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太陽光就這么強，這樣可不好。太曬了，唉。尤其廣昌縣處于太行山脈中段，四面環(huán)山，空氣很難流通。山間刮動的涼風(fēng)，一路經(jīng)過陽光與地?zé)岬难荆娑鴣頃r早已變成了熱熱的炎流。微弱，干燥，裹挾著細沙，這樣的風(fēng)，不僅沒能給人帶來涼意，反而更加令人感到難受。皮膚干燥，緊緊巴巴地貼在肉上，表面隱隱約約能夠見到龜裂的細紋，風(fēng)中的細沙灰塵更加令人感到不適。陽光又刺得人睜不開雙眼，烘烤著額頭，汗水打濕了頭發(fā)，沾濕了貼身衣服，黏在皮膚表面，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更加令人感覺不暢快。真不是個好天氣。</br> 這沉沉悶悶的早上，街市卻還是那么熱鬧。現(xiàn)在正是高峰期，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轎子，馬車，道路兩旁的早點鋪人聲鼎沸，吆喝叫賣，議論聊天，不時掀起的鍋蓋或者蒸屜，帶動起的熱氣滾滾，彌漫擴散，濃濃的油味散布，真是讓人不快。走在街上，人擠著人，南來北往，走得快的，趕著時間上班做工的人，還有悠閑散步，不急不忙的人，交織著，呼吸著，堵塞街道，令空氣更加悶熱，真是讓人不快。</br> 有時候，我都很好奇，為什么街道上總有這么多人？</br> 蔡小小牽著馬，沿著城中的大陸漫步，環(huán)顧眼前，身旁，還有身后的景象，不僅遐想，人們來來往往，他們到底去向何處，他們外出，行走，奔跑，日復(fù)一日，跟隨著人潮，又成為人潮的一分子，他們來來去去，重復(fù)著同樣的道路，同樣的生活，邁著同樣的步伐，從一個地方來，到一個地方去。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br> 她遐想，她胡思亂想。她自己又是為了什么，走上這條街道的呢？她牽著馬兒，是要去哪里，她的人生又有什么意義？這些問題，蔡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懶得去想，更沒有精力去想。浮想聯(lián)翩，完全是因為她現(xiàn)在好煩。</br> 我現(xiàn)在好煩，唉……</br> 蔡小小嘆著氣，耷拉著眼皮，一雙黑眼圈在陽光的照耀與陰影的襯托下愈加明顯。她折騰了一個晚上在床頭床尾翻來覆去，毯子蓋了又掀掀了又蓋，腦子里想著一大堆事情，閉上眼睛又睜開，卻怎么也睡不著。直到雞鳴報曉，殘夜將盡時分，才總算有了幾點困意，才總算準備好好睡覺了。然而……</br> 然而這匹討人厭的馬又把我吵醒了。</br> 蔡小小想著，恨恨地又偷偷摸摸地瞥了身邊的馬兒一眼。她伸手拽了拽韁繩，讓它走快一點。她現(xiàn)在真的是煩透了，身邊被人包圍著，喧囂吵鬧扎得她耳朵疼，皮膚干燥，全身乏力，腰膝酸軟，握著韁繩的手被磨得發(fā)疼，指肚上泛起小小的水泡，更別提著刺眼的陽光了。她好想快點走完這條街道，轉(zhuǎn)到個背陰的，人少一點的地方，遠離人群，遠離陽光。</br> 想到這里，她回頭，看到兩名家丁一如既往地跟在自己身后，相隔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卻始終跟在后面，“保護自己的安全”，她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爹為何這樣吩咐，但她絕對不喜歡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就好像在被監(jiān)視一樣，感覺很不舒服。</br> 她也很想遠離跟著自己的那兩個家丁，于是拽了拽韁繩，讓馬走快一點。沒準，借著這人山人海，還真能夠瞄到個機會開溜呢。</br> 是啊，帶著一匹馬，的確很容易，一點困難都沒有。而且那匹馬還根本就沒有理會自己的命令，依舊邁著不急不慢的步子，依舊耷拉著腦袋走在她身邊，對于她所有的不滿，只以一抹懶散傲慢的目光回應(yīng)。</br> “我恨你，一條……”</br> 蔡小小嘟囔著，感到困意愈來愈明顯，她現(xiàn)在真的好困好困了。如果不是這匹該死的馬鬧著要出門散步，自己現(xiàn)在絕對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抱著冬瓜之類的降溫神器睡了個倍兒香。