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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043章 做得皇后

    賴昌乃是府里管事的二把手, 當(dāng)年伺候過大將軍薛況,算是府里資歷老的下人一個。
    聽了陸錦惜這話, 白鷺登時就嚇了一跳。
    她原還沒明白為什么,可目光一落在幾上那青瓷小蓋鐘上, 就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當(dāng)初叫人打點大公子房里添置的東西,一應(yīng)的器物單子也從她手里過過,還記得個大概。
    這分明是下頭人又作死了!
    白鷺心道今兒個怕是有人不能善了了,便應(yīng)聲道:“奴婢這便去叫。夫人,賬冊也要尋來嗎?”
    “也尋來吧,免得一會兒跟我打馬虎眼。”陸錦惜一手支著深檀色的引枕,眉梢略略一挑, 這才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進來了,你腿腳不利落,趕緊坐下吧。”
    白鷺出去叫人,青雀依舊留下來, 站在她身邊伺候。
    薛廷之進來后就不遠不近地站著, 方才這一位嫡母的一番話,他都聽在耳中,心底復(fù)雜的感覺,又涌了上來——
    越來越看不清了。
    她越是通情達理,便與他腦海之中固有的印象相去越遠,越來越陌生。
    而陌生,代表著的是算計落空、不好掌控。
    “謝母親。”
    薛廷之應(yīng)了, 依舊沒坐在陸錦惜對面,只靠坐在了她左手邊的椅子上,跟上次一樣。
    陸錦惜當(dāng)然看見了,只是她也不在意。
    這間書房里,因近日添置了不少東西,看起來倒不那么空蕩蕩了。
    她著眼打量了一番,竟起了身來,隨意走動了一圈。
    墻上新掛的繡幅上掃過,也從桌上那排布著的筆墨紙硯上掃過,鏤雕成太湖石模樣的青玉筆山,影青瓷的三足蟾蜍硯滴……
    安心做事的本事沒有,偷梁換柱、以次充好的把戲卻玩得很溜。
    陸錦惜拿了那筆山起來,對著天光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來:“這些東西,大公子用著還習(xí)慣嗎?”
    “回母親的話,目今一應(yīng)器用擺設(shè),皆是您吩咐下人新添,倍勝于往昔。”薛廷之頓了一下,才道,“母親一片心意與體恤,都是很好的。”
    “你倒是很會說話的。”
    陸錦惜走了回來,拿著那鏤雕太湖石青玉筆山,輕輕放到了幾上,與那小蓋鐘排在一起。
    “只可惜,這心意也被人糟踐得差不多了。”
    這話當(dāng)然不是罵薛廷之。
    薛廷之也很清楚。
    送下來的東西,優(yōu)劣不均,明擺著是有人從中攫取。可這些涉及到內(nèi)宅銀錢的事情,本不是他一個“晚輩”和“庶子” 應(yīng)該插手的。
    所以此刻,他沒有接話。
    陸錦惜也不說話了。
    她重新翻開了那本《長短經(jīng)》看起來。
    薛廷之注意到她翻開的位置,正在一本書的中間,這代表著,前面那些部分,她有極大的可能已經(jīng)看過了。
    這種書,很有權(quán)謀的味道在。
    正如陸錦惜先前所言,在外面,這書其實不容易買到。薛況出身將軍府,本也帶兵打仗御下,有這本書很正常。
    但陸錦惜是女兒家。
    陸大人教她詩書不算什么,若是連《長短經(jīng)》也教,就有些不應(yīng)該。況且,她若吃透了這書,哪里又會在府里被欺壓這許多年?
    薛廷之心里那迷霧一般的疑云,又生了出來。
    屋內(nèi)一時安靜極了。
    沒有人說話,只有陸錦惜翻動著紙頁的聲音。
    片刻后,一個身穿桃紅色比甲的丫鬟走進來,端上了茶:“奴婢給二奶奶和大公子奉茶。”
    陸錦惜抬眼一看,是個她沒見過的丫鬟。
    生得眉清目秀,一雙杏仁眼濕漉漉的,肌膚雪白,唇色粉紅,打扮也極為精致,看上去很標(biāo)致,別有一種溫婉靈秀氣。
    她打量一番,端茶問道:“你便是香芝吧?”
