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歡會。名詞——兩艘（或兩艘）以上海船的一次交際性聚會。</br> 四天過去了，四月十六日，傍晚，浙江外海。</br> 夕陽漸漸沉沒，一片蒼藍的大海，遠處的天空是紅彤彤的晚霞，還有落日余暉在海面上映射出粼粼的波光。傍晚的海風相當舒適，涼涼的，不似白天那么炎熱了。習習晚風吹拂，令王滶感覺很舒服，他心情很愉快。</br> 當然，兩天前收到的消息令他感覺更愉快。多日的海上巡航，終于引來大魚咬鉤，雖說最終結果僅僅是撕掉了對方唇邊的一塊肉，不算什么決定性一戰。但是這當頭炮的打響，令他對即將開展的登陸猛攻有了更大的信心。如果對手的實力也僅僅如此，那么未來的作戰，只會更加順利，勝利如同探囊取物。</br> 此刻，他坐在小艇的尾梢，看著一眾面向自己的水手賣力地劃槳，自己的副官柴門先生坐在船頭一言不發地閉目養神。不遠處，另一艘自己的小艇也保持并排行進，一切看起來平安無事。他看到對面的那艘大船越來越近了。大船上的人，已經拋下了纜繩，準備迎接他們登船。而他也同樣看見，大船的那三根桅桿上，懸掛著的，尚未收起的巨幅船帆，以及船帆上的紅色槭樹葉標志。</br> 他不喜歡那個標志。</br> 那火一般的紅色令他感到礙眼，太過招搖，也太過俗氣。早晚，自己會把這些涂了槭葉標志的船帆換下來，一把火全部燒毀。換上純黑色的帆，黑色才好看。</br> 然而這些話只是放在心里想，可不能說出口，至少現在不行。</br> 第一艘小艇靠近大船邊側，坐在艇首的副官柴門義空揮手示意水手停止劃槳，然后攀住繩索，腳踩著壁板上凸起的階梯攀登。王滶也緊隨其后上船。</br> 聯歡會呀，自己到場之后，聯歡會即將開始了呀。他想著，登陸作戰開始之前的聯歡會，真是太美好了。</br> 帶著愉悅的心情，他兩手交替著抓住繩索攀爬，看見船舷邊的人對自己揮手示意。</br> “中島君，別來無恙啊。”</br> 王滶登上大船，向上前迎接的水手打招呼。第一聲問候，他還是選擇了用漢語。</br> “王公子，歡迎上船。”</br> 對面的人也滿臉堆笑地，用相當蹩腳，口音相當濃厚的漢語回敬。</br> “哈哈，中島君漢語本當上手。”</br> 他也笑著恭維，親切地拍了對方兩下肩膀。那個水手，凌亂的頭發還帶著油污，黑黑的臉頰上滿是皺紋，穿著的衣物也是破破爛爛。王滶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中島三郎，小隊長之一，做水手之前是宮崎當地巨盜首領，之前也見過幾次面，然而他可沒打算和這人多打交道，純粹只是個無賴而已。</br> 王滶環顧四周，甲板上，站了不少人，但大多都是地位低下的水手。怎么，自己作為友軍的船長，帶著大副前來做客，就讓一位小隊長來接待。這女人現在連一點表面功夫的禮節都懶得做了？</br> “中島君，王小姐現在忙嗎？”</br> “……何？”</br> 干，太復雜的話這王八蛋就聽不懂，自己也沒興趣給他說日本話。還好，就在這時候，自己在另一艘小艇上的人也登上船了，王滶伸手招呼翻譯過來。</br> “王さんは今忙しいですか？”</br> “紅葉様は捕虜を取り調べています……”紅葉小姐現在正在審訊俘虜，所以命令我迎接王先生先去船廳，她很快就到。</br> “哦，好的。”王滶點點頭，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但是心里已經開始不滿。竟然讓自己一個客人等候，真是——嗯，她現在在做什么？</br> “捕虜を取り調べていますか？”</br> 審訊俘虜，中島君。我記得，王小姐從來不留活口，以往所有抓獲的明國士兵，一律都是直接殺死的呀。現在審訊俘虜又是怎么一回事？