又陰涼，又舒服，又濕潤的地方，絕對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走在街道上，被吵吵鬧鬧的人群包圍，被油煙氣熏染，被人監(jiān)視，被太陽曝曬這種可悲處境。都是因為這匹馬每天早上要外出遛彎，才會害自己淪落至此。</br> 她再次恨恨地看著一條。自己從來都和這匹馬不對付，每次趕著它時，讓它走快它就走慢，讓它從平坦的路中央走它就非要走坎坷不平的兩邊，給它洗澡的時候讓它不要動偏要動來動去……總之就是個事精。一個又懶，又貪吃，又傲慢，又壞脾氣的事精。</br> 蔡小小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匹馬的時候。</br> 第一次見面。</br> 那時，先生還在給自己做家教，那是第一堂課，先生騎著這匹馬到大門前，門打開，她牽著馬走到后院，將馬拴在馬廄的欄桿上。蔡小小就在后院，就站在自己的門前，就怯生生地看著那位陌生人的背影，怯生生地走上前。那匹棕紅色的年輕馬駒，親昵地用鼻子蹭著主人的肩膀，溫順地低下頭，抖動鬃毛。而那位陌生的先生當(dāng)時只顧著系好韁繩，一言不發(fā)，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到蔡小小一步步走近。蔡小小看著她盤起的頭發(fā)，看著她背在背上的七弦琴，看著她沉默的樣子，感覺這個人似乎很冷漠，很不好接近。蔡小小有些害怕。</br> 更何況，她一定是自己的琴藝先生，新的琴藝先生，之前的基本都被她氣了個半死。因為蔡小小并沒有任何學(xué)琴的打算，完全是家長逼迫，暴發(fā)戶的繁文縟節(jié)……之類的。</br> 但是那匹馬看起來卻很友善。那匹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走近，馬兒低著頭咀嚼著食槽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嫩草，由她靠近也沒有任何動作。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馬兒額頭前的那一縷鬃毛。</br> “別。”</br> 素昧平生的先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緊緊地，卻一點也不疼，比想象中溫柔。她抬頭，與這位先生初次見面。蔡小小望著那張臉，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微笑，先生開口，“別碰一條，它對陌生人很警惕的。它會咬你。”</br> 它會嗎？</br> 蔡小小看著馬兒，馬兒依舊低著頭咀嚼草莖，但是注意到她的接近，便側(cè)著脖子看了她一眼，十足不爽的眼神。蔡小小至今還在思考，那匹馬當(dāng)時到底是因為她想摸它的頭而不爽，還是因為沒能咬她一口而不爽，還是兩者都有？</br> “一條？”她問，轉(zhuǎn)而看向面前的先生，“它的名字叫做一條？”</br> “是的。”</br> 先生點頭，輕輕拉著她遠離被稱為“一條”的馬。</br> “為什么？”</br> 蔡小小雖然依舊并不喜歡面前這位先生，但還是乖乖順從地站到了她的背后，離那匹馬越遠越好。它竟然還在看自己，挑釁的斜視眼神，嘴里含的一根麥稈動來動去，跟個混混樣的。自己剛才怎么會覺得這匹馬容易親近？</br> “因為……”</br> 先生若有所思，最終只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這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馬，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但是一條很喜歡這個名字，習(xí)慣別人這樣叫它了。”</br> “那，你是誰？”</br> 她明明清楚問題的答案，但是還是要問。望著面前這張臉，這張帶著淡淡笑容的臉，她感覺安心了一點，沒有原先那樣抵觸了，“你是我的琴藝先生？新的琴藝先生？”</br> “是的，我是。”</br> 先生回答，低頭望著她，簡短的回答，平靜的沒有一點起伏的音調(diào)。臉上淺淺的微笑，雙眼中卻是淡淡的憂郁。七弦琴被布包裹起來，斜挎在肩上。那時天氣還不是很熱，微微涼風(fēng)，吹拂起先生幾縷散亂的發(fā)絲，“你就是蔡小姐了。”</br> “嗯，對。