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開會,下午外出掃墓,在山坡上又進行了一次打招,雖說只是打套路,但打套路也不是一點勁不費,要想打好,打得標準,還是挺累的。總之,晚上回來真是累死了,吃過了晚飯,青鸞打了點水,糊任務一樣擦洗一番,解了發帶就倒被褥上。</br> 真是忙碌的一天。</br> 她吹滅燈火,黑暗之中望著天花板,月光透過紙窗戶照入,微微弱弱的光芒。</br> 明天就要走了。</br> 青鸞想,待了一天就走,確實是有點短暫,不太合常理。但是自己也沒什么理由再留在這里,何必,會也參加了,墳也掃過了,劍法招式也練習熟了,沒事就該回去了。</br> 回來后和瀧川俊秀說過要走的事情。態度也差不多,勸著多待些日子,堅持要走,也就不再多說了。不同的就是,俊秀說明天下午會送她上船。</br> 王紅葉有事呢。</br> 送不了。</br> 見不到最后一面。</br> 遺憾,的確有點。青鸞想,不過離別總是會有點遺憾的。隨便了,別再想了,明天就走了,以后見不見還得另說。</br> 最好別再見了。再見……</br> 唉。</br> 嘆息。</br> 青鸞感覺眼皮漸漸變得沉重,不知何時已經合上。反正只是一片黑暗,沒什么好看的。</br> 明天,嗯,明天。東西還沒收拾呢。</br> 明天再收吧,根本沒什么可收的。</br> 明天,走了……</br> 這一晚沒做什么夢,睡得很沉很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月光已變成了陽光。</br> 青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睡在地上了,和床鋪沒差別的方毯,有點硬,倒是。</br> 叫什么,榻榻米?</br> 畳!</br> 她昨天問過俊秀知道的,沒什么用的小知識。“畳”,字還挺難寫,也不念“疊”,一個字有三個音節。</br> 不懂日語。</br> “報告戚將軍,此番出行偵查,探得日本家居生活多為席地,地板上都鋪著軟草席,寫字同‘畳’,讀作榻榻米。躺著感覺還很舒服。”</br> 她仰面望天,自言自語。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傻笑。</br> 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覺陌生,一切都很新奇。因為不懂日語,語言不通,她對一切都懵懵懂懂的。</br> 不過也沒必要懂了,明天就要走了。</br> 不對,今天。</br> 現在幾點了?</br> 唐青鸞猛然坐起,心中擔憂,不會睡過頭了吧?</br> “咚咚咚——”</br> 響起敲門聲。</br> “誰呢?”</br> “我。”又是熟悉的聲音。</br> “來了。”</br> 她從地上爬起來,鞋子也沒穿,頭發也沒梳,亂糟糟地披散著就跑過去開門。</br> 門打開,站在面前的人,又是過去一貫見到的模樣著裝。一貫的長發在腦后扎起,一貫的紅頭巾,一貫的紅色短衫和白色,才過膝的紅裙,還有沒穿襪子,踩著拖鞋的雙腳。</br> “你才醒?”</br> 王紅葉看著她邋遢的樣子,無語。走進房間,門也不關,手中提著一個大包裹,“真是不認床啊,在哪都能睡這么香。”</br> “現在什么時候了?”</br> “快中午了。”</br> “哦,那還好。”她松了口氣,“我還沒錯過船。”</br> “你走不了啦。”</br> 王紅葉自顧自地將包裹放在草席方毯——畳上,解開,里面是一堆衣服。她一邊挑揀著一邊回答,“今天早上有一群水手和我們的手下在港口發生爭執,打起來了。情況不好,死了幾個人,現在港口封鎖調查,我的船一只都出不了海。”</br> “……啥?”</br> 青鸞還沒反應過來,披頭散發地站在房間中,望著背對她的身影。那人還在挑衣服,好像什么都沒發生,“太巧了吧,我剛要走就遇上這種事?有這么倒霉的嗎?”</br> “你的確一直挺倒霉的。”</br> 王紅葉拎起一件黑色的上衣,舉起,貼到青鸞的身前,比劃了一番,又放下,繼續揀選。口中依舊在說,語氣依舊平靜,“但這可不是巧合。那幾個水手是毛海峰的人,這很明顯是故意找茬,想把事情鬧大,驚動官府。官府也早就跟他們串通好了,不然,斗毆斃命,哪里至于到封港的地步?”</br> “這又是為什么?”</br> “殺威棒吧,我推測。”</br> 她說著,又舉起一件淡藍色的衣服,再次貼上比較身形,這次似乎比較滿意,“我昨天說過今天下午有事。今天下午,平戶當地的官府出面,奉行官主持,給我,還有毛海峰船隊安排了一次和談。另外還有些其他事情,昨天開會你也聽到了。我只答應了赴會,沒答應別的。看來他們不是很滿意我的答復,想先殺一殺我的銳氣。”</br> “那么……”</br> 唐青鸞被她搞得有點煩了。本來做不上船回不去就已經很讓人心煩,她還在這不知做什么更讓自己意亂,“……你在這干嘛呢?”</br> “衣服脫了。”</br> “啊?”沒聽錯吧。</br> 王紅葉轉身,這才發現門還沒關,便走過去將門關上鎖好。又回到青鸞面前,手中依舊舉著那件淡藍色衣衫。發現她還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便將衣衫遞給她。</br> “脫了,換這件。”</br> 青鸞接過衣服,展開。這樣式倒是很像王紅葉昨日穿的,叫什么,和服?</br> 小袖!</br> 袖子一點也不小。青鸞心中默默吐槽。</br> “呃……我不會穿這個,我還沒穿過……女性服飾。”</br> “披上就行,我給你系好。”