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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8 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學日語

    對峙。</br>  和談會上的對峙。青鸞心想,此時可不能退縮。</br>  面前,那獨臂男人,目光陰沉,如刀尖一般刺著自己。令她感覺渾身不舒服,令她感覺被壓制住。</br>  但是不能退縮。</br>  還有其他目光,其他眾人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傳來,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她不是習慣受關注的人,那些若有若無的目光,也令她倍受干擾。</br>  但還是,不能退縮。</br>  因為自己面對的,是突然發難的敵人。</br>  自己背后的,是王紅葉。</br>  本能反應下,拋棄一切復雜的想法,不猶豫,不動搖。專注從心,她還是選擇站在了這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前。</br>  不再有更多雜念。</br>  只是,想要保——</br>  姐,你先看清楚情況好嗎?</br>  “何してるの?”</br>  背后,熟悉的聲音令她回過神來,低頭,才發現,獨臂男人的打刀,劈向的并非王紅葉,只是地板上鋪的,那叫什么,畳。</br>  太刀的刀鞘擋住了刀勢,打刀的刀刃深入烏木,尖端,只在畳上輕輕一點。</br>  青鸞被所有人的目光包圍著,轉身,面對的同樣也是無語的目光。</br>  很尷尬。</br>  “何してるの?”王紅葉一臉無語表情,再次詢問。伸手向背后一指,她乖乖坐回去。</br>  獨臂男人,平冢左馬助并未開口。盯著她,手中的刀劃動,將厚厚的畳劈開。放下刀,掀起畳,其下是一塊塊木地板。他將手指嵌入地板縫中,移開其中一塊,取出地板下的一個布包裹的四方盒子。</br>  “這是本官贈予王小姐的一份禮物。一點金銀,不成敬意,權做接風,還望王小姐笑納。”</br>  臺上的奉行官微笑著開口,仿佛剛才無事發生一般。</br>  一旁的侍從翻譯他的話。</br>  “當然,謝謝。”王紅葉伸手,從面無表情的平冢左馬助手中接過禮物,點點頭。</br>  唐青鸞感覺很尷尬。原來不過虛驚一場。</br>  自己是在干嘛呢?</br>  “何してるの?”</br>  可以將它翻譯成:“你在干嘛呢?”</br>  這是一個典型的疑問句,結構分為兩個部分。“何”意指“什么”,疑問代詞。“してるの”是助動詞,并且在此處為口語表述,書面用法應是“している”。</br>  同漢語一樣,日語中,對于過去,現在,和將來,不同的時態,也有不同的表述形式。像是在這里的“してるの”,意為“正在做”,現在進行時。</br>  而“してたの”則是“剛才做”,過去時。</br>  “何してたの?”意思是:“你剛才在干嘛呢?”</br>  “你剛才在干嘛呢?”</br>  王紅葉發問,“突然竄到我面前,都被你嚇到了。”</br>  會議結束后,此時她們三人走在街上。</br>  唐青鸞不記得之后都說了些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了,更不記得是何時走出來的了,腦子里還在回想剛才的尷尬場景。</br>  “嗯……沒有,我看那男人拿著刀突然走過來,我以為……嗯……以為……”</br>  “以為什么?”</br>  “……以為他會傷害你。”臉頰發熱。</br>  “我謝謝你啊。”</br>  王紅葉語帶嘲諷地回答,揚起手中,華麗的細紋布料包裹著的木盒,“你沒聽到那官員說的什么嗎?禮物藏在了地板下面。他讓手下劈開畳,拿禮物出來。”</br>  “我聽不懂日語嘛,誰知道他說了什么。那獨臂男人看起來架勢就挺嚇人的。再說,即便是在這里,也沒有把送別人的禮物藏在地板下這種奇怪的習俗吧?”</br>  辯解。</br>  “也的確。送個禮而已,完全沒必要弄成那樣的陣仗。那奉行官分明就是想耍個威風,顯示一番實力。那個男人,平冢左馬助,看動作身姿,已知是用劍的高手。如果那一刀真是對著我砍的,你恐怕擋他不住。你動作比他慢,力氣也不如他強。”</br>  “哦。”</br>  無話可說。</br>  “但你的心意和努力值得肯定。”</br>  說了等于沒說。</br>  唐青鸞默默無言,兩手空空。官員的禮物被王紅葉親自拿著,以示尊重。而身邊的瑪尼伽·康答,則捧著謝和的禮物,那個散發異味的盒子。東西都被別人拿了,身為侍女的自己卻甩著手走在街上,實在有些不太好。</br>  自己有問過她們要不要幫忙拿著,但王紅葉拒絕了,瑪尼伽·康答也說沒關系。</br>  那就這樣吧。</br>  “紅葉小姐,您打算如何處理這個?”瑪尼伽·康答發問,舉起手中的木盒。</br>  “扔掉。”</br>  王紅葉心中沉思,朝后瞥一眼,隨手揮揮,想了想,又說,“……算了,還是找個妥當地方埋起來吧。”</br>  “好的,那您打算如何處理這個?”</br>  她又指向王紅葉手中的布包。</br>  “那個。畢竟是人家送的見面禮嘛,你帶回去登記入庫,以后有機會記得回禮。”王紅葉一邊說,一邊將布包盒子遞到身后。瑪尼伽·康答接過。</br>  “是。”</br>  “呃,康答女士,我拿著吧……”</br>  挺會挑啊,選輕松的拿,“不。那個,我來拿這個。”</br>  “你拿人頭干什么,打算帶回去供起來燒香啊?就讓康答女士一起拿著吧。”王紅葉頭也不回地對她說。</br>  “哦。”</br>  服從命令。</br>  什么忙都幫不上,這個侍女做的,真不稱職。青鸞感覺自己確實自作多情,目光一別,忍不住輕輕嘆氣。</br>  “嘆什么氣呀?還在想擋刀那事?”</br>  “嗯,感覺很尷尬。”</br>  “行了,其實你擋那下也挺好,也算是代我回敬了一番。那個獨臂男人劍術精湛,注意到他劃開畳的那一下沒有?刀直接按在畳上發力的,厚草席可不容易被那樣割開。人家那樣的劍術,你比不上實屬正常,就別太氣餒了。”</br>  “我沒。”</br>  “行吧。你的太刀,給我看看。”</br>  “啊?”</br>  “給我看看。”</br>  “哦……給。”</br>  “……又一道。被那位平冢左馬助的刀砍的印記。雖說只是傷了鞘,沒傷刃,但還是……故人遺物,你該好好保管的。俊秀不是也對你說過同樣的話嗎?”</br>  “是啊。”</br>  刀又遞回去,青鸞接過,再次綁上腰間,望著烏木刀鞘上刺眼的痕跡,她也不由得感到難過,感到心情沉重,又是一道傷,傷痕累累的太刀,“也許我是該把它交給俊秀了。”</br>  “你自己決定吧。哦,剛才會上你也聽到了,最近船都出不了海。我看,你恐怕真的要在這里多待些日子了,比我預計的要長。”</br>  “到什么時候呢?”</br>  “難講。恐怕松浦大名的條件,我一天不答應,港口一天不會解封,他們打算一直把我耗到財源枯竭,求生無路。以此逼我就范。”</br>  “那我不是永遠都走不了了?”</br>  “也不一定。我在大阪還有港口。在東邊,本州島上,距離這里有點遠。陸路要走兩個月,水路從內海走快一些,一個月。但你也看到了,現在我的船出不了海,走不了水路。”</br>  “那走陸路吧。”</br>  “對你實話實說,如今日本這兵荒馬亂的,十幾個國家地方打來打去,陸路不太平。”</br>  “那不還是走不了嘛。”</br>  “呵,的確。”</br>  “說了等于沒說。”</br>  “不如你再等等吧。等過一兩個月,禁令放松了,我找人幫忙送你出海,怎樣?”</br>  “也只有如此了。”</br>  青鸞心想,這也太倒霉了,剛要走就發生這茬。本來在會上談得不是挺好,如果王紅葉應允對方的提議,封鎖不是立刻就能——</br>  ——自己在說什么?</br>  那什么提議啊,大姐?你現在又盼著人家同意呢?</br>  一會一個主意。</br>  白癡。</br>  不過她為何不同意呢?</br>  “呃……”</br>  “干嘛?”