但是……我可要告訴你……”她望著那張臉，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什么，重復(fù)的，僅僅是從曾經(jīng)看過的小說中的臺詞，“……我不喜歡學(xué)琴，我一點也不想學(xué)。你可別以為我會乖乖聽你的話，做個好學(xué)生。”</br> “好著呢。”</br> 依舊是淡淡的微笑，“想學(xué)不想學(xué)，都好。只是，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先彈一首曲子給你聽聽，怎么樣？也許聽完之后，你會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也許吧……”</br> 并不是一首曲子的作用，也并不是第一堂課就讓自己完全改變想法。但是關(guān)系在逐步改善，漸漸地，喜歡上了彈琴，漸漸地，越來越親近先生，一點一點接近，直到……如今。</br> 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先生的場景。</br> 蔡小小回憶著，不知不覺傻笑起來，沉浸在回憶之中，回想起過去同先生美好相處的一點一滴。</br> ——</br> 她突然感到一陣哆嗦，一道凌厲的目光讓她全身發(fā)毛，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那道目光正出自身邊的馬。</br> “干什么呀？”</br> 馬兒的目光陰沉冰涼，不爽，也讓她感覺不爽。蔡小小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才的思路，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從馬轉(zhuǎn)移到了先生身上，這事精是在責(zé)怪自己忽視它了，“哈？有沒有搞錯，就為這事？”</br> 她在對一匹馬說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br> “切，脾氣也太壞了，一條。”她鼻子哼了一聲，“怎么，你覺得自己是世界中心，大家都圍著你轉(zhuǎn)吶？”</br> 馬兒一言不發(fā)，腳步卻是漸漸加快，一開始落在她后面被牽著走，漸漸地與她保持齊平，最后，甚至超過了她，蔡小小手中的韁繩緊繃著，被它拽著向前走去。雖然街道上人來人往，但是馬一點也不關(guān)心周遭的人群，不避讓，不放慢腳步，只是向前走去。</br> “喂，慢點啊！”</br> 馬沒有理會她。</br> “賭什么氣嗎，在這發(fā)無明之火……”</br> 繼續(xù)走，來到十字路口，馬路兩邊車來人往，它卻漠視交通規(guī)則，全然不顧地向前走去，引起一陣抱怨聲，當(dāng)然，被責(zé)備的還是蔡小小。</br> “你慢點，等等我啦。”</br> 她叫喊著，手緊緊拽住韁繩，但無濟于事。這匹馬想走慢就走慢，想走快就走快，永遠都不會聽從自己的指揮。或許它就是這樣，蔡小小想，它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命令，承認任何人為主人的，除了先生之外。它邁開腳步，只會順從自己的心意，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br> “那你走這么快是要去哪呀？”</br> 馬走得那么快，那么著急，也不再去理會她的話語，連最冷漠最刻薄的回應(yīng)都沒有。蔡小小不禁感覺有點恐慌，這匹馬，一條，這樣任性自為似乎并不僅僅是為剛才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賭氣，似乎，它是真的著急要去某個地方。</br> 那么是去哪里，是去做什么，去找誰？</br> 先生……</br> 蔡小小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生。一條好像能夠感知她的想法一樣，作為回應(yīng)，走得更急更快了。</br> 此時是早上，辰時三刻。太陽越來越大，空氣愈加沉悶，風(fēng)帶來的只有裹挾著灰塵油煙的熱浪。蔡小小被馬牽著想著未知的方向快步走去，她現(xiàn)在既不困倦，也不煩悶，更加不關(guān)心那兩名家丁是否還跟著自己，甚至連陽光也不那么刺眼了。此時是五月的一個艷陽天，烈日當(dāng)頭，萬里無云，她感覺很冷。</br> 先生……</br> 五月，上旬。在一片野草地中。</br> 今日的陽光格外燦爛。