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到臥房, 運功調息片刻，便即傳音給師父。
    夏侯儼一個晚上第二次接到弟子傳音，便知白州定有事發生, 但聽說雌冥妖再度出現, 還是吃了一驚：“你幾個可安無恙？”
    姬少殷渾上下總有幾十道傷口, 有的深及骨骼腑臟，有的只是皮肉傷，許多傷口還在往外滲血, 但他生怕師父擔心, 故作輕松道：“師尊放心，弟子都平安無事。”
    夏侯儼略微松了一口氣，隨即皺起眉：“你再度與雌妖交手, 是怎么里逃生的？”
    姬少殷道：“是有高出手相助。”
    “哦？”夏侯儼道，“是何？”
    姬少殷已想好了說辭，但要欺騙恩師仍有些說不出口, 不自覺地遲疑了一下方才道：“那位高黑紗覆面，未『露』真容。”
    夏侯儼道：“可分辨得出是男是女？”
    姬少殷又停頓了一下, 這才道：“弟子受了傷眼前模糊不清，天『色』又暗, 并未看清那形。”
    夏侯儼沉『吟』道：“你留在白州安心養傷, 別的事不用，為師會加派手過來, 你等傷勢好些便宗門。”
    姬少殷道：“弟子無礙……”
    夏侯儼笑著打斷他：“你與雌妖交手，怎會無礙？少殷，你不必騙為師。”
    姬少殷赧道：“弟子知錯。”
    夏侯儼溫和道：“為師不是怪你，為師也知你是怕我擔心。”
    他又叮囑了徒弟幾句方才斷開傳音。
    即便有姬玉京那段前塵，夏侯儼其很喜歡姬少殷這個徒弟, 正直溫和又孝悌，而且心思澄澈猶如清泉，一眼望得到底。
    他在不擅長說謊。
    ……
    冷嫣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給若木傳音，她想問一問小師兄殘魂的下落，可若木的聲音傳至耳畔，她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攫緊，忽又不敢問了。
    “何事？”若木的聲音沒了平日的慵懶，更冷傲，像是一根繃緊的弓弦。
    冷嫣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道：“昨夜你來過？”
    若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聲：“本座不能來？”
    冷嫣道：“多謝。”
    清晨醒來她感到經脈中靈氣充溢，雖還有些疲憊，但精力已恢復半，顯是小樹精半夜來給她喂過『藥』，她醒來唇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清甜。
    若木道：“有什么可謝，本座來看看你了沒有，了趁早打點行裝歸墟去。”
    冷嫣彎了彎嘴角：“你給我喝的靈『液』是什么做的，為什么那么甜？”
    若木的聲音更緊，那根弦仿佛再一拉便要繃斷了，他飛快道：“是本座的獨門秘方，怎么能告訴你，不準再問。”
    冷嫣道：“今日我過來用晚膳。”
    若木道：“隨你便。”
    雖祂已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冷漠，冷嫣還是從中聽出一絲歡喜，像那靈『液』里的一絲甜意。
    她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小狗昨夜什么候去的？”
    若木道：“本座又不是專門替你照看狗的，怎么知道。”
    原本趴在祂腳邊打盹的雪狼聽到一個“狗”字，立即站起抖抖『毛』，搖著尾巴把腦袋湊到若木手邊。
    若木嫌棄地把它推開，還瞪了它一眼。
    雪狼委屈地嗚咽了一聲，又趴了去。
    ……
    下晌，小銀照例提前半個辰把主的幾十口衣箱挨個打開：“神尊今夜穿什么衣裳？”
    若木靠在榻上，掃了眼花花綠綠、珠光寶氣的衣裳，蹙了蹙眉：“找端莊穩重的。”
    若米駭：“神尊這是怎么了？”
    若木不能說是為那女在背地里稱祂“小樹精”，只是挑挑眉道：“你也穩重些，成天一驚一乍的成何體統。”
    小銀昨夜睡得早，不知半夜發生了許多事，不明里地搔搔腦勺，照著主的吩咐挑衣裳，挑來挑去好不容易挑出一件暮煙紫的衣裳，奈何衣緣上還是綴滿了明珠寶石。
    若木道：“裁衣裳少加那些花里胡哨的累贅，看著心煩。”
    若米：“……”不是你老家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累贅嗎？