    “回二奶奶的話,奴婢便是。”
    說話的聲音軟軟糯糯的,眼睫微顫,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買來的糖人兒。
    陸錦惜知道,這是府里前不久從江南采買來的丫鬟,沒來得及教調(diào)很久,就被她急急調(diào)了來,放到薛廷之身邊。
    看年紀(jì),只怕也才十四五模樣。
    她當(dāng)時跟白鷺青雀說,要個模樣可人的當(dāng)大丫鬟,這個倒是夠了。
    向著,陸錦惜點了點頭,也沒再問,埋頭喝茶。
    香芝又轉(zhuǎn)過來,將漆盤里另一盞茶奉給薛廷之,垂首低眉間,耳根子有些微微發(fā)紅。
    薛廷之冷眼看著,端了茶,卻沒多說一句話。
    香芝滿懷都是忐忑,原本紅潤的臉色,一下有些發(fā)白。
    她進府的時間畢竟還太短,懂得也不多,這一下連話都不敢多說,眼底浸出點淚光來,無聲地退到了薛廷之的身邊站著。
    是個菟絲花似的丫頭。
    陸錦惜將這一幕收入眼前,又看薛廷之一臉無動于衷模樣,估摸著這新來的一撥丫鬟他應(yīng)該不很喜歡。
    可這實屬正常。
    她要在哪個部門任職,手底的血忽然被上司換掉,怕也會警惕膈應(yīng)上很久,慢慢料理的。
    是以,陸錦惜只當(dāng)在自己什么也沒看見,怡然地放了茶盞,繼續(xù)看書。
    沒一會兒,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白鷺掀了門簾,捧了賬冊走進來:“夫人,賴管事已叫來了,在門外。”
    “叫進來回話吧。”
    陸錦惜看著書,也不抬頭,聲音清淡,沒有半點起伏。
    外頭的賴昌來的一路上都很鎮(zhèn)定,聽見這聲音,竟莫名有些打鼓。
    他連忙將身子彎了彎,進了門來,飛快地掃一眼屋內(nèi)情況。
    見薛廷之在陸錦惜下首安然坐著,不知怎的便眼皮一跳;待瞧見正面幾上放著的青瓷茶盞與青玉筆山,他額頭上已經(jīng)出了幾分冷汗。
    當(dāng)下,再不敢多看,躬身行禮:“小的賴昌,見過二奶奶,給二奶奶請安。”
    聲音勉強還算鎮(zhèn)定,只是聽著那尾音有些發(fā)顫,不大穩(wěn)當(dāng)。
    陸錦惜終于半抬起頭,乜斜著瞧了他一眼。
    一身藏藍錦緞圓領(lǐng)袍,穿戴得還算體面。因為年紀(jì)大了,身材有些微微發(fā)福。
    白白胖胖,像只肥老鼠。
    白鷺遞上了賬冊。
    陸錦惜伸手接過,壓在幾上,放在手邊,卻沒翻,也沒看,只笑了一聲:“賴管事不必多禮。你當(dāng)年是跟過大將軍的,在府里伺候的日子,比我進府的時間還長呢。”
    “二奶奶折煞。”
    賴昌聽見這句,只覺話里雖和善,可背后透出來的意味兒卻是帶著刺的,哪里還敢接?
    “小的身份微末,只是個伺候的下人,指望著為府里盡心盡力,不敢與奶奶相提并論。”
    “哦……”
    陸錦惜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可下一刻,笑聲里卻帶了幾分森然。
    “原來賴管事還知道自己只是個下人呀?可巧我前幾日病糊涂了,還以為你是府里哪個主子呢!”
    話里的轉(zhuǎn)折,來的簡直猝不及防!
    賴昌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
    他哪里還敢站著?
    當(dāng)下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二奶奶,冤枉啊!小的在府中伺候多年,從來不敢有半分僭越!”
    “不敢?”
    陸錦惜聽得一聲冷笑,劈手就把手邊賬冊給他砸了過去!
    “我看你是吃過熊心豹子膽,敢得很!”
    “嘩啦!”