此時是上午八點鐘，一個美好的早晨，晴朗的天氣，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晴，氣溫二十七至三十?dāng)z氏度。陽光照射在這一片青青草地之中，從山林中刮出的風(fēng)，掠過這片平原，于是青草便如同波浪一般起伏，優(yōu)美地起伏。遠處夏蟬聒噪，空氣中散布著的，是青草那天然的清香，聞起來令人感覺很舒服。</br> 真不錯。</br> 陽光之下，草地之中，不時有一道道光芒閃爍。那是金屬兵器反射陽光。或許可以聞到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咸咸的，濃濃的，同青草氣息混合在一起，嗯，也很好聞。野草葉片上沾著幾滴血珠，如同清晨的露珠一般晶瑩剔透，優(yōu)美的光澤，凝聚，滑落，消失在土壤中，滋潤萬物，又或者被陽光烘烤蒸發(fā)，只留下一圈淺淺的，若有若無的印漬，一種點綴，就像是草叢中若隱若現(xiàn)的鮮花一般燦爛。</br> 很美很美的場景。</br> 她就在這里。</br> 她永遠喜歡這個地方。</br> 一片茫茫草地中，綽綽人影，在陽光照射之下如同黑色的剪影一般，奔跑，移動，跳躍。大約五十余人，圍繞著一個中心來回運動，如同漩渦，如同風(fēng)暴，如同烈焰，盤踞，旋轉(zhuǎn)，包含著巨大的，足以毀滅一切的能量。他們，有男人也有女人，手執(zhí)各式各樣的武器，他們的表情，或是驚恐，或是冷漠，或是憤怒，他們有的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有的毫發(fā)無傷，完好無損，他們有的猶豫不決，有的無所顧忌。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狀態(tài)，各種各樣的情緒，人可以有那么多情緒，真好。</br> 但是所有的不同表現(xiàn)，所有的不同情緒，都發(fā)自一個最基本的動機。他們來這里做什么，他們?yōu)楹蝸淼酱颂帲蝗f個人可以有一萬個理由，十萬個人可以有十萬個為什么，但是真相只有一個，正確答案只有一個：為了復(fù)仇。</br> 復(fù)仇，仇恨，因為失去難以挽回，因為過去從未過去，永遠停滯在心中，徘徊，惆悵。如果一個人無法擺脫自己過去的陰影，又如何能夠放眼未來呢。選擇復(fù)仇，是為了擺脫失敗的過去，給曾經(jīng)的不堪與昏忙劃上一個句號。縱使并不完美，但也聊勝于無。</br> 所以他們來了，人群組成了漩渦，也成為漩渦的一分子。渴望復(fù)仇，也被仇恨推動。情緒盤旋著，堆積著，凝聚著，指向一個共同的目標，無數(shù)力量指向一點，無數(shù)的情緒指向一個共同的中心。風(fēng)暴之眼，漩渦的核心，焦點，萬眾矚目，她。</br> 一襲白衣，應(yīng)當(dāng)布滿刀瘡劍痕，應(yīng)當(dāng)沾滿血跡。裹著白紗的斗笠，應(yīng)當(dāng)破碎，應(yīng)當(dāng)?shù)袈洌@示潛藏其下的那副神秘面孔。她的軟劍應(yīng)當(dāng)早已卷刃，鈍口，磨邊。她的四肢，軀體，應(yīng)當(dāng)鮮血橫流，應(yīng)當(dāng)同白衣一樣支離破碎。她應(yīng)當(dāng)該受傷，應(yīng)當(dāng)該精疲力竭，應(yīng)當(dāng)死去。一百人，圍攻一人，在平坦的，無處遁形的野草地中，在白日青天，這一切應(yīng)當(dāng)容易到了極點，戰(zhàn)斗，應(yīng)當(dāng)簡單至極。</br>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僅僅是應(yīng)當(dāng)而已。</br> 云二郎，左手壓在右手的腋下，借此來輔助止血，自己不至于失血過多而死。右手手臂上，一處傷口血流如注，即便經(jīng)過了包扎，血液也還是不斷地從低垂下的右手指尖滴落，紅紅的血，消失在泥土之中。</br> 他負傷了，他必須站到一旁，必須歇息片刻。他必須看著面前發(fā)生的一切，腦海中所有的“應(yīng)當(dāng)”，都僅僅是應(yīng)當(dāng)而已。他必須看，看現(xiàn)實如何與應(yīng)當(dāng)大相徑庭。</br> 現(xiàn)實：她全身毫發(fā)無傷，她穿的白衣，也沒有一點破損，斗笠依舊牢牢戴在頭上，面紗始終遮掩她的面龐，不論如何運動，躲閃，跳躍騰挪都是如此。她手中的軟劍，依舊在陽光下閃爍寒光，其上沾染著的，是眾人的鮮血。</br> 現(xiàn)實：她還活著，而包圍她的一百余人，此刻已有一半失去戰(zhàn)斗能力，肩膀，手臂，腿，膝蓋，四肢和軀干，受傷，流血，昏厥，休克，死亡。