</br> 她見青鸞還是一動不動,便別過臉去,“快點,我不看。”</br> “……哦。”</br> 雖然依舊不明所以,但唐青鸞還是乖乖服從命令。將衣服脫下,也沒必要扭捏,她里面還穿了內襯的,但總感覺怪怪的。</br> 披上小袖,將頭發撥開,垂散著披在腦后。這衣服很寬大,腰間有兩處開口,下擺也很長,都拖到地面了。</br> “好了?”</br> “好了。”</br> 于是王紅葉手上繞著一截長長的腰帶走近,雙手拎住衣領,將衣襟提起來讓下擺提升超過腳踝,向前扯著,讓她捏好,左右交疊,而后將腰帶系上。站在她的面前,離得很近,青鸞感覺耳邊有輕微的呼吸氣息,讓自己的臉也變得發燙了。</br> 何必呢。</br> “吸氣!”</br> 一聲命令,腰帶纏上,收緊打結,她感覺呼吸一滯。</br> “嗯。”</br> 王紅葉又繞到她前面,看著她,上下打量著,伸手將上身鼓出來的一圈褶皺扯下,手又從衣領,向兩袖拂過,整理了一番,“還不錯,挺合身的。”</br> “嗯,嗯。”</br> 青鸞磕磕巴巴地回答,“好了?”</br> “沒,還有兩根帶子。”</br> 一根帶子在右衣領下端的系帶上,而后——手別伸到衣服里面啊!</br> 帶子從體側的開口穿出,在腰間繞一圈,而后再夾住固定。整理一番。</br> 另一根帶子在不同的位置,也同樣系上。</br> “好了?”</br> “沒,還有腰封。”</br> 她一邊回答,一邊又從衣服堆里挑出一段較寬的腰帶,又一次腰帶繞過她的腰間,這次是從后面繞的。青鸞不知她在背后做什么,所以感覺更加怪異。</br> 腰封松松的,裹好了沒?</br> “按住。”</br> 王紅葉抓住她的一只手,按到背后。接著又繞到她面前,又是一根束帶。又一次繞到腰間,繞在腰封上,這次是正面。</br> “別動!”</br> “……我沒動。”</br> 嘴上這樣說,但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在盡全力向后仰,試圖離面前的人遠一點。王紅葉在給腰帶打結,動作快點行嗎?</br> “現在好了。”</br> 王紅葉拍拍手,再次理了理她身上的小袖,比較滿意的神色,“我就簡單點給你穿了,怕影響行動。束帶也比較寬,能夠綁住太刀不會滑落。”</br> 這哪里簡單了?青鸞想,明明是非常漫長的一段時光。</br> “你要不要穿襪子?現在夏天,不用吧?”</br> “……不用。”</br> 所以這到底是要怎樣?</br> 她穿著這件衣服,動一動,感覺還挺貼身,并沒有什么阻礙。</br> “袖子綁起來方便一點,袖帶,你會綁就自己綁吧。”</br> 遞來,又是帶子。青鸞接過,這個自己還真會。袖子籠住,背后交叉,一邊肩上打結。正這樣做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br> “誰?”</br> 王紅葉詢問。</br> “是我。”熟悉的青年聲音。</br> 王紅葉過去開門。門前站著瀧川俊秀。</br> 青鸞已經將袖帶打好了,但是頭發還披散著,剛才不注意,有幾根被袖子壓住了。她將頭發撥起,面對來人。</br> 還不止瀧川俊秀一個,那個日本人也在,探著頭望著她。</br> 果然還是在很欠揍地冷笑。他叫什么,泉藏人?</br> 的確是。</br> “青鸞,你已經換好衣服了?”</br> 俊秀對她詢問,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不是,看起來有心事的樣子。</br> 問題也有點怪,已經?</br> “嗯。”</br> 青鸞也回答,內心有點發虛。</br> “変に見えます、私はまだ彼の男の布の外観に慣れています。”泉藏人冷笑著說日語,“最初に髪を結ぶ必要がありますよね?”</br> “私はそれをするつもりです、泉さん。”王紅葉瞪了他一眼。</br> “他說什么?”</br> 青鸞聽不懂日語,只見王紅葉又從包裹里取出帶子,詢問。</br> “說該先扎頭發才對。”</br> 紅葉回答著,走到她的背后,“你跪下,我來給你扎。”</br> “我會扎啊,不用……”看著面前的俊秀,青鸞感覺很窘迫,抗拒。</br> “馬尾辮哪行?跪下。”</br> 王紅葉打斷她的話,手上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讓她跪下來。</br> 她只得服從。</br> 因為有外人在場,所以青鸞便很端正地跪坐。王紅葉在她背后半跪著,伸手挽起頭發,她感覺頭皮繃緊。那雙手指在發間纏繞,她感覺更加不適,面頰發熱。</br> “彼は赤面しています。”</br> 泉藏人又一次開口,倚靠著門框,笑得更加令人討厭。</br> 這次連俊秀都回身瞪了他一眼。他舉起雙手,意思是只是開個玩笑,而后便乖乖退出去。青鸞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總算感覺好了點。</br> “他又說什么啊?”</br> 聽不懂日語。</br> “別理他,好了。站起來吧。”</br> 頭發也扎好了,在腦后扎成一個簡簡單單的女式發髻,大概吧。她發現屋子里沒有鏡子,不知自己現在是何形象。王紅葉走到俊秀身邊,望著她。瀧川俊秀依然面色沉重。</br> 青鸞還是莫名其妙。剛才一直心緒雜亂,被接近和接觸干擾著。都不知為何,自己如今身著女性服裝,梳起女性發髻。</br> 第一次顯示女性身份。</br> 還是在這異國,還是裝扮成異國人的模樣。</br> 這真奇怪。</br> 真是很陌生,如今,連自己都變得令自己感覺陌生。