    紙頁翻飛!
    一本賬冊,正正好摔了賴昌一個滿頭滿臉!
    站在薛廷之身后的香芝,哪里看見過變臉這么快的?
    那一刻險些嚇得驚叫出聲!
    就是薛廷之也沒想到。
    他知道她不簡單,卻沒想到她在自己面前發(fā)作,如此喜怒無常。
    殺雞儆猴……
    雞是有了,這“猴”到底是誰呢?
    賴昌白胖的臉上,已經(jīng)被賬冊堅硬的書脊砸出了一條青紅的印子,束好的發(fā)髻都被打歪了一些。頭上的冷汗密密地滲了出來,看上去一片倉皇和狼狽。
    那賬冊正好掉在他面前。
    他手腳發(fā)軟,一動不敢動。
    陸錦惜垂眸看著他,眼瞳里沒有半點溫度,曼聲道:“聽說賴管事在府里,看賬是一把好手。這賬冊前幾日遞上來,我竟不很看得懂。少不得,今日要向你請教請教。還請您把這頭前三頁,算給我聽聽。”
    “是……”
    賴昌聲音顫抖著,眼皮直跳,心里知道自己這一遭怕是栽了。
    這是正正好撞在了二奶奶刀尖上啊!
    這些年來,府里上下,早習(xí)慣了從大公子這院落里盤剝點東西走。但凡庫房里按定例分下來的月例,都要被他們刮一層油水,再送到大公子這里。
    這是府里做起來最沒風(fēng)險的事情。
    畢竟,人人都知道,二奶奶不待見這個庶子。
    雖然這幾天陸錦惜雷厲風(fēng)行,眾多辦事的都跟著收斂了幾分。
    可賴昌發(fā)現(xiàn),遞上去賬目的一些小手腳,她好像并未發(fā)覺,更談不上追究,膽子便大了一些。
    又加上正好是給大公子這里添置東西的差事,他琢磨著這一位二奶奶手段再變,對這個庶子的厭惡,怎么也不會變,
    料他即便做得過分一些,多克扣一些,二奶奶也該跟以前一樣,睜只眼閉只眼。
    可誰能想到,
    今天竟被叫過來,拿賬冊呼了一臉!
    賴昌的手也在發(fā)抖。
    他吞了吞口水,想要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畢竟是伺候過大將軍的,即便是犯了錯,二奶奶對大將軍一往情深,念在昔日的情面上,應(yīng)該也不會趕盡殺絕……
    可越是這樣想,也不知怎么就越慌。
    那短短的五根手指伸出去,翻了三次,才把賬冊給翻開來——
    白紙黑字,一筆一劃。
    賴昌哪里還認不出來?
    這就是他前幾日才交上去的賬冊,前面三頁記的,都是給大公子這個院落里采買的開支。
    喉嚨里一下有些發(fā)癢,聲音都啞了幾分。
    賴昌勉強地念著:“正月十七,自賬房支銀十六兩八錢,為大公子添置物件總計三十四。其中邢窯白瓷茶具兩套,銀二兩二錢……”
    說到這里,嗓子眼里就跟卡了東西似的,聲音一下就啞了。
    陸錦惜笑起來,抬了細長的手指,向幾上一指:“真是我眼拙,看著大公子這里,十來日也就添了這么幾件東西。還請賴管事幫忙看看,你說的邢窯白瓷,是桌上這東西嗎?”
    幾上放著的,是一只蓋碗,一只小蓋鐘。
    兩個都是青的。
    比賴昌的面色還青。
    方才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掃看過一眼,如今再看,只覺得一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回二奶奶,這是普通的青、青瓷……”
    “青瓷?”
    陸錦惜將那小蓋鐘拿在了手里,聲線細細軟軟的,聽上去沒有半點脅迫味道。
    “看來不是我眼拙,是賴管事記錯賬了啊。不過也無妨,就請賴管事你重新給算算,你買的這青瓷是什么價。可仔細著點,別又算錯了。”
    說最后一句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已變得似笑非笑起來。
    賴昌頓時面若死灰。
    若換了往常,他少不得要找個人來幫自己背黑鍋。畢竟二奶奶心腸仁善,到時候也不會怎么樣,做場戲就能敷衍過去。
    可如今……
    他懷疑,自己就是找來一百頭替罪羊,也于事無補!
