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命的到來,是以另一個生命的消失為代價。
事情過了十幾天,幽蘭已下出殯下葬,春眠仍未自那強烈自責中擺脫出來。她想,若她稍有留心,讓季東杰為幽蘭診上一回,便能發現幽蘭癥狀,便能保住幽蘭性命,哪怕只有一回,一回就好……如今,幽蘭韶華驟逝,初生子初生失母,造就不可挽回之錯,錯不可諒!
“怎么又在哭?”元慕陽歸來,掀開帳簾,看見自己的小妻子面朝墻內嚶嚶低哭,嘆一聲甩履上床,把淚人兒攬在懷里。“弟妹已經走了,你再哭,只是讓你自己難受,讓我心疼,不是么?”
“……小日兒……嗚嗚嗚……”春眠翻身埋到相公懷里,“我對不起幽蘭,幽蘭好可憐……嗚嗚嗚……”
“傻眠兒。”元慕陽不能說生死由命,不能勸她人死不能復生,因為他是最沒有資格的那個。“你沒有對不起幽蘭,你把她視同姐妹,你對她的好,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好,我對幽蘭不好。我若對她好,就該常去看她,也就不會……嗚嗚嗚……”
“你忘了不是?那一段時日,你這邊也是自顧不暇,多事之秋。縱如此,你還沒忘了囑咐季東杰為弟妹定期診視,是……”
“是我的錯,我該把話說死,逼著季東杰不管如何也要替幽蘭看診……”
“傻孩子,你在這里盡把錯攬到自己身上又能如何?幽蘭已然去了,她的孩子還活著,這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安葬了死者,就該去安慰生者,你該替二弟妹好好疼那個孩子……”
“呀,我怎把寶寶給忘了!”春眠突然如夢初醒,“幽蘭臨終向我托孤,要我好好照顧疼愛寶寶,要寶寶叫我娘,我怎么忘了這等重大的事?”
“二弟妹把孩子托給了你?”元慕陽一怔。
“對啊,我已經是寶寶的娘,怎能只顧了哭什么也不做?我要去接寶寶,小日兒,快隨我去接寶寶!”
“好。”細思之下,倒也不覺有何不好,時下但能轉移眠兒傷悲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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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不行!不可能!”擲地有聲,嚴辭拒絕的,是元家二老。其中,高氏又尤其激憤,“幽蘭走了,但為娘還在,元家的長孫應該有為娘來養!”
元慕陽皺眉,“娘,這是二弟妹臨終前的托付,逝者為大,我們不該違背其愿。”
“幽蘭在那當兒,神志已然不清,能明白什么?她若稍有一絲清醒,便該明白誰會對這個孩子最好,也不可能做出那樣糊涂的安排。”
“大凡人在死前,最是明白清醒,二弟妹她必是認定眠兒是最適合照顧這個孩子的人。照顧初生兒,極費精力,娘您的年歲已高……”
“我年歲大,但我還沒有死!”高氏力護金孫養育大權,理直氣壯,但見長子面顏肅淡,氣勢稍弱,和藹聲道,“你也知道初生娃兒費人精力,你想眠兒那身子能擔承么?為娘拉拔了你們三個,總比眠兒更懂得怎么照顧一個娃兒。”
春眠懇切道:“婆婆,眠兒如今的身子大有長進,相信不會負幽蘭臨終所托。這個孩子,是幽蘭拿命來換的,眠兒一定視如己出,教他成人成材……”
“慕陽兄弟三個哪一個不成材?哪一個不是我養大的?”高氏以親近狀拍了拍春眠的手背,“說到詩書文章,娘不如你。但說到教養孩子,你絕對不如娘,你就別和娘爭了。”
“婆婆,孩子由兒媳來帶,您依然是她的祖母,您可以和眠兒一起教養這個孩子,眠兒不懂的地方,也定然會來請教婆婆……”
高氏怫然不悅,“外人都說醒春山莊是你們春家的寶地,我們老夫妻兩個既然搬了出來,便不想再踏進那塊地方。”
“婆婆……”
“就這樣定了,這個孩子讓娘來照顧,你和慕陽只管過自己的幸福日子也就行了。”
婆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春眠無計可施,只得走到娃兒酣睡的床前,握起肉肉小手,對那張小臉一看再看,一再留戀。
“把孩子給大嫂養罷。”角落里,有人發聲。
“慕世?你這是說什么胡話?”
“把孩子給大嫂養罷,讓他叫大嫂為娘,叫大哥為父,就當是大哥大嫂生的。”元慕世伏跪在地,以臉貼地,“有勞大嫂了。”
“你……傻了不成?”高氏瞪著這個自二兒媳下葬后便少言寡語的二子,“你年青力壯,為娘現在先替你帶著,待出了幽蘭的百期,再覓一個賢惠懂事的媳婦兒來照顧你和孩子。你做什么要讓他認別人當娘?”
“再娶的人,對孩子來說,就不是別人了么?”
“……幽蘭命薄,但好歹為咱們元留了后。你是他的爹,有你在,有為娘在,這個孩子還怕沒人疼么?”
