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會再次見到她。</br> 一定是因為刺眼的陽光,讓自己眩暈,才會錯看。</br> 因為自己的暈船癥太過嚴重,才會讓自己出現(xiàn)幻覺。</br> 因為震耳欲聾的炮擊,因為溺水,因為口渴,因為饑餓……</br> 一定是錯覺,一定是的。不然,就又是自己的一場夢。</br> 不可能,再見到她的,不可能再與她相見,與她重逢。</br> 可是,即便是一瞬間的目光交接。</br> 即便是短暫的窺探。即便,看到的僅僅是一個模糊的,紅色的身影。也清楚,也明白,那個人,一定就是她。</br> 即便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便處于昏迷,也不曾忘記烙印在心中的容貌。</br> 熟悉……</br> 一切都太過熟悉了。那標志的面龐,那閃爍褐色光澤的長發(fā),那隨風飄拂的紅色頭巾。</br> 那輕輕的,若有若無的觸摸。那靈巧的手指,探索自己身軀時的溫柔。</br> 那一聲聲呼喚,那曾經(jīng)的姓名。</br> 是她在呼喚自己,在呼喚自己蘇醒過來。</br> 這不是錯覺,也不是夢。快睜開雙眼,回到現(xiàn)實。</br> 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br> 快醒過來,一條。</br> 快點醒過來。</br> 一條。</br> 一條……</br> 于是,我醒了。</br> 唐青鸞被這呼喚叫醒,從昏迷中恢復知覺,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濕漉漉的,躺在潮濕的木板上。耳邊,是浪濤拍打船舷的聲音,空氣中,是再熟悉不過的咸咸的鹽味。</br> 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燦爛的陽光。</br> 然后,就看見了她。</br> 她,就站在自己面前。</br> 那一雙大大的眼睛,帶著好奇的神色看著自己。水汪汪的眼睛,仿佛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包含在內,混合著,糅雜著,化為最引人注目的雙眸。</br> 那在陽光下閃爍褐色光輝的長發(fā),齊齊的劉海被風吹拂著,兩鬢的散亂發(fā)絲搖曳。及腰的長發(fā)扎在背后,很漂亮,很寬松地系起。發(fā)型變了呢,不過也很漂亮。紅色的發(fā)帶在頭頂纏繞一圈,挽起的結,兩角飄拂,如同紅色的蝶翼撲朔。</br> 白色的襯衫,袖子高高挽起,紅色的短衫,還打了綁袖,一雙雪白的胳膊暴露在外,臂膀上的肌肉飽滿,優(yōu)美的線條讓自己忍不住多看兩眼。還有斜扎著的腰帶,還有短短的才及膝蓋的紅裙。以及……</br> ……那一雙修長的腿。沒有布褲,沒有長襪,沒有高筒靴的遮擋,僅僅是一雙腿,就這樣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同樣是如玉一般潔白溫潤,同樣飽滿的肌肉,同樣優(yōu)美的弧線,從裙角邊沿現(xiàn)出的大腿,到鼓起的膝蓋,再到小腿肚,腳踝,腳背,腳趾,全部都看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腳上僅僅穿了一雙拖鞋,前面人字形的系帶,后面細細的縛繩纏繞腳脖子,更加多了一份點綴。</br> 這白中透著粉紅色的腳趾,這透明,閃爍光澤,不長不短的趾甲。曾經(jīng),只有在晚上才得一見的美景,此刻,就這樣在陽光下被欣賞,勾起那一份如夢般令人迷醉的回憶,讓自己的臉頰微紅,無所適從。</br> 我真是個變態(tài)。</br> 她也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注意到自己太過直白的目光了,用更加疑惑的眼神看著自己,于是只好重新抬頭,對視。</br> 那熟悉的容顏,重新注視,越看越清晰。彎彎的眉毛,長長的柔睫,高挑的鼻梁,透著微微紅暈的臉頰,精致的下巴。從來不曾忘卻過這張臉,然而,此刻再見,卻比所有的記憶,所有的夢與幻覺更加生動,更加真實。</br> 只是,為什么不笑呢?如果笑起來的話,如果那飽滿的雙唇可以微啟,如果嘴角可以揚起一道彎彎的弧線,你只會更加美麗的。</br> 我記得最深的,就是你那純真的笑容了。</br> 為什么不笑呢?</br> “一條?”