</br> 翻譯說，這個俘虜就是四天前在海上巡航，遭遇戰時捕獲的士兵。當時對方的船上有好幾個人被炮火震到，被甩下船只，掉入海中，又被打撈上來，被盡數殺死，砍頭。但是，王小姐留下了這一個人做俘虜，這幾天，一直在審訊，在船艙的牢房里拷問他。</br> “這樣啊……”</br> 王滶依舊點頭，“……好吧，中島君，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先去廳堂稍待。請轉告王小姐不必著急，先忙著，我不介意多等一會。”</br> 等待這句話翻譯完，他便轉身，帶著副官和翻譯向著后甲板上的廳堂走去。同時，他內心思忖著，俘虜？這女人向來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卻留了一個俘虜呢？想來，那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至于怎么特別，自己待會可就要好好問問了。</br> 現在……先去喝兩杯酒，放松一下。</br> 他看著遠處，夕陽即將滅盡，最終的一點光輝，漸漸暗淡，晚霞也慢慢由紅轉青，頭頂的天空，已經隱隱可見一兩點星光。晚風吹拂，涼涼的快感。今天的天氣不錯，他覺得，晚上的聯歡會，一定也會很不錯。</br> 同一時間，船艙下。</br> 牢房中一片黑暗，只有幾盞蠟燭瑩瑩的火光跳動。牢房已經十分破舊，鐵制的欄桿早已被潮濕的空氣侵蝕，生著點點銹痕。木板墻壁上，是一大塊一大塊的霉斑，還有不知何處的縫隙灌著風，發出嗚嗚的聲音，頭頂，因為上層水手的來回走動，總是有灰塵掉落，飄散室內，掛在墻上的鐵鏈，不時隨著船的晃動零丁作響。整個牢房，都顯露出一份陰森可怖，和這艘船比起來，仿佛老了一千歲。</br> 因為，很久都沒有用過了，很久，都沒有收容住民了。很多人，很多俘虜，在踏入這間牢房前，就已經在甲板上被屠殺，被斬首，被丟入大海墳墓。這間牢房，這些欄桿，這些鐐銬，這些刑具，很久都沒有嘗過鮮血，嘗過眼淚，嘗過恐懼的滋味了。</br> 直到四天前。</br> 四天前，這里終于傳來了嚎叫聲，傳來了鞭笞聲，重拳，咒罵，侮辱的聲響，終于再次充斥這個被拋棄多時的地方。</br> 四天前，這里終于迎來了一位俘虜。一位特別的人。</br> “他又昏過去了。”</br> 一個手持藤鞭的水手，轉身，用漢語對著坐在黑暗中的她說。手中的鞭梢，指著另一邊，被銬在墻上的人。那個人，低垂著頭，曾經扎起的長發，如今已經垂散下來，身上的青衣，也是破破爛爛，但依舊沒有被褪去，雙手，雙腿，還有軀干，都布滿了一道道傷口，鞭打，烙印，拳擊，刀割，針刺，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此刻，她又昏過去了。</br> “潑水。”</br> 坐在黑暗中，身著紅衣的女子下令。另一個水手便從身邊的木桶中舀上一瓢水，向著俘虜臉上潑去。水里面，摻了一種植物的紅色果實汁液，潑在皮膚上很疼，很管用的手段。商人叫那種植物辣椒。</br> 她不喜歡辣的東西，想來，特別的人，你也不會喜歡吧。</br> “咳——唔……”</br> 那個俘虜清醒了，甩甩頭，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本能地想伸手去抓撓。但被銬起的雙手，只能徒勞地搖動鐵鏈，發出晃里晃蕩的聲音。顯得自己很不堪。</br> 持鞭的水手看到她醒了，于是揚起藤鞭，預備再結結實實打上一輪。折磨俘虜的樂趣可不是常常能夠享受到的，他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br> “先暫停。”王紅葉揚手示意，“讓我再來問一遍。”