</br>  “……沒,只是在想,剛才在那里,那個官員說的,那個,那個……松……”</br>  “松浦大名。松浦隆信,平戶藩當地的領主。”</br>  “對,松浦大名。他的提議,你為什么要拒絕呢?”青鸞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吧。”</br>  “我不是已經說過理由了嗎,又沒認真聽?瑪尼伽,麻煩回去寫一份今天的會議紀要,明天帶給唐小姐,讓她背下來。”</br>  “是,紅葉小姐。”</br>  “不,我記得,我只是——”</br>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的復仇,只是我個人的私事。我不希望有外界力量介入其中。”</br>  王紅葉依舊只以背影對她,邊走邊說。“我攻擊明國,也不是為了求財。我不打算聽他的話,為他劫取財物,中飽他的私囊。我不是倭寇。并且,我不希望在船隊中見到陌生人。”</br>  “你是指,那三千人?”</br>  青鸞詢問。</br>  “對,明面上是資助,實際上就是控制。松浦隆信想略施小惠,讓我像曾經的毛海峰,如今的謝和那樣,跪下來低頭順服,供他驅策。他那種提議,我不可能同意的。王家的船隊,只能由我一個人做主。”</br>  “……所以。”</br>  青鸞最關心的,其實還是那一直關心的事,“你還是要開展復仇嗎?即便在拒絕了官府的資助之后,即便要靠自己的力量等待許久,也還是要行動的嗎?”</br>  “對啊,你煩不煩。怎么見我一次問一次?”她朝后瞥了一眼,似乎是很不耐煩的模樣。</br>  的確。</br>  其實自己還有什么必要問呢?</br>  這些日子的相處,還不夠明白?這個問題,自己又問了多少遍呢?</br>  得到的答案又會有什么不同呢?</br>  “……”</br>  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br>  “為何總是這樣呢?”</br>  青鸞喃喃自語,心中感到挫敗,感到失落。</br>  “你要么不說話,要么就說點別的。我不想和你談這個話題,我們之間談不來的。”</br>  也的確。</br>  還是轉移話題吧。</br>  “好,所以,嗯,那個松浦大名,人家是當地領主吧。”</br>  “是。”</br>  “那么……你這樣和他對頭,會不會有些不妥?對方一道禁令,你的船都無法出海了,時間一長……”</br>  “跟他耗著。港口禁航,貨物無法流通,那些外來商船也會不滿。水手們無事可做,也難免會有動亂。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戶藩的錢財收入,大半都是靠海船貿易得來的。禁令只能一時起效,時間一長,他難免也會有壓力。”</br>  “就這樣?”</br>  “我也暫時沒什么好辦法,先這樣吧,煩心事。”</br>  “……”</br>  沉默。</br>  關于句子就先介紹到這,以后再慢慢學習吧。學習一門外語,應當循序遞進。在了解詞語和句子之前,我們還是從字開始接觸。</br>  日語文字,其根源來自漢語。其中的漢字部分,想必您自然已經了解,只是日語中的漢字,與您熟悉的讀音是不同的,一個字,有時或許有兩個音節。除此之外,還有“假名”,那是由漢字演化而來,只留音,而不帶意思的表音文字。</br>  我們從假名學起。</br>  假名有平假名與片假名兩種寫法,它們雖然形不一樣,但讀法是相同。</br>  如果讀法相同,只學其中一種行不行?</br>  不行。</br>  兩個都要學。</br>  “兩個只能存在一個。”</br>  王紅葉已經離開,廳堂內還剩下的,只有奉行官與謝和。連雙方的翻譯也撤下了,唯有平冢左馬助,帶刀站在奉行官身后。</br>  很明顯,表面的和談會結束后,現在才是開始商議機密的時候。</br>  “喂,謝和老爺,您不是懂日語的嗎?”奉行官捻著胡須,向謝和詢問,“既然如此,過去何必再弄一個翻譯,白添麻煩。”</br>  “字句生疏,不敢在奉行大人面前賣弄。”</br>  謝和彎腰低頭,恭敬地回答。奉行官說的是日語,聽在他耳中便成了漢語。他心中想的是漢語,從口中說出便成了日語,本就不需翻譯。</br>  “好吧。”</br>  奉行官望著他,居高臨下,神色傲慢,“兩個只能存在一個。你們明國人是不是有這句諺語,一山不容二虎?”</br>  “是。”</br>  “現如今你們的船隊,分裂兩方,多生事端,松浦大名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首領的位置,你們兩人之間,只能有一個人坐。在這一點上,大名是支持你的,謝和老爺。讓大名失望,對你可不會有好處。”</br>  “明白。”</br>  “謝和老爺,你認為封鎖碼頭,禁斷海運。僅僅這樣做能否令王小姐改變心意?”</br>  “只怕很難。”</br>  謝和想了想,搖搖頭,“王小姐不是那種會輕易妥協的人。她下定決心,就軟硬不吃。”</br>  “我也這樣想。”</br>  奉行官嘆了口氣,“關于王小姐的事情,今天她帶來的那兩個人都是誰?”</br>  “那個翻譯名叫瑪尼伽·康答。在她的船隊中任會計,負責登記賬務,也兼職翻譯。通曉漢語,日語,以及西洋各國的語言。”</br>  “那個帶太刀的侍女呢?她是個劍術好手。平冢,你覺得呢?現如今能擋下你刀招的人,可不多了。”</br>  平冢左馬助銳利的目光望向遠方,并不開口,只是點了一下頭。</br>  “嗯,謝老爺,您可認識她?”</br>  “……不認識,以前從沒見過。”</br>  “哦?我以為您會認識的。她兩只手上不是沒有小指嗎?也許她和您的部下一樣,曾經也在賭場為您工作過?”</br>  “不,我不認識那個侍女。但我曾經聽已故的王公子提及,王紅葉手下有一個明國的俘虜。雙手斷指,女扮男裝,身佩太刀和脅差。脅差我曾見過,就是那侍女今日所佩。兩者或許是同一人。”</br>  “這樣啊。啊,我想起來了。柴門先生不就是被她殺死的嗎?用一柄木刀?”</br>  “我曾聽聞過此事。”</br>  “平冢,怎樣?能用木刀擊殺柴門的人,你如何評價?”</br>  平冢左馬助依舊沒有回答。</br>  “嗯,好,先不管此人。王小姐在平戶,有沒有什么親近相識?”</br>  “這個……她母親住在海邊。或許——”</br>  “那可不行,哪里有和別人談事情,去叨擾別人父母的道理?還有沒有其他人?與她關系密切的人?比較恰當的人。”</br>  “的確有。據哨探回報。她回平戶港的時候,有一個身著男裝的人隨同,帶著太刀,或許就是今日所見的侍女。另有兩個年輕后生一起下船,身帶大小佩刀,穿著打扮不同尋常。其中一個身份不明。另一個,我曾經見過。”</br>  “叫什么名字?”</br>  詢問。</br>  “只知道,名為出云介。”回憶,回答。</br>  “誰?出雲介、彼の苗字は何ですか?”</br>  左馬助突然開口,這還是第一次,聲音沉厚,語氣平靜,但那銳利的目光中,已經閃爍起光芒。</br>  姓什么?</br>  “……わからない。”</br>  不知道。</br>  “怎么,平冢,認識?”</br>  謝和望著面前的獨臂男人。平冢左馬助又一次望向遠處,對奉行官的問題,并沒有任何回答,再次沉默。</br>  他不說話,奉行官也不說話。謝和自然也只有等待著,感覺腰背有些酸痛,年紀大了,跪久了已是支持不住,然而卻還得在這伺候著這個官員,還有盯梢。奉行官安插他在這里,以后相處,還不知會有許多麻煩。</br>  生活不易。</br>  “唔,謝和老爺,你是否知道這個出云介,和王紅葉是什么關系?”</br>  “是她的未婚夫。”</br>  “這樣……平冢,這件事就交給您處理了。往后,您就在謝和老爺身邊左右,作為大名的代表,擔任船隊顧問。”</br>  “はい。”</br>  “還請平冢先生多多指教。有需要的地方,我們一定全力協助。”</br>  “該是他協助您才對,謝和老爺。該是那樣才對。”</br>  奉行官說著,拍拍手,預備起身站立,也意味著談話結束,“具體該怎么做。謝和老爺自己看著辦吧。本官也不多過問了,只要一個結果。”