    這話不能說出口，神尊會有錯嗎？有錯一定不是神尊的錯。
    小銀認了命，有氣無力道：“是奴的錯，神尊教訓的是。”心里只盼著早日樹上，換片別的葉子來消受這要命的福氣。
    選好了端莊穩重的衣裳，若木又命小銀給祂梳發髻。
    若米道：“神尊要個什么樣的發髻？”
    若木道：“端莊穩重的，比那姓姬的更穩重。”
    平日祂總是披散著長發，有將發尾束起，有還要編些明珠寶玉進去。
    若米忙活了一會兒，替祂用墨玉簪綰了個一本正經的發髻，再戴上個老氣橫秋的玉冠，拍著胸脯保證道：“神尊真是豐神俊秀，端重沉穩，別說比那姓姬的丑修士，是比他爹，比他祖父，比他□□父……”
    話音未落，他已被一個指頭按扁。
    黃昏，炊煙在重黎殿上空彌散開，冷嫣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進了偏殿，與肇山派三打了招呼，又逗了一會兒雪狼和白虎，絲毫沒有注意到若木的變化。
    仙侍將晚膳擺好，眾入了座，冷嫣飲了兩杯酒，望著杯中殘酒，神□□言又止。
    她一向果斷，只有遇上一個的事才會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若木心里一陣發堵，瞥見墨玉屏風上映出自己的模樣，只覺可笑至極。
    小銀正給主剝龍眼，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唉，媚眼拋給瞎子看……”
    若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若米忙道：“神尊恕罪，奴不是說蘇姑娘瞎的意思……”
    話未說完他已被拎了起來，若木掀開酒壺蓋子把小銀扔了進去，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青溪和柏高眼觀鼻，鼻觀心，氣也不敢出一聲，老道悠哉游哉地小口抿著酒，不從杯沿上瞟一眼兩，眼中閃著過來的幸災樂禍。
    只有冷嫣渾不覺，既沒有聽見若米的話，也沒有察覺氣氛有異，指尖一下下地輕敲著桌案，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抬起眼望向若木，用秘音道：“這世間的事，神尊都知道？”
    若木一向喜歡別對祂恭敬，但聽到“神尊”兩字從這張嘴里說出來，卻半點不覺受用。
    “未必，”祂也用秘音冷冷地答，“也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譬如？”冷嫣道。
    譬如什么候被你氣，若木心道。
    “你想問便問吧，”祂沒好氣道，“不必起個興，如果是想問姬少殷缺了的魂魄在哪里……”
    祂說到一半，冷不丁瞥見她的眼睛，忽將頭半句話咽了下去。
    這雙眼眸從來都是冷靜又鎮定的，此刻卻像琉璃，只要祂一句話會破碎。
    祂側的手攥緊又緩緩松開：“本座只知道祂沒來歸墟，也沒入輪，至于是不是還在世上飄著或者附到了什么東西上，不得而知了。”
    其他對冷嫣的往事開始好奇，他已經查過姬玉京殘魂的下落，若是他的殘魂僥幸逃脫，多半會來歸墟，而來到歸墟的每個亡魂他都記得，其中并沒有姬玉京其。
    他也沒有入輪，世上更沒有他的蹤影。冷嫣的殘魂能在陽間逗留百年，只玄冰窟陰寒至極，可放眼整個清微界也找不出第二個玄冰窟來，姬玉京的殘魂即便能逃脫，三百年的陽火炙烤也早已令他消散無蹤。
    冷嫣的眼睛倏亮起，閃爍著希冀的光芒，若木不忍看，別過頭去。
    神明也有不知道的事，此刻祂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比起直接打碎她的希望，給她虛假的希望是否更殘忍？
    但話已出口，祂做不到親手澆熄她眼里的光。其她并非那么好騙的，她輕易相信祂的話，也只是為她愿意相信而已。
    冷嫣的神『色』松弛了些：“對了，我在白州遭遇雌冥妖，它唱了一首關于羲和的謠讖，不知你聽過沒有？”
    她將那冥妖唱的謠讖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念到一句“新神降世舊神哭”，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像是籠罩了一層陰翳。
    若木一哂：“這樣的謠讖不知有多少，幽冥里那些臟東西唱了幾千年了，也不見他唱出個花來。”
