(nèi)。</br> 她看見了敵人的樣子,就在自己身后,就潛藏在陰影之中。</br> 雷聲,隨即滾起。</br> “啊啊啊啊,かに、かに!康答女士,かに!”</br> “奧さん、戻ってください!”</br> 瑪尼伽·康答將小枝夫人帶到墻邊,踢翻身邊的一張方桌作為屏障。跪在后面,彎弓搭箭,盯著緊閉的門扉,對身邊,屋內(nèi)持兵器的眾人命令,“警戒!”</br> 屋外,雨聲,雷鳴聲中,傳來刀劍碰撞的聲響,吶喊的聲響。一道閃電,將廝殺的人影投射在紙板門上。</br> 沒有聽到火器聲。瑪尼伽·康答心想,是個好兆頭,幸虧今天如預(yù)料那般下雨了。</br> 然而,不能放松警惕。</br> 廝殺聲越來越逼近,對方來勢洶洶,不知有多少人。不知,在屋外的守衛(wèi)是否能夠應(yīng)付。</br> 屋內(nèi),還有十余人在自己左右。都張著弓,按陣型分列站開。預(yù)備著若然對方攻入門內(nèi),及時發(fā)箭。</br> 人數(shù)不一定夠。</br> 瑪尼伽·康答心想。雖然紅葉小姐做足了充分準(zhǔn)備,特意留下這許多人在此,以防萬一,但就現(xiàn)實看來,似乎依然不足。</br> 她握緊手中的佛珠,鎮(zhèn)定心神。</br> 又一道閃電。亮起的同時,紙板門上飛濺出一道血跡,慘叫的聲音傳入屋內(nèi)。</br> “あ!”</br> 身后,女人輕聲尖叫。</br> 瑪尼伽·康答也愈加緊張起來,但還是,強(qiáng)迫著自己鎮(zhèn)定。眼下必須鎮(zhèn)定,看來屋外是守不住了,必須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必須保護(hù)身后,松枝夫人的安全。</br> “唐小姐!”</br>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的玄關(guān),大聲喊叫,“唐小姐,請過來這里!”</br> 沒有回應(yīng),背后,沒有推門的聲音。</br> “唐小姐!”</br> 依然沒有回應(yīng)。她感到疑惑,但這疑惑現(xiàn)在也必須克制下來。</br> 必須鎮(zhèn)定。</br> “戦いに備える!”</br> 門被推開了。</br> 她手中一松,離弦的箭飛出,擊中貿(mào)然闖進(jìn),手持兵器的敵人。</br> 那個人倒下,然而隨即又有更多的人接著涌入。</br> 瑪尼伽·康答續(xù)上另一支箭,再發(fā)。身旁左右的弓箭手也相應(yīng)發(fā)箭,擊殺敵人。</br> 對方人太多了,不該這么多的。</br> 她心中估算,光靠放箭,似乎只能一時阻止。</br> “唐青鸞,快來援助!”</br> 發(fā)生什么事了?</br> かに、かに、たしかに!</br> 它是螃蟹!</br> 的確如此。</br> 唐青鸞愣神的瞬間,腳上被扎了一下,向后踉蹌著退去,結(jié)果摔倒在地。眼睜睜看著昏暗室內(nèi),一只巨大的,如同蜘蛛一般長著八只長腿的螃蟹朝自己快速爬過來。</br> (不對,螃蟹有十條腿,鰲足也算)</br> 兩雙同樣細(xì)長的,鐵鉗一般的蟹螯伸向自己,揮動著發(fā)起攻擊。</br> 她舉起手中的太刀,還未來得及出鞘,奮力一擋,然而碰上甲殼,如同鐵甲一般結(jié)實。太刀脫手,被打落在一旁。</br> 蟹鉗尖端劃過自己面前,所幸,只差半分距離。</br> 唐青鸞向后退去,看著面前的怪物。</br> 碩大的身軀,八條長腿展開,占據(jù)了這狹小客廳將近一半的空間。昏暗環(huán)境中,隱約可見它外殼如血一般通紅,堅硬如同盔甲,其上還帶著或大或小,參差不齊的尖銳棘刺。</br> 在那八條腿的中央,軀干如同一只圓盤,背上同樣也生著棘刺。一雙桿眼轉(zhuǎn)動著,盯著它,死氣沉沉,毫無生機(jī)的雙眼,空洞呆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br> 短短的觸須,不住抖動著。