地面上，橫七豎八的躺臥著的，不知誰依舊活著，誰早已成為尸體。而她沒有受一點傷。</br> 她依舊站立著，依舊在走動，環(huán)顧四周，處于漩渦的核心之中，處于人群盤旋的正中央，如同一只被獵人包圍，落入陷阱的獵物。但是那自信的，有條不紊的步伐，那看似隨意實則戒備森嚴的防守，那無時無刻的戒備。她似乎胸有成竹，她似乎計劃好了，盤算好了一切。所謂陷阱，所謂計謀，對于她來說無足輕重，她一直占據(jù)上風(fēng)，一直具備優(yōu)勢。</br> 她一直穿著白衣。</br> 云二郎看見，一個男人手持一柄長劍正面迎上。</br> 年輕的男人，正當(dāng)盛年，無所畏懼，勇于直面一切危險與挑戰(zhàn)。一身正氣，行俠仗義，好于打抱不平懲奸除惡。這個男人是唐山一門劍派的掌門人，一年前還是大師兄，然而同樣也是一年前，在竇王嶺的圍攻行動之前，掌門師父也還活著。師父命喪竇王嶺后，他不負眾望，當(dāng)上了掌門。作為掌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其師墳前立誓復(fù)仇。</br> 如今，年輕的掌門揮舞長劍，攻向白衣人。在先前的一輪進攻之后，他的左手被劃破了，簡單的包扎歇息之后，重新回到戰(zhàn)場。斗志沒有受到一點影響，雙手緊緊握著長劍，揮動，帶著千鈞重壓橫掃一切。復(fù)仇的怒火在雙眸中燃燒，吼叫如同獅子一般低沉可怖，激勵著身后的門生緊隨而上。十?dāng)?shù)人朝著同一目標前行，左右走動著，步入風(fēng)暴之眼。</br> “吼——”</br> 他吼叫。大步流星，所向披靡。他踩倒面前的野草，踏出一道毫無障礙的道路。他舉起長劍，劈下，厚重的武器，簡單的動作，沒有一點花俏。如同驚雷，如同閃電，如同千斤巨閘迎面而下，摧毀一切。</br> 白衣人向后靈巧地略退一步，長劍的鋒利劍尖從她的身前劃過，帶動的風(fēng)鼓起斗笠上的白紗，烏黑的長發(fā)飄揚，軟劍擎在手中蓄勢待發(fā)。躲閃，等待，對方的攻擊一旦落空，便是她還擊的時刻。</br> 落空，還擊。</br> 她握著劍的右手揮動，快速，輕盈地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刺向男人的左臂。這是一記以繳械為目的的反擊，對方右手已經(jīng)著傷，若是再加上左臂，那么負傷的雙手，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運起那柄沉重長劍的。距離異常接近，沒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防守，對方最為妥善的，也是唯一的應(yīng)對措施，便是丟下武器，向后撤離。</br> 負傷，或是敗撤。無論如何，手中的武器必須要被拋下。面對自己的仇人，作戰(zhàn)，卻被迫丟下了兵器，茍活性命，對于一位復(fù)仇者而言，這是最為嚴重的恥辱。他清楚這一點，她也清楚這一點。</br> 小伎倆，不過是小伎倆罷了。</br> “哼——”</br>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舉動，一聲輕蔑的，低沉有力的悶哼。雙手靈活地運動，左手向前一伸，長劍以右手為軸心轉(zhuǎn)動，配合他的步法，劍轉(zhuǎn)而從側(cè)面刺向?qū)Ψ健]有撤退，沒有防守，他要同對方正面相拼，壯士斷腕，以雙手負傷的代價換取一次重創(chuàng)的機會。</br> 這是最理智的決定，不是嗎？將自己的損耗降低至最小，給予對方沉重打擊，以小換大，以失換得。身臨戰(zhàn)場，面對瞬息萬變的戰(zhàn)情，還能夠不慌不亂地鎮(zhèn)定應(yīng)對。這個男人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不論是武藝還是思維，都值得敬佩。</br> 這絕對是一個理智的決定，應(yīng)當(dāng)是。</br> “不行——！”</br> 云二郎叫喊著，雖然他的提醒無濟于事。他叫喊，阻止兩人的這種互拼行為，因為他早已知曉最終的結(jié)局會如何。先前，自己的右臂是如何負傷的？</br> 其實，那個男人完全目睹了先前云二郎的進攻以及負傷經(jīng)過，也看到了她的負傷經(jīng)過。他知道，自己這一擊刺下去會得到什么收獲，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想法。