    怎么算都是栽定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還不如痛快交代了,回頭再求情,興許還能落個好……
    “二奶奶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貪念……”
    這關(guān)鍵時刻,賴昌竟然咬了咬牙關(guān),眼神一狠,俯身給陸錦惜叩了個響頭,認了錯開始悔過。
    誰料想,陸錦惜壓根兒不耐煩聽這個。
    她不為所動,甚至直接打斷了他:“我讓你重算這賬,聽不懂嗎?”
    “……”
    賴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沒料到。
    他暗暗看了陸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都已經(jīng)認錯了,按理說陸錦惜的目的便已經(jīng)達到。怎么還要叫賴昌算賬?
    陸錦惜卻似沒看見他們的疑惑。
    手中轉(zhuǎn)著那茶盞,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她放平了聲音:“賴管事,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別再算錯了。”
    這話里,藏著警告。
    賴昌聽了,心驚肉跳,隱隱覺得有幾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沒想出問題在哪里。
    那一刻,他麻著膽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面上按窯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豬油蒙了心,以次充好。兩套茶具兩壺兩海十六盞四個小蓋鐘,只值銀九錢……”
    這都是他當(dāng)時差人采買時候,算了個一清二楚的。
    單單這兩套茶具,就能攫下一兩三錢銀!
    因陸錦惜有言在先,賴昌原還想撒謊抬個價兒,可都沒敢說。他以為這一次應(yīng)該妥帖了,沒想到……
    陸錦惜注視著他,面上沒什么表情,聲音輕飄飄的:“你算錯了。”
    “不可能——”
    賴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駁。
    “啪!”
    一盞青瓷小蓋鐘一下砸到了他面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
    這動靜,可比之前摔賬本要大得多。
    賴昌差點嚇沒了魂兒,香芝更是低低驚叫了一聲,退了好幾步。
    唯有薛廷之,身體緊繃,還坐在椅子上,抬眸看著陸錦惜。
    陸錦惜卻還是那漫不經(jīng)心模樣,好像剛才摔了小蓋鐘的人不是她:“我說你算錯了,你便是算錯了……”
    她若無其事地把先前擱在幾上的鏤雕太湖石青玉筆山拿了,在手里把玩。
    賴昌一看,心里頓時“咯噔”的一下。
    陸錦惜一雙秋水似的眼眸看著他,眸光里竟然染上了幾分玩味,好像在期待著什么。
    青玉筆山,被她手指勾著,轉(zhuǎn)了一圈。
    她聲音里藏著一點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云一樣捉摸不透。
    “賴管事你再算算。”
    “別著急。”
    “這回你要再錯了,這東西往哪里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賴昌聽了,再一看她手里筆山,簡直嚇得頭皮一炸!
    這架勢……
    他要再敢算錯一次,鐵定朝自己腦門兒上招呼啊!
    可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算錯了!
    總不能他沒克扣的也算進去吧?
    賴昌顫著手,扯了袖子擦著臉上的冷汗,使勁兒地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想著,一沒留神間,目光朝下一落……
    滿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后,白得渾濁的瓷胎斷面就露了出來,深青色的釉質(zhì)上偶有幾個覆蓋著的小黑點。
    這……
    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貼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于這么差啊!
    那真真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賴昌腦子里立刻就炸開了,沒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奶奶個龜孫子養(yǎng)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簡直坑到老子身上來了!”
    他的確是負責(zé)采買,也的確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錢銀子的物件兒買成個幾文的糊弄人啊!
    東西買回來,他是看著的。
    可去送東西的,都是那些個小廝啊!
    一開始賴昌是隔得遠,根本沒看見陸錦惜手里那青瓷茶盞,是什么情況。如今在他面前摔碎了,他才看了個明白。
    這就是個撐死了十文錢的物件兒!
    難怪二奶奶說他“算錯賬”。
    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筆,都還差著一截兒銀子呢!
    擺明了是送東西的那幾個王八蛋,連充好的“次品”都給順了,換上了“更次”的!