吻邊附肢搖擺,白色的泡沫在口中泛濫,滴落地面。周身的濃厚腥味,彌漫整個房間。</br> 唐青鸞感到害怕,不住地又向后爬了幾步,抽出腰間的脅差。然而這短短的一柄小刀,對眼前全副武裝的異形生物,實在沒什么威懾力。</br> 巨大的螃蟹,八條腿點著地板,爬動著,又靠近它幾步。兩只螯鉗不住揮舞,封鎖路線,讓她根本近不了身。</br> 它擋在她和通向前廳的門板之間。</br> 唐青鸞聽見,從前廳傳來的廝殺聲,聽見瑪尼伽·康答的呼喊,但無能為力。</br> 她現(xiàn)在自身難保。</br> 這只螃蟹從哪冒出來的?</br> “你大爺,我怎么總遇上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br> 她回憶起過去,曾經(jīng),和一只黑色巨犬相斗的經(jīng)歷。細(xì)節(jié)記不太清楚了,但自己好像完全打不過那只狗。</br> (開了掛才贏的……弱雞)</br> “我沒跟螃蟹打過架啊!”</br> 然而面前的生物可不會聽她如此辯解。巨蟹邁起八只長腿,敏捷地爬上來,蟹鉗舞動,又向她發(fā)起致命的進(jìn)攻。</br> “哎呀呀——!”</br> (哎呀呀?什么哎呀呀?有人遇到危險會這樣喊的嗎?)</br> “謝老?謝老?”</br> 昏暗的密室,門打開,才終于有光線。密室中只有一張矮桌,桌前盤腿而坐,一個白發(fā)稀疏的老人。雙臂攤開,頭耷拉在身前,一雙眼睛黯淡無光,瞳孔放大,不論文龍如何示意,也沒有一點轉(zhuǎn)動的意思。</br> 牙關(guān)緊要,看起來面目猙獰得叫人害怕。口中泛著白沫,順著嘴角,一直流下,沾濕了衣襟,這老人臉色鐵青,如同已死了一樣。唯有還在不住顫抖的一雙手臂,證明存活。</br> “謝老!”</br> 文龍徒勞地晃動著老人的軀體。</br> “他中風(fēng)了吧。”</br> 倚靠著墻壁,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眼前景象的王紅葉,開口回答,“畢竟年紀(jì)也大了,長年辛苦操勞,唉,難免哪天就橫遭變故。恐怕是好不起來了,文干事。”</br> “紅葉小姐,這……”</br> 文龍放下謝和僵硬的軀體,看著她,“現(xiàn)在該怎么辦?”</br> “問我呀,文干事?”</br> 她帶著譏諷地笑一下,回答,“這是您集團(tuán)內(nèi)部的事,您自己看怎么處理唄。我的條件還是那樣,過時不候,現(xiàn)在……”</br> 王紅葉取出隨身攜帶的小沙漏,最后的一點沙,將將漏盡。</br> 遠(yuǎn)處,響起一聲雷鳴。</br> “還有十九聲。”</br> 她倒轉(zhuǎn)沙漏,“我看您就決定了吧,時間緊迫呀。”</br> “……”</br> “嗯?”</br> “……紅葉小姐,這局您賭贏了。”</br> 文龍猶豫了片刻,低頭認(rèn)輸,從懷里取出一個包裹,“印章就在此處,謝老交托給我保管。把地圖給我,我給您指明其他材料存放的位置。”</br> “Knowethatwhichhourtofoldethcards……”</br> 王紅葉微笑著,得意地用古怪的語言回答,接過印章,將地圖給他。后者在上面的幾個位置點了幾下,一一說明。她吩咐手下去傳達(dá)命令,進(jìn)攻指令暫緩。又將印章交給另一個手下,派人帶著蓋章的說明文件,去各處地點接收。</br> “如果有人不配合,就直接殺了。”</br> 手下領(lǐng)命而去。</br> “現(xiàn)在?”</br> “我還要一些回扣,嗯,很合理,不是嗎?”她還在冷笑,“你們給我造成了那么多麻煩,一些回扣,總不過分吧?”</br> “您是指?”</br> “我要謝和的命。”</br> 王紅葉說著,從腰間抽出脅差。看著室內(nèi),歪倒在一旁,無法動彈的老人。</br> “紅葉小姐?”</br> 文龍下意識地攔在她的身前。</br> “怎么?”她說,“反正,看謝老的樣子,恐怕是永久都要如此了。與其以后受罪,不如現(xiàn)在了斷。他也一定希望如此吧。”