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嗎?”</br> “不餓。”</br> 青鸞回答,看著站在她面前的王紅葉,看著王紅葉手中的那碗米飯。正是半個時辰前,在牢房里,看守短給自己的那碗米飯,那碗長休飯。就是白白的,寡寡的米飯,別說肉了,連根腌菜都沒有,米看起來也很不新鮮,暗黃的,潮汲汲的,似乎還夾帶著木屑灰塵,雖說分量不少,但怎么看都讓人有些倒胃口,餓死了也不會想去吃。</br> 更何況,她的確是一點都不餓,如實回答。</br> “你應該覺得餓的,四天四夜,不吃不喝,就那樣睡著,怎么可能會不餓?”王紅葉端著飯碗的手依舊沒有收回去,依舊杵在青鸞面前,“行刑前給你送飯送酒,你當時為什么不吃了它呢?”</br> “我手捆著呢,現(xiàn)在還捆著呢。”</br> 唐青鸞搖了搖被捆在一起的手臂,有氣無力地說,“不給我松綁,我怎么吃啊?”</br> “又沒反捆,你捧著碗湊著吃就是了,不過好吧。”話語中,相當隨便,無所謂的語氣。但她同時給站在青鸞身后的雜役小田切使了個眼色,“縛りを解く。”</br> 小田切依令行事。青鸞感覺雙手一陣輕松,解開的麻繩被扔在甲板上,扭曲盤繞著,像條死蛇。然而終于解脫束縛,她晃了晃手腕。</br> “現(xiàn)在行了。吃吧。”</br> “我說了我不餓……”</br> “吃。”王紅葉的雙眼死死盯著青鸞,說話口吻全然是在發(fā)號施令,一如既往的威脅,“不然——”</br> “——不然怎么樣?殺了我?”</br> 唐青鸞打斷王紅葉的話,“那就來啊。反正我在你這都死去活來那么多遍了,也不差再來一次。”</br> 冷冷淡淡,冰冰涼涼的語氣。像是在挑釁,像是在嘲諷,像是終于忍受不住這種任意妄為的強迫而憤怒生氣。唐青鸞說過這話,便偏轉開視線,不再去看對面的人,以及她手中的那碗叫人反胃的米飯,翻著白眼,站在那里。</br> “你說什么?”</br> 我說我不餓,我不想吃飯!</br> 不想吃就是不想吃!</br> 別再逼我了!</br> 沉默,她什么也沒說。</br> ……對面也是沉默。</br> 即便唐青鸞調轉了視線,用行動聲明自己不吃飯。她還是能夠感覺到,身前傳來的一陣沉重的,陰森可怖的氣息。她可以想象到面前人的表情,陰沉著臉,盯著自己,暗暗地咬牙,心里的怒火隨時可能迸發(fā)。她也可以想象到,那端著飯碗的手依舊杵在自己面前,依舊沒有收回去。她更加可以想象,王紅葉此刻另一只手,正握著那柄原本屬于自己的太刀,緊緊攥著,或許下一秒,下一分鐘,對方就會突如其來地把碗一摔,拔刀把自己砍成兩截。她真的可以想象到那個場景。</br> 但她依舊紋絲不動。唐青鸞眺望遠方,遠遠的海面上,船的后方,一只只船追趕著這艘小船,其中一只,離得格外的近。她依舊默不作聲,靜靜地,為吃飯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同對面的人僵持。</br> 這可不是小事,我在擺明自己的態(tài)度。</br> 我不餓,我不吃飯。</br> 我也不想再聽你的命令。</br> 我真受夠這樣了,王紅葉。</br> “咕~~~~~”</br> 我說了我不餓的!</br> 仿佛僵持了許久,最終。</br> 唐青鸞默默伸出手,接過王紅葉手中的那碗白米飯。她依舊扭著脖子,杜絕與對方的目光接觸,但是眼神已不如原先那般,半是無奈,半是無語。</br> “你可真會浪費我的時間。”</br> 她聽見王紅葉那一如既往的冷淡語氣,“我跟你說過我很忙的,有很多事要處理,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br> 青鸞不想回答,只是手捧著碗,把碗端到自己面前。好吧,餓了,是因為餓才接過碗的,可不是因為被命令……搞什么,怎么偏偏這時候餓來了。先前醒來,在牢房里,可是一點都不覺得餓,偏偏這時候,麻麻的。</br> 餓了,看著手里的米飯,都不覺得那么倒胃口了。青鸞腦中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感覺這時候,腦海中應該會自動冒出一個聲音,“真香”。</br> 但她沒聽到那個聲音,只聽見王紅葉的腳步聲,走開了。</br> “喂。”</br> 她開口。</br> “怎么?”腳步聲停下,原地旋了半圈。</br> “沒什么,只是……”她吞吞吐吐的,“只是先前,你還記得嗎?就是行刑之后,槍響之后,我問了你一句‘為什么’,對吧?”</br> “嗯哼。”</br> “你說……不,你當時反問,你說也想知道為什么。”她猶猶豫豫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啊?”</br> “……你想聽哪個答案呢?讓你失望的,還是不讓你失望的?”</br> “失望的?”</br> “我隨口一答,別多想。”</br>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那不失望的呢?”</br> “你吃完飯,我就告訴你。”</br> “好吧。”</br> “小田切,見張りをする。”