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瑩瑩睨了一眼魏氏,神情古怪,道:“二嫂嫂有所不知,下月姨母大壽舉辦曲水流觴,京中達官勛貴皆會到場,若不好好預備,豈不丟了柳家臉面?”
“我去那漣漪軒選上等料子置辦一身,再打上一套頭面,恐怕八十兩還嫌不夠呢?!?br />
寧錦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瑩娘莫怪,我這人向來精打細算,中饋也有我三房上交的銀錢,總得問個明白。”
心里卻是不停冷笑。
蘇瑩瑩被柳老夫人接來柳宅養著,沒有寄人籬下的自覺倒也罷,吃穿用度更是越過了正兒八經的柳四娘子,奢靡無度,令人發指。
就連她這個鹽商家的女兒,家中數不盡的金銀,都不曾如此揮霍。
八十兩紋銀,夠普通百姓一戶人家十年的花銷。
魏氏聞言心中捏了把汗,蘇瑩瑩乃柳老夫人的心頭肉,又頗受柳無許照拂,整個后院兒都沒人敢讓她受委屈。
掌事嬤嬤屏氣凝神,緩緩踱步至木柜后,生怕沾染上污七八糟的事兒。
蘇瑩瑩默了默,她知悉寧錦不是個善茬,卻也沒想與其撕破臉,畢竟在外人面前,還需維護嫻靜氣度。
“二嫂嫂這是拿我當外人了,瑩娘很是傷心?!?br />
她拿絹帕抹了抹干澀的眼尾,朝魏氏無辜道:“此事經過姨母點頭,三嫂嫂都是知曉的,怎不為我說說話?”
魏氏想到柳老夫人的兇相,欲說兩句打圓場,可對上寧錦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寧錦慢條斯理地拿起賬本,將蘇瑩瑩上月的支出一一念給她聽,最終合計起來竟有上千兩紋銀。
寧錦瞧了眼外頭天色,彎了嘴角含嘲帶諷道:“瑩娘姓蘇,蘇家人是不給你銀錢花嗎?”
蘇瑩瑩險些沒繃住臉,她能感受到寧錦眼中刻意的羞辱,不過是一個低俗的商戶女,哪里來的膽子,竟敢如此與她說話?!
好似蘇家落魄至極,她不得不腆著臉來柳宅討一口飯吃似的。
“二嫂嫂今日在這兒寒顫我是何故?中饋經由三嫂嫂執掌,我亦步步按照規矩來,倒有何錯了?”
蘇瑩瑩挪至魏氏旁,攥了她的衣袖輕搖討好。
魏氏心頭矛盾,既不愿再自掏腰包,又不敢承受柳老夫人的怒火。
“喲呵,這是誰在欺負表妹妹?”一道朱色身影自外間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身形中等,貴氣儼然,可眼下兩團青黑瞧著有些乏弱體虛。
正是剛下值,還未來得及脫去官服的柳三郎,柳無平。
他今日剛邁出鹽鐵司,便接到柳家小廝的通報,自家夫人有要事尋他。
柳無平平日最喜流連煙花之地,房中小妾不少,他與魏氏真算不得鶼鰈情深,但也育有一兒一女,相敬如賓。
魏氏性子內斂,頭一回有急事找他,自然會給足面子。
魏氏不知柳無平如何會來此地,正有些慌亂,手腕忽緊,寧錦不動聲色安撫于她,隨即上前道:“瑩娘前來支銀子,弟妹作為嫂嫂叮囑兩句,都是小事兒,不足三郎掛齒。”
柳無平眉頭輕蹙,他任職鹽鐵司,負責本朝茶、鹽、礦冶、工商稅收等事物,與私鹽商販經常打交道,因利益相沖,并不太待見。
對于這位鹽商之女的二嫂嫂,更是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在朝廷摸爬滾打多年,一眼便瞧出三人生了爭執。
在庫房支銀子爭執,不難想象緣由為何。匆匆將他叫來,就是為了那丁點財物糾紛?
柳無平冷下臉,不愉道:“瑩娘乃母親親自養在身側,是我柳宅的座上賓,茹娘,你這是作何?”
寧錦在魏氏開口前“啪”地一聲將支賬本甩至柳無平面前:“三郎不妨自己瞧瞧,表妹妹欲至八十兩置一身襦裙?!?br />
八十兩?
柳無平挑眉不信,他身為五品官員,一年正俸也不過就一百五十兩,這怎么可能?
誰知垂首看清支賬本上的字,竟真如寧錦所言,還留有蘇瑩瑩的指印畫押。
“這.....簡直胡鬧!”
蘇瑩瑩有些心虛,“此事經姨母首肯,并非我擅自主張,倒不知為何幾位哥嫂這般對我,是想將我趕出去嗎?”
柳家三位郎君向來不插手內宅之事,今日究竟是什么風把柳三郎給吹來?