</br> 她輕輕地呼喚,一模一樣的聲音,多久都沒有再聽到過了,“你叫一條?”</br> 點頭,肯定的答復。</br> 其實,你不是起了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嗎?不過無所謂,就叫我一條吧,只要你高興,只要你能夠出現(xiàn)在我面前啊,不管叫什么名字,都可以。</br> “日本人嗎?還聽得懂漢語,挺好的。”</br> 她蹲下來,伸手,撩開自己臉頰邊濕漉漉的頭發(fā),好更加清楚地看一看這張臉。那手掌撫上自己面頰,那指尖傳來的溫度,那癢癢的感覺,仿佛遭遇電擊一般,讓自己心跳加速,讓自己心神不寧。這溫暖的觸碰,這貼近自己的面龐,如夢幻一般美麗。</br> 她看著自己,離得那么近,那么細致的觀察。看那棕色的雙眸,看那褐色的發(fā)絲,看那紅潤的面頰,飽滿的雙唇,只要自己再湊近一點,就能夠……</br> “這兩把日本刀,是你的嗎?”</br> 她手中握著的,正是自己的刀,腰間空蕩蕩的,但是自己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注意力,全都放在她的身上。</br> 太刀,和脅差。被她拿在手中。</br> 點頭。</br> “當然是你的了。”她說,“就是從你的身上取下來的,當然屬于你了。”</br> 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兩把刀,下意識地就伸手。然而她卻將手臂收了回去。自己連刀的邊緣都沒有摸到。自己,也并不關心這一點。</br> “這兩把刀我先保管,你沒意見吧?”</br> 搖頭,沒有。只要你愿意,想拿著它們多久都可以。我不在乎這兩把刀,再也不在乎它們了。只要你能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其他的一切我都不會關心。</br> “很好。日本人,現(xiàn)在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在明國的軍隊中做什么呢?”</br> 這,這可真是一個很長很復雜的故事。想聽嗎?</br> 想聽的話,我就說給你聽,把我這一年來的經(jīng)歷全都說出來。告訴你,這一年來,我每天都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冒險奇遇,無聊日常,全都要說出來。</br> 可是,如今一切都好起來了,因為你又回來了。</br> 你終于回來了。</br> 現(xiàn)在,聽我說,好嗎?讓我告訴你,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我有多想念你,有多悲傷,多難過。</br> “我……”</br> “她不是日本人!”</br> 卓五通站在遠處,和另外幾名士兵被一群倭寇包圍,全身同樣潮濕,他們和唐青鸞一樣,也是被炮火震下了快船,被小船打撈起來。此刻,在小船上,在自己的對面,跪著,蹲著,癱倒在地,臉上都是憤怒的表情,然而敵人的刀劍就架在脖子上,火銃的槍口緊緊貼著頭皮,他們,也終究無能為力。</br> “她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你們這伙叛國的逆賊!”卓五通無懼指著自己的刀尖,對她大喊,“她和我們一樣,是漢人,是大明國的軍人。”</br> “閉嘴!”</br> 她回頭,對他吼道,“俘虜,還沒到你回答問題的時間!”</br> 你為什么這么氣沖沖地呢,為什么要責備卓五哥,大家以前關系不是很好的嗎?</br> “所以,是明國人?”</br> 她再次看著自己,臉上的憤怒卻消失了,依舊是那淡淡的表情,輕輕的話語,“聽那個人一直喊你‘一條’,我還以為這是你的姓氏,看來不是。只是綽號而已吧,‘一條’是什么意思?”</br> 你為什么不知道呢?這是你給我起的綽號呀。</br> “就,就是麻將牌里的雀牌,一只小小的,青色的麻雀。因為,因為和我很像……”</br> “所以才有了這個綽號?”她問,伸手揪住自己的衣領,青色的布料,“我也玩過那種竹板麻將,看過那個圖案。的確,的確是很像呢。青色的小鳥,你叫什么名字?”</br> “……唐青鸞。”</br> 你為什么不知道呢?</br> “唐青鸞,真是個好名字。”她點點頭,可是臉上卻依舊沒有笑容,為什么不能笑一下呢,“特別的人,特別的名字,特別的一抹青色。所以,你姓唐?”</br> “嗯。”