腳步聲再次響起,囑咐雜役看住犯人。</br> “喂,喂!”</br> “又怎么啊?”</br> “筷子!”</br> “你用手抓吧。”</br> 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呀。</br> 不等一碗飯吃干扒盡,青鸞就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關于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關于那些強行突兀的情節(jié)反轉,關于莫名其妙的罪行,模棱兩可的審判和一再延遲的處決,關于真正的現(xiàn)實和虛構的謊言,所有問題的解答。</br> 當時她正蹲在甲板上,背靠著船舷,手抓著飯往嘴里塞,完全不理會這米飯嘗起來干干澀澀,一部分夾著生,一部分結了鍋底,還帶著淡淡的,若有若無又無法忽視的霉味。也不理會自己手上臉上臟兮兮的,汗水和血液混合著灰塵,將盡未盡的形成斑斑污漬,粘黏著米粒。更加不理會站在一邊,看守自己的雜役臉上的不屑和鄙夷,遠處王紅葉又不知在斥責叫囂些什么。她當時根本完全沒有想什么問題什么答案,第一口飯咽下肚后,長久以來一直被壓抑著的饑餓感瞬間占據(jù)大腦,讓她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動作,一口接著一口地扒飯,唾液中的淀粉酶還未完全發(fā)揮作用,食物還未嚼碎便吞入腹中。唐青鸞當時心里想著的只有趕快吃飯,她餓了,她空蕩蕩的胃需要食物,她虛弱的身體需要營養(yǎng)。不管什么問題什么答案,自己什么立場王紅葉什么想法,以后再說吧,眼下填飽肚子要緊。其他的事情,等吃完這碗飯后——呃,可以的話再添一碗飯后,再做處理吧。</br> 她當時心里就是這樣想著的。當飯扒了將近三分之二的時候,她的手指觸碰到那張埋到飯里的小紙條,動作一滯,繼而將紙條抽出來,觀察外表,似乎是一封折起來的信,寫在油紙上,不然早就被蒸氣燙爛了。原來是一封信,嗯,這樣啊。青鸞在心里想著,這碗飯原本應該是自己在行刑前吃的長休飯,飯里夾藏的信,原計劃也應該是在行刑前讓自己看到的,自己原本應該是知曉刑場上的那場動亂變故,并且加以配合的。但……機緣巧合,她當時沒看到。唐青鸞回憶起,王紅葉在行刑前特地過問自己有沒有吃飯這種小事,原來就是因為這。</br> 所以她早就計劃好了。唐青鸞心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如愿以償,哼。她說等吃完飯再告訴我答案,就是這個意思。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所有的疑惑,應該都能從這封信中找到答案。</br> 她動手將信拆開。只見開頭第一句話:</br> 為什么你還沒死呢,唐青鸞?</br> ……我哪知道?她匆匆一瞥,便將字條塞到端碗的那只手里,另一只手繼續(xù)扒飯。倒胃口,第一句話果然還是那么一如既往的膈應。這封信,我還是等飯吃完了再讀吧,不然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唐青鸞心里想,有什么問題等吃完飯再解決,反正答案都寫在信上了,什么時候讀都不會太遲。</br> 最后一口飯吃完,手里捧著碗,空蕩蕩的,卻沒有放下,她還是很餓,饑腸轆轆。一碗飯吃下去,感覺卻更加饑餓,四天的空腹狀態(tài)下,剛才的那碗飯不僅沒有飽腹,反而刺激了她的胃,令她想吃更多的東西,想要得到更多。至于那封信,等自己吃飽了再看也不遲,什么時候都不會太遲,盡量是越晚越好。眼下,她其實并不是非常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和真真切切的饑餓感比起來,求知欲太過虛無縹緲,也太不可靠。</br> 于是唐青鸞抬起頭,望向站在一旁的看守,不過對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所以她又望向遠處,站在甲板上的王紅葉,但王紅葉好像正忙著在罵人。她打算提出要求,再添一碗的,但看到眼前此景,似乎根本就不會有人搭理自己,所以她打消了這個主意,免得自討沒趣。</br> 她放下碗,終于開始讀信。為了節(jié)約空間,這封信字寫的很小很細,感覺不像是用毛筆寫出來的字。信文分段甚至沒有另起一行,只是在劃分處留了一點空。讀起來非常別扭……不對,古代的書信都是不分段的……我在說什么?</br> 為什么你還沒死呢,唐青鸞?天早已亮了,我們的船也早已出港,航行在大海之上,我也已經(jīng)退出那場完全沒有勝利可能的戰(zhàn)爭,這些你都知道。但你恐怕不知道,船只出海已經(jīng)四天。這四天里,你一直昏迷,不吃不喝。你為什么還沒死?如果你早就死了,我就沒那么多煩心事了。不過也未必,算了,讓我把事情對你說清楚吧。你此刻應該很疑惑,我為什么沒有像預計的那樣,在出海時對你行刑?過去的幾天里發(fā)生了一些意外。船上有人不希望你死,也有人希望你快點死。