</br>  “是,一定讓大人滿意。”</br>  謝和鞠躬,頭低地觸及地板。他感覺腰酸背痛。腳步聲響起,奉行官慢慢地,一步一步踱著,背轉屏風,從后堂離開。他再抬頭時,室內只剩下獨臂的男人。</br>  平冢左馬助并沒有任何表示,依舊望著遠方,那一雙眼睛中的光芒,依舊強烈地閃爍著,久久沒有散去。謝和望著他,只見到那雙眼中的閃光,如火一般耀眼,又如冰一般寒冷。混合著憤怒,痛苦與殺意。令人不由得恐懼,不由得退縮,不由得脊背發毛。</br>  出云介。</br>  生活不易啊,后生。</br>  我知道,學習日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來,不必著急。這本教材是我慣用的,以往教紅葉小姐手下的漢人水手,也都用過。您看,翻開第一頁,是五音圖,將假名,按元音和輔音的組合排布而成的表格。</br>  旁邊,我還用漢字注解了相似讀音。</br>  現在,您可以先帶回去看一下,了解一下。</br>  “現在,我們要去哪呢?”</br>  “帶你回旅館。你回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吧,沒必要繼續穿著了。穿成這樣,你看起來挺怪的,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以前的樣子。”</br>  “啊,嗯……你呢,還是回家?”</br>  “嗯,我還要和帶俊秀一起回去。昨天我娘說過,想見見他的。”</br>  “那我要一起去嗎?”</br>  “你想去?唉,也不是不行,隨便你。只是你去干嗎?俊秀和我是從小認識的,以前也和我娘見過面,你去做什么?再說,你聽不懂日語吧,過去干坐著也比較無聊吧。”</br>  青鸞望了身邊沉默著數佛珠的瑪尼伽·康答。</br>  想起來,對了,自己的確是不懂日語的。</br>  過去干嗎?</br>  湊熱鬧。</br>  王紅葉沒有拒絕,但很明顯,不想她一起。又一次遭到疏遠,青鸞心情低落,知道自己是自找沒趣了。</br>  嘆氣。</br>  “怎么嘆氣呀?”</br>  “沒有,只是,想想看,我要在這里,在日本待多久呢?”</br>  唐青鸞環顧四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房屋,熟悉又陌生的衣著人物。陌生的感覺更多一些,自己雖然穿著日本服飾,梳著日本發式,但卻覺得,與這里更加疏遠,自己始終不屬于這個地方。熟悉,卻始終還是陌生的異國他鄉,“一兩個月吧。我想,我是不是該學學這里的語言文字。不然每天在這,聽不懂別人說話,真是挺無聊的。”</br>  “這樣,也的確。怎么,你想學日語嗎?”</br>  想學嗎?</br>  想學……</br>  來自過去的回音。</br>  “嗯,想學。”</br>  “學外語不容易呀。”</br>  “我想學的。”</br>  是的。</br>  想學……我可以教授你。</br>  過去的聲音,在腦中回響。</br>  “好吧,瑪尼伽,麻煩你這段時間有空時來旅舍,教一下唐小姐。課時費你給自己記賬上,不用對我說明了。”</br>  “明白,紅葉小姐。”</br>  ……嗯?</br>  “呃……嗯……呃……”</br>  “康答女士會說很多語言。我的部下,有需要的也都會找她去學習,你見過的那位大副,長田太,他的漢語就是跟著她學的。雖然一兩個月,恐怕無法讓你融會貫通,但至少日常用語,你還是能夠有所了解。”</br>  “嗯……嗯……”</br>  “有話就說,唐青鸞。”</br>  “……那個,我……我以為你是可以教授我的。”</br>  “我很閑啊?每天那么多事情,最近又下了禁令,以后的布置,人員安排,和其他商船的聯系,我都要忙死了,煩心事。哪里還有空——”</br>  沉默。</br>  白癡。</br>  “唐青鸞,你……想讓我教你?”王紅葉看她的眼神,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樣,直直地刺穿,看破她的內心想法。</br>  “呃,我……那個,咳……”</br>  尷尬。</br>  白癡。</br>  “行吧。”</br>  “啊?”</br>  “教你一個詞,把手伸出來。”</br>  青鸞服從地伸手。王紅葉握住,握得很緊。她感覺到手背傳來的溫度,臉上更熱了。</br>  唐青鸞眼睜睜看著對方將自己的手翻到手心朝上,而后,在上面用手指寫了兩個字。</br>  觸感,令她不適。</br>  令她心亂。</br>  什么字呀?是漢字,兩個漢字。</br>  “呃……什么呀,馬鹿?”</br>  “馬鹿、ばか、バ、カ。”</br>  連說三遍。</br>  “哦,這句我聽過,之前你總是這樣喊我,呃,你從沒告訴過我意思吧?是什么意思呢?”</br>  “瑪尼伽,翻譯。”</br>  “白癡。唐小姐,這個詞的意思是白癡。”</br>  “……哦,你好像告訴過我的。”</br>  “是的,ばか。”</br>  青鸞默然地點點頭。望著面前,那笑著的王紅葉。</br>  手被放下了。</br>  掌心的觸感還殘存著,一點點淡化消逝。</br>  臉頰上的熱,也一點點消退。</br>  白癡。</br>  “我把她交給你了,康答女士。帶唐小姐去拿課本吧。明天開始給她上課。”</br>  “是,紅葉小姐。”</br>  轉身,王紅葉不再有更多的話要說。邁步,快速地離開。</br>  “呃……”</br>  青鸞望著遠去的背影,想要追上去,想要再說點什么。</br>  “唐小姐,請跟我來吧。”</br>  康答女士行步到她面前,阻擋住她的視線,阻擋住她的步伐,又一次,“和我一起,去我的工作場所拿課本。未來這一段時間,由我負責您的日語學習任務。”</br>  那個木盒依舊捧在手中,那氣味依舊難聞。</br>  “……麻煩你了。”</br>  又一次,同樣的回答。</br>  青鸞跟隨她,向著相反方向走去,又一次。</br>  關于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區別。用一個您已經知道的詞語來舉例。“馬鹿”,用平假名注音,是“ば”和“か”,而用片假名寫,則是“バ”和“カ”。</br>  在兩種假名之前,有以漢字注音的萬葉假名。隨著記錄和書寫要求,慢慢變化,因不同的起源和用途,形成如今的這兩種假名。</br>  其中,平假名由漢字草書演變而來,最初是為寫作使用的。誕生之初,使用者主要為女性,男性則多用漢字。</br>  所以漢字和平假名,舊時也被稱為“男文字”和“女文字”。</br>  “男書”與“女書”。</br>  王紅葉獨自一人回到旅舍,踏著樓梯步上二樓,站在一個房間前,望著緊閉的房門。長吁一口氣,調整一下心情。</br>  暫時先將那些煩心的事情埋起來,先將眉頭舒展,先表現地高興一些。</br>  舉手,敲門,三下。</br>  門開了。</br>  并不是她期望的,但泉藏人向屋內喊了一聲,而后他便出現在自己面前。</br>  瀧川俊秀。</br>  英俊的青年,心中的愛人。見到他,王紅葉雙眼低垂,目光四處游走,漫不經心。淺淺淡淡,輕輕微笑。雙手在背后不安地絞在一起,腳步來回移動,身姿微微搖曳。</br>  那是罕見的姿態,只在這時展現。</br>  俊秀見她,也微笑著,只是微笑中還帶著點沉思,帶著點憂慮。</br>  “回來了?”</br>  “嗯,回來了。”</br>  “青鸞呢?”</br>  “和康答女士一起走了,她想學日語,我讓瑪尼伽教她。”</br>  “青鸞?學日語。那可不容易呢,我可以教的呀。”</br>  “康答女士是專業的嘛。”</br>  “也對。下午……沒發生什么事情吧?”</br>  “沒有……只是有一些麻煩,唉。”王紅葉嘆氣,“我會解決的。”</br>  “嗯。”俊秀也不多問。</br>  “那個……下午的事。”對著眼前人說話,她又不常見地軟糯起來,“的確是我做得不夠好,不該把唐青鸞一起帶過去的。”</br>  “也沒什么了。”瀧川俊秀安慰道,“但以后這樣的事,你還是來找我吧。青鸞,這畢竟本就她無關,別再把她牽涉其中了。”</br>  “我知道了。”