</br> 水手便遵從命令，放下藤鞭，轉而伸手揪住俘虜的頭發，逼迫她抬起頭，看著審訊官。</br>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能的話，就點點頭。”</br> 青鸞點點頭，但是眼睛依舊緊閉著，依舊被刺激地發疼，不愿睜開。</br> 不愿看她。</br> “很好，那么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哪里來的隊伍？”</br> “……”</br> “我再重復一次，你是哪里來的隊伍？你們的將軍是誰？”</br> “……”</br> “對腹部揍一拳。”</br> “噗——”</br> “咳，咳，咳——”</br> “好吧，看來你還是不愿意回答，我可以理解，你是士兵，保守軍隊秘密是你的責任。”王紅葉雙手交叉著，冷冷的眼神看著她，“那么，來問些私人的問題吧。”</br> “……”</br> “你叫唐青鸞，是明國人，對吧？”</br> “……”</br> “不需要保持沉默，你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再回答一次又怎樣。”她拿起一直放在膝蓋上的兩把刀，一長一短，太刀和脅差，“明國人，那么，這兩把日本刀，你是怎么得到的呢？”</br> “……”</br> “這也有必要瞞著我嗎？”</br> “……”</br> “你手上的傷呢，兩只小指都被砍下來了，怎么回事呢？”</br> “……”</br> “怎么，這又不能說？”</br> “需要繼續揍他嗎？”</br> “暫時不用，暫時……我想繼續聊會。”她制止水手的行動，看著青鸞，依舊是冷淡的眼神，“你聽到了嗎？我想繼續和你聊一會。你沒必要總是保持沉默，有些事情，回答了也無關緊要。”</br> “……”</br> “唉……”</br> 王紅葉嘆了聲氣，無奈地將刀重新放到膝蓋上，伸手揉著額角，然后重新開口，“繼續吧，再打兩刻鐘。”</br> 得到命令的水手，再次揮起藤鞭，朝著那早已破損不堪的軀體上揮動，“啪——”清脆的響聲，皮膚上又多出一道殷紅的傷口。青鸞依舊緊閉著雙眼，牙咬著嘴唇，盡力不要讓自己叫出來。</br> 過不了多久，你還是會叫出來的。王紅葉想，雖然拼命忍耐，但你骨子里還是很怕疼。我只是希望，除了嚎叫聲外，你能夠再多說點什么。就算不是軍情也行，隨便說些什么，讓我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就好。</br> “紅葉様！”</br> “何？”身后，從外界傳來的燈光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轉身，看到小隊長中島三郎走進來，心里已經大致清楚是什么事情了，“彼が來たのですか？”</br> “はい、。”中島三郎點下頭，“王さんはもう待っています。”</br> “王さん？”</br> 聽到對方如此稱呼那個人，王紅葉的眉頭猝然緊皺，面色比平時更加陰沉，“中島……”</br> “す……すみません。”</br> 中島也反應過來自己的錯誤，擺手道歉，“すみません，紅葉様——”</br> “你！”</br> 突然，一直沉默不語，緊閉雙眼的俘虜怒吼起來，打斷了他的話。青鸞看著面前蓬頭垢面，一聲破爛衣裳的倭寇，雙眼涌出怒火，極力地試圖向前撲去，將鐵鏈弄得叮當亂響，“你！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倭寇！”</br> “ばか……”</br> “中島。”王紅葉站起來，扯住他的胳膊，眼神依舊陰沉，“彼にかまうな，リーブ！”</br> 中島三郎最后看了惡狠狠地瞪了青鸞一眼，然后服從命令，轉身離開。