其實他們無所謂你的死活,關鍵的是,他們希望我對你做出一個判決,但我該怎么判呢?判你活,還是死?要清楚,你是明國兵,我們是倭寇,你是我們的俘虜,我們是敵對的。但同時,你,船上的大多數(shù)水手,以及我,都是漢人。如果我判你活下來,他們會說我對敵心慈手軟;如果我判你死,就像先前說好的那樣,他們會說我對同胞心狠手辣。你明白了?這是個雙贏選擇,不管我怎么判,他們都能利用這件事煽風點火,爭取到那些還搖擺不定的人。所以我只有一再拖延,丟你在牢里,不管不問。然而拖延終歸解決不了問題,他們已經(jīng)采取了行動。你被誣陷了,那個看守是他們殺死的,這個我非常清楚,但我必須裝作一無所知。你明白我現(xiàn)在的處境了?我正面臨一場暗中謀劃的叛變。半個時辰后的處決只是個幌子,我打算借此機會召集船上的那些叛徒水手,還有幾個首領分子,趁他們還沒準備好就先發(fā)制人,打亂他們的計劃。我需要你的配合,待會別做無意義的抵抗,別亂講話,別破壞我的行動,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傷到你。我在向你提供一個選擇的機會,選擇加入我這一方,幫我平息這場叛亂。相應的,我會保證你的人身安全,以及行動自由。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我的俘虜和囚犯了,而是我的船員。當然是暫時性的,事情過后我會讓你安全離開,相信我。我以我父親和母親的名譽發(fā)誓,我會遵守信中的全部承諾,我自問也能得到你的信任。唐青鸞,你的答復如何?當然你似乎也沒有選擇的余地,那些叛徒不會給你這樣的待遇,這一點我也可以保證。</br> 紅葉</br> 好啦,這就是信件的全部內容。字數(shù)還真是挺多的,好吧,真難想象在那種處境下她怎么能寫那么多字?寫得簡單一點的話,不就能把字寫大一些了嗎?自己讀起來也會方便一些。不過情況倒是說清楚了。總結一下:她遭遇了叛變,那些叛變者打算利用你的死刑來鼓動別的水手參與叛變。所以她決定不管你了。所以那些叛變者殺了那個看守嫁禍給你,逼迫她處你死刑。所以她將計就計借著處決的時刻先下手為強。所以現(xiàn)在,她想讓你加入她,幫助她平息叛亂。</br> 所以,你的答復如何?</br> 唐青鸞蹲在甲板上,背靠著船舷,手中握著油膩膩的信紙,沉默不語。她另一只手在嘴角邊揀飯粒,揀起來就往嘴里放,根本不管自己手有多臟。柔軟的米粒被嚼碎,黏膜,唾液分泌,淀粉在酶的作用下被初步水解成麥芽糖,讓她嘴里微微發(fā)甜。她還是感覺很餓,這幾粒米自然是根本就不可能充實她的饑餓感。她只是機械地咀嚼著而已,一邊咀嚼,一邊思考。等飯粒都揀完了,她就開始咬著指甲思考。</br> 答復如何?</br> 她想。這封信,原計劃應該是讓自己在行刑前讀到的。如果當時讀到的話,說不定自己還會很猶豫。真的能信任信中人說的話嗎?說不定寄來這封信,只是為了給自己一點虛假的信心,一如既往,讓自己放棄最后的掙扎,以免突發(fā)意外。畢竟自己當時的確是想著要逃跑的,下定了決心,也的確有那個能力逃跑。誰知道?如果真的聽信,放棄最后的求生機會,選擇信任,結果卻是難免一刀,那自己不是二到家了?</br> 若是當時讀到這封信的話,說不定還真會猶豫不決。青鸞想,不過,現(xiàn)在才讀到,已是事后了,一切情況明了,與信中內容相符。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了解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基本的疑惑也都解釋清楚,這種情況下,自己的答復如何,自己的選擇,應該是很明確的了。</br>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遠處的船舷邊,王紅葉站在那里,背對著自己,在一隊手執(zhí)兵器,荷槍實彈的水手簇擁下,指揮著收拾殘局。唐青鸞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象是什么樣,肯定不是在笑,她手中握著太刀,那把屬于自己的太刀。青鸞看著她,對于自己的選擇,答案已經(jīng)很明確了。</br> “紅葉小姐,剩的這些咋弄?”</br> 甲板上,十二船頭領孟船長,手中握著一柄短刀,刀架在七船頭領鈴木船長的脖子上。先前槍聲一響,他,還有混跡在水手中的那些人自然是早有準備,敏捷地躲到一邊,毫發(fā)無傷。剩下的毫無防備,大部分人當場被槍決,未死的,負隅頑抗的也已被解決。只有那些受了重傷無力反擊,或者見大勢已去選擇投降的人還活著,被控制住。</br> 王紅葉站在眾人面前,望著他們。</br> 在她身后,財務總掌劉總管跪倒在地,二副手酒井次郎手中的刀抵著劉總管的后脖頸。劉總管是唯一一個被單獨抽出來的叛亂者,自然也說明,他就是這起還未實施便已遭重擊的叛亂的主謀。至于那些其他人,那些剩下來的,還活著的叛亂者,多數(shù)人身受重傷,慘叫著,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剩下的早已丟掉武器跪在一邊,低垂著頭,打著哆嗦,一句話也不敢說。