</br> “那么,唐鳳是誰?”</br> 她疑惑的神情,“你昏迷的時候,為什么一直在喊這個名字?”</br> ……</br> “是你。”</br> 一條,在這種時候還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br> 卓五通無奈地看著她,很想再喊一聲,將她從那種譫妄狀態(tài)中叫醒。然而,身邊的一個倭寇,就擎著一把倭刀對著自己,刀鋒反射銀色的閃光,倭寇的眼神也像刀刃一樣冰冷。此刻,他最好不要輕舉妄動。</br> 距離自己,還有這幾名水手,還有一條成為俘虜,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時辰。</br> 一個時辰前,當一條因為敵人的炮擊,因為船體搖晃而落水的時候。</br> 他試圖去抓住她的胳膊,抓住她青色衣衫的邊緣,然而,落空了。眼睜睜地看著她落入一片碧藍的大海,在水面上濺起白色的浪花。</br> 他飛快地跑到青皮身邊,扯住他的胳膊,告訴他一條落到海里了,快些放下小艇去把她撈上來。然而魏清華卻只是粗暴地甩開他,告訴他,現(xiàn)在根本沒空管這些事情。</br> 快船已經(jīng)挨了兩發(fā)炮彈。那個臨時被任命的水手長從船艙上來,報告船體已經(jīng)被打穿了一個洞。</br> 他聽見從船的左側傳來的一聲聲密集的響動。小船配合著大船的炮擊,船上的倭寇在對自己這邊鳴槍。一顆顆子彈飛蝗一般從空中劃過,船上又有兩人被擊倒。</br> 他趴在地上,掩護頭部,心里想著的還是落入水中的一條。</br> 快船也開始回擊。船舷邊三名持著小型佛郎機的士兵開火,船下的大型佛郎機也在開火。敵方小船上的火銃也在鳴響,大船上也在鳴炮。遠處,戚將軍的艦隊也趕來了,也在開炮掩護。</br> 四處,全都是雷鳴,他捂著耳朵,還是感覺耳膜震得發(fā)疼。</br> 另外,一條還在水中。</br> 大船的第三炮落空了,落在海面上,濺起陣陣水花。</br> 他靠著船舷,抬起頭,看到從空中又迅速地飛過一顆炮彈,如同飛鳥一般迅速,從頭頂掠過,飛向另一邊,飛向那只無帆的小船。</br> 他希望那艘小船能被擊中。他看到小船上,倭寇水手正從船艙中拖出備用的帆布,看到那潔白布料上顯眼的紅色槭葉。他希望,炮彈能夠擊中那片槭葉,能夠徹底破壞它。讓這帆,和船一同沉入水中。</br> 然而,現(xiàn)實卻是,炮彈落在兩船之間的海中,濺起輕微的水花。敵人對于射程的計算</br> 他聽見青皮在大喊撤退,看到快船的船帆調整。感覺到腳下的甲板不住顫動,是有海水灌入船艙了嗎?</br> 撤退。可是,一條還在水中。</br> 自己,該怎么做?</br> 落水的,被拋棄的摯友。曾經(jīng)的那個夜晚,對自己吐露心跡,敘說全部往事的朋友,此刻,等待著自己的救援。</br> 然而,他更想跟隨快船一同撤退,快點離開這片戰(zhàn)場,活過這次戰(zhàn)役,活過下次戰(zhàn)役。活下去,回去。他還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蹩腳的詩想念,想講給那個人聽。</br> 然而,一條……朋友之間,應該相互依靠的……</br> 該怎么做?</br> 選擇。</br> 第五顆炮彈幫他做出了選擇。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船的搖晃并沒有那么激烈,也許自己的手只要牢牢抓著欄桿,不要松開的話,自己就不會墜入大海。</br> 墜落,那失重,那無處依靠的驚慌。入海,海水涌入鼻腔,刺痛眼睛時的難受感覺。望著一片深淵時的恐懼。身處水中,手腳不停地劃動,向上游去。透過海水,看著那一片扭曲的陽光。然后,終于呼吸到新鮮的,寶貴的空氣。于是四處張望。</br> 快船不斷遠離,速度真的很快,向著戚將軍的船隊駛去。船向右側傾斜,船身上三個大大的裂口,海水中還散亂著碎裂的木板,以及另外幾名和自己,和青鸞一樣落入海中的士兵。青皮從甲板上回頭眺望,不知在想些什么。</br> 小船也已掛上新帆,帆上依舊是那火紅的槭葉。小船也遠離了,但是速度很慢。</br> 可是,一條在哪里?</br> 他看見了那抹青色,于是奮力游過去。她面朝下漂浮在海面,隨著浪濤起伏。他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將她翻過身來,胳膊勒住脖子,讓她面朝上躺著。</br> 一條已經(jīng)昏迷,然而呼吸恢復了。