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無許與寧錦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七。黃道吉日,諸事皆宜,期間柳宅并未再有消息傳來。
寧錦不再整日捧著話本。
她束起長發(fā),換上男子襦衫扮作小廝,整日跟在李叔后頭,于各個鋪子之間往來,全然沒有待嫁之人的羞怯與靦腆。
寧家鹽鋪在滁京亦設(shè)多處分鋪,可外人不知的是,寧家不僅有鹽鋪,還有珍珠,藥材,香料以及布匹的生意。
皆由李叔父子經(jīng)手,主事人為李叔之子李懷荃。
寧父曾潛移默化地教寧錦經(jīng)商之道,是故寧錦跟著李叔不日便摸著些門道。
她敲算盤極快,甚至一些簡單的數(shù)目心算即可。
唯有欠缺,便是與人打交道這塊兒稚嫩單純了些。
這一日,二人正清算即將送去柳宅的嫁妝,寧錦忽地想到什么:“對了李叔,你可知本朝宰相每月俸祿有幾錢?”
李叔斜眼看她,調(diào)笑道:“怎么?還未進(jìn)門便想要掌家?”
寧錦羞惱地瞪了他一眼,別過臉不說話。
李叔見她終是不再抗拒這樁婚事,摸著胡須欣慰:“本朝對士大夫仁厚,宰相俸祿雖未對外明宣過,但正俸、加俸、職田加在一道,亦不是筆小數(shù)目?!?br />
寧錦一雙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那與我寧家比來,誰更富些?”
李叔沒忍住哈哈大笑,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腦袋輕斥:“你這潑猴滿腦子銅臭,小心將來被夫家恥笑,宰相乃權(quán)臣,手中所攥權(quán)利多少銀兩都買不著,如何能比?”
“不過若是只論金銀,本朝國庫都不定能抵寧家之財,更何況一介臣子?”
寧錦乖巧點(diǎn)頭表示受教,心中不停盤算。
那日在柳宅,且不論三位主家娘子的衣衫妝扮。
就連一路上瞧見的丫鬟小廝,皆身著名貴綢料。
屋內(nèi)所焚的香更是一兩千金的舶來品乳香。
他柳家入仕三人,除去柳二郎為宰相,大郎與三郎皆是五品官員,竟能過上此番奢靡的日子?
心中猜想有些眉目,面上卻是不顯。
寧錦將李叔手中禮單奪過,把他摁在折背椅上:“我這潑猴下月便要嫁人,日后想要?dú)饽臋C(jī)會也少了,您就坐上歇歇,這些我與芊芊來做?!?br />
李叔口中笑罵,卻也順勢坐下,瞧著寧錦頗有條理地忙里忙外,露出憐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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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大吉。
本朝柳相迎娶鹽商寧家之女,紅色氈席自柳宅一路鋪到位于昌化坊的李家門口。
新郎官身騎棗紅駿馬,攜同八抬大轎,親自登門迎接新婦。
街上兩側(cè)皆是圍觀百姓,觀看這堪比公主下嫁的盛事,人聲鼎沸。
寧錦一襲鳳冠霞帔邁出李宅,隔著喜帕都能感覺到無數(shù)目光往她身上扎。
其中一道探究的意味過于明顯,寧錦依方向判別,當(dāng)是來自新郎柳無許。
她腳下未停,在芊芊的攙扶下入了花轎。
御街寬敞,轎攆本可行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可轎夫為添喜慶,故意上下左右晃動,口中不停吆喝著吉祥話。
寧錦本就頂著死重的鳳冠,被他們?nèi)绱艘换?,腦花兒都快被顛出來。
嫁個人也忒不容易。
誰知更不容易的還在后頭,方到柳宅,便有人迎上來攔門,芊芊將早就備好的喜錢和花紅遞了過去,一番折騰過后,方進(jìn)宅院。
“坐帳”、“走送”、“牽巾”、“拜堂”,每一樣都是勞心耗神的儀式,寧錦只覺自己真如那潑猴一般,被拴著繩子由人戲耍。
一切過后坐在新房內(nèi),腿腳都不再是自己的。
眼前一整日都被喜帕覆著,代表吉祥的艷紅到后來如流不盡的鮮血一樣刺目,讓人生出窒息之意。
她清晨沒胃口,便未聽勸進(jìn)食,直到餓得前胸貼后背才懊悔不已。
終于挨到戍時,下人們都去前廳伺候客人,屋內(nèi)只剩寧錦與芊芊。
寧錦虎狼般吞下芊芊偷偷藏于袖中的果子,才堪堪回過神,繼續(xù)漫長的等候。
柳宅有一座偏僻處建的院子,名為棲霞齋,坐落于春暖閣的后頭。
四周被濃密的林木包圍,形成天然的蔭蔽,鮮少有人經(jīng)過,更瞧不清里頭人事。
柳無許今日未曾出過棲霞齋的門。此時正倚在軟榻上攸然品茗,身著常服,淡漠的氣度緩緩散開,全然沒有新郎官的喜意。
蘇瑩瑩在旁點(diǎn)茶伺候。
“表哥哥,今日寧娘子入府,您不去瞧瞧?”
柳無許眼中淡色不變,唇角勾出笑意:“瑩娘想我去?”