</br> 王紅葉的手中,那柄屬于唐青鸞的太刀早已收回鞘中,現(xiàn)在權做手杖,她兩手輕輕搭在太刀上支撐身體,筆直地站立,面無表情,掃視人群,觀察,沉默。此時午時已過,烈日高懸于空,她頭頂上,一面白帆飄揚,帆布上畫著鮮艷的,血紅的一片槭樹葉。海風吹拂她的發(fā)絲散亂,紅色的頭巾舞動,宛如蝶翼撲扇。</br> “紅葉小姐?”孟船長見她沒有反應,又問了一聲。</br> ……王紅葉望著他們,那些水手。有的,獻血橫流,劇痛難忍,緊緊咬起的牙關,齒間滲著鮮血,即便在威脅下也還不住掙扎。有的,抱著頭跪在地上,沉默著,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有的,哭喊著求饒,也有的,高聲叫罵。那些水手,叛變者,叛徒。</br> 真是悲慘的場景。</br> “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跟隨我多時的。大家共同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經(jīng)歷過出生入死,奮勇殺敵的日子,我從未忘記過這些事情,相信各位也從未忘記過。”</br> 王紅葉開口,“所以都知道吧,對戰(zhàn)俘應該采取的措施。”</br> 平靜,冷淡的宣判詞。叛徒水手中一陣輕微的騷動,哀告,辯解,叫喊,痛哭,掙扎求生……然而太過輕微,無足輕重。僅存的殘兵敗將,自然無力回天。</br> “紅葉小姐,大家伙畢竟都是兄弟,這樣搞會不會太……”孟船長遲疑地開口,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挾持著的鈴木船長,“余的幾個下九流,腦子糊涂,也是聽令行事,不得已為之,現(xiàn)在也興不起風作不起浪。我看放他們滾蛋就好。”</br> “孟船長,我這樣做自有考量。”王紅葉說著,轉過身去,不再去看那些人,“一直以來的規(guī)定,不留俘——”</br> 對面,遠處,唐青鸞手中握著那封信,望著她。</br> “那個是咱對明國兵講的事嘛,現(xiàn)在這……”</br> “これが私の命令です!”</br> 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叫,一時的沉默。王紅葉的背影在陽光下一動不動,自然不會有人察覺到她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看唐青鸞。她再度開口,又恢復平常的語調,“很遺憾,孟船長。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作為隊伍的領導者,不能那樣做。”</br> “背叛行為必須得到嚴懲,必須讓他們認識到其中的代價。若是可被輕易原諒的話,誰不會選擇嘗試一下呢?若是我這一次心軟,誰知道下一次背叛是什么時候?我,不,我們無法承受再來一次背叛的風險了。”她說著,依舊背對眾人,“動手吧。結束之后,將尸體都丟到海里,清理一下。”</br> 她背對眾人,在她的身后,響起刀刃劃動,喉嚨被割開,鮮血噴濺的聲音。慘叫,掙扎,哀告的聲音。片刻的沉寂,然后一聲又一聲的水花,一聲又一聲的吆喝。</br> 當王紅葉終于回頭時,剛才的甲板上,只剩下忙碌的水手,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血跡,至于那些背叛者,那些俘虜,都已經(jīng)不見了,一人除外。</br> 劉總管跪在地上,低著頭,渾身顫抖著,雙手勉強支撐住身體,面前的地板上一攤污穢。他本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衣冠楚楚,此刻看來卻像行將就木的七十歲老人,而實際上他也確實離死不遠了。酒井次郎站在他的邊上,刀卻不再抵著他的脖子,已經(jīng)毫無必要了。</br> “劉總管,站起來說話。”</br> 王紅葉走過來,彎下腰,伸出手揪住衣領把他拽起來,瞪著他,臉上原本的平靜和倦乏,此時已變?yōu)閺貜氐椎椎膽嵟罢f吧,說那些我想知道的事情,除了鈴木和姓曹的以外,還有哪幾個頭領是站在你這邊的?”</br> “紅葉小姐,我,我……我不知道啊,事情都是徐幫辦在策劃的,我只是,是在旁邊看著。”</br> “不知道?”</br> 王紅葉惡狠狠地問話,這般樣子,即便在對唐青鸞審訊時也未有過,“你竟然說你不知道?你們的活動情況,孟船長都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就你最積極,現(xiàn)在竟然說不知道?”</br> “紅葉小姐,我一時糊涂……”</br> “說出來!都有哪些主頭?”</br> “二船周船長,八船原田船長,九船和黃大副談的,十五船和十六船的孔家兄弟二人,談過十船,十八船以及楚軍師,但沒,沒有回復。”劉總管磕磕巴巴地,將名字一五一十全吐露了出來“王小姐,我知道的,真的就這么多了。”</br> “人真多啊,劉總管。”