</br> “呃……所以……”</br> 她望著面前的人,也不知是在問王紅葉,還是在問瀧川俊秀,“我到底為什么要……穿成這樣?有什么事情要做嗎?”</br> “你還沒問過她?”</br> 俊秀望了王紅葉一眼,依然表情嚴肅。</br> “……沒有。”</br> 王紅葉目光游移了一下。</br> “青鸞,你是不是已經聽說了?”俊秀開口詢問,“現在港口碼頭不允許出海,紅葉下午要去參加官府主持的和談一事?”</br> “嗯,聽說了,都知道了。”她點點頭,回答。</br> “我打算帶你一起去,作為侍女。”</br> 王紅葉側著頭,和方才坦坦率率毫無顧忌的態度截然相反,“女性打扮不會讓人懷疑,所以給你換了裝。”</br> “紅葉,你還沒問人家是否同意吧?”</br> “……沒。”</br> 很明顯,剛才忙著穿衣梳頭,根本忘了先征求意見。估計她也根本不在乎,青鸞想。</br> “行吧。”她回答,笑一下,“我沒問題。”</br> “青鸞,你想好了再說。”</br> 俊秀的表情還是很嚴肅,目光中又含有一份關切,“這是和你無關的事情,你沒有必要涉入其中。并且……也有一定危險。”</br> 望向王紅葉的目光,同樣帶著關切。</br> “呃,沒關系。”</br> 她想了想,回答,低頭看著自己的著裝,小袖,女式。又望了望站在一邊,依舊低著頭的王紅葉。回想起剛才的一系列舉動和接觸,感覺嘴唇發干,不由得抿了抿,再次笑一笑,“反正都已經換好衣服了。再說,走不掉,我在這也無事,多待些時日,跟著四處看看,也沒什么。遇到什么問題,我也有能力自保。”</br> “你確定要這樣?”</br> 他依舊詢問,還是不放心。</br> “沒事的。”</br> “……唉,那你注意安全吧。”</br> 俊秀輕輕地嘆口氣,也說不了更多,“小心行事,別輕舉妄動。但真發生什么,記得看顧好自己。”</br> “嗯,我會。”</br> “也看顧好紅葉。”</br> “……嗯,我會。”停頓了一會,同樣回答。</br> “唉。”</br> 瀧川俊秀又一次嘆氣,然后轉身離開了。</br> 房間里又只剩下兩個人。王紅葉依舊低著頭,似乎是因為俊秀方才的問話,依舊不快。</br> 兩人之間沉默。</br> “抱歉,我的確是都沒問過你的意思。”</br> 抬頭,看著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微笑,帶著歉意,“都使喚出了習慣,忘了你也應該有權利拒絕。也是比較著急,不好意思。”</br> “沒事。”</br> 她輕輕回答。</br> “你……”</br> 王紅葉猶豫著,伸手指了指她身上的小袖,“你……要是有什么意見。完全可以拒絕我,不必顧慮太多。你不太希望別人知道你的……你怎么稱呼的,生理性別吧?”</br> “沒事,我沒把那當成什么秘密。”</br> 她依舊輕輕回答,“只是一直習慣的衣著而已。”</br> “真的?”</br> “是啊,我們聊過這個話題的吧。”</br> “對,對。”</br> 王紅葉點點頭,這種姿態真不常見,這種柔柔糯糯的氣質,和過去在自己面前的樣子完全不同。青鸞想,這是因為確實不征求她的意見擅自做主而內疚,還是因為俊秀的問話而反思,或許兩者都有吧,“那……你也同意和我一起去?俊秀說的沒錯,這完全不關你的事。我不該把你扯進來的。”</br> “沒問題啊,我本身也比較喜歡湊熱鬧。”</br> 她笑著開玩笑,還是輕輕的語氣,“還能夠多搜集一些情報呢。”</br> “也對。”</br> 王紅葉也笑了一下,但又話歸正題,“但還是比較危險的。最初想到帶你一起,也是為了保險。以防萬一出現什么不妥,我們至少有能力自保。”</br> “那我更應該去啦,我會把太刀和脅差帶上。”</br> 青鸞依舊輕松地回答,而后想到什么,又補充道,“呃……那里允許帶武器嗎?”</br> “允許。官府的人也會帶護衛,昨日的信里已經提過了。”</br> “那就沒問題啦。”</br> “嗯,但……”還是遲疑的語氣,“……我還是不該擅自做主。更不該把你牽涉其中,我不找俊秀,也是因為……他身份比較特殊,不適合出現在那里。結果對你,我卻沒考慮到那么多,真是抱歉。”</br> “說了沒事嘛。”</br> 這話有點傷,但本身也是因為自作多情。所以青鸞也不把這放在心上,依舊笑著。和這樣的她相處,感覺很自然,很好,比過去要好。好得讓自己忘記了言多必失的道理,“你要求的事情,我怎么會不答應呢。我從來都是不會拒絕你的。”</br> ……</br> 傻了吧。</br> 王紅葉聽到她這么明顯表示的話,抬起頭,望了她一眼。</br> 傻了。</br> “呃……”快快快,轉移話題,想點什么能說的,“剛才那個日本人,泉藏人先生,對吧?他剛才說了什么呀?你知道,我聽不懂日語的。”</br> “他說你的臉很紅。”王紅葉依舊看著她,伸手指了指臉頰示意,“就是剛才我給你換衣服后,挽頭發的時候。”</br> ……</br> 這下徹底傻了。</br> “啊,嗯……那……”再解釋啊,看怎么解釋,“……那,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對吧。我不太習慣別人親密——不是,太靠近接觸。總會有點,呃,反應,呃……現在還紅嗎?”</br> “本來消得差不多,剛才又紅了。”</br> 王紅葉倚靠著門框,欣賞她的尷尬神情,雙手抱在身前,嘴角微微揚起,“何必解釋得那么詳細呢?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br> “對,是的。”此地無銀三百兩。</br> “バカ……”</br> 輕聲念叨。</br> “什么呀?”