</br> “紅葉小姐。”</br> 他依然擋著她的動作,“這……我恐怕不能同意。”</br> “您認(rèn)為您還有談判的余地嗎,文干事?”她走近一步,手中脅差,閃爍寒光。</br> “紅葉小姐!”</br> 文龍伸手,仍舊維持著阻攔的姿態(tài),“請您再仔細(xì)考慮一下。眼下,還有一些情況,是您不知道的。”</br> “什么呢?您不妨對我說一說?”</br> “您是否——”</br> “紅葉様!”</br> 小田切跑過來,打斷他們的對話,看起來很慌張的樣子,“事態(tài)があります!”</br> “どんな?”</br> 她眉頭皺起,將小田切帶到一旁,讓他低聲告知。</br> 文龍不安地看著癱在桌前,口吐白沫的謝和。</br> 王紅葉返回了。</br> “你認(rèn)為我沒有預(yù)料到這一點嗎?”她說,似乎明了對方剛才所指的事。臉上的微笑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與陰沉神色,“你們覺得我沒有為此做準(zhǔn)備嗎?”</br> “我認(rèn)為您應(yīng)當(dāng)是預(yù)想到了。”</br> 文龍似是帶著些無奈地回答,“那么,紅葉小姐。您是否發(fā)覺,今日您來此,我方有一位比較重要的人物不在現(xiàn)場?我想出云介先生選擇擅自離開,多半也是因為他。剛才,是你們的人遇到出云介先生,前來報信了吧?”</br> 王紅葉盯著他,內(nèi)心思緒涌動。</br> 沉默。</br> 她手中的沙漏,已經(jīng)漏完了。空中,又是一下雷聲。</br> 沉重地,那并非雷電,而是火炮。海邊的船只仍未收到消息,仍然在盡職履責(zé)。</br> 又一下,閃光,又一下,雷鳴,這次是真實的雷聲。</br> 大雨如注,看來一時不會停止。</br> 寂靜,沉默。</br> 王紅葉握緊手中的脅差。</br> 文龍并不做任何反抗,靠著門框,看著她,等候。房間中的謝和,依然一動不動,雙手依然在抽搐。</br> “Knowethatwhichhourtofoldethcards……”</br> 脅差,收回鞘中。王紅葉陰沉地看了他,看了謝和一眼,沒再理會。只是轉(zhuǎn)身,對小田切命令,“さあ行こう!”</br> 小田切跟隨著,快步離開。</br> 文龍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也并不加以阻攔,雖然現(xiàn)在完全可以下令將這五六人殺死在此處,然而那樣做一點意義也沒有。現(xiàn)在,自己已做了決定,交出了材料,交出了船隊的指揮權(quán),唯一扳回一點的,就只有保住了首領(lǐng)謝和的殘命。</br> 他抱著手臂,看著室內(nèi)的老人,心情復(fù)雜。</br> “總算不辱使命,嗯?”</br> 他如自言自語一般,“總算,將事情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br> 不該有這么多人的,的確。實際上并沒有許多人,在估算范圍之內(nèi)。</br> 瑪尼伽·康答一邊將手中的箭,深深刺入眼前敵人的喉嚨,一邊心中默想。這個敵人,還有另外七個,爬到二樓從樓梯奇襲,配合前廳的人進(jìn)攻,打了己方一個措手不及,但終究,問題還是解決了。</br> 攻入房內(nèi)的敵人,悉數(shù)斃命。最后的這個人靠近眼前,她來不及放箭,手握著箭矢直接刺上去,還是很有效果的。</br> 那人抽搐兩下便不再動彈,血濺到她的臉上,讓她很不痛快。她將尸體推到一旁。</br> 環(huán)顧四周,原本整潔的前廳,此時已是狼藉一片。燈火早已被打翻熄滅,室內(nèi)昏暗,家具散亂,遍地都是死人。自己這一方也傷亡慘重,只有三個人還依舊站著,都受了傷,自己也受了傷。那三個人的箭早已用完,弓也被劈裂,斷了弦,他們改而用刀劍戰(zhàn)斗。</br> 只有自己手中,還留下僅存的一副弓。</br> 敵方,統(tǒng)計尸首,二十四人。</br> 并不多。