她咬著牙,“怎么發(fā)動的,找的什么借口?只憑一個死囚,你們怎么可能鼓動那么多人?”</br> “是……是……”</br> “是什么?”</br> “我們說上次……上次打仗的分紅,給您一人決定……沉了,這樣……講給他們聽——王小姐,我也是受人驅使才講的啊!”</br> “廢話,不然就憑你一個財務總掌也敢反我?”王紅葉看著他,手依舊緊緊攥著衣領,讓劉總管喘不過氣。她的嘴角揚起,卻并非是在笑,而是顯出蒼白的皓齒。這表情兇狠,又帶著十足的鄙夷,“背后主使的是誰,嗯?咱們大家心知肚明吧。”</br> “是王——不,不,是毛海峰。”</br> “毛海峰,我就知道。”</br> 她輕哼一聲,上下齒交錯,念著這個名字,磨著牙齒咯咯作響,“你們早就搭上了,對不對?在送分紅的那晚……我猜,是柴火通向你告了密,你再向他告密,他一個晚上就把計劃全想好了。真厲害啊,連導火線怎么點都能想得到,殺人嫁禍給一個死囚,這肯定是他定的主意,你們哪想得出來?”</br> “紅葉小姐……”</br> “他給了你多少好處?一箱千兩金?從你船上密室里搜出來的那箱?”</br> “……”</br> “都說中了,沒話說了?”</br> 王紅葉的手終于放開他的衣領,劉總管整個人癱軟地,無力地跪在地上,喘著氣,冒著冷汗,顫抖著,確實無話可說,“那就這樣了,一路走好。”</br> 她用眼神示意酒井次郎,后者提著刀走上前。</br> “……紅葉小姐,紅葉小姐!”</br> 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或許是求生的本能,劉總管用上最后一分力氣,掙扎著爬到王紅葉跟前,舉起手掌伸向她,如同哀民乞求,“您行行好,放我條生路!”</br> “那樣可不行啊,劉總管。”王紅葉的語氣又變得平常,“您是主謀,剛才那些人都是聽您指揮行事的。您不死,我怎么對得起他們?以后在大家面前怎么說得過去?”</br> “紅葉小姐,王小姐,我……我還有情報可提供,這船上還有個叛徒還活著,您放了我,我告訴您他是誰。”</br> “不必了,我不想知道。并且就算您說了,我也不會相信的。”</br> “王小姐,他是——”</br> “酒井,なぜ來ないの!”</br> 王紅葉打斷他的話,叫喊酒井次郎。后者走上前,手中握著刀。</br> “王小姐!看,看在老爺?shù)姆萆希 ?lt;/br> 生死關頭之際,劉總管猛地在甲板上,對著王紅葉磕起頭,發(fā)出咚咚聲響。他早已散亂的頭發(fā),胡須此刻更加散亂,隨著劇烈的擺動甩動著。五十歲知天命的年紀,此時此刻,為了活命跪在地上磕著響頭,尊嚴盡失,“我在老爺手下,從老爺經(jīng)商伊始就跟隨左右,到今天二十年了!王小姐,您就看我這些年的苦勞,看老爺?shù)姆萆希l(fā)發(fā)慈悲,留我一命吧!”</br> 酒井次郎舉起手中的刀。</br> “待つ!”</br> 王紅葉舉起手示意。酒井次郎手中的刀再次放下,她低頭,望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是啊。劉總管,您跟隨我的父親那么久了,我還記得您年輕時的樣子呢,時間過得真快,二十年前,就像昨天一樣。不知不覺就到了現(xiàn)在,您過去自始至終追隨我的父親。如今,追隨我也有兩年了,只可惜,也只有兩年了。”</br> 劉總管一言不發(fā),額頭抵著甲板,對著王紅葉跪伏著如雕塑般靜止不動,唯有顫抖微微加以區(qū)分。</br> “這些年來,您為我的父親,為我,付出那么多。然而此刻我卻如此失禮,竟像對待一個普通水手,一個無足輕重的叛徒那樣,竟然讓我的部下來為您進行處決。”她語氣平靜地說著,抽出手上的太刀,“非常抱歉,請原諒我的怠慢,并允許我彌補這個過失。”</br> “我會親手為您送行,劉總管。”</br> 她說著,繞到一側,高高舉起手中的太刀。面前的人依舊跪倒在地,不做掙扎,也不做反抗,“一路走好。”</br> 太刀落下。</br> 遠處,船上的最后一個叛徒也被斬首,王紅葉親自行刑。酒井次郎走上前,將地上翻滾著的頭顱拾起來,拋入海中。隨后,再將無頭尸首扛起來,也同樣丟入海中。</br> 一下響亮的水花聲。</br> 水手們還在清理血跡。但他們干這活卻很相當隨意,只是潦草地擦一擦,甲板上依舊被鮮血染紅一片,王紅葉踏著血紅的甲板,朝唐青鸞走過來。</br> 她的白色衣袖,沾上了血。她手中的太刀,也滴著血。她臉上的表情還是那么冷淡,那么平靜,顯露著幾分疲乏,幾分厭倦。她走到唐青鸞面前,后者依舊蹲在甲板上,手中捏著那封信,下意識地已經(jīng)被揉捏地皺皺巴巴。</br> “好了,你讀過信了。剛才的情景,你也都看見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也清楚了。”</br> 王紅葉對她說,“那么,你的答復如何,唐青鸞?”</br> “……”</br> 唐青鸞沉默不語,隨后,伸手拾起地上的飯碗,“那個……能先再添一碗飯嗎?我還是感覺很餓。”</br> “餓了很久的人不能暴食,你反而會被撐死的。”</br> “我知道。”青鸞苦笑著,看著她,舉著碗要飯,“就添一碗,我真的感覺好餓。”