</br> “你終于說話了呀。”</br> 她看著她，說，“也是，畢竟中島毆打過你的朋友，看到他你自然會很生氣。”</br> “……”</br> 青鸞此刻睜開了眼睛，也看著王紅葉，但是，卻又停止說話。</br> “你看我了？你那眼神中，是什么情緒呢？”她問，“中島毆打了你的那個士兵朋友，但是，殺了他的人，就是我呀。你看我時，在想什么？”</br> “……”</br> “好吧，我現在有事，需要出去一趟。應酬，沒辦法。”</br> 她說著，轉身，走開，將手中的刀插上腰帶，并且示意兩個水手跟上，“那么，你先借這個機會休息一下，睡一會什么的。等我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聊天。”</br> “再見，唐青鸞。”</br> 門關上了。</br> 黑暗的牢房中，只有蠟燭的火光，微弱，跳動。</br> “……”</br> 此時，夕陽已完全落入海中。天邊的一點紅霞，也漸漸消退。夜空無云，唯有圓圓的一輪月亮懸掛，周遭的繁星閃爍。王紅葉從沉悶陰暗的甲板下走上來，看著這一片夜景，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清新的空氣，感覺輕松了很多。</br> 從那無聊的審訊中解脫出來，享受著一人獨處的時光，感覺很好。然而，這時光也相當短暫，她定定神，心里構思著接下來該說的那些社交話語，向著后甲板上的船樓走去。大廳就在彼處。</br> 四天過去了，審訊毫無成果。不管怎么鞭打，怎么折磨，那位俘虜都沒有吐露一點情報。也許，是自己的方法不對吧，自己并不怎么擅長審訊。以往，還從未審訊過抓獲的士兵。都是直接殺死的，輕松了斷，對彼此都好，何必像現在這樣浪費雙方的時間呢。</br> 何必呢？</br> 她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自己何必，要去留下這個人，要去審訊，要去拷打呢。這個人，又有什么特別之處？</br> 帶著這個疑惑，她走到了大廳的門前，兩位手下給她開門。她已經聽見了門內傳來的熱鬧喧囂。好容易清閑一會，又要面對無聊的人了。</br> 參加無聊的聯歡會。</br> 她步入大廳，沉重的門又在她身后關上。自己，又重新被悶熱的空氣，嘈雜的聲音，和難聞的氣味包圍。</br> 大廳分列兩側擺放一排交椅板凳，中央空出一道路，鋪上鮮艷的紅色地毯，而路的盡頭，自己的對面的一級臺階上，就是首席的位置。此刻，首席的兩把椅子，一張還空著，是自己的，另一張，已經坐了人。</br> 廳中，幾乎是全船的水手都在此處，飲酒，交談，兩種不同的語言相互交雜，大呼小叫，杯盤狼藉。傳送菜肴的侍應來回走動，不時有飯菜油污濺落在地板上，濺落在紅色的地毯上。王紅葉看著眼前這混亂的場面，心里的反感不由得又增添了幾分。</br> 她邁步，踏著紅色的地毯，向著首席走去，向著那個自己討厭的人走去，越來越近了，水手們都已經看到了自己，嘈雜聲降低了一些，然而還是很吵。</br> 她走到首席前，伸手行禮。</br> “滶兄，久等了。”</br> “啊，小妹。很長時間沒見。”王滶很隨便地回了禮，“沒關系，我并沒有等多久，并且，這般熱鬧的場合，等待的這段時間里，我過得很盡興。”</br> “抱歉，我正在忙些事情，一時抽不開身。”她落座，坐在王滶邊上，端起酒杯，“先敬兄長這杯酒，權做賠罪，請。”</br> “請。”</br> 一飲而盡的酒，溫熱，柔滑，商人賣給她的良品，總算是這場聯歡會上自己收獲的一點滿足，雖說對方也喝了。但總好過上次做客，自己被逼著喝那又辣又澀的燒酒，難受了半天。王紅葉喝完酒，感覺自己臉頰開始微微發熱，發紅。思緒開始游蕩，真的是很不錯的酒。