</br> 青鸞還是感覺臉頰發燙,站在那里局促不安。這話是不是過去聽過,還不止一次了,但從來都不知道意思,“聽不懂。”</br> “不告訴你,自己問去。”</br> 王紅葉站直,轉身邁步,準備離開了,“下午辰時出發,到時我會來這找你。喂,你還沒吃午飯吧?我去一樓給你點些東西吃,等會讓人送上來。”</br> “……我還沒洗臉呢。”</br> 她說。穿著得整整齊齊,頭發挽得整整齊齊。但那張臉上,還依舊是惺忪的睡眼,和嘴角干涸的口水漬跡。至于口氣……還是別提為好。</br> “對哦,哈。”</br> 回頭,離開前的微笑。王紅葉的微笑,很不常見的微笑,確實是被逗到了才會有的發自內心開心的微笑,青鸞感覺臉頰更熱了,“那我讓他們遲點再送午餐。”</br> “嗯。”</br> “下午見。”</br> “下午見。”</br> “バカ。”</br> “又來,什么意思嘛?我不懂日語啊……”</br> “何があなたを悩ませています、出雲介さん?”隔壁的房間里,泉藏人冷笑著對瀧川俊秀問,“彼はあなたが従う聞かせすることに同意しなかったため?戀人の間に秘密があってはなりません。”</br> “大きなお世話。”俊秀沒好氣地回答。</br> “ああ、あなたはその明國小僧について心配しています。”自以為會意的笑,“彼女は彼を連れて行ったが、私たちは連れて行かなかった。彼らは私たちなしですべてのことをします、それは良くありません。”</br> “閉嘴吧。”</br> 俊秀望著門口,聽見腳步聲走過,并未在門前停下,并未敲門。他懶得去理身后討厭的人,心中被煩悶和憂慮填塞,“又不關你的事。王八蛋,什么熱鬧都要湊一湊。”</br> “仲間、國語を話してください。漢語がわかりません……”</br> 所有的輕松與愉悅,溫和與友善,都好像只是短暫的曇花一現,只是腦海中的幻象。下午辰時,當唐青鸞再次見到王紅葉時,她又變回了過去的那個她。</br> 嚴肅,認真。笑容也不見了。</br> 挺無聊的人。</br> 她們出發,走時經過俊秀的房間門前時,王紅葉沒有停下腳步,門也沒有打開。青鸞很懷疑俊秀是不是有事出去了?</br> 挺無聊的下午。</br> 看了一段無聊的表演,喝了一杯無聊的茶——她沒喝,王紅葉喝的,沒人給她上茶,她看著王紅葉喝茶。一本正經的動作,不明何故的流程,大概是禮儀要求吧,她不懂,她對日本的一切,從風俗習慣,到著裝飲食,到最基礎的語言文字,都不懂。</br> 因為完全不懂,所以覺得無聊。</br> 青鸞微微動了動腿,挺直腰背,勉強打起精神。跪得膝蓋都有些發酸,這些人是怎么能跪那么久的?</br> 因為無聊,她悄悄地用目光環顧四周。</br> 這是一間很大的宅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七拐八拐地穿行陌生的街道,早就已經忘了行程,回去時不知會不會迷路。應該不會,有人領著呢。</br> 對面,跪坐著一個老人,和王紅葉一樣在慢慢悠悠地品茶。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曾經在什么地方見過那個老人,有點眼熟,但應該是沒見過的。那個老人之前看過她幾眼,神態好像是認出她是誰那樣。所以或許也有可能見過,或許只是打了個照面沒放在心上,所以現在自己想不起來。</br> 盡說廢話。</br> 青鸞心里想著,暗暗地吁一口氣,放松。又轉眼看向右側的正位平臺,略高一尺的臺上坐著個禿頂的中年男人,盤著腿坐得四平八穩,手中搖著柄小折扇,看起來就像個當官的。看起來也是個很無聊的人。</br> 不過在他身后跪坐的另一個男人倒是更吸引她的注意力。那個男人只有一只左手臂,右手原本所在位置,衣袖從肩膀以下打起結,懸蕩在那里。男人跪坐的姿態很端正,一點也不像自己那樣懶懶散散有氣無力,眼睛好像放空一樣平視前方,隱約顯示銳利的殺氣,像一只尋找獵物的老鷹。</br> 獨臂男人帶著一柄長長的日本刀。刀系在腰帶上,并未解開放在一旁,末端抵著地板。看來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護衛。自己是王紅葉的護衛,他則是那個官員的護衛。</br> 人家恐怕是專業的。</br> 青鸞注視著他,不知盯了多久。結果被發覺了,獨臂男人眼光一轉和她正對上,她便立刻心虛地別開視線,身上發毛,不知在害怕什么。</br> 她朝旁側挪了挪,靠近瑪尼伽·康答。</br> 是的,此次前來的并非只有她們兩人。這天竺女人也跟隨同行,如今跪坐在她邊上,在王紅葉身后。在門口見到時,她還將昨日的會議記錄交給了自己,譯成了漢語,當然。</br> 唐青鸞早就不記得這事了。</br> 收下記錄,打算今天晚上背一背,回到明國后去匯報。</br> 現在的瑪尼伽·康答還是和之前一樣,面無表情,手中依舊泰然自若地數著佛珠。注意到她的靠近,也并未有何表示。又是個無聊的人。青鸞想,王紅葉帶這個翻譯來,原因是不是和之前開會一樣,是在顧及自己并不懂日語這件事呢?</br> 別自作多情了。對面那個老人也帶了個隨從翻譯,標配吧。</br> 這真是有夠無聊的。無聊的會,無聊的人。自己被打扮成侍女,穿著從未穿過的服飾,梳著從未梳過的發髻,跟隨著到這里來當一個或許根本派不上用場的保鏢,這一切實在是太無聊了。</br> 青鸞想打哈欠,雖然不久前才醒,但現在又困了,想睡午覺。她抑制住自己的困意。還好王紅葉將發髻扎得緊,令后腦勺的頭發始終緊繃著,令她只要一低頭就發痛,才能勉強醒一醒神。和頭懸梁一個道理。</br> 別再廢話了,說正事。</br> “さて、業務について話しましょう。”</br> 官員拍了拍手,便有侍從來將茶具碟案收走。