</br> “唉,好吧。”</br> 王紅葉嘆了口氣,伸手招呼雜役,“小田切,飯櫃を取得。”</br> “呃,筷子?”</br> “そして箸。”</br> “能加一碗湯嗎?有點干。”</br> “汁のボウル。”</br> “有小菜的話……”</br> “沒有。”王紅葉看了一眼走兩步停兩步的小田切,“ただ行く、この馬鹿を無視。”</br> “啊?”</br> “沒什么。”王紅葉一臉冷漠,“我讓他拿一桶飯,筷子和一碗湯過來,就這么多。你還指望能吃多好的東西?”</br> “好吧。”青鸞覺得她剛才說的絕對不止這么些話。比如說,“馬鹿”是什么意思?</br> “那么,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介意告訴我你的想法嗎,對于這封信?”</br> “嗯……對,我,我有問題。”</br> 青鸞揚一揚手中的信紙,“為什么你可以把字寫那么小,這不像是用毛筆寫出來的字。”</br> “我用的是鵝毛做成的筆,西方人的書寫工具。”</br> “鵝……毛?”</br> “對,鵝翅的羽毛,根部削尖,再劃出一道墨水槽,蘸著墨就能用啦。”王紅葉一臉無奈地看著她,“能不能別浪費時間了,怎么,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br> “加入你?”</br> 青鸞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不再那么輕慢,“就像信中說的那樣?”</br> “是啊。”王紅葉回答,“加入我,幫我平息這場叛亂。”</br> “不是已經(jīng)平了嗎?”</br> “……那只是這艘船上的人而已啊,馬鹿。”</br> 她又說了一遍那個詞,當然,發(fā)音不是“馬鹿”,“至少有五艘船已經(jīng)叛變,只是現(xiàn)在橫生變故,他們還沒反應過來而已。我需要立刻籌劃反擊,我需要人幫手,你的劍法很不錯,你會對我有用的,我想讓你加入我,替我效力。”</br> “……”</br> “當然啦,我在信中做的保證絕對有效,在為我效力的這段時間里,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等叛亂結束后,我會專門派一艘船送你回去,在泉州的一個走私港口把你丟下來,如信中所言。你覺得怎么樣,你應該能夠信任,我會遵守承諾吧?”</br> “說實話,還真是有些不太信任。”</br> “你不信任?”疑惑,“你不會覺得我在騙你吧?如果我想殺了你的話,剛才行刑就可以動手了。說實話,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之前我不殺你,是不想給那些叛徒行動的借口。現(xiàn)在則是想給你一個機會,可別——”</br>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問題。”</br> 唐青鸞打斷她的話,“我可是確信無疑你不會殺我了。這三番四次的,都已經(jīng)總結出經(jīng)驗來了。”</br> “那么……”</br> “只是不覺得你到時候真的會放我走。”青鸞說著,目光瞥向一邊,“就像剛才說的那樣,都總結出經(jīng)驗來了。你對未來的保證,真的是從沒有兌現(xiàn)過,你說到時候會放我走,但我總覺得你不會那么做的。到了那一天,那個時刻,肯定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故,什么意外,你又會給自己找個借口,要把我再留下來了。誰知道?也許你想知道刀的故事,也許你想知道我的故事,也許你想知道名字的故事,劍法的故事……反正你總會找出一個理由,來延長我們相處時間的。總會如此,不是嗎?”</br> 不是嗎?</br> 她一通長篇大論發(fā)表完,結果迎來的卻是沉默。意料之中的沉默,于是青鸞又將視線回復到對方身上,看一看,對方會怎樣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br> 唐青鸞直視正前方,于是看見王紅葉依舊站在對面,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看見王紅葉彎下腰,雙手支著她的太刀做手杖,面龐湊近。還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是啊,當然了,不曾笑過的人。</br> 可是,王紅葉直視自己的雙眼,眼神中不再有疲倦,不再有困乏,也不再那么冷淡。風吹拂她的發(fā)絲撩撥,紅色的頭巾飄揚,她的面龐看起來不同于以往,像是,不一樣的人。唐青鸞望著這張沉默的臉,心里不禁感到害怕,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糟糕,一定是太過饑餓影響了思考,慘了。</br> 她望著那張臉,看那張臉逐漸湊近。目光交匯,但她卻無法想象對方心里在想什么,那雙眼睛變得反常的深邃,吸引著她。