“我虧欠幽蘭的。幽蘭那時和我不止一回說過,娘要她喝下的吃下的補品有時消受不了,我從來沒放在心上。她活著的時候,我只把她當成一個妻子,一個替元家留后的人,卻從來沒有當成過需要我愛的女人,從來沒有真正疼過她。她惟一求過我的,也只是這件事,我一定要替她做到。而且,我每次瞧見這娃兒,便想到幽蘭為他血崩而亡的場景,他跟著我,只會讓我恨他……大嫂,有勞您了。”
春眠目又濕潤,頷首:“我……”
“不成!”高氏猝然護到床前,將春眠和孫子隔開,“幽蘭是個好妻子,好媳婦兒,她走了,慕世你悲傷過度,娘可以體諒。但你實在是胡言亂語,幽蘭她……難產,難不成你也認為是補得太過的原由?那也就是娘的罪過了?你怎不去想,若沒有娘那樣的補法,興許連這個大胖孫子也留不下!”
“我是孩子的爹,我說交給誰,便交給誰……”
“慕世大膽!”元慶朗喝叱,“有父母在,哪輪得到你來作主?”
“孩兒已經后悔自己太聽話,若那時在幽蘭為難時能阻止娘塞給她的那些補品,也許……”
“混賬!”若不是離得遠,一個耳光必然揮出去。“你居然也同那些外人一般,把兒媳難產的罪過,推至汝母頭上,實在是愚不可及!兒女的命都是父母給的,就算要了你這條命,又能如何?”
“爹要兒子的命,兒子一定會給,但時下沒了性命的,是幽蘭,是辛辛苦苦嫁過來為我生兒育女的幽蘭……”
“你……你……說到底,你是一定把幽蘭死的罪過推到娘身上就是了?”高氏悲淚滴落,“娘疼幽蘭還疼錯了么?娘可是把幽蘭當成閨女來養啊……”
“娘疼她沒有錯,但好心成了壞事也是真的。事已至此,只能說陰錯陽差,是幽蘭命薄,也請娘看在幽蘭事您至孝的份上,把孩子交給大嫂,達成幽蘭死前心愿。”
“……你怎么一口咬定幽蘭的死一定是娘好心做了壞事的結果?”高氏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金孫拱手相讓,“幽蘭臨產的當兒,屋子里只有你大嫂和她,誰知道那時發生了什么事?”
“娘!”元慕陽面色丕變,厲聲一喝。
春眠也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給了自己太多意外的婆婆,還再度讓自己有這樣震驚時候。
高聲泣聲指斥,“你看你看,慕陽,娘連一句都說不得她了是不是?你的眼里只有她一個,娘和爹已經認了,已經不指望你了,但你憑什么帶她來奪我的孫子?你不知道娘是盼了多少年才盼到這個寶貝的么?”
“即使如此,不代表娘可以口不擇言。”元慕陽沉顏,“您以為我喜歡讓眠兒操勞么?若非是二弟媳臨終所托,若非是眠兒想以一個母親的心疼愛這個孩子,我也不會答應!一個初生兒最需要的,便是母親之愛,娘您再擅照顧幼兒,也替代不了他的母親。既然有眠兒樂意視他如己出,你為何執意不應,而寧愿把他交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不可品性如何的慕世的續弦?后母進門,就算在初時能善待他,一旦自己產下子女,不會厚此薄彼么?幽蘭之所以會把親兒托給眠兒,不也正是擔心此道么?”
高氏被長子指得理窮辭盡,不免氣急,“你不讓為娘說,難道別人就不會想么?她自己不會生,才要奪別人的孩子……幽蘭本來好好的,她一來了便難產……”
“娘,你實在是……”元慕陽壓下了不敬的“不可理喻”,指著旁邊奶娘,“還不速將小少爺送到山莊!”
“放下我的孫子!”高氏推開奶娘,抱起襁褓,緊緊巴在胸口護著。
“呱哇……哇……”好眠不知憂愁事的娃兒受到了驚擾,張開小嘴大發委屈之聲。
高氏一邊哄著孫兒,一邊求援,“老爺,您看看您的兒子,您這個孝道的兒子,您不管的么?”
平心論,元慶郎亦覺高氏方才所言有點過了,但長子這擺明了的順妻之行又使他不快,方待出面,聽得那端元慕世嘶喊——
“娘,把他交給大嫂!”
“反了你們是不是?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娘白生你們……”高氏的叱罵,止于二兒子抬起的臉。
那張臉上,兇狠縱橫,一雙眼現血紅閃現。
“你這個害死親娘的兇手,還我幽蘭!”元慕世雙手圍成扼喉形狀,向高氏……懷里的孩子撲了過來,“還我幽蘭!還我幽蘭!還我幽蘭!”
“你這個不孝子,快住手,別傷了你的母親!”
“啊啊啊!”
“呱哇——”
哭聲,叫聲,嘶喊聲,聲聲擊人心肺。元慕陽擰起劍眉,抬指遽點住二弟,后者身子一軟昏倒下去,嘶聲即止。
“娘,把孩子給眠兒罷,您來照顧慕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