另有一人走到邊上跪下,開口翻譯。真是標配哦。</br> 對面,那個老人的翻譯走上前。跪在唐青鸞身邊的瑪尼伽·康答也行至王紅葉身旁。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原處。青鸞想,何必每個人都帶上自己的翻譯,一個不就夠了?</br> 怕有人亂翻嘛。</br> 可王紅葉為什么需要翻譯?漢語日語都懂的呀。</br> 我怎么知道?</br> “今日相聚,正是本官的主意。”</br> 官員開口說——不對,是那個翻譯說,“前番聽聞遠征明國時,兩位各自隊伍,相互之間發生些許誤會,以至于刀兵相交。今日清晨的沖突,想必也有所聽聞,惡斗不息,碼頭混亂,毫無秩序,難免殃及民眾,動蕩治安。本官既奉大名委以重任,管領此港,自然不得不采取維護措施,因此上勞動兩位賞光前來。今日便由本官做主持,居中調和,化干戈為玉帛。難道不是一番美事?謝老爺,王小姐,不知您兩位如何想?”</br> “自然聽從奉行大人的吩咐。”</br> 對面的老人面色謙恭地回答。旁邊的翻譯將他的話譯成日語。</br> “難得謝和老爺肯配合。”</br> 官員滿意地點點頭,又對著王紅葉問,“王小姐,您的意思呢?”</br> “奉行大人,我們兩方,都是做生意的船商。經商的理論,有道是,和氣生財。”</br> 王紅葉禮貌地回答,但是腰背直立,面對權威沒有一點順從的反應,臉上也是平靜的表情,既不恭敬低頭,也不諂媚微笑。瑪尼伽·康答翻譯她的話,姿態同她一樣端正,手中依舊數著佛珠,“若然可以化解矛盾,萬事平安,對所有人都好。我又怎會不諳事理?”</br> “唔……”奉行官再次點頭,但這次顯然并不是很高興。</br> “只是,謝老。”</br> 王紅葉望向對面的老人,臉上依舊是微笑,“您年長,與我父親是同輩兄弟,對您我自然敬重。但是在此還是不得不冒犯問上一句。今日見面商談,不知為何只有您一人出席,不見我義兄身影。他為何不在?”</br> 是哦。</br> 唐青鸞想,方才太過無聊忽略了這件事。此時才注意到,的確廳堂之中沒看到那個人。坐在對面的,按理來說該是他才對,但此時對面只有這個老人。</br> 想到那人,曾經在黑暗中見到的,那張帶著醉態的,丑惡的臉又浮現在面前,令青鸞不由得將手伸向腰間的太刀,目光警惕地左右打量。</br> 并沒有發現什么可疑之處。只是那個站在奉行官背后的獨臂男人,注視著她的舉動。銳利目光讓她手上動作停了下來。</br> 王紅葉望著謝和,等待回答。</br> “謝和老爺?”奉行官也開口詢問。</br> “紅葉小姐,您不知……毛海峰的情況?”</br> 謝和沉默片刻,回答。語氣似乎有幾分猶豫,似乎話語信息有所保留。</br> “謝老,您和他同掌一支船隊,我和我的人掌管另一支船隊。他的情況,您自然是比我要清楚的,我又如何能夠得知?”</br> “這樣……”</br> 老人伸手,摸了摸頭頂稀疏的頭發。青鸞發覺,借著低頭的機會,他似乎和奉行官對視了一眼。不知是想表達什么?</br> “進攻明國之時,我們雙方已協定合力作戰,由毛海峰做主安排。結果他指揮無度,章法不明,致使隊伍一敗再敗,他拿搜刮的血錢收買我,要我手下的船隊再去沖鋒送死。”</br> 不知王紅葉是否有發現對方這種暗地里的交流。她也伸手,手指點了一下眼角,“我不服從,他便與我刀兵相加。我在海上,遭受屬下背叛,被自己人追逐,狼狽奔逃,幾乎喪命,這都是他的主使,并且很明顯早有預謀。”</br> 聽你這么說,似乎是你違令在先。</br> 唐青鸞心中吐槽。</br> 但這話若給她聽見,恐怕她會氣得一刀劈了自己,所以還是閉嘴吧。</br> “今日清晨,雙方沖突,致使港口不得安寧,歸根結底,也都是毛海峰的責任。”</br> 王紅葉對謝和繼續說,“所以謝老,我相信您是誠心與我和解。但您的意思,我懷疑是否能代表他的意思。若今日毛海峰不在場,我覺得這一場你我之間的和談會也毫無作用,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br> 老人與奉行官又交換了一次眼神,這一次更加明顯,青鸞想她肯定注意到了。奉行官的面色已經有幾分不快,想來也的確如此。王紅葉每句話都說得夾槍帶棒,根本不將這個官員當做一回事。</br> 她總是這個樣子的。青鸞望著王紅葉的背影,那骨子里的傲氣從來不加以掩飾,主導者的氣場姿態散發,令旁人根本難以接近,難以與之相爭。自己見到的,總是這熟悉的她,令人覺得陌生,覺得遙遠。今日早晨,換裝之時,那偶爾的一點不同,一點真誠,一點發自內心的微笑,如今回想,恐怕也只是自己的幻覺。</br> “紅葉小姐如此說,倒是有道理的。喂,去拿過來。”</br> 謝和沉默片刻,沖身邊的翻譯招一招手,翻譯便起身離開,推門走出去,“我正有準備薄禮,想于今日見面相贈。本當權且賠罪,如今看來,或許還能為您增添一份驚喜。”</br> 奉行官身旁的翻譯用日語……翻譯,唉。</br> “我靜候。”</br> 王紅葉的回答依舊很禮貌,總是如此。</br> 廳堂內一時無話。很快,謝和的翻譯便回來了,雙手捧著一個木盒,送到她的面前。</br> 青鸞聞到什么怪怪的氣味。</br> 翻譯將案板放下,便轉身回到謝和邊上。</br> “紅葉小姐,請看。”</br> 謝和舉手,指著木盒,向她示意,“毛海峰正在此處。”</br> 她聽言,怔住。青鸞看到她的背影明顯地晃動了一下。那木盒中盛放的是什么,自己也已心中有數。</br> 王紅葉伸出一只手,將盒蓋揭開,奇怪的氣味更難聞了。唐青鸞伸著脖子,也想看一看。雖說早已有數,但還是想看一看。可惜距離太遠,又被遮擋,什么也看不見。</br> “いちじょう、受け入れ。”