那張臉看起來陌生,又熟悉,似而非似,讓她迷亂方寸,怔怔的被麻醉,被催眠,動彈不得。她望著那棕褐色的雙眸,那高翹的鼻梁,那白皙中微微透紅的臉頰,還有那張嘴,嘴角仿佛微微上揚,仿佛——</br> 錯覺!</br> 她猛地轉過頭,提前中止對視。她還是輸了,又輸了一次,她雙頰變得緋紅。</br> “你是不是又把我和誰混淆了,唐青鸞?”</br> 她的嘴唇正湊著自己的耳朵,輕聲地,冷淡地問,“別想得太多,否則最后受傷的只有你自己。”</br> 唐青鸞依舊扭著脖子,不敢去看前面,尷尬得無地自容。她的余光望見,背后,小船的右側,不知何時,那艘一直緊跟在后的大船靠攏了過來。她感覺王紅葉直立起身,感覺王紅葉的目光離開了她,望向遠處,但僅僅是感覺而已,她還是不敢去看。</br> “我再給你點思考時間。”</br> 王紅葉最后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這句話。隨后,她高聲朝著船尾叫喊,“孟船長,右舷來的是你的船嗎?”</br> “是,紅葉小姐。”十二船頭領孟船長回答。</br> “旗語怎么說?”</br> “一切正常。”</br> “好,讓他們靠過來吧。”王紅葉一邊說著,一邊轉身走開,青鸞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孟船長,代我調度一下水手,收拾好必備的糧食淡水,武器物資,有序登船,再找兩個人去鑿船底。動作快一點,我們已經(jīng)耽誤很多時間了。”</br> “得令。”孟船長回答,“紅葉小姐,你去哪里?”</br> “我要去自己的艙房,收拾一些私人物品。”</br> “我們不等你嗎?”</br> “你們先走。我是這艘船的船長,棄船時我必須留到最后一個離開。”她伸手指了指唐青鸞,“也不要管她死活了,由她自己選擇吧。”</br> “是。”</br> 她聽見王紅葉走遠了,聽見王紅葉在半路上遇到了從船艙里走出來的雜役小田切。聽見王紅葉用日語對小田切說的話。聽見雜役走近,在自己身邊放下盛飯的木桶和一碗湯,湯碗上架了一副筷子。她聽見大船靠近,船上的人架起橋板。聽見水手們吆喝著,四處奔跑,收拾物品,聽見他們一個個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有序地離開這艘小船,踩上橋板,等上那艘大船。四周一片喧囂,唐青鸞依舊安安靜靜,一言不發(fā)。</br> 良久,又或者不久。</br> 四周重歸寂靜。</br> 青鸞終于扭過頭,環(huán)顧四周,空無一人。背后的大船上雖然人聲鼎沸,但聽起來又感覺那么遙遠。腳下,隔著一層甲板,似乎隱隱傳來奇怪的動靜。</br> 不過,她的注意力倒是更加集中在身邊的飯桶,還有湯碗上。</br> 她先端起盛得滿滿的湯碗,拿下筷子,將碗中的湯一飲而盡。湯有點咸,湯里就漂了幾縷碎菜葉,算了,聊勝于無。</br> 她喝完了湯,揭開飯桶的蓋子,端起飯碗,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的白米飯。然后她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扒飯,這一次細嚼慢咽。</br> 細細地咀嚼,飯嘗起來不那么夾生,不那么焦硬了。也不那么濕濕膩膩,那么令人反胃。飯保存在桶里,自然也不會沾染灰塵,除了偶爾吃到頭發(fā)之外,還是挺不錯的。細細咀嚼,嚼得越細越久,淀粉水解也就越充分,她也就愈加能夠品嘗出其中的香甜。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飽腹感,那不知何時開始折磨自己的饑餓終于漸漸消散。她吃完了一碗飯,又添了一碗,繼續(xù)吃。雖然沒有配菜下飯,雖然胃還是絞著發(fā)疼,雖然剛才喝的湯有些咸,此刻自己有些口渴,有些發(fā)暈,但她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米飯,唉,真香。</br> 唐青鸞感覺自己是怎么吃也吃不飽了。吃了一碗還想再吃一碗,她根本就記不清自己吃了幾碗,只是感覺有幾分滿足,然而又還有幾分饑餓,還不夠,怎么都還不夠。于是漸漸地開始狼吞虎咽,吃著白米飯,她永遠也吃不飽,永遠得不到真正的滿足。</br> 永遠想要更多。</br> “我告訴過你的,吃多了會撐死。”</br> 唐青鸞正打算再添一碗時,耳邊突然響起那熟悉的聲音,令她停下動作。她扭頭,看見王紅葉站在她身邊,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br> “真是不讓我省心。”</br> 王紅葉低下頭,看了眼幾乎空掉的飯桶。她的背上背了一個小小的包裹,肩上背著一支火繩槍,腰帶上拴著兩個袋子,火繩,右側系著她的大小兩把刀。而她的手中則握著另外兩把刀,屬于唐青鸞的,太刀和脅差,“別吃了,走吧。刀都給你帶過來了。”</br> “……走?”</br> 唐青鸞放下碗筷,目光躲躲閃閃,想看她,又不想看她,說話吞吞吐吐,“我……我還沒說要加入呢。”</br> “為什么不呢?我已經(jīng)下命令將船底鑿洞,再過一兩個時辰,這艘船就要沉了。