</br> “滶兄，不知今日相約所為何事？”</br> “也只是大家一起聚聚，交流一下感情。”</br> 王滶笑著回答，“很遺憾，謝老今天沒能過來，老人家最近身體不太好，脖子有些發疼，可能是害了風濕。不過，只有我們兄妹兩人相會，今天晚上也過得很開心。”</br> “滶兄，不知艦隊和陸戰兵準備的如何？我們這次登陸戰，主力就靠您，還有松浦大人的人馬支持了，軍備武器都安排好了吧？”</br> “這個小妹你放心，大哥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仗打了無數，戰前的準備工作，自然是早就已經辦妥了。”</br> 的確，打了無數的仗，只是不知勝仗有幾場。王紅葉心想，“很好，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合兵出擊呢？”</br> “預計，十九日開展登陸行動。”他呷了一口酒，開始述說，“首先，派只小船隊從象山登陸，向寧海北部進發，給他們造成進攻寧海的錯覺，引開對方在臺州的兵力。然后，主力部隊分三個方向，攻擊桃渚，新河，圻頭，包圍臺州。”</br> “敵人會就這樣上鉤嗎？”</br> “當然了，我布下的餌很足，他們絕對會上鉤的。”王滶得意地笑著，“我們會一舉奪下空虛的臺州城，占據地勢守衛，鞏固城防，就像曾經在岑港那樣，我會再次建立一個基地。只不過這一次的基地會更加牢固，這一次，我可不會那么輕易落敗。”</br> 你？不是我們？</br> 王紅葉瞥了他一眼，聞到他說話時嘴里冒出的酒氣，她思考，在自己來這里之前，他都喝了多少酒，“關于這次對方軍隊的情況，不知滶兄了解到多少？”</br> “一些情報。俞大猷是趕不回來了，正在南方和張璉兄的義軍作戰。我想，這次的主力部隊就是戚繼光和他訓練的那些新兵吧，不值一提。小妹你也和他們打過交道了。”訕笑，“如果他們都是那般模樣的話，那根本不足為懼。”</br> “的確，四天前在海上打了一場。然而……”然而，王紅葉覺得那場戰斗并不能夠說明什么問題，“然而那只是水面作戰，對方的陸戰能力，我們到現在都一無所知。”</br> “小妹，何必如此沒有信心呢，咱們就先別想那些事情了。”王滶又端起酒杯，“今天晚上，只是聯歡，那些正經事就先放在一邊，明天再談，你該學著放松一下。”</br> “滶兄說得對，我們再飲一杯。”她也只好端起酒杯，但是放松？自己可是一點都放松不下來，“祝旗開得勝。”</br> “祝旗開得勝。”</br> 又是一杯酒。很好喝，但是讓她感覺有些眩暈。王紅葉討厭眩暈的狀態，也絕對無法放松下來。放輕松，即將面對一場戰斗，即將身臨戰場，對敵人的情況還一無所知，無法保證百分之百的勝利，自己怎么能夠放松起來？</br> 看著身邊搖搖晃晃，嘴里哼著小曲的那個人，還有面前喧囂雜亂，大嚷大叫的水手嘍啰。王紅葉臉上的表情越發冰冷，在這一群聯歡的人中間，恐怕只有自己是沒有帶著笑容的，恐怕，只有自己無法放松。</br> 真是一群白癡。</br> “喂，小妹，今晚的聯歡，也沒安排什么節目助興嗎？”王滶問她，臉上掛著白癡的笑容，“上次你去我們那聯歡，我們可是為你準備了不少表演，那些日本姑娘舞可是跳得很不錯的啊。”</br> “很抱歉，滶兄。我沒有準備節目。”王紅葉靜靜看著他，飲上一杯，“時間倉促，來不及準備，請見諒。”</br> 的確，時間倉促。并且，我也沒打算叫女人來給你和你的手下，還有我的手下享樂。上次聯歡結束后，那些舞女最后怎么樣了，我可是很清楚。</br> “啊，沒關系。只是喝酒也——看，打起架了！”</br> 王滶激動地伸手指著臺下，兩個已經醉醺醺的水手爭吵著，不知是因為什么糾紛，動起手來，打成一團，“那兩個人好像是我的手下。”</br> 的確如此，那兩個人穿著不同于自己船隊的服裝。