二十四人,按道理不該輕易便攻破室外防線。</br> 她想,除非……</br> 除非其中有人武藝高強(qiáng)。</br> 可是,方才交戰(zhàn),對方均是一般水平的嘍啰。</br> 那么,具備高超武藝的,應(yīng)當(dāng)還活著。</br> “警戒を続けて!”</br> 她叫喊著,對剩下三人命令,同時將已經(jīng)驚慌失措地跪倒在一旁,無法動彈的女人帶到身后隱蔽,“小枝さん、気をつけてください。”</br> 半敞的門扉,紙板已經(jīng)破損。一道閃電,在門扉外的道路上,映出一個長長的身影。雨聲之中,她聽見腳步聲。</br> 瑪尼伽·康答又取出一支箭,搭上弓拉滿,瞄準(zhǔn)入口。</br> 握住箭末端的手,其上依舊纏繞著佛珠,佛珠已經(jīng)沾上了血。她的無名指和小指,一下下地點著珠子,借此緩解內(nèi)心的不寧思緒。</br> 鎮(zhèn)定。</br> 現(xiàn)在必須要鎮(zhèn)定。</br> 她深吸一口氣,等待著,蓄勢待發(fā)。</br> 唐青鸞在搞什么,還是沒來?</br> 會不會屋后也有敵人進(jìn)攻,在和屋后的敵人作戰(zhàn)?</br> 會不會遭遇危險了?</br> 眼下顧不得。</br> 必須鎮(zhèn)定。</br> 瑪尼伽·康答拉滿弓,等待著。雨聲之中,微微可辨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br> 一個黑影,出現(xiàn)在門口。</br> 不到時機(jī)。</br> 黑影伸出一只手,推開門。</br> 放箭。</br> 她松手,一支箭瞄準(zhǔn)目標(biāo),飛出去。</br> “——”</br> 輕微,不可辨別的聲響。</br> 然而,沒有命中。</br> 那黑影舉起一只手,凌空,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自己的箭。</br> 瑪尼伽·康答的心中,所有殘存的平靜念頭,此時都化為恐懼。纏著佛珠的手,機(jī)械地伸向身后,又取出一支箭,機(jī)械地搭上弦,機(jī)械地拉開弓,對準(zhǔn)目標(biāo)。</br> 她認(rèn)出了敵人的身份,很好辨認(rèn),當(dāng)然了。因為那人方才開門,抓箭,用的都是左手,那人也只有左手。右臂,只有懸吊打結(jié)的衣袖。</br> 一道閃電,劃破陰暗的天空。</br> 電光下,映出站在門口,敵人的相貌,只是一瞬。</br> 平冢左馬助。</br> 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等待了多久。頭發(fā)濕漉漉地沾在額頭上,衣衫也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全身上下,滴著雨水,那袖管,也滴著雨水,在腳下匯成淺淺的一灘積淤。他彎著腰,身體重心向一側(cè)傾斜,低著頭。</br> 腰間,長長的一柄打刀,佩在右側(cè)。</br> 四周昏暗,看不清他的衣著,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一雙眼睛,在黑暗之中,卻格外矚目。似是閃爍著光芒,燃燒著火焰般明亮。</br> 平冢左馬助朝前邁進(jìn)一步。手中握著已無威脅的箭,緩緩放低,手掌一攥,將箭桿折斷。松開,斷箭落在地上。</br> 又一下閃電,又一聲雷鳴。</br> 雨,依然在下。</br> 他的手,伸向腰間的佩刀。</br> 目光銳利,如同鷹眼。</br> 如同一只盤旋高空的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地面上的獵物,已經(jīng)鎖定了目標(biāo)。隨時,準(zhǔn)備俯沖,隨時,準(zhǔn)備伸出鷹爪,準(zhǔn)備一擊致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