    冷嫣知道這個道，她殺楚宗主成為歸墟主，歸墟里的亡魂也編排出不少謂的征兆、讖言，多只是牽強附會。
    但許是自地底傳來的歌聲過詭異，這首謠讖隱隱讓她有些不安。
    若木乜了她一眼：“舊神自是本座了，莫非你擔心本座會？”
    祂嗤笑了一聲：“本座又不是木頭，限將至總會察覺。你可不必杞憂天，本座的命怎么都比你長。”
    冷嫣：“……”
    酒壺里的小銀捂住了臉。
    若木又道：“這讖歌也不知是誰寫的，真難聽，文采全無。”
    冷嫣瞥了眼叫做“小貓”的靈虎，又瞥了眼叫做“小狗”的雪狼，低下頭默默喝酒。
    用罷晚膳，冷嫣天留宮的住處練劍修行，肇山派三也了自己的院子，小銀在酒壺里聽著外頭沒什么動靜，悄悄沿著壺壁爬上去，頂開壺蓋往外張望，卻正好對上主兇巴巴的眼睛。
    不等他縮去，已被若木提溜了起來。
    小銀訕訕地兜著袖子：“神尊……”
    若木不搭他，卻也不將他一指頭摁扁，他方才剝的龍眼還整整齊齊碼在紫琉璃的碟子上，一顆也沒少。
    他命仙侍換了一壺酒來，酒肴和糕點一動不動，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
    小銀偷覷著主臉『色』，只見祂面無表情，似乎換了裝束連『性』子也跟著變了，不再似平日一般神采飛揚，而變得沉默寡言，眉宇間還有幾分落寞。
    這模樣冷姑娘喜不喜歡他不知道，但他看著有些心酸，忍不住出言安慰道：“神尊，其冷姑娘去救姬公子……”
    話音未落，若木一個眼刀子飛過去，若米趕緊改口：“那姓姬的丑修士……冷姑娘救他只是道義，是恩情，神尊在不必同他比。”
    若木道：“我同他比什么，成天半不活的要去救。”
    若米覷著主臉『色』小心翼翼道：“奴說句話……容易失去的東西，總是稀罕些的，譬如開不了幾天便凋謝的花，比萬古長青的那什么……咳咳……惹憐愛些……”
    若木握著酒杯冷笑：“你是嫌本座命長？”
    若米：“……”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正搜腸刮肚地找話說，忽聽門外有道：“啟稟道君，肇山掌門讓奴來送宵夜。”
    那聲音他并不陌生，是從他第一天來在重黎殿侍奉的仙侍。
    若木道：“進來。”
    仙侍提著食盒走進來，將幾碟精巧的糕點和羹湯擺在食案上，肇山掌門每晚這個候都會叫送宵夜來，整個重黎宮的仙侍都知道。
    仙侍擺好膳便退了出去，若木用玉箸夾起塊桃花酥看了看，涼涼地一笑：“有終于等不及了。”說罷將桃花酥送入口中。
    未必只有那姓姬的會。
    ……
    天留宮掌門院中，夏侯儼斷開與歸元宗王宗主的傳音，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拿起半杯冷茶灌了下去，仍覺焦躁不安。
    凌霄恒已從重玄除名，格殺令也發出去了，他留下的爛攤子卻得由他收拾。他殺歸元、虛兩個能外加幾十個煉虛和元嬰弟子，兩宗自不會善罷甘休。這幾日他天天傳音、傳書不斷，與兩宗宗主商討賠款事宜，至今仍未談出結果。
    他想了想，傳音給謝汋：“阿汋，到天留宮來一趟。”
    謝汋很快便到了，他看了眼滿臉倦容的夏侯儼，目光微動：“師兄，歸元、虛那兩條老狐貍還未松口？”
    夏侯儼冷笑著搖了搖頭：“他不是狐貍，是豺狼，這讓他逮著了機會坐地起價，是鐵了心要咬下我兩塊肉來。”
    謝汋沉『吟』道：“赤地那邊還能再加一加稅賦……”
    夏侯儼搖搖頭：“赤地已有三城落入偃師妖手中，此再加賦稅，只會將剩下四城也『逼』反。我得想別的辦法。”
    謝汋道：“師兄有什么主意？有用的著師弟的地方不必客氣。”
    夏侯儼拍拍他的肩膀：“阿汋，神君深居簡出不俗務，多虧有你替師兄分憂。”
    謝汋一笑：“師兄同我說這話見外了。”
    夏侯儼親自替他斟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拿起杯盞抿了一口，這才緩緩道：“過幾日便是姬氏家主的五百歲華誕，我該給他送份禮了。”
    謝汋道：“師兄的意思是……”
    話未說完，忽聽一道僮在外面道：“啟稟掌門，重黎殿出事了！”
    夏侯儼立即撂下手中茶杯：“出什么事了？”
    那道僮道：“長留姬氏的天樞道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