</br>  王紅葉點頭,“但這也是與你無關的事情呀。你的身份,你的工作……”</br>  “別說這個了。”</br>  俊秀打斷她的話,“你等會去哪?”</br>  “回家。”</br>  她回答,望著眼前人,發自內心地微笑,難得的喜悅,被諸多的煩心事困擾下,難得還能有這樣輕松的微笑,“上次我娘都說了,讓我帶你去看望她。俊秀,晚上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br>  “好。”</br>  “昨日你對我說的事情,今天晚上,一起去告訴我娘……”</br>  王紅葉微笑著,臉頰微微有些發紅。只在心愛之人面前,只在言談至愛情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姿態。只在面對他的時候,才會如此,“她聽到之后,會很高興的。”</br>  “我想一定會的。”</br>  俊秀回答,同樣微笑著。</br>  “而片假名,則源自漢字楷書,取其偏旁部首簡化注音,最初多用于注解漢語。當然,如今這兩種假名都有了別種用途。學習的時候,我會再說明。”</br>  瑪尼伽·康答將課本遞給她,語氣平靜,耐心地說,“相關知識就先介紹到這里了。那么,唐小姐。課本給您,您的日語學習課程正式開始。我很高興能成為您的授課先生。”</br>  “謝……謝謝哈。”</br>  在碼頭小屋中,青鸞捧著手中的課本,翻開第一頁,看著那橫豎表格中擁擠成一堆的歪歪扭扭的陌生文字,嘴角抽搐,但還是微微鞠躬,“往后,請多關照,康答女士。”</br>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br>  瑪尼伽·康答禮貌地輕輕點頭,手中數著佛珠,對她說了句日語,“請多關照是這樣說的,在日語中,這是見面時常用的禮儀用語,和我重復一遍: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br>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br>  她磕磕巴巴地重復。</br>  “很好,唐小姐,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我會登門指導。對了,紅葉小姐吩咐的紀要,我寫好后,明天也會帶給您。相信我們的教學過程會是很愉快的。”</br>  ……大概會吧。</br>  三天過去了。</br>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br>  唐青鸞雙眼空洞,大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聽不進去,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感覺不到,精神已然麻木,靈魂已被碾碎,留下的,坐在這里的,未有一具枯槁瀕死的軀體。一切思考,一切理智,都已喪失,都已消亡殆盡。</br>  “な、ナ。”</br>  身邊,瑪尼伽·康答手指著課本第一頁上的五音圖,表格之中兩個并列的扭曲文字,口中如同誦經一般念叨,另一只手也配合地數著佛珠,宛如在超度亡靈,“吶,和我一起念,唐小姐,吶。”</br>  “吶。”</br>  她機械地重復,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br>  “尾音輕一點,吶。”</br>  “吶。”</br>  “嗯,下一個,に、ニ,呢。”</br>  “呢。”</br>  “這兩個連在一起念一遍,なに。”</br>  “吶呢。”</br>  “什么。”</br>  “吶呢?”發音還是太重了?</br>  “什么。”</br>  “呃……康答女士,我念錯了?”唐青鸞將信將疑地詢問身邊的人。</br>  “不,這個詞的意思是‘什么’。”</br>  瑪尼伽·康答看著她,對她解釋,“寫作單個漢字‘何’。”</br>  “哦。”</br>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br>  “我以前介紹過的。”</br>  “哦。”</br>  已經完全忘了。</br>  “下一個,ぬ、ヌ。努。”</br>  “努。”</br>  “很標準。然后,ね、ネ。涅。”</br>  “耐。”</br>  “不是,涅。”</br>  “涅。”</br>  “嗯。最后,の、ノ。”手指向最后兩個假名,“喏。”</br>  “喏。”</br>  “這個平假名常用于表示‘之’的意思。”瑪尼伽·康答指著那個彎彎的圈,說,“‘我的老師’,用日語說,就是‘私の先生’。”</br>  “哦。”青鸞再次,機械地點頭,過去三天中,在念五音圖的時候,康答女士已經順便給她普及了一下人稱的念法。以及其他一些常用詞匯語句。</br>  “我”念“瓦達西”,“你”念“阿吶它”,“他”念“咖惹”。</br>  寫成漢字則是“私”,“あなた”這個只有假名,“彼”。</br>  女性的“她”則是“彼女”,“女”念“久”。</br>  “你”還有尊稱“君”,念“可依米”,“可依”連在一起念類似“踢”的音,漢語中沒有單獨的字有那樣的發音……呃啊啊啊啊。</br>  她感覺腦袋昏昏沉沉,連日來,被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熟悉又陌生的讀音弄得思緒如同一團亂麻。</br>  “很好,我們又學完了五個音。”瑪尼伽·康答合上課本,伸手,拿起桌上,硯臺中蘸著墨水的鵝毛,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幾個假名,“現在,來復習一下之前學過的內容。首先,唐小姐,念出這些字的讀音。”</br>  過去三日,這樣的操作時常會有。青鸞望著這些字,感覺熟悉,當然,是過去兩天以來學過的,見到過的,念過的,有平假,有片假。</br>  可是,又感覺陌生。</br>  因為忘了。</br>  呃啊啊啊啊!</br>  “……く,庫。ソ,索。あ,阿。チ……悉。”</br>  青鸞伸手,一個個指著那些字,一個個念出來,有些遲疑,有些停頓。但到底,一團漿糊的腦袋總算沒有令自己失望。</br>  倒數第二個。</br>  ヌ。</br>  剛才是不是見過?是的,她有印象,見過的。</br>  念什么?</br>  忘了。</br>  剛才明明才念過的,才見過的呀!</br>  忘了。</br>  再想想啊,就在嘴邊。這是片假名,平假名的樣子和漢字還挺像的。當然了,因為瑪尼伽·康答說過,平假名大多源于同音漢字的草書。</br>  就在嘴邊,再想想啊!</br>  “呃……又。”</br>  瞎蒙一個。瑪尼伽·康答同樣說過,片假名大多源于同音漢字的偏旁,又字旁的字有什么,她一時想不到,就干脆念半邊,“對嗎?”</br>  “不對。ぬ、ヌ。努。”</br>  “哦。”</br>  她再次點點頭,“我有印象。這個平假名看起來的確挺像‘奴’字的,所以片假名取的是右半邊部首嗎?”</br>  “是的,唐小姐。”</br>  康答女士耐心地對她說,語氣平靜,并沒有怎樣生氣或者失望的情緒,一直如此耐心,“您懂得漢語,這是很好的。在學習假名的時候時,您就可以嘗試將其字形與相關借音的漢字相聯系,幫助您記憶。”</br>  “嗯,我知道了。”感覺并沒什么幫助。</br>  “好,最后一個。”</br>  瑪尼伽·康答在“ヌ”字上畫了個圈。那張紙上,除了這個字以外,還有許多其他的也畫了圈,其中一些,圈上又畫了叉,表示第二次記得了。另有一些,還沒畫叉,反而又多圈了幾次,什么意思不言而喻。這些字過一會還要再問,呃啊啊啊。</br>  “の、喏。”</br>  這個印象比較深,因為有舉例子。</br>  “嗯,可以。”</br>  點頭認可,隨后,又從一沓紙中抽出一張,遞給唐青鸞,“現在,我們把之前教過的,您已經抄寫過的字,做一次聽寫。”</br>  鵝毛筆,也遞給青鸞。她握著那細細的羽毛桿,過去三天,抄寫,聽寫,握了許多遍,還是感覺不太順手。</br>  聽寫,康答女士。