</br> 蓋子再次合上,她終于不再面無表情,嘴角上揚,望著對面的老人,微笑。那是冰冷的微笑,沒有一點溫度。</br> 開口,說的是日語,因而沒有翻譯的必要。</br> 因而青鸞聽不懂。</br> 一……七……九……啥啊?</br> 愣著,沉默。既為聽不懂的話,更為那笑。</br> “おい。”</br> 王紅葉轉身,皺著眉頭對她說話,手指點點盒子,又點點她,來回移動。語氣詞容易理解,動作就更清楚了。青鸞這才反應過來,是讓自己把盒子拿走。</br> 對了,自己目前的身份還是侍女,身著的還是侍女的服飾。</br> 她張皇地站起來,腿跪麻了差點摔倒。一步步踉蹌著走上前,伸手將盒子拿起,小心地盡量遠離自己,但那怪味還是太濃了,咸咸的,似乎是鹽味,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腐臭。</br> 返回,繼續乖乖地跪下。身邊是難聞的木盒,現在她是一點想看的欲望,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了。只希望這盒子能離自己更遠一點。</br> 真是尷尬。</br> “謝老,多謝相贈禮物。”</br> “哪里的話……”</br> “那么,王小姐。您也愿意言和?”奉行官詢問。</br> “當然。”</br> 她又變回嚴肅正經的面無表情,“我本就不愿多生事務。還是那句話,和氣生財。”</br> “嗯。”</br> 奉行官雙手一攤,面帶微笑,“這樣再好不過。”</br> 謝和并沒有什么表示。</br> “奉行大人,不知今早的爭端又該如何處置呢?既然我們雙方如今已經達成共識,曾經的那些摩擦糾紛,我想也沒有必要再深究下去了。”</br> “自然。不過些許公務流程。”</br> “那么封鎖的禁令也該可以解除了吧?”王紅葉繼續問,“我還有船只等待出海呢。奉行大人必然清楚,行商運貨是流水買賣。出不了海,做不成生意,進不了賬。一兩日尚可維持,時間一長,我怕是連呈送松浦大名的稅金都負擔不起了。”</br> “王小姐盡管放心。”</br> 面對這樣直截了當,尖銳帶刺,幾乎可算是威脅的話語,官員自然不甘示弱,反唇相譏,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待本官與治安所洽談一番,審幾個首惡問罪,走走過場,便可大事化小。這里是松浦藩,松浦隆信大名是這里的領主。開港不開港,何時開,放行不放行,放哪些船走,還不都是大名一句話的事情?”</br> 王紅葉聽到他這樣的答復,再次嘴角上揚,很冷,很陰險的微笑。</br> 針鋒相對。</br> 唐青鸞感覺好無聊。</br> “不過仍有一事尚待王小姐定奪。”</br> “大人請說。”</br> 王紅葉目光一動,笑容收斂,心中已知對方意圖。</br> “此番前來主持和談,松浦大名也有命令,囑托本官代為轉達。故而不得不勞煩動問王小姐的意思。”</br> 奉行官伸手捻須,“王老爺與徐老爺來平戶,面見大名以來,我們同船隊,一直保持良好關系。海航船運,暢通無阻,關稅租金,也始終給予優惠。故而至今二十二年,貴方船隊歷久彌新,生意長盛不衰。這都是我們雙方合作的結果。”</br> “都要多謝大名處處關照。”</br> “自然。而今,王老爺不幸亡故,王小姐與尊兄分領船隊,各謀其事。期間尊兄與謝老爺曾見過松浦大名,依舊時常有所往來。然而王小姐不知為何,始終不曾拜訪過大名。間隙疏遠,這實在是一件憾事。”</br> “奉行大人,我的船隊,出入港口,行商買賣,可都是依循大名的法度辦事的。上交稅金,也始終分文不少。一切依同舊制,和家父在時并無分差,哪里能說有間隙呢?”</br> 避重就輕。</br> 唐青鸞感覺真的好無聊。</br> “自然,自然。”</br> 奉行官點點頭,“大名自然也知道王小姐的心意。故而委派本官斡旋,調停您與謝和老爺之間的矛盾。方才呈上的,不過略微薄禮,聊表誠念。”</br> 唐青鸞望著身邊的那份薄禮,感覺木盒中的氣味更加難聞,不由得又避遠了一點。熏得頭疼,混混暈暈。這實在是太無聊了。</br> “大名還備有厚禮,命令在下于今日會上,贈送王小姐。”</br> “多謝好意,只是不知,是何禮物?”</br> 王紅葉目光一動,詢問。</br> “昨日謝和老爺的書信中已經提及。但想來王小姐乍得消息,難免有些遲疑,故而未當場予以答復。”</br> 腰背后仰,雙手搭著膝蓋,居高臨下。奉行官的臉上,依舊是和藹的微笑,“今日既然前來赴會,想必是有答案的了。”</br> “我并不是很清楚,奉行大人。還請您詳細解釋。”</br> “好,本官便從頭說起。”</br> 官員身姿后仰,侃侃而談,“聽聞自從令尊亡故至今,王小姐長久遠征,一路難免消耗。上個月,又剛經歷了一番波折,想來損失也不輕。打仗可是費錢的事情,本官不敢妄加猜測,您船隊的商務只怕也因此勞損甚重。至于人手,物料只怕更是有所不足。如此,想您如今在此短期很難再有力率眾出海,再次進擊明國,為令尊復仇雪恨啊。”</br> 再次進攻?</br> 唐青鸞又重新打起精神了。</br> “的確。只是不知,這與大名的禮物,有何關聯?”</br> 王紅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再次發問。</br> “松浦大名愿意出力,供給王小姐的不足之處,雪中送炭。三千名足輕。”</br> 奉行官朝她伸出三根手指,“編入您的隊伍,完全聽從王小姐的指揮,全都是能征善戰的專業士兵。另外,物資銀糧,悉數供給,絕對保障您旗下船隊的需求。要多少,均由您做主,絕不克扣拖延。人力,財力,一應到位,全力支持。