似乎嗆了不少水,自己聽到她在喃喃地說著什么,在念一個名字……</br> 兩個人就這樣在海中漂著。茫茫的大海,無處著身。腳下,只有海水,身邊,只有碎裂的木板,太小太碎了,根本無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帶著一條,在汪洋之中漂浮著,天地之下,兩個被拋棄的人,無處容身的人。這想法比海水讓他感覺更加寒冷。</br> 他不想葬身在這一片冰涼的海水中,想回去,活著回去。</br> 所以,當倭寇的小船放下小艇,當小艇朝著自己這邊駛過來,當那些面目猙獰的倭寇帶著竊笑,朝自己伸出手的時候。卓五通沒有一點猶豫就接受了援助。</br> 其他人也同樣如此。</br> 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情了。</br> 現(xiàn)在。</br> “我?”她看起來更加疑惑了,“你叫我唐鳳?”</br> “對啊,不然呢?”</br> 青鸞回答,恍惚的雙眼,帶著空洞的微笑,看著面前的人,“這不就是你的名字嗎?”</br> “我想——”</br> “一條,清醒點啊!”卓五通又開始喊叫,打斷了她的話,“這個女的是敵人,不是唐小姐。你明明知道的,唐小姐她已經(jīng)——”</br> “我告訴過你閉嘴!”</br> 她轉過身,怒吼,比上一次更加憤怒。隨后,對著站在卓五通身邊,拿著刀的倭寇用唐青鸞聽不懂,但覺得很熟悉的語言說了一串話。</br> 隨后,那個倭寇便抬起腿,狠狠地,對著卓五通的頭踹了一腳,將他踢倒在甲板上。然而這樣還不夠,倭寇又繼續(xù)抬腿,對他的胸部,腹部,還有腹部下方猛地踢了好幾下。</br> “唔……”</br> 卓五通根本就沒有還手的余地,只能痛苦地捂著被踢的地方,緊咬著牙關。保留軍人最后的一點尊嚴。</br> 青鸞看見,攻擊卓五哥的倭寇,長長的頭發(fā)散亂著,黝黑的面龐帶著泥污,胡須雜亂,上半身沒有穿任何衣服,僅僅套著藤編的軟甲,黑色的短褲,也沒有穿鞋子,赤著腳。他臉上帶著獰笑,手中的長刀肆意揮舞,他口中咒罵著,同樣是聽不懂的話。他不停地踢著已倒下的卓五通,毫無章法地亂踢亂踩,踩在肚子上,手臂上,臉上,留下一道道骯臟的痕跡。</br> “住手!”</br> 青鸞叫喊著,爬起來,準備奔過去,抽刀砍死那個倭寇。</br> 然而刀不在她的手上。</br> “不要動。”她一揚手中的太刀,雖然帶著刀鞘,不具有殺傷力,但僅僅是她的話語便足以讓青鸞停下來。她望向卓五通,隨后又用聽不懂的語言發(fā)布命令。</br> 那個倭寇收到命令,停止攻擊。但是還沒忘記最后再在卓五通的臉上啐一口唾沫。</br> “你已經(jīng)兩次打斷我的話了,俘虜。”她對倒在甲板上的卓五通說,目光冷冷的,話語聲也冷冷的,“如果再有第三次,我會直接殺了你。”</br> 卓五通一言不發(fā),僅僅是抹去臉上的唾液,陰沉的目光看了看她,看了看身邊的倭寇,也看了看青鸞。</br> “那么,我們剛才說到哪?”她再次面對著青鸞,話語又恢復常調,“哦,對。你恐怕認錯人了,我不叫唐鳳。”</br> “我的名字叫紅葉。”</br> 她看著自己,對自己說。海風吹拂,吹動她兩鬢的發(fā)絲,也吹動她背后的白帆。帆布上,那紅色的槭葉標志,是那么顯眼,那么奪目。</br> “紅葉……”</br> 青鸞喃喃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看著,面前熟悉的人。</br> “我現(xiàn)在還姓王,你可以叫我王紅葉。”她想了想,補充道,“不,你不可以,俘虜是沒有資格直呼我名字的。叫我船長,或者,就稱呼我為倭寇,我對此沒有任何意見。”</br> “倭寇……”</br> “對,倭寇。我們就是倭寇,對不對?”王紅葉轉身,面向一眾船員,用漢語問道。隨后,又更大聲地用青鸞聽不懂的語言重復一遍:</br> “私たちは倭寇です!”</br> “哦——!”</br> 船上的人同時回應她的呼喊,有的人用的是漢語,有的人用的是日語,然而那不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顯得更加可怖。他們高呼著,將手臂,將手中的矛,長刀,火銃高高舉向天空。還有的人在嘶吼,還有的人在高聲大笑。他們就是一群倭寇,一群由漢人和日本人,由農(nóng)民,浪人,盜賊,商販組成的,稱霸東海,為害一方的海盜勢力。</br> 倭寇……不,不會的。</br> 青鸞被這狂熱的呼喊嚇到了,看著王紅葉的背影,看著她褐色的長發(fā)舞動,紅色的衣衫飄拂,白皙的雙腿,一如過往。