先讓我背一背,不要突然襲擊好嗎?</br>  青鸞握著筆,懸停在白紙上,內心忐忑地等待著。</br>  “第一個,烏,平假名。”</br>  筆尖依舊懸停。</br>  “烏,平假名。”重復。</br>  青鸞感覺字就在腦海中,就在眼前,但是怎么想,都搜索不出來。腦袋已經混亂不堪,完全失去了存儲和檢索記憶的能力。</br>  “烏,平假名。”三遍了,一個字報三遍。</br>  青鸞將鵝毛筆放下,擱在硯臺中。</br>  “唐小姐?”</br>  瑪尼伽·康答瞥了她一眼,看著她的動作,看她深深地嘆氣,詢問,語氣平靜,“您不記得了?沒關系,我們來下一個。”</br>  “康答女士。先生、瓦達西喏森賽。我可不可以先休息一會?”</br>  青鸞無奈地看著她,目光中的疲倦已無心再掩飾,“我現在腦子里好亂,學得太多,記不下來,很煩。我想去院子里走一走,散散心。”</br>  “嗯,好吧。”</br>  康答女士并未有什么情緒變化,依然只是點頭,“休息一會也好。唐小姐,您會不會覺得我的課程有些枯燥?”</br>  “沒有……康答女士,只是看字看久了,眼睛有點花。”違心回答。</br>  “好吧。那么我在這等您回來再繼續。”</br>  “老師再見。”</br>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急忙站起身,快步走著推開門到外邊去。不想再在這室內停留多一秒鐘,感覺只要再待一秒,再看那些假名一秒,腦袋就要承受不住壓力爆炸。</br>  快步,推門,關門,消失。</br>  瑪尼伽·康答依舊坐在原地,面前的矮桌上堆滿了寫字的紙張,這都是唐青鸞這幾日以來的課堂練習。她手中數著佛珠,望著火速消失的人影,合上的紙板門,面色平靜。</br>  “Unmaiyil,avalnanrakakarrukkontal.”</br>  她翻看剛才的課堂練習,輕輕地微笑,這表情是比較難得的。</br>  (不好意思,泰米爾語顯示不出來,我用英文字母代替)</br>  “閉嘴閉嘴閉嘴!別再讓我聽到什么外國話了……”</br>  走廊上,唐青鸞扶著額頭,悲催地,幾乎崩潰地低聲念叨,“我在做什么,沒事找抽啊,干嘛主動要求學日語,在這里遭這種罪、馬鹿!”</br>  自作自受。</br>  “可不是,自作自受……”</br>  青鸞口中神經質地念叨著,沿著走廊,一步步踉蹌行走,甩著腦袋,試圖驅散縈繞在腦海中的那些文字,那些讀音,“我得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br>  經過隔壁,瀧川俊秀的房間時,她腳步停下。</br>  站在門前。</br>  望著緊閉的門扉。</br>  青鸞現在很想敲敲門,聊會天,蹭點涼茶小吃,順便吐槽一下近日以來的辛酸苦楚。雖然她知道自己說了之后會得到怎樣的答復。瀧川俊秀會安慰她學日語的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會鼓勵她振作精神,繼續學習。但還是,或許她需要的就是這一點安慰和鼓勵。</br>  畢竟,要知道在這異國他鄉,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里。她所熟悉的,并且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就只有他了。</br>  當然,她也認識王紅葉,但……兩人的關系也不必再多說。</br>  青鸞抬起手,想敲門。</br>  敲門倒是沒什么,然而,她想,只怕俊秀現在又不在。</br>  自從三天前,領完課本回來以后,就沒再見到俊秀了。過去的三天中,休息的時間里,她每每都會來敲門找他,想分享些什么,抒發些什么,抱怨些什么。但每次,屋里不是沒有人應答,就是只有那另一個同住的人來開門。</br>  當泉藏人來開門時,見是她,便嘰里咕嚕說幾句日語,語速很快,她完全聽不懂,猜想是說俊秀不在吧。俊秀白天總是不在屋內,晚上好像也只回來過一次,但那時自己已經累暈了,就沒去找。她很好奇,他去做什么了。</br>  泉藏人開門后,對她把話說完就砰地一聲關門。很不耐煩的樣子,真是沒有禮貌。</br>  被這樣對待了幾次,青鸞現在也有點不太敢敲門了。</br>  但依舊,手臂伸出,指節彎曲,叩響門扉。</br>  敲擊三下。</br>  無人應答。</br>  再敲擊三下。</br>  依舊無人應答。</br>  她加了幾分力度,又敲了三下。</br>  還是無人應答。</br>  好吧,看來俊秀不在屋內,又一次。不過幸好,泉藏人也不在。</br>  青鸞感覺有些煩悶,內心許多話,許多感受,現在仍然是無處分享,只能淤積在心中了。</br>  他去了哪里呢?</br>  他不在,我有很多話都不知該對誰說。</br>  青鸞感覺有點孤獨。</br>  內心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或許可以去找王紅葉。</br>  然而想到就立刻否決。首先,王紅葉肯定會嫌煩,懶得聽自己沒完沒了地絮絮叨叨,自己是自找沒趣。其次,王紅葉似乎這幾日也很忙。禁令剛下,很多事情要處理,她說過的。這幾日,她也沒再來過旅舍,自己也沒再見到她。</br>  那套小袖,青鸞還留著,疊好了放在柜子里,準備回去時一起帶走,作為紀念品。</br>  她又去哪里了呢?</br>  相識的兩個人,如今都不在。青鸞真的感覺自己很孤獨。很多話,很多抱怨吐槽,不知道該對誰說,總不能對康答女士說吧。</br>  算了。</br>  她想,邁步離開隔壁的門前,沿著樓梯走下去,自己還是獨自一人,去后院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珍惜寶貴的休息時間,放松一下頭腦吧。</br>  回來還要聽寫。</br>  ……閉嘴。</br>  あア、いイ、うウ、えエ、お。</br>  かカ、きキ、くク、けケ、こコ。</br>  さサ、しシ、すス、せセ、そソ。</br>  たタ、ちチ、つツ、てテ、とト。</br>  なナ、にニ、ぬヌ、ねネ、のノ。</br>  這才只到一半呢。</br>  啊啊啊啊啊啊!</br>  樂觀點,已經學了一半了。</br>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br>  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あ!</br>  唐青鸞一邊口中念叨著,一邊用手指在空中劃著筆順。無論怎么試圖放松,那些平假名片假名都始終在腦海中翻騰攪動,令她不得安寧。</br>  行下樓梯,穿過大堂,沿著門廊走到后院。路上或許有人和她打了招呼,畢竟這幾天來她也算這里的常客了。但是青鸞沒注意到,沒回應。腦中想的依舊只有那些煩人的文字。</br>  煩人,但是始終擺脫不掉。</br>  來到后院。</br>  “呼——別再想了吧,暫時。讓我放松一下。”</br>  她長長地深呼吸,抬頭。此時陽光真燦爛,今天天氣真好,是適合出去玩的天氣,然而自己卻還要被困在這里學習。太悲慘了。</br>  旅舍的后院,開闊的細沙平地,種植了一些綠植盆景,并沒什么可說的。</br>  后院中不止她一人。</br>  青鸞望見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個身影,手持打刀,正在練習劍招。</br>  見過的。</br>  原來是泉藏人,雙手持著彎曲的長刀,對著空氣,演練招式。邁步站定,揮刀向前劈砍,發力沉穩,不重不輕,身姿筆直,重心未曾偏移。進攻后退,腳步配合移動,看起來是很標準的動作。</br>  太陽下,她隱隱可見泉藏人的面頰上,帶著汗珠。那身著的衣衫,背部也被汗水浸濕。現在是六月,天氣很熱,這人在這練了多久呢?</br>  雖然唐青鸞比較討厭這個對自己不講禮貌,惡聲惡氣的日本人。但還是目光被他的動作吸引住了,再怎么說,看人打劍也比學日語有意思,更何況這劍術確實是很好的。</br>  泉藏人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看來年紀似乎與自己相仿。