這份難得的厚禮,不知王小姐對此可滿意?”</br> 沉默。</br> 青鸞也在等待答復。</br> 翻譯的漢語,她全都能聽懂,她跪在王紅葉身后,她的手,漸漸伸向腰間的太刀。</br> 跪在奉行官背后的獨臂男人,盯住她。目光銳利。</br> 她的動作止住,心中的情緒卻依舊翻涌。</br> 等待王紅葉的答復。</br> “王小姐?”</br> 見沒有回應,奉行官再問一聲。</br> “如此禮物相贈,我又怎會不滿。只是不知,大名需要什么回報?”</br> 王紅葉開口,第三次反問。</br> “一點回扣罷了。”</br> 奉行官拍拍膝蓋,做出滿不在乎的神色,“往后王小姐若再次出征遠戰。途中繳獲的金銀,物料,還望十抽其二,聊表心意。大名要的不過是這一點意思而已。”</br> “這樣,回扣,嗯。”淡淡地微笑,王紅葉別過眼光,望向另一個方向,“的確,相較于出擊掠奪,能獲得的財富而言,十抽其二,只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我想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如今,我的船隊情況,不對大人隱瞞,的確很需要人員補充和物資支持。答應,對我們雙方都是有好處的。我該答應才是。”</br> 的確,她應該答應才是。</br> 青鸞望著面前,紅色的背影。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冷漠,講求客觀,追求實利,精于計算安排,和過去完全一樣。</br> 自己現在伸出何處呢?她望著眼前,廳堂中的人。這和談會,參與的都有誰呢?</br> 面前的王紅葉,自已不必再說。</br> 對面的老人,毛海峰的同伙。倭寇。</br> 臺上主持的官員,當地統治者的代表,轉達統治者的意思。倭寇的支持者。</br> 這和談會上,都是些什么人呢?</br> 敵對的人。</br> 倭寇。</br> 她望著面前,紅色的背影。內心不由得又想起中午時分,那人給自己換裝打扮時的場景,那人對自己言談,致歉的話語,那一時的親近和軟糯,那微笑。如今回想,那仿佛只是自己記憶的幻象,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br> 或許本來就是如此,只是過去的記憶在作祟,混淆了什么人,什么事。</br> 王紅葉始終只是王紅葉。</br> 只是另一個倭寇。</br> 如今,這座談會上,自己所見的,只有敵人。</br> 青鸞的手再次伸向太刀。</br> 銳利目光再次襲來,令她感到一陣冷戰。又是那個獨臂男人,盯著她,注視著她。</br> 又一個倭寇,又一個壞人。</br> 她抵抗著目光,手繼續,一點一點地,伸向刀柄。</br> 預想:</br> 她會抽刀而出,與現場所有人一拼。必須如此,必須向他們,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br> 現實:</br> 她在等待。</br> 等待刀刃出鞘。</br> 等待,王紅葉的答復。</br> 手已經握住了刀柄。</br> 等待。</br> 王紅葉開口了。</br> “……可惜,我必須拒絕。”</br> 聲調平靜。</br> 現場沉默。</br> 青鸞的手漸漸放開刀柄,一方面,因為這出乎自己所料的答復。</br> 另一方面,也因為那個獨臂男人,也將獨臂的左手伸向腰間的刀。被那目光籠罩著,唐青鸞感覺自己被壓制了。</br> 王紅葉如何回答?</br> 拒絕?</br> “拒絕?王小姐,您……是這樣說的?”</br> “是的。”</br> 她點點頭,直視奉行官,“奉行大人,您恐怕有所不知。我和毛海峰不一樣。我不收戰利品,打下倉庫便放火,攻入碉堡便殺人,金銀四散,物料只取所需。除此之外,并沒有更多舉動。我和毛海峰不一樣,我不是為求財而戰,只是為一點復仇的執念而已。”</br> “哪里的話?”</br> 奉行官依舊微笑,“變通一點也無妨。既然始終是要毀掉,何不自己多拿取一些?就當犒賞手下人,也不會有人不高興。”</br> “犒賞的錢我會從行商所得中取出。這就是船隊內部的事情了,奉行大人,這就是我自己做主決定的事情了。”</br> “……好,也好。”</br> 手不住地拍打著膝蓋,奉行官臉上的笑容,已有些生硬,“此事也可慢慢再議。那么大名的部署,三千足輕,相應銀糧,還請王小姐接受。”</br> “只怕,又要讓大名失望了。”</br> 再次拒絕。王紅葉轉頭,注視奉行官,目光堅定不動搖,“奉行大人。我要選擇什么樣的人編入船隊,也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我的復仇心意,有目共睹。我的手下,也都是船隊中的水手,朝夕相處,心意相通。我的復仇行動,他們都始終支持,自愿跟隨。如今大名慷慨相助,扶助人力,我非常感謝,但我必須拒絕這番好意,為家父復仇,是我個人的事務,我不希望假借他人力量。我也不習慣在自己的船隊中看到陌生人存在。”</br> “王小姐,請注意您的態度。”</br> 奉行官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冷漠地盯著她,也不再講究更多禮節,更多表面的客套。</br> “若我有失禮之處,請見諒。”</br> 王紅葉用同樣的冷漠語氣回答,“但我的決定不變,您可以如此轉告松浦大名。”</br> 不留余地的答復。</br> 室內一時安靜,人人無話。</br> 坐在對面的謝和,低垂頭顱,自方才就保持沉默。