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玲是相信了淑敏的話。認為仲膺就要去帶芷華回去了,便把說話的旨趣,照她原來的意思說出,當時先問道:“邊先生你是今早來的么?”仲膺點頭道:“是。”祁玲道:“我除了和您沒見過面。您的太太,林白萍先生都是熟人。”仲膺聽她把芷華白萍連到一起說,覺得刺耳,便只哼了一聲。祁玲這樣說話,卻也非有惡意,反是抱著一片熱心。她因恐怕仲膺對芷華的關切白萍生了芥蒂,礙及日后的感情,便想要用自己的粲花妙舌,對仲膺訴說芷華的好處,解釋他們的隔膜。為說著爽利,才開門見山的把自己介紹出來。仲膺正在詫異,祁玲又接著道:“我一直住在淑敏這里,對于一切的事都極明了,對芷華尤其表著同情,她是個極可憐的人哪。”仲膺聽著,更不知所答,只可點頭。祁玲又道:“我今天實在有些不知自量,多管閑事,請邊先生不要嫌我討厭。方才我聽淑敏說,您要去接芷華回家,那是再好沒有的事,我希望您萬不要對芷華發生芥蒂。這一次的事,她完全是被動的。”
仲膺簡直不知她這些話從何而來,無可回答。這時淑敏在那邊已聽見祁玲的話了,真想不到她會如此多嘴,便喚道:“祁姐,你過來。”祁玲忙跑過去,問道:“作什么?”淑敏道:“祁姐,你少說幾句成不成?”祁玲道:“我說閑話礙得著你么?”淑敏道:“人家家庭的事,原要保守秘密,怎能當面亂說,叫人臉上難看?”祁玲道:“我又不是對外人說,只和邊先生閑談。”淑敏道:“怎也不如不說。”祁玲道:“我是抱著一片好心說話,你別管我。”說著又回到仲膺對面,接著道:“邊先生,您以后要特別愛惜芷華,她這次是絲毫沒罪的。您聽我從頭說,她來瞧淑敏,恰巧白萍也來瞧淑敏,無意撞見,芷華可并沒有……白萍無故的嘔了血,那時芷華也沒說什么。奉來應該送白萍回公司,由淑敏去看護也罷了,偏偏淑敏又強拉著芷華同去。芷華到了公司,本來想立刻回來,淑敏竟勒住不放,又自假裝……”話未說完,只聽淑敏又叫道:“祁姐,你來,過來。”祁玲坐著不動道:“你叫我有什么事?”淑敏道:“我叫你自然有事,快來。”祁玲慢騰騰走過去道:“你左不過又攔我不許說話,你這人太沒道理,只知道叫邊先生接回芷華,萬一他倆因此而生了隔膜,豈不把一世的幸福都沒有了?咱們樂得先給解釋開呢。”
淑敏此際知道祁玲是動起死心眼兒,若不告以實情,恐怕攔不住她的高興,便拉她坐在身邊,附耳說道:“好姐姐,我告訴你實話,方才仲膺已到了公司,和白萍芷華見面,當面聲明自愿退讓。請他倆重圓舊好,他倆也已表了同情,這事情已定局了。你要說這些無謂的話作什么?祁玲聽了大愕道:“真的么?”淑敏道:“當然是真,要不我何必攔你說話呢?”祁玲輕輕頓足道:“這滿錯了,好好的兩對婚姻,這一來拆得七零八亂。白萍和芷華既然未必能再圓滿,你和邊先生都要落到苦境,我真反對這辦法。淑敏道:“你反對無用,現在生米做成熟飯了。再說你認為我和仲膺要落入苦境,哪知道我們也已有很好的愛情咧。”祁玲道:“你這話是騙人,哪有陌生人會有了很好的愛情?也不過你仍抱著原來主旨,犧牲自己罷了。”淑敏笑道:“現時空說不算,你向后看吧,我只求你不要再打攪,容我寫完信,我們還要趕火車回天津呢。”祁玲道:“呦,你們就走么?幾時回來?”淑敏道:“那沒有一定。”祁玲便不再說,惘惘地嘆息而起,自覺對仲膺也無可談判了,就走了出去。
且說仲膺聽了祁玲那些沒來由的話,心里說不出的納悶,覺得這位祁太太既然深知這件事的內幕,又與淑敏是極近朋友,而且方才她曾和淑敏密語,怎會倒向自己面前替芷華說項起來?這真是奇怪。再說她所述芷華的情形,有小半是淑敏所未言,這里面又不明是何道理。但當時也不便向淑敏詢問,只得懷疑在心。