因為那種事情根本就一點也不合理，不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的。</br> 他始終無法相信。</br> 只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br> 他的長劍，劍尖斜刺入她的左肋，幾乎完美的一擊。深深扎入皮肉，從肋骨的間隙捅進去，從長度判斷，已經(jīng)傷及心臟，至少，左肺已經(jīng)被捅穿了。他本可以捅得更深一些，再攪動一番，造成更嚴重的二次創(chuàng)傷。但是，他的手臂已經(jīng)使不上力氣了。</br> 同一時間，她的軟劍也刺入他的左臂，穿過手臂，又刺過右臂，完全刺穿，將兩只手臂牢牢釘在一起。肋部受創(chuàng)令她的動作一滯，但她還是迅速地抽回了軟劍。給兩只手臂留下空洞的兩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br> 鮮血飛濺。</br> 男人的雙手無力地低垂下去，長劍也因其本身重量摔落在地。他到底也還是沒能握住武器，并且，從受傷程度判斷，他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靈活運用長劍了。</br> 但到底，他完成了復(fù)仇。他給予了自己的仇人致命一擊。</br> 鮮血飛濺。</br> 她受傷了，她搖搖晃晃，疼痛令她淺淺地哼了一聲，還是那樣若有若無。隨之而來的，是一口血噴出來，濺到面紗上，打濕了，染紅了白色的面紗。左肋的創(chuàng)口，破損的白衣，鮮血染紅了白色的布料。她受了致命一擊，她即將死去。</br> 她應(yīng)當(dāng)死去了。</br> 男人的臉上是滿意的，終于得償所愿的微笑。他身后緊跟著的十來名門生此時趁著機會一擁而上。前掌門的大仇終于得報，他們很興奮。他們手握著劍，大膽地靠近敵人。對方此時已經(jīng)是茍延殘喘，致命一擊，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脅，他們此時進攻，是絕對安全的。</br> 應(yīng)當(dāng)是絕對安全的。</br> “唰——”</br> 空中是熟悉的寒光閃爍，男人的笑容凝固了。</br> 四處是熟悉的血腥味。鮮血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br> 她揮舞著軟劍，面對包圍著自己的人。那些門生，那些此時此刻才有膽子走上前的人，逞英雄，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為什么而做，完全只是為了逞英雄才出現(xiàn)在這里。復(fù)仇，仇恨，這些詞匯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么？他們知道答案嗎？</br> 她揮舞軟劍，動作同原先一樣靈活。她刺穿一個人的喉嚨，她劃破另一個人的胸腔，她一劍斬下兩個人的手臂，她反手捅破背后一人的腹部……每一招，都伴隨著叫喊，伴隨著鮮血橫流。她應(yīng)當(dāng)受了致命傷害，應(yīng)當(dāng)無力反擊。她應(yīng)當(dāng)全身沾滿鮮血，應(yīng)當(dāng)身著殘破的，布滿瘡痕的白衣。她應(yīng)當(dāng)早已死去。</br> 應(yīng)當(dāng)。</br> 現(xiàn)實：她的動作越來越靈活，越來越流暢。伴隨著每一滴對方的鮮血飛濺，伴隨著她的每一次進攻，每一次移動，伴隨著她每一次奪走一個人的生命。每一次，有人死亡，有人倒下，倒在這片野草地中，被野草覆蓋，每一次，野草葉沾上露珠般晶瑩的血珠。每一次，都讓她的狀態(tài)恢復(fù)一些。□□在恢復(fù)，血止住了，粉紅色的肌肉開始生長，皮膚開始生長，一切恢復(fù)如初。</br> 現(xiàn)實：如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持著看不見的針線。白衣上的創(chuàng)口被修補。破損處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淺，越來越稠密。白色的絲線交織，白色的布料縫補，恢復(fù)如初。鮮血的痕跡也開始變淡了，淡淡的，紅褐色，淺紅色，粉紅色，一點一點，最終，消失。潔白的衣服，一塵不染，沒有一點創(chuàng)傷破損，就像新的一樣，還帶著太陽烘烤的香味呢，一切恢復(fù)如初。