</br> 王紅葉和瑪尼伽·康答神色鎮定地等待。</br> 唐青鸞在回想方才的對話。手一直保持著伸向刀柄的姿勢,卻一直靜止,不進也不退縮,猶豫著。獨臂男人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監視她。她被這目光壓制得無法行動。</br> 高高在上的奉行官則手捻胡須,沉思著。</br> “這樣……唉。”</br> 重重地拍打一下膝蓋,奉行官嘆一口氣,搖搖頭,“這樣的話,只怕船隊斗毆的事情,沒那么容易解決啊,王小姐。本官既受大名委托管理港口,自然以民眾安息為己任。水手整頓,少說要三五個月。這期間,雙方旗下的船只必須停泊,禁止出海,我怕兩位的生意,免不得要蒙受損失啊。”</br> “既有令法如此,我也無話可說。”王紅葉微笑,“相信大人自會秉公辦事,我始終堅持我的決定。謝老,您怎么想?”</br> 謝和抬頭看了看她,沉默著,又再次低下頭,沒有回答。</br> “那么我沒有更多要說的了。”</br> 王紅葉朝瑪尼伽·康答揮揮手,翻譯便起身退回,發現唐青鸞不知何時已經慢慢挪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上,也沒說什么,便坐到木箱邊上,繼續數佛珠。</br> 翻譯一撤,談話終止。</br> “既然如此,悉聽尊便。”</br> 奉行官陰沉著臉,開口,對著身后的獨臂男人叫一聲,“平塚!畳を切る、贈物を出しなさい!”</br> 日語。</br> 說了什么?</br> 青鸞愣神之間,抬頭便見到獨臂男人邁步,走下臺階,向著這邊走來。</br> 接近王紅葉。</br> 步伐很迅速,但又很穩健。斷了一只手的人,通常都會歪斜著身體行步,但那個男人卻身體姿態筆直。</br> 腰間的刀,隨著步行搖晃著。刀系在右邊,斷的是右手,左手可以抽刀。</br> 接近了。</br> 男人的手伸向刀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銳利的目光,如發現獵物的老鷹一般,直直地盯著王紅葉,越來越近。</br> 很快。</br> 王紅葉并無什么反應。</br> 接近,手甫一握住刀柄,便緊握,抽出長長的打刀。</br> 抽刀的動作也很快。</br> 太快了!</br> 如同閃電一般,半空中亮出一道銀色寒光的弧線。</br> 揮下,對著面前的王紅葉。</br> 她依舊,沒有反應。沒有退讓,也沒有躲閃。致命的刀鋒,越來越近。</br>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br> “樘——”</br> 沉重的一聲,悶悶的。</br> 獨臂男人的左手握著出鞘的打刀,向下,定在原地。他的眼睛,盯著面前突然出現的青色身影。</br> 一個穿著青色小袖,雙袖綁帶,頭發梳起,打扮成侍女的人。</br> 是唐青鸞。</br> 平冢看著她,依舊面無表情,目光依舊銳利。</br> 青鸞的太刀,依舊收在鞘中,刀鞘,依舊綁在腰帶上,方才的一切迅速發生,根本沒有抽刀的機會。</br> 方才,邁步上前。左手握住刀柄,向后一搖。刀鞘擺到前方,下落的打刀,深深地砍進木制刀鞘,刀鋒被止住了。</br> 此時太刀刀柄在后方,唐青鸞右手伸向背后,從后面抽出太刀,揮動。</br> 這一切也只發生在轉瞬之間。</br> 唐青鸞同樣注視著平冢,手中的刀,刀尖指著對方,并未再向前,就這樣對峙著,等待對方的舉動。</br> 平冢則目光向旁側一瞥。青鸞注意到,他是在看太刀。</br> 刀尖已經鈍了,銀灰的刀身黯淡無光,刀刃有幾處彎曲變形,有幾處豁口。這傷痕累累的太刀,刀尖指著喉嚨。青鸞握刀的手想再向前進一點,卻無法動作。仿佛一道牢牢的屏障橫立男人身前,仿佛再進一點,太刀就會斷裂。對面的那雙眼睛,目光比她手中的刀更加鋒利,更加具有殺傷力。</br> 這目光令她動彈不得。</br> 僵持。</br> 和談會上,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突如其來的對峙。</br> 自己的太刀,始終還是抽出了刀鞘。然而目的已經不同。</br> 她手中的刀,面對的是突然襲擊的陌生人,充滿敵意的敵人。</br> 而保護的,則是身后的王紅葉。</br> 為什么呢?</br> 青鸞想,或許,只是出于本能吧。</br> 僵持著,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該怎么做。</br> 只是不能退讓。</br> 這進退兩難的局面。</br> 現在可是一點都不無聊了。青鸞想著,內心默念,現在,至少開會總算不是那么無聊的事情了。</br> “何してるの?”</br> 背后,熟悉的聲音開口,說的是陌生的語言。</br> 唐青鸞聽不懂日語,始終聽不懂。</br> “出雲介さん、私はとても退屈に感じます!”</br> 旅社房間內,鋪著畳的地板上,泉藏人仰面朝天躺著,口中不住抱怨。</br> “別再來煩我了。”</br> 瀧川俊秀還是沒好氣地回答。望著緊閉的門扉,臉上的表情,依然不免擔憂神色,“也不知她們現在如何?紅葉……青鸞,也不知她們有沒有遭遇什么變故。”</br> “國語、出雲介さん、漢語がわかりません。”</br> “希望一切順利吧,唉。”</br> 他嘆了口氣,依舊沒理會泉藏人,低著頭,“紅葉,你為什么要帶青鸞一起,讓她參與其中,讓她面對這些危險的事情呢?你會看顧好她的吧?”</br> “國語を話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