蘇瑩瑩嬌嗔:“自是不想的,只不過表哥哥乃一家主君,瑩瑩不敢獨(dú)占?!?br />
她眼睛瞧著主屋方向,面上染了一份醋意三份賢良,恰到好處地?fù)苋诵南摇?br />
柳無許將人摟到懷里,親昵地刮了刮秀氣的鼻尖,柔聲道:“那不過是只野雀兒,外表鍍了層金罷,如何能與正統(tǒng)月牙金絲雀相比?”
蘇瑩瑩羞紅了臉,身子卻軟軟貼上,似是做過無數(shù)遍:“表哥哥竟是將我比作那愚笨的雀兒,瑩瑩不依?!?br />
馨香軟玉在懷,柳無許欣然享受遞至唇邊的美味,大掌覆上春桃,眼中卻是沒有一絲欲,反而更添涼薄。
他淡淡瞥了眼主屋方向,遂埋下頭,尋著嚶嚀聲而去。
香爐內(nèi)青煙裊裊,上好的焚香香味濃郁,卻蓋不住空氣中滑膩的氣息,糾纏錯繞,引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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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紫婺院內(nèi),寧錦在床邊一動不動,竟是坐著淺眠。
前堂恭賀之人逐漸離府,喧鬧的聲音小了下去,管事嬤嬤進(jìn)屋欲將芊芊領(lǐng)出去。
芊芊不安地?fù)u醒睡著的人兒:“娘子,官人怕是該過來了?!彪S即被嬤嬤拉著,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子。
寧錦驟然醒來,生生驚出一身冷汗。
屋內(nèi)只剩她,與案幾上劈啪作響的火燭。
寧錦這才后知后覺生出不安,隨即想到畫本子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新婚夜,無不旖旎風(fēng)光,情濃意切,又稍加定了神。
只是懸著一顆心不上不下,實在磨人。
月上樹梢,天與地似乎被縫合成一塊,無邊無際的黑,沒有半顆星辰。
房門被推開的剎那,寧錦本就筆直的身板兒再度向上挺了挺,腦中不停搜尋字眼,平日里麻溜的嘴忽然吐不出一個字。
高大的人影三兩步走近,停在寧錦跟前。
“啪”地一聲輕響,喜帕毫無預(yù)兆被挑開,串珠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屋內(nèi)燭火通明,耀目得人看不清四周之物。
不適過后,寧錦卻見那人已褪去鞋襪,盤坐在床腳,一雙狹長的眼正炯炯盯著自己。
寧錦認(rèn)出那張俊臉,杏眸瞪大:“怎,怎會是你?”
蔡京河畔,天青色襦衫那人,原是柳無許!
柳奴輕“嗤”一聲,并未開口,依舊盤著腿,如山林中遇上天敵的灰狼,死死盯著對方,按兵不動。
與當(dāng)日氣度過人的柳無許完全不同。
他不動,寧錦亦不敢動,纖細(xì)的脖頸頂著頭上那頂金色鳳冠,酸痛得沒了知覺。
話本子里頭還有一番說法,若是被緣由捆綁,不得不在一起的怨偶,定會兩看相厭,怨念頗深。
寧錦心中生氣,既不愿娶她,又何苦鬧這一出?
她不顧女兒家的端莊矜持,草草卸下鳳冠頭面,往鴛鴦錦被上大喇喇躺了下去。
柳奴蹙緊眉頭,那道曼妙的身軀在他眼中毫無吸引力,反倒如劇毒的蛇蝎一般,丑陋不堪。
柳家之人,皆乃惡婦。
二人就這般無聲對峙良久,寧錦眼皮子愈加沉重,沒忍住開口:“郎君到底睡不睡?”
柳奴仍不出聲。
今日他奉命扮了一整日的“柳無許”,早已不耐,那老惡婦說了,挑完紅頭蓋即可,其余不用做,也不許做。
那他坐等到天明便是了。
寧錦卻沒他那般坦然,一個活生生的陌生男子在旁直直看著,讓她如何安睡?
那頭始終沒有回應(yīng),再加上實在疲累,寧錦氣頭一下沖至腦門兒,抬起一腳便腳踹了過去,棉花似的沒幾分力道。
“你究竟想作甚?”
誰料,那個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人像是受了刺激,一把抓住踢來的腳腕后,猝然躍起。
整個人伏于寧錦身上,制住她四肢,并掐住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帶起的風(fēng)將桌上燭火吹得紛亂,寧錦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喉間傳來劇痛,再說不出話來。
那雙眼睛滿是狠戾,大有一言不合便掐斷脖子的意味。
“識相,一點(diǎn)。”
并不連貫的話在寧錦心頭激起潮水般的恐懼,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不停眨眼表示省得。
柳奴并未立刻放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手下之人,待她小臉變得慘敗,呼吸微乎極微,暈過去前的一刻,方才松了鉗制。
“咳咳咳……!”
寧錦劇烈咳嗽,眼眶通紅泛出淚花,卻不敢抬眼去瞧那個莽夫。
堂堂宰相大人,竟對女子這般動粗,如未受馴化的野獸一樣。
這是要?dú)⒘怂。?br />
寧錦如何也想不明白,當(dāng)日那位翩然出塵的郎君,那般模樣竟都是做給他人看的!
她不敢開門去求救,生怕還未下床便死于柳無許之手。
只得背過身去,蜷縮在床內(nèi)側(cè),嚇得不停顫動,淚珠斷了線一般,很快濕了大片被褥。
寧錦無法想象,這般與話本子所述完全挨不上邊的日子,該如何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