但是還有那些剛才被自己忽略的事物,那不一樣的發(fā)型和頭巾樣式,那雙肩的綁袖,那人字拖鞋。</br> 以及,忽略了她腰間和自己的太刀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刀,忽略腰帶上的錦囊,纏繞著的導火線,還有背在背后的火銃。</br> 她看著面前熟悉的背影,卻感到無比陌生,禁不住后退了兩步。</br> 不,不會是這樣的。她不會是倭寇,不會是壞人。</br> 她也不會毆打卓五哥,不會謾罵和威脅過去的舊相識。</br> 也不會說那奇怪的外語。</br> 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會不知道綽號的含義。</br> 更不會,不再微笑。</br> 她……她真的,真的不是——</br> “喝啊啊——!”</br> 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倭寇也同樣在狂熱的呼喊。所以并沒有注意到一旁,自己剛剛毒打過一頓的那個士兵突然吶喊著,沖上來,撞開他。他被撞倒在地,長刀脫手了。</br> 被拾起。</br> 卓五通手握著倭刀,貨真價實的倭刀,握在手中感覺和戚將軍為隊伍仿制的長刀很不一樣。輕了一點,更短,但是沒有那么彎。菱形的卷柄握在手中,很舒適。</br> 小船上,剛剛還在高呼的一眾倭寇,瞬間安靜。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果然只是一伙強盜。好啊,現(xiàn)在,自己手中握著武器了。</br> 身邊的一個人似乎回過神,向自己揮刀。</br> 躲過。</br> 反擊。</br> 這是一條教的刀法。看看我學的怎么樣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學生。</br> 卓五通揮刀斬下,在那個倭寇反應過來之前就砍倒了對方。隨后,第二刀,切中另一邊的一人的腹部,同樣倒下。閃電一般快的速度,讓敵人根本來不及反應。</br> 他奔跑著,跑向第三個敵人,第三刀,這一下被敵人躲過了。但是卓五通并沒有打算給他還擊的機會,緊隨著再來一刀,斬中了。</br> 船上的人,似乎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突變。那些倭寇們紛紛舉起武器,準備作戰(zhàn),還有幾個人大聲呼喊著,似乎是在發(fā)布命令。</br> 而身后,自己的戰(zhàn)友們,也開始反抗了,撲向看守,搶奪武器,奪取生存的一線機會。騷動,雖然一共只有四個人,但對方似乎也才十來個人,或許,這一下奇襲,真的會有效果。</br> 或許,自己還可以活著回去,可以再見到他。</br> 然而現(xiàn)在無暇思考這些。卓五通看向眼前,在那高高的桅桿下方,站立著,依舊驚恐,依舊還沒有緩過神來的一條,還有那個穿紅衣的女人。</br> 她是首領。他想著,手持倭刀,朝著紅衣女子沖上去。打倒她,或許就可以控制整條船只,或者生擒作為人質,來換取自己,戰(zhàn)友,還有一條平安離開。</br> 他加快腳步,他握緊手中的刀。吶喊著,如同一只兇猛的野獸撲向獵物。濕漉漉的長發(fā)遮擋住他的視線,同樣濕漉漉的軍服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但這一點都沒有影響他的速度。</br> 他跑動,他怒吼。</br> “啊啊啊——”</br> 離近了,離目標很近了。</br> 看到她卸下背在肩上的武器,擦亮打火石的時候。看到那深邃漆黑的洞口對著自己,那燃燒著的,飄著縷縷青煙的火繩,手指扣上扳機。然而自己不會允許她那樣做的,</br> 我的速度很快,我可以在她開槍之前,揮刀,殺死她。卓五通想,兇狠的目光緊緊盯著紅衣女子。</br> 近距離看,仔細地看,她……一點都不像唐小姐。</br> 只是,片刻的猶豫。</br> “啪——”</br> 卓五通感到,自己的右肩一陣劇痛,耳邊又是那熟悉的雷鳴聲。他被擊中了,被火繩槍擊中了。</br> 右手,再也握不住武器,倭刀落地。他踉蹌地后退著,捂著傷口,被擊中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沿著手背流淌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br> 他想著,退到船舷邊,倚靠著欄桿。