頭發在腦后扎起,留下松松散散的劉海,與額前系上的發帶一起,隨著腳步動作,隨風飄搖。鬢角的發絲也同樣并未整理過,向著兩邊展開。下巴上還有幾根短須,是未曾刮干凈的。</br>  穿著的衣衫,袖子綁起,下著長褲,也同樣加了綁腿。</br>  一個樣子看起來很散漫不羈的少年。</br>  但是練劍是很專心的。</br>  泉藏人雙手握住打刀,揮斬,動作有力,迅猛,不帶一絲猶豫與動搖。他手中的是一把真正的刀,金屬刀身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刀鞘就系在腰間,脅差也系在腰間。</br>  青鸞已經見識過了,像這樣的打刀,還有脅差,系在腰上是刃面朝上反系的,便于抽刀。和自己的太刀配法不同。</br>  在泉藏人身邊的地上,還擺放了兩把打刀,似乎是備用的。</br>  嗯,看人打劍的確比學日語有意思。</br>  青鸞想著,出神地看著。</br>  突然,和泉藏人目光相接了。對方的動作瞬間停下,注意到她,望向她。</br>  呃,被發現了。</br>  青鸞立在原地。</br>  泉藏人站直,轉身面朝她,手臂放下,將手中的劍轉一個花收入鞘,有幾分炫耀的意思。他的臉上,流淌汗水。那雙眼睛看著她,讓青鸞感覺有點不舒服。</br>  這樣直直地盯著,實在是太沒禮貌了。</br>  “おい、明國少年。”</br>  盯了一會之后,泉藏人嘴角一揚,顯出一口白牙,微笑著,朝她招手,看來還挺友善,“來てください。”</br>  青鸞聽不懂,三天過去了,她還只是學了一半的假名,以及認識了一點基本用語而已。但看對方的手勢就明白,是讓自己過去。</br>  她邁開腳步,朝他走近。</br>  “你。唐青鸞?”</br>  泉藏人這次說的是漢語了,但是發音實在太奇怪,念名字實在太奇怪,伸手,指著面前的唐青鸞,“陰流?”</br>  呃……對。</br>  青鸞點點頭,不自覺地伸手向腰間,什么也沒碰到,反應過來,太刀沒帶,在房間里。</br>  按理來說,身為劍客自己該隨身攜帶武器的,但是剛才急于逃脫學習的折磨,完全忘記了這件事。</br>  “念流、我。”</br>  泉藏人指著自己,得意的樣子。</br>  青鸞再次點頭,雖然沒聽說過,但想必這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流派。</br>  “我、漢話、如何?”</br>  泉藏人笑著說,“學習正在、你一樣。”</br>  “哦。”</br>  說得真爛。青鸞想,不過自己是五十步……不,百步笑五十步。至少人家還會說一些詞,自己到現在則是連字音都沒學完。</br>  “唐君、你我稽古進行、如何?”</br>  手指,在兩人間來回動了動。</br>  啊?是要對打一場嗎?稽古這個詞俊秀說過,是練習的意思。青鸞想,這人果然是沒事找茬。練習一場?實際上就是對打吧。決勝負,這實在是沒什么意義。自己可不是那種喜歡爭強好勝的人,不像眼前這個煩人精。</br>  不過考慮一下,對打,至少也比學日語要有意思。</br>  “嗯。”</br>  于是她第三次點頭。</br>  見她同意,泉藏人看起來笑得更開心了。不過那笑,那一口白牙,那狂放的模樣,還是讓青鸞感覺陰森森的,不懷什么好意。</br>  但已經同意了,也沒法再拒絕了。</br>  “呃……木刀?”</br>  青鸞左右環顧,泉藏人的腰間只有打刀和脅差,旁邊的平地上放的也只有兩把打刀。自己則什么都刀沒帶。</br>  “木……刀?ぼくとう?”</br>  泉藏人楞了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后,又笑起來,還是討人厭的冷笑,“木刀需要沒有。我們、真劍稽古使用。”</br>  都是漢語,但青鸞有點聽不懂。</br>  只是有點而已。</br>  看著泉藏人從地上拿起一把打刀,遞給她的時候,她就完全明白意思了。</br>  那是收在鞘中,金屬打制,開過刃,鋒利的真刀實劍。</br>  現在是唐青鸞愣著了。</br>  搖頭,搖頭搖頭。</br>  “呃,這不行吧。泉先生,這是真刀,會受傷,甚至會死人的。”她連連擺手拒絕,“我們只是切磋一番而已,沒必要這樣吧?”</br>  “何?”</br>  吶呢,剛剛才聽過的詞。泉藏人沒理解她的意思,手中的打刀依舊伸向她,示意她接下,臉上依舊是冷笑,“大丈夫。當心少點、你我傷害會否。”</br>  他在說什么啊?</br>  他到底在說什么啊?那是漢語嗎?</br>  青鸞還愣著,刀已經被推到她懷里,松手,落下。</br>  她本能地接住。</br>  “呃,泉藏人先生,森賽……薩瑪……阿吶它……瓦達西……這……”</br>  磕磕巴巴的,表達不清。泉藏人只是微笑著向后退去。就算語言不通,神態和動作也該能夠表明觀點了。但對方根本不予理會。</br>  退開約兩丈距離,泉藏人行禮,唐青鸞也機械地跟著鞠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而后,泉藏人將腰間的打刀抽出。</br>  “唐君、拔刀!”</br>  冷笑。</br>  “……”</br>  青鸞放棄了,將刀收入腰間,用的還是太刀的佩法,刃面朝下。</br>  而后,拔刀,擺出架勢。</br>  刀身在陽光下劃過一道銀色弧線。</br>  這可是用真刀啊。</br>  過去練習倒不是沒用過,和……反正過去練習的確是用過真刀真劍的。但是那時練習的對方是……現在眼前這人誰啊?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雖說是俊秀的同伴,但依舊對自己來說是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br>  連語言都不通。</br>  冷笑著的泉藏人,也擺出架勢。和方才獨自練招時一樣。雖然笑著,但動作依然很標準,依然很規范。</br>  青鸞覺得自己可能被砍死。青鸞覺得對方就是打算砍死自己才做出這種提議。</br>  她拿刀的手微微顫抖,她的目光,不敢與對面的對手直視。</br>  “心配必要否、唐君!”</br>  泉藏人對她喊叫,像是在嘲諷,像是在挑釁,還是說著聽不懂的漢語,“你最初攻擊請。”</br>  呃,是讓我先攻嗎?</br>  唐青鸞咽了下口水,沉沉心,將架勢擺端正一點,目視前方,望著對手。</br>  但是心中還是猶豫,還是擔憂,還是雜念重重。</br>  持刀的手,還是微微顫抖。</br>  望著對面冷笑的泉藏人,她真不知該做什么好。</br>  攻擊?</br>  萬一傷到對方怎么辦?</br>  萬一被對方反擊傷到怎么辦?</br>  萬一自己死了怎么辦?</br>  太多雜念,太多思緒,讓她腦袋暈暈沉沉,她在做什么啊?</br>  “攻擊!”</br>  對方命令,她想也不想就依照本能服從。邁開腳步,迎面而上,舉起手中的打刀。</br>  她現在到底在干嘛啊馬鹿?</br>  馬鹿。</br>  ばか。</br>  バカバカバカバカバカ!</br>  如今想來,還是學日語更有意思一些,對吧?</br>  我們來復習一下之前學過的內容。</br>  “何してるの?”</br>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想一想,聰明的你還記得嗎?</br>  “你在干什么,青鸞!”</br>  背后,突然響起的喊聲,令唐青鸞腳步停頓。她手中的刀依舊舉著,而對面的泉藏人則已擺出了防御的架勢。</br>  她在干什么?</br>  青鸞清醒過來。轉身,看到身后的來人。是瀧川俊秀,許久未見。</br>  她愣在原地,俊秀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臂,從她的手里將刀取下。又將她腰間的刀鞘解下來,將刀收入鞘中。一邊做,一邊望著對面的泉藏人。</br>  表情不是很高興,這是自然的。</br>  “藏人、何してるの、誰かを傷つけたら?”</br>  他語氣嚴肅,對泉藏人怒聲訓斥。青鸞從沒見過他這么生氣的樣子,內心有些惶恐,有些愧疚。