等了一會,淑敏把信寫完,裝好了,看了看手表,見距開車鐘點已只二十分鐘,便匆匆跑出去,到祁玲房里。祁玲正在床上躺著發怔,淑敏叫道:“祁姐,我這里有兩封信托你,一封是給式歐,一封給公司高景韓,你都替轉交了吧。”祁玲接過信去,問道:“淑妹,你真是要上天津么?”淑敏道:“我怎能騙你?”祁玲道:“我勸你還是回頭想想的好。”涉敏笑道:“想什么,都變作成局了。姐姐,你且不必掛心我,我到天津去,還替芷華盡一種義務,不容規避。這邊家里求你多多照應。”祁玲遭:“這樣說,你就永不回來了么?”淑敏道:“怎會不回來?不過這邊家中的事,式歐既不會管,式蓮又是個大小姐,滿不懂得,那只求姐姐偏勞了。”祁玲答應道:“我要到天津看你們去成么?”淑敏道:“那自然萬分歡迎。現在時侯夠了,不能同你們多談,我們要走了。”祁玲又要送到車站,淑敏竭力攔住。便自回到上房,和仲膺二人同行出門。淑敏所攜的仍是那大旅行箱,不由瞧著笑道:“我真多于帶回來了。早知還得回去,就放在天津不好?”說著同走出門外。向巷中一看,竟連一輛洋車也沒有,仲膺道:“咱們走出去雇吧。”淑敏道:“也好。”便仍由仲膺提著小箱,向西而行。
走到巷角拐彎處。淑敏無意中回頭,向自己家門望了一眼,忽見門前階下有兩個女子徘徊,似乎要進自己的門,卻又遲徊相語。淑敏暗驚,這兩個女子是誰?瞧這情形必是方才自己出門向西走,她們便從東面走過來,故未相遇,她們到自己家中訪誰呢?看樣子絕不是自己的女友,因為在這夏天,她們還穿著很寬大的黑色長袍,帶著無限土氣。若說是來訪仆人,卻又不像十足鄉下姑娘。當下便立住了遙望。仲膺催促道:“快走吧,還等什么?”淑敏道:“你等等,瞧我家門外這兩個女人。”正說著,只見那兩個女人望著大門相對說了幾句,一個似乎表示不愿進去了,一個似在旁慫恿。兩個轉移之間,淑敏的銳利秋波猛瞧見了其中一個的偏臉兒是紫棠顏色,而且皮膚凸凹,似有麻子痕跡,不由想起了這是何人,就叫道:“呀,她來了。”又向仲膺一招手道:“回去,回去。”說完一直向回下去。
那兩個女子這時已似乎決意要進去了,卻因聽得淑敏的鞋聲橐橐,就立定回頭來望,這一來淑敏更看得清楚,跑著便失聲叫道:“呀,這不是龍珍姐么?”叫著已到了面前。左邊立的果是龍珍,她右邊是立著一個長身玉立,年過花信的女子,乍一看覺得猙獰可怕,因為面上一平如砥,中間缺少那主峰的鼻子,細瞧卻又覺除了鼻子以外,容貌竟還十分俊俏。兩人都是一色的黑布的袍子,腳下是自制的布履,通身滿是風塵。上面頭發只有三四寸長,似剪發又非剪發,這神氣已夠可笑可怕,再加上龍珍的丑臉和那女子的缺鼻,真似兩個怪物。淑敏因為聽白萍說過龍珍的行為,對她的多情尚義,具著萬分欽佩的心,但今天瞧見她這小模樣兒,也忍不住要笑了。若單是她一個也好,偏偏又配上個對兒。淑敏噗哧聲笑出來,要掩飾已來不及,只得把這嗤笑改作歡笑,握住龍珍的手道:“龍珍姐,我正想你,上回你怎不辭而別?這是從哪里來?快家里坐。”說著回頭看仲膺已隨過來,就擺手道:“我來了朋友,現在不能走了,先進去吧。”仲膺無奈,只得怏快地又走進去。淑敏這時才顧得問龍珍道:“你同來的這位是誰?”龍珍道:“這是我的柳家姐姐,進去再給你們引見吧。”同著龍珍的那個女子,不待說是柳如眉了,她對淑敏點點頭,大家同向里走。
一進院子,淑敏便高喊:“祁姐,快出來,你看看誰來了。”里面祁玲聞聽,急忙跑出,瞧見龍珍也大為驚喜,過來握手道故。淑敏便把仲膺拉到前院客廳里道,“實在對不起,來了這樣朋友,總得招待,只好屈尊你一天。住在這里吧。你也乏了,就先睡一會兒。”說完就轉身跑出。