柳無平精通賬目,如若被他瞧見庫房賬本,那便不好收場了。
目光在至寧錦和魏氏的身上來回打轉,蘇瑩瑩新置的絹帕又皺成一團。
“巧了,我正要去給母親請安,表妹妹不若與我一道,請罷?!绷鵁o平掃了一眼魏氏,遂氣勢洶洶邁出庫房,往甘乾院而去。
蘇瑩瑩跺了跺腳,不得不跟上。
魏氏正要一起,被寧錦拉住:“接下去的事兒我倆恐怕不便在場,弟妹安心,蘇瑩瑩日后再不敢如此行事?!?br />
魏氏這才尋思明白是寧錦尋來柳無平,當即后怕道:“二嫂嫂,你答應了我不將此事宣揚出去,怎可言而無信?”
柳無平院里收了幾房妖精,與她感情并不深厚,只因魏氏管家方對她敬重幾分,若倒貼嫁妝之事叫他知曉,從而覺得她能力不足,怕是連面子上的敬重都不復存在。
寧錦輕“嘖”一聲,不贊同道:“弟妹真是關心則亂,咱們并未讓三郎瞧見賬本,更不知你嫁妝之事。三郎乃三房主君,哪里來那么多閑工夫顧及后宅?他現下氣的,是表妹妹不懂分寸,隨隨便便就要支去八十兩。但好在已被你攔下,弟妹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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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乾院內,焚香裊裊,寂靜無聲,數個做工考究的花瓶錯落有致地擺在案幾與書柜上,頗有四季可期,尋幽探勝的意境。
柳老夫人正于堂內裱畫。
她手持托紙,用棕刷自上而下排掃,逐漸使整張托紙平整貼附于畫心背面,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邊緣抹上漿糊。
正抹至畫底,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母親,你瞧瞧表妹妹做的好事!”
柳老夫人指尖一抖,尖長的指甲勾起畫作邊沿,“嘶啦”一聲扯出一道口子。
忙活了一整日的掛畫,就這么廢了。
柳老夫人深吸一口氣,轉頭斥罵:“何時能改改你這毛燥的性子,那么多年的書都白讀了?!”
柳無平摸了摸鼻子,眼神瞥見桌上那幅山水畫,虛有其表,秀而不實,母親習畫多年,仍登不上大雅,還好意思說他。
“母親,瑩娘打著您的名號去賬房支八十兩紋銀置辦裙襦,若不是茹娘在旁勸著,她還執意如此,您可不能再縱容她這般揮霍。”
柳老夫人嫌棄地瞧著幺兒,怒其不爭:“入仕多年還只是五品,不把心思放在正途,倒管起內宅之事,真有出息啊你!”
柳無平自小在柳無許的陰影下長大,別的沒學會,討柳老夫人歡心倒是一把好手。
見其動了真怒,軟下語氣道:“我這都是為母親著想,下月您五十整壽,滁京上下都瞧著呢,可不得好好操辦?我在鹽鐵司摸爬多年,方知一個道理,銀錢需得花在刀刃上?!?br />
他見柳老夫人面色緩和,再接再厲:“進一步說,表妹妹終歸不姓柳,將來是要嫁出去的,跟別人姓。試問這些錢與打水漂有何異?”
蘇瑩瑩步子慢,剛到門外便聽見這一嘴,當即頓住腳下,真真切切流起了淚。
蘇家不過是渝地尋常百姓人家,因柳老夫人嫁入柳宅才有所起色。
而她乃蘇家旁系所出,父親是一破落戶,見蘇家發家,便生了賣女求榮的念頭。
她生得貌美,自幼被送去蘇家受嚴苛教導,學習四藝,不過是為得尋個好夫家,養活一大家子人罷了。
姨母明知她與柳無許的關系,卻不讓聲張,難不成真要讓她嫁予旁人做妾不成?
柳老夫人不置可否,與柳無平敷衍碎念幾句便將他驅走。
待人走后,躲在柱子后的蘇瑩瑩如粉蝶一般撲進柳老夫人懷里,泣不成聲:“姨母,我不愿嫁他人,為妾也好,外室也罷,這一輩子只愿伺候表哥哥一人?!?br />
柳老夫人輕撫她的背脊,聽她將今日之事悉數道來,沉吟許久方幽幽道:“傻孩子,當局者迷,那個野婦心機頗深,你我都險些著了她的道,你放心,她那個位置早晚是你的,寧家財產,也會是你的?!?br />
言畢,她執起茶盞輕啄一口,不急不緩道:“銀錢這一塊,你先收著些,下月的曲水流觴宴必要花重金辦得風光,讓滁京上下見識柳府的氣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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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錦辦完了事兒,樂得松快,回到紫婺院早早擺了晚膳。
今日小廚房備了撥霞供,正是寧錦最喜之食,切成薄片的野兔肉鋪于盤碟,用竹筷夾起在湯水中一撩撥,化作云霞一般的色澤。
芊芊還突發奇想,命人在湯水中加入一縷骨湯,配以松茸、山筍等補物提鮮,再沾上調味蘸水,味美異常。
柳奴來到紫婺院便瞧見這一幕。
嬌嫩的人坐在銀杏樹下,雙目靈動,夾了汆水的兔肉送入殷紅的唇瓣,細細咀嚼,笑容滿足。
呵,兔兒吃兔兒,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