</br>  “練習只是、出云介君。”泉藏人面不改色,依舊冷笑著將打刀收起,說著很爛的漢語,“我和唐君,練習剛才只是。”</br>  “離れる!”</br>  俊秀伸手對他威嚴地一指,又向旅舍二樓一指,意思很明確。他聳聳肩,拾起地上的另一把打刀,自顧自地轉身離開。</br>  “我的打刀、出云介君。后持來請。”</br>  “後で話します!”</br>  俊秀對著他的背影叫喊,依舊很氣憤的樣子。然而對方根本就沒理會他。看那背影轉角消失,他只得低聲地再咒罵一句,“王八蛋……”</br>  青鸞站在一旁,知道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挨訓了。自己可沒法像泉藏人那樣瀟灑跑路。</br>  果然,俊秀看向自己。</br>  臉上依舊是嚴肅的表情,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別開目光。</br>  “你剛才搞什么,青鸞?”</br>  俊秀開口,對她訓誡,嚴厲的語氣中,還包含著一點擔憂的關心,青鸞能夠聽出來,因而更加內疚,“你和泉藏人,你們很熟嗎?我和你相識那么久,到現在都不敢開始真劍練習。你們才認識幾天?和他拿著真劍對打,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受傷了怎么辦?”</br>  “……呃,我……”</br>  她也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干嘛,“……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同意了。他把打刀給我,我就接下來,然后,他讓我先進攻,我就——”</br>  “人家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白癡啊!”</br>  “馬鹿……”</br>  低聲念叨。</br>  “什么?”</br>  “沒,沒什么。”</br>  青鸞搖搖頭,依然低垂著眼睛,兩手在背后絞著,雙腳來回移動,身體搖曳。乖乖地承認錯誤,“我知道了,以后會注意的。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俊秀。過……過沒吶賽。”</br>  “ごめんなさい。”</br>  俊秀重復一遍她的垃圾日語,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什么,嘆了口氣,“唉。總之以后別這樣了。那個泉藏人,他做事一點輕重都沒有,還特別煩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那種。你干嘛要搭理他呢?以后他再來找你麻煩,你別管,他自找沒趣就懶得再煩你了。不然,就直接和我說。”</br>  “哦,我知道了。”</br>  “行。”</br>  俊秀此時也不那么生氣了,看著挨罵心中有愧的青鸞。自己剛才責備她,也是擔憂多于惱怒,點到為止就好,“聽紅葉說,這兩天你在跟著康答女士學日語?學得怎么樣?”</br>  “呃,還好。”</br>  青鸞勉強地笑一笑,好就怪了,“還在學假名呢,才學了一半。”</br>  “已經學了一半,不是挺好的嘛。”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對你來說,學日語挺好的。至少這樣,在這停留的日子,你可以有事做,不會太悶。”</br>  “是吧。”</br>  她還是有些郁郁,俊秀看在眼中,也感覺比較內疚,自己或許話說重了。自己對這個專程來異鄉做客的朋友,或許還是關心得少了一點。尤其,這三天都不曾見,如今一見面,就責罵實在不太好。</br>  “我……我這幾天比較忙,青鸞。不好意思,一直都沒找你,問過你的情況。”</br>  俊秀微笑著,語氣更加緩和,像過去一樣友善,“這幾天事情比較多。我在平戶的商鋪四處采購,準備一些東西,不久以后需要用的。”</br>  “做什么用呢?”</br>  “嗯……先不告訴你。”神秘。瀧川俊秀像是在逗弄她一般,笑了一下,“以后會對你說的,是很重要的事。應該在正式場合對你正式說明。”</br>  “哦,好吧。那我等著。”</br>  青鸞無所謂地聳聳肩,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人家買東西,和自己也沒什么關系。自己也并沒什么——</br>  正想著,腦海中突然回響起一段過去的記憶。不久前的過去……記不得了。</br>  無關緊要。</br>  “紅葉……小姐,她最近也很忙吧。”青鸞目光別轉,試圖說點什么轉移話題,讓方才那奇怪的記憶消散,“她應該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吧。”</br>  “是啊,的確。”</br>  俊秀也望向一旁,回答,“她的事務,我是不太清楚的。不過這幾天她好像總是在碼頭,和那些船長開會。”</br>  “哦。”</br>  青鸞點點頭。想到,瑪尼伽·康答這幾天都和自己在一起,教自己日語。那么王紅葉開會的時候,誰來做翻譯呢?又是長田太?還是說,她自己雙語切換?那豈不是很累?“她今天也在開會吧?”</br>  “那倒沒。今天是禮拜日,她陪她母親去教堂做禮拜了。”</br>  “啊?”</br>  沒聽懂。</br>  “就是我們上次看到的那間天主教的教堂,還記得嗎?”俊秀明白她的疑惑,對她解釋,“天主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基督教徒,在他們教經中,傳說世界萬物是神用了七天時間創造的。前六日分別造光影,天空,海陸,日月,魚鳥,大地上的萬物生靈以及人。第七日則休息。所以信徒們會在禮拜日去教堂做禮拜。”</br>  “啊?”</br>  還是沒聽懂。</br>  “就很像,信佛的人去廟里燒香拜佛。”</br>  “哦哦哦。”</br>  這么說就明白了。青鸞想起,王紅葉曾經說過天主教的事情,說過她的母親也是信徒。也想起,那天看到的寺廟,那敞開的大門上方,代替匾額的十字架。</br>  在哪里?</br>  安滿岳,山腳下的寺廟。</br>  去安滿岳做什么?</br>  上墳。</br>  方才被日語學習,被泉藏人的真劍練習,攪得一片混亂的大腦,此時終于開始漸漸變得有條理起來。過去的記憶又開始清晰。</br>  又有什么,回響起來了。</br>  是一句話……什么話?什么聽不懂的話……</br>  不重要吧。</br>  應該不重要,與自己無關。</br>  自己是不是該回去了?</br>  “俊秀。呃,我想,我該回去繼續學習了。”青鸞對他說,“康答女士還在等著呢。”</br>  等著報聽寫。</br>  “哦,對。”俊秀點點頭,“我回來,本是想找你和我一起出去辦事情的。不過,好吧,的確,你該去學習了。我找泉藏人幫手吧。”</br>  “嗯……好吧。”</br>  青鸞說著,朝旅舍走去。俊秀也走在她的身邊。</br>  兩人一同步入廳堂,一同走上樓梯,期間,無話。在二樓,分別,道一聲待會見,步入各自的房間。</br>  “您回來了,唐小姐。”</br>  瑪尼伽·康答依然耐心地坐在房間中,等待著她,“感覺如何?好一點了嗎?”</br>  “嗯,好多了。”青鸞回答,點頭,將門推上,“我準備好繼續上課了,康答女士。”</br>  “那么繼續吧。”</br>  青鸞坐下,翻開課本,第一頁,又是那些奇奇怪怪,陌生又熟悉的字。但她看著,已學過的看字形,已經能夠聯想到讀音了。這已經是一種進步。</br>  “下一行的假名。這一行的輔音是は、ハ。和我一起念一遍,哈。”</br>  “哈……”</br>  “は。尾音輕一點,ハ。”</br>  “は。”</br>  “嗯,這一行的輔音,搭配五元音:は、ひ、ふ、へ、ほ。”</br>  “哈,黑,伏,嗨,侯……”</br>  “ハ、ヒ、フ、ヘ、ホ。”</br>  “……ハ,ヒ,フ,ヘ,ホ。”</br>  “再來一次。”</br>  “は、ひ、ふ、へ、ほ。