這時祁玲已把龍珍等讓入后院上房里了。淑敏進去,龍珍先把如眉給她倆介紹完畢,然后問淑敏道:“淑妹像是要出門的樣子,上哪里去?”淑敏道:“我并不是出門,只是閑逛,你們來了我就不去。龍珍姐,你上回怎不辭而別,作什么去了呢?’’龍珍道:“我并不為什么,只于想上鄉村去住幾時,又怕你們挽留,所以沒告辭就走了。去的地方也不遠,只在這京東的郭莊。”說到這里,淑敏笑道:“珍姐,你不必瞞我們了,你的一切事情,白萍已都告訴我們了。”龍珍一怔,嘴唇動了幾動,只說出個“白”字。祁玲卻深知龍珍的歷史,暗怪淑敏不該在她初來時便提到這些言語,忙岔著問道:“龍珍姐你且說說你這些日是什么情形,怎跑到莊子上去呢?”龍珍嘆氣道:“我和這位柳姐,苦命真都算到家了,我們全是投到郭莊尼姑庵里的,并沒指望成佛作祖,只為世界上沒我們的路兒了,所以要自求個清靜,度過這下半世。哪知老天爺也不許呀,我們投的那個尼姑庵,老尼姑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們貢獻了錢財,她就肯收留我們,總算得了安身之處,已定規日期落發了。不料在落發的前兩天,郭莊忽然來了土匪,搶掠焚燒,把個村子毀了一半,連尼姑庵也不放過,我和柳姐有幾個積蓄全都搶光,老尼姑善財難舍,和土匪爭持,竟被土匪殺了。等土匪去后,庵里連糧食都沒有一粒,我和柳姐還咬著牙不肯走,就在村中募化度日,簡直和討飯一樣。幸而還有善人布施,勉強活了些日。不料官面上因為郭莊鬧過土匪,就派了一連兵來駐扎鎮壓,這一來可要命了,兵就住在廟里,胡亂糟踏不算,竟把我二人當了仆婦,囚在廟中,不許外出,每日得替他們做茶打飯。雖然沒有什么非禮行為,可是胡言亂語,已足把人氣死。我們實在忍不住,就趁黑夜爬墻逃出來,從郭莊步行走到北京,還是昨天到的。住了一夜小店,如今想著實在無處可歸,只有你們這里是熟人,故而投奔了來,求你們給我想個法兒。”說著一陣悲傷,眼淚直流下來。淑敏忙慰藉道:“珍姐,你不必難過,到了這里就算到了家了。”祁玲道:“你們二位別還沒用飯吧。”淑敏就喚仆婦去預備飯食。如眉還自客氣,龍珍攔住道:“她們都極直爽,咱們往后打攪的時候多咧,用不著客套,就依實好了。”
不表仆婦自去預備飯食,這里大家閑談著,卻又各有心思。龍珍遠道投奔而來,一入門便聽淑敏提起白萍,她雖早已自視為局外之人,但一片芳心總難免對白萍有所牽掛,此際不便詳問,卻總希望淑敏把白萍的近況述說出來。至于淑敏,當然喜歡龍珍此來見面,不過想到她和白萍的關系,與芷華自然處于情敵地位,現在自己才把白萍芷華的關系調整了,怎禁得龍珍再來惹事?龍珍雖從早便自退讓,此際總不會又來爭奪,但是白萍卻對她萬分抱歉。正在不知所報,如今近在咫尺,倘然相遇,恐怕白萍在良心上不能輕輕放過,那時就大費周折了。
淑敏想著便猶疑難決,不知道該怎樣是好。自己若把白萍的情形告訴龍珍呢,恐怕她尋了去發生糾紛,便不尋去也要惹她難過。若不告訴她呢,她昔日又與白萍有過那樣關系,自己怎能對她隱瞞呢?正在這時,龍珍卻有些過度希望知道舊人的消息,就忍不住從對面問起道:“淑妹,現在我芷華姐在哪里了?”淑敏怔了怔道;“芷華姐呀,她現在很好。當初你犧牲的結果,還算沒枉費了心,現在他們正在一處呢。”龍珍聽這話說得含糊,但明白是白萍芷華已在同居了,不過聽淑敏說起犧牲的話,不由詫異他如何知道了自己的事?便問道:“淑妹,你說什么犧牲,這話怎么講啊?”淑敏道:“我告訴你吧,從你由我家里不辭而別,白萍就到天津去訪著了芷華,因而明白了你成全他們的好心,他們時時刻刻都感激你,有時對我們說起,所以我們也知道了。”龍珍聽了,還以為從自己走后白萍便歸就芷華,一直風平浪靜地同居到現今,不覺暗自念佛道:“這樣也不枉了。”但她仍希望淑敏再說下去,好多知道他倆的近況。哪知淑敏偏不向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