并且，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明國人，爭吵著，叫罵著，互相用彼此聽不懂的語言侮辱對方，在桌子邊打斗起來，漸漸斗到了大廳中央，在潑了酒，油，食物的地毯上滾動著，拳□□加，扭成一團。真的是太難看了，難看的打斗，然而那些圍觀的人竟然還在叫好。</br> “彼らを制——”</br> 她正想向身邊的水手長下令，王滶拉住了她，制止了她的行動。</br> “嘿，放松點，小妹。只是打架而已，不會出什么事情的。”他笑著，眼睛依舊朝著打在一起的兩人瞟去，“并且，這也算是一種演出節目啊。”</br> “……”</br> 她只好作罷，不是自己的人，不好說什么。但是她真的很厭煩這種事情。打斗，嘈雜，喧鬧，污漬，謾罵聲，起哄聲，刺耳的笑聲，吵死人了。還有這沉悶的空氣，這難聞的氣味，這晃人眼睛的燈火，都讓她感到不滿。還有，曲意逢迎的禮貌應酬，身邊這個討厭的人，跟他一起喝酒，連酒都不好喝了。總之，她討厭這一切。</br> 討厭這無聊的聯歡會。</br> 王紅葉支著手，意興闌珊地看著周遭的一片混亂，感到無聊。她有些希望能夠離開，能夠去甲板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一看夜景。然后，再去甲板下，再去牢房那里繼續審訊，和那位特別的人繼續聊天。和現在自己身處的環境相比，審訊也不那么無聊了嘛。</br> 特別的人，唐青鸞。</br> “小妹。你換了新的日本刀？我竟然知道現在才發現。”</br> “嗯，不。這不是我的刀。是我得到的。”</br> “得到的，從哪里得到的？”喝酒。</br> “……一個俘虜身上搜到的。”</br> “俘虜？啊，對了，我剛上船時，就聽說，你當時好像在忙，是在審訊一個俘虜？”喝酒。</br> “……對。就是四天前海戰時逮到的。關在牢房里了，這幾天一直在拷打。”</br> “你可是從來不留俘虜的啊，殺無赦，怎么這次獨獨留下了一個？”</br> “……想審問出一些情報。畢竟，馬上要開戰了，我想，對于對方情況，還是知道的多一些的好。”</br> “那就是他的刀嗎，他是日本人？”</br> “……不是，是明國人，明國士兵。”</br> “那么，為什么會在身上帶著日本刀呢，你有沒有問出來？”喝酒。</br> “沒有，那個人什么都不肯說。”</br> “這樣，這樣，我也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了。那些當兵的都死腦筋的很。另外，他們也只知道奉命行事，我覺得就算你問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br> “的確如此。不過，一點消息，也好過什么都問不到。”</br> “哈，你很快就要殺了他吧。我挺熟悉你的，你可不是那種有耐心的人。”大笑，并且喝酒。</br> “也許吧。”</br> ……</br> “所以，刀是他的，你也不知道他身上為什么帶著刀？”</br> “嗯。”</br> “嗯，這可有點意思。”思索著，一邊思索一邊喝酒，“我倒有個不錯的想法。把他帶上來，如何？”</br> “為什么呢，滶兄？”</br> “我想，或許我們可以來即興安排一個節目。”喝酒，醉醺醺的，依舊在喝酒，“比看舞蹈，看打架更有意思的節目。給這次聯誼增添更多的樂趣。”</br> “什么節目？”</br> “審訊，我們當著大家的面，就在這個大廳里，在聯歡會上審訊這個俘虜。”微笑，“也許，我的審訊方式，能夠讓他說出更多的話。”</br> ……</br> 王紅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