你不打算走嗎?”</br> “不要……沉了就沉了吧,反正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這可是你剛才說的。”</br> “我現(xiàn)在可不是這樣想的,起來!”</br> 王紅葉突然一反常態(tài)地彎下腰,伸出手揪住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拎起來。強迫青鸞直視她的眼睛,她說話惡狠狠的,青鸞卻從那雙眼睛中看不出憤怒的神情,卻是更多的,更復雜的,更深邃的情感,“想死啊,沒那么輕松,唐青鸞。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冒了多少風險,費了多少心機?你知不知道,剛才處決的時候,我本可以直接一刀砍了你,那一點都不影響我的計劃。為了保證你能活下來,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提心吊膽?當然不知道了,你那時在牢房里睡得那么香,什么事都不用理會,你可真會享受,苦中作樂啊。”</br> “我……我又沒要求你做那些事情。”</br> 唐青鸞被怔了個七八分,說話也不利索了,聽起來相當弱勢的語氣。</br> “那我拜托你替我著想幾分好不好?”王紅葉依舊瞪著她,臉龐湊近,青鸞的臉頰能夠感受到她呼吸的氣息,“我為你投入那么多心血,讓你能活到現(xiàn)在,要求的只是你給我一點微小的回報,幫我個忙,出分力氣。結果你什么都不想做,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坐在這里要死要活的。那么想去死怎么不直接跳海,不直接上吊?還坐在這里吃白飯,一桶飯被你吃了半桶,你比飯桶還飯桶。”</br> “我——餓了……”</br> “我覺得你是吃飽了撐的,才在這里什么事都不做地尋死覓活。你以為自殺很有意思,死了就一了百了?你——對了,你到底為什么要死來的?”</br> 王紅葉突然想到這個問題,疑惑地望著她,“一般來說,處于你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因為求生本能,都會想活下去的啊。我還真沒問過你,你為什么想死?”</br> “是,是你說的。”</br> “吶?”</br> “你,你說要我死的啊。”</br> 青鸞望著她,定定神,總算才鼓起氣力開口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是剛才告訴過你嗎?你總是做這種保證,說未來的某時某刻要殺了我,要將我處決,然后等到了關鍵時刻又冒出主觀或客觀的理由,又要取消,又要延遲。我聽你這樣說已經(jīng)有三四次了,在你嘴里都死了三四次了,你一次都沒有兌現(xiàn)過承諾。給我虛假的希望,然后又令我失望。這就是你做的,你總是在令我失望。我不想再被你失望一次了。你好像挺想讓我死的,所以我就如你所愿,照著做啦。”m.</br> “那真的是對不起啊,唐青鸞。”</br> 王紅葉的語氣變得平靜起來,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這表情實屬罕見,“我讓你去死,你就這么聽話要去死,那你現(xiàn)在怎么就不能聽話乖乖地給我滾上那艘大船呢?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自殺理由,你想死想活能不能有點自己的主見吶馬鹿?”</br> “你又說了一遍,這個詞什么意思啊?”</br> “意思是你白癡!”</br> “我問問而已,沒必要開罵嘛。”青鸞不滿地嘟囔起來,話題又轉移了,“你也知道的,我又沒學過日語,當然不明白意思了。”</br> “……你是裝二還是——”</br> 王紅葉正打算扇她兩耳光,卻突然感到腳下一陣沉重,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她不再多浪費時間,一把拽著唐青鸞的衣領,拖著她朝橋板走去,“——不廢話了,走!”</br> “等,別拽——”</br> “不想加入我,可以。那就繼續(xù)做我的囚犯,服從我的命令,到了大船上我就把你關起來,免得你又生事。等這次叛亂結束后,唐青鸞,我會——”</br> “你看,你又要亂保證了吧。”</br> “——我會一腳把你踢到海里,咱們再也別見!現(xiàn)在老老實實跟我上船。”</br> “喂,好啦,別拽衣領啦。我先跟你上船就是了,不過只是上船,我可沒說要加入。”</br> “少廢話,快走!”</br> “喂,你能把刀還給我嗎?那是我的刀,你拿來就是打算還給我的吧。”</br> “你現(xiàn)在的身份還是囚犯,我怎么可能會讓你帶武器?”</br> “好吧,好吧。喂——喂,剩下的飯讓我?guī)е剑疫€餓著呢。”</br> “Idiot!”</br> “這個詞又是什么意思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