</br> 喘息。明白,自己的反抗,失敗了。看著身后的同伴,他們也沒能成功,全都再次被俘虜,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徹底的失敗,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br> 對面,一條。</br> 一條,你怎么還在發(fā)呆呀……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落海,會被俘虜,會被槍擊的。你還真是個掃把星。</br> 掃把星……</br> 卓五通反常地笑了起來,捂著傷口的左手也松開了。他看著自己沾血的手掌,殷紅一片。曾經(jīng),不久前,就是用這只左手,牽住了那個人的右手,就這樣緊握著不放,訴說離別時的話語,許下同生共死的誓言。</br> 執(zhí)子之手……呵,當時給人家念這種歪詩,現(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還真是很尷尬呢。</br> 可是,希望能念更多的詩,能聊上更多的話,尷尬也無所謂。只希望能最終,對那個人說出一直留存在心里的那一個秘密。</br> 也許下次再見,就不會那么猶豫不決了。</br> 卓五通最后看見的,是迎面沖上來,手持著長矛的倭寇。最后感受到的,是矛尖刺入胸膛的痛楚。</br> 接著,身子向后仰去,掉出船舷。</br> 墜落,再次墜落。</br> 再次落入汪洋之中。</br> 沉入黑暗的深淵。</br> “——五,五哥!”</br> 青鸞終于反應過來,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邁開腳步,試圖跑到船舷邊,試圖去看,去尋找,那一片汪洋大海中,卓五的身影。</br> “別動!”</br> 雪白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制住了她的腳步。</br> 王紅葉手持著她的太刀,用一雙冷冷的眼睛威懾著她。剛剛鳴放完的火繩槍,被隨意地丟棄在地上,槍口,還依舊冒著煙。</br> “你!”</br> “我?”她反問,嘲諷的語氣,但是嘴角卻沒有一點變化,“我做什么了?”</br> “你殺了他,殺了卓五哥。”</br> “那是他的名字嗎?”王紅葉問,“是啊,我殺了他。但是,我也給過他兩次機會了。是他自己不聽警告,還企圖攻擊我,我才開槍的。”</br> “……”</br> “不過說實話。他反抗與否,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她的語氣愈加冰冷,臉上的那最后一點表情也消失了,“最終,也還都是一樣的結局。”</br> “彼らを殺す!”</br> 王紅葉轉身,對著包圍俘虜?shù)哪切┵量埽切┦窒拢俅危蠛爸l(fā)布命令。青鸞同樣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然而只要看到那些人的舉動,就明白了。</br> 那些閃爍寒光的刀槍。</br> 紅色的血四處飛濺,在木地板上流淌,滲入縫隙。</br> 一陣陣慘叫聲。</br> 被屠殺者的掙扎反抗,全是徒勞。</br> 屠殺者的狂笑,嘲諷。</br> 顫抖的雙手。</br> 最終剩下的,只有一具具尸體。</br> 然而仍未結束,連尸體都被搜刮干凈,被剝下外衣,被砍下頭顱。</br> 最后,被丟入海中。</br> “我們不留活口。”</br> 待到這一系列程序完成之后,王紅葉再次看向青鸞,再次用不帶感情的話語告訴她,“明國的士兵,只要被我們俘虜,最后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亡。”</br> 太刀的刀刃,緊緊貼上自己的喉嚨,輕輕劃動著,微微割破皮膚。</br> “特別的人,你也即將死去。”</br> 青鸞沒有回答,沒有躲閃,也沒有反擊。只是失神地看著面前的女子。那紅色的發(fā)帶依舊如蝶翼撲朔,那褐色的長發(fā)依舊閃爍光澤,那精致的面龐依舊美麗。</br> 然而此刻,自己很清楚,面前的人,絕對不是她。</br> 絕對不是那個自己愛著的,想著的,思念著的故人,絕對不是唐鳳。</br> 終究,也還是沒有重逢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