</br> “不可能，這不可能——啊啊啊！”</br> 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方才的鎮(zhèn)靜，理智，此時已蕩然無存。目睹剛才的景象，被殺死的同門，自己的弟子，死狀凄慘，尸首不全。十余人，短短一瞬，便被殺了個干凈利落。尸體很七豎八地倒伏在野草地中，風(fēng)吹過，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br> 唯有她，依舊站立，依舊完好無損。剛才兩人的對戰(zhàn)，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br> 這不可能。</br> 他不相信他怎么也不會相信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不應(yīng)當(dāng)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不可能存在這種情況現(xiàn)實不會是這樣不該是這樣——</br> 他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雙手空無一物，長劍被丟棄在地。他不顧一切地朝著她撲過去，為了復(fù)仇。為了給自己的掌門師父復(fù)仇，也為了給自己的同門，給自己的門生，剛剛被殺死的那些人復(fù)仇。</br> 復(fù)仇，仇恨，如同烈火，如同風(fēng)暴，如同漩渦，將他牽扯至核心之中。</br> 身著白衣的她站在那里。</br> “嗤——”</br> 簡單的一揚手，不閃不避，正面迎上。她舉起手中的軟劍，由下而上刺過男人的下巴，深入，刺穿腦干，劍尖從后頸破出。干凈利落地一記，瞬間致命。</br> 鮮血如同泉涌，再次沾染了她的白衣。</br> 男人負傷的雙手低垂。軟劍抽出，他便倒了下來，倒在野草地之中。</br> 白衣上的血跡再次開始變淡變淺……</br> “好著呢。”</br> 她開口，輕輕的聲音若有若無，平靜的語調(diào)，沒有一點變化起伏，不帶一點情感。她手中的軟劍閃爍寒光，面前是另一具尸體，被野草包圍，被野草吞沒。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她四周是無盡的血海，被染紅的土地，被染紅的野草。</br> 遠處傳來蟬鳴，若有若無。艷陽高照，白衣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飄揚，潔白，一塵不染，一切恢復(fù)如初。</br> “下一個。”</br> “一條，你在往哪走啊，前面就是城門口了。再走下去，我們就要出城了。”</br> ……</br> “我不能出城的，我爹不讓我出城。咱們回去啦。”</br> ……</br> “你怎么又不聽使喚呢，跟我回家！”</br> ……</br> “好啦，好啦，所以你到底是想怎么樣嘛？”</br> ……</br> “要我騎上你的背？”</br> ……</br> “為啥啊，我可不會那么輕易上你的當(dāng)。你肯定是想把我顛下來，對吧？”</br> ……</br> “被我猜中了吧。”</br> ……</br> “你那看著我的眼神什么意思啊？”</br> ……</br> “真想讓我坐上去？嗯……為什么？”</br> ……</br> “我……喂，后面還有爹派來的跟班呢。”</br> ……</br> “甩掉他們？我……我不知道，要那樣做了，肯定會被禁足一個月。”</br> ……</br> “你叫誰膽小鬼呢？問題是，我到底干嘛要這樣做？”</br> ……</br> “先生？”</br> ……</br> “你要帶我去找先生？”</br> ……</br> “你是在點頭吧？”</br> ……</br> “……”</br> ……</br> “……”</br> ……</br> “……好吧，我騎上來，你可要跑穩(wěn)一點，我不會騎馬——”</br> ——</br> “喂，喂，跑穩(wěn)一點啊，你聽到?jīng)]有？別跑那么快啊！”</br> ——</br> “我們出城門口啦，城外是土路，我顛下來怎么辦啊？”</br> ——</br> “那兩個跟班在追我們……好吧，放棄了。我猜我回去死定了。”</br> ——</br> “你真不是在耍我吧？你真是要帶我去找先生？”</br> ——</br> “跑慢點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