ハ、ヒ、フ、ヘ、ホ。”</br>  “很好。唐小姐,發音很標準。您越來越熟悉日語發音了。”</br>  “您過獎了。”</br>  青鸞不好意思地笑著謙讓,“是您教導有方,康答女士,多謝。阿……ありがと。”</br>  “ありがとう。最后一聲要拖長,‘と’和‘う’連在一起發音,ありがとう。”</br>  “ありがとう。”</br>  “對。”</br>  瑪尼伽·康答微笑著點頭,對她的努力予以認可,“末尾還可以再加上‘ございます’,增強語氣。非常感謝,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br>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br>  唐青鸞受到表揚,內心也感覺很滿足。感覺對這些字詞,這些片假名和平假名已不再陌生,越來越熟悉了。</br>  一開始雖然會抵觸,會難以接受,難以改變自己的習慣去迎合陌生的語言文字,會一頭霧水,會后悔最初的決定,會想過放棄。但時間長久了,漸漸的,了解了更多之后,對于這,也不再感到那么陌生,那么無聊,那么可怕了。</br>  學習都是這個道理。</br>  青鸞想,其實,學習日語還是挺有意思的。</br>  其實自己還是挺喜歡學日語的。</br>  “現在,我們一個個來看這些假名。唐小姐,注意記憶,看完后,我會來報聽寫。”</br>  ……收回原話。</br>  平戶藩,安滿岳山腳下的天主教堂。</br>  本堂神父講道結束,帶領唱詩,為信徒祝福。所有流程結束之后,禮拜的儀式完畢。信徒們從敞開的大門魚貫而出。</br>  王紅葉的母親還去進行了一次例行告解,所以她們比其他人要走得晚一些。</br>  面貌慈祥的中年女子,和打扮整齊的少女,緩步行過大門,從高懸的十字架下走過。</br>  “此処の環境はとても良いと思います。”</br>  女人轉身,指著庭院內高聳的建筑。此時正是整點,教堂內的鐘聲悠悠響起報時,為這神圣的場所增添了一份莊嚴,“なぜここにいないのですか、しかし式典のために京洛に行きますか?”</br>  “俊秀はすでに決めています。”</br>  王紅葉微笑著,扶著女人的手臂回答。母親希望在這里進行的心愿,她能夠理解。一來這里環境的確很好,很有氣氛。二來不必遠途跋涉,很近,很方便。</br>  但是俊秀和她并非信徒,在這里進行,接受此處神父的祝福,有些不太合適。再說,俊秀已經決定好了。</br>  “分かりました。”</br>  女人也只是隨口一提這想法而已,并未繼續堅持,臉上淡淡的笑容,點頭表示理解,“それで、私はこの旅行を取る必要がありますね。畢竟、これは非常に重要です。”</br>  “もちろん、お母さん。”</br>  的確,母親的出席是必要的,在這樣重要的儀式中,自己需要親人的祝福。</br>  “紅葉、いつ出発しますか?”</br>  “わからない、最近忙しい。はぁ……”</br>  她嘆了口氣,這幾日很忙。因為禁令的事情開了好幾次會,結果也沒討論出什么對策,還是只有繼續耗下去。船出不了海,帶著母親走陸路也不安全,兵荒馬亂她可不敢放心。所以唯有等待了,也不知要多久。</br>  王紅葉感覺很累,陽光照耀地她睜不開眼,低垂著眼皮,昏昏沉沉,微笑也非常勉強。是啊,這幾天開會,自己是既要說漢語又要說日語,一句話要重復兩遍,說得嗓子都冒煙了。長田太倒是可以幫忙翻譯,但水平始終不及瑪尼伽·康答。</br>  過幾天還是得讓她回來翻譯,不然我要累死了。王紅葉想,再過幾天吧,等那特別的人,特別白癡的人基本熟悉之后。</br>  她扶著母親,沿著道路向城中走去,心中還在構思,那特別的人,學日語時的樣子該是有多凄慘。想到這,微笑便回復了幾分精神。</br>  回去之后,去看看情況,嘲諷一番。</br>  她想著,笑得更燦爛了。</br>  “何がそんなに面白いの?”女人瞥眼,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會心一笑,“俊秀さんのことを考えていますか?”</br>  “いいえ……”</br>  王紅葉下意識地回答,而后便立刻改口,“——いいえいいえ、つまり、確かに。”</br>  驚慌失措地,感覺臉頰發熱。</br>  “あなたは赤面しています。”母親還在一旁不明所以地調侃。</br>  臉紅嗎?</br>  她伸手,觸碰臉頰,也許是被陽光曬得發熱吧。</br>  自己在想什么呢?王紅葉輕輕搖搖頭,轉移思路,不再去想那特別的人,自己如今在想什么呢?應該想什么呢?</br>  不該再想別人了。</br>  專心點。</br>  想俊秀,是的。從現在開始,從以后都是,放在心中想的人,只會有瀧川俊秀。</br>  瀧川出云介俊秀。</br>  過去,相識。</br>  如今,愛人。</br>  而在未來,并不遙遠的未來,又會是……</br>  會是……</br>  “呃,康答女士,我寫對了多少?”</br>  “很多,您做的很好。也就錯了七個而已。”</br>  “那挺好的,我覺得。”</br>  “是的。請將每一個錯的假名,平假名和片假名一起,各訂正二十遍,明天給我檢查。”</br>  “……是。”</br>  “唐小姐,您好像有什么心事?是哪里有疑惑嗎?”</br>  “沒……嗯,好吧,確實有。”</br>  “您請說。”</br>  “康答女士……您知道,呃,不對,也許您不知道。我以前有一冊日本的劍法書籍,上面也有日語字詞。當時我完全不懂,但看許多漢字還是認識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將那些漢字放在一起讀,就感覺怎么也讀不通。”</br>  “哦。”</br>  “還有剛才在樓下,遇見泉藏人先生的時候也是。他對我說的話都是漢語,可我卻一點也不理解他的意思。”</br>  “我明白了,唐小姐。其實原因很簡單,我本打算在后面教句子的時候說明的。日語中的語序,和漢語不同。漢語結構,是主謂賓。某人做某事。而日語則是主賓謂,某人某事做,您明白了?”</br>  “啊?嗯……我感覺還是有點怪怪的,不太能適應呢。某人某事做……”</br>  “其實漢語中也有這樣的結構,您習慣了沒有注意而已。舉個例子,‘我還沒吃午飯’,說成‘我午飯還沒吃’是不是也通順?”</br>  “啊,對,是的。我想起來了,在家鄉,人們有時候說話是這樣,的確。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br>  “不必客氣。”</br>  “康答女士,我還有一句話想問您一下,是什么意思。是幾天前聽過的,我可能記不太清楚了,模模糊糊的,或許會有念錯吧。”</br>  “您請說。”</br>  “呃,應該是……我想想……”青鸞檢索著記憶,那一句無關緊要卻又不知為何總在腦海中隱隱回響,似乎又比較重要的話,“……私,對,這個詞的意思是我。私……たちは……けっこんします。”</br>  “我們要結婚了。”</br>  “……呃,康答女士。該怎么說……我覺得您人很好,對我也很好,只是,我們相處才這幾日,這進展會不會有點太快……”</br>  “唐小姐,這是您剛才的話的意思。”</br>  “呃,對,當然了,當然。”</br>  “我們繼續吧,學習下一行假名。”</br>  “嗯”</br>  瑪尼伽·康答繼續,指著五音圖,念著音。但唐青鸞已聽不進更多了,坐在桌前,面對翻開的課本。</br>  當然了,當然是這個意思了。</br>  她想。</br>  還能是什么意思呢?</br>  自己又還在想些什么呢?</br>  ばか</br>  還是專心點吧。唐青鸞想著,將那些千萬思緒暫時拋在腦后。注意力跟隨教師,看著課本上的文字,用心學習,默默記憶。無論如何,學日語總比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要有意思。</br>  自己要專心一點,專心學日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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