    府里這種一層層剝下來的事情不少見。
    賴昌也不是傻子,見得多了。
    剛才他是沒想到這一層去,現(xiàn)在看這“次”得離譜的東西,還有什么不明白?
    賴昌滿心都是憤怒,抬起頭來,就想要跟陸錦惜陳情,可待對上陸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時就打了個激靈!
    壞了……
    剛才他口不擇言了!
    就像是被人澆了盆涼水一樣,賴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縮,聲音小了下來:“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剛才……”
    陸錦惜挑眉,口氣冷淡:“知道哪里算錯了?”
    “知、知道了。”
    賴昌嘴里發(fā)苦,一開始那還想糊弄陸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國里去了。
    “這青瓷小蓋鐘,頂多十文錢一只。都是小的辦事糊涂……”
    哼。
    還不算是特別廢物。
    陸錦惜隨手就把筆山扔回了幾上,“哐當(dāng)”地一聲:“我還當(dāng)要把這邊角料破筆山扔你頭上,你才能明白過來呢。 ”
    真是要扔他頭上的!
    賴昌嚇得一抖,都不敢說話了。
    陸錦惜只一聲冷笑:“真當(dāng)你平日做過的手腳,我都看不出來嗎?只是但凡撥下去的銀錢,都是預(yù)留了多的,防備著不夠。只要你會采買,讓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只當(dāng)沒看見。”
    一股涼氣,直接竄了上來。
    賴昌已經(jīng)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極了。
    他原以為……
    她該是個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這一番話,竟隱隱與當(dāng)年薛況教過他的,不謀而合!
    他克制地收斂著自己的目光。
    可陸錦惜依舊發(fā)現(xiàn)了。
    她側(cè)頭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幾分奇異的神光來,毫不避諱,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則無魚。
    天下都是這個道理。
    歷朝歷代,也都沒有絕對的“廉政”。所以陸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
    “一句話。”
    “我默許的,你才能貪;”
    “我不許的,即便一個銅板,你吃進去,也得原樣給我吐出來!”
    口氣里,已帶了幾分森然。
    陸錦惜重新看向了賴昌:“以次充好,是你豬油蒙心;但叫下面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換柱把戲,還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是你廢物瞎了眼!”
    賴昌這會兒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心里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罵個狗血淋頭,罵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絕不還口!
    他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陸錦惜上輩子已經(jīng)看過了太多,甚至能默寫下每一個變化的流程……
    畢竟處理過太多了。
    甚至,有些視覺疲勞。
    這一刻,陸錦惜其實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煩。
    乏味。
    厭倦。
    有的人喜歡一成不變,有的人卻喜歡新鮮感。
    陸錦惜很不幸,是后者。
    上輩子她有事業(yè)撐著,所以可以強忍不耐,完美地把這種流程重復(fù)貫徹過上百遍,可如今……
    她竟只想對賴昌說:你愛貪多少貪多少。
    這感覺,突如其來,美妙得很。
    陸錦惜看著賴昌,竟詭異地覺得他順眼起來,一時沒忍住,心里一樂。
    當(dāng)然,她也不會把心里話說出來。
    只是開口時,已掛了春風(fēng)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里艷陽天:“賴管事到底伺候過大將軍,沒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我免了你的罰,其他人你該處理的都處理掉。若晚間還沒妥當(dāng),那只好請你,把鋪蓋卷好,趁早滾了。”
    ……
    這一刻,賴昌腦子里,一片的恍惚。
    他甚至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來的。
    他只知道,腳步停下,意識恢復(fù)的時候,他左手左腳在前,右手右腳在后,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門外。
    回頭一看,門口兩個年輕的小廝,正用怪異而擔(dān)心的目光看著他。
    院內(nèi)那屋里,隱約有笑聲傳來。
    是陸錦惜。
    她還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著深檀色的引枕,到底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我剛才看著,是很嚇人么?”
    賴昌剛才竟語無倫次,同手同腳走出去,讓她想起來都能樂半天!
    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
    聽見陸錦惜這話,他便知道是問他的。
    可是……
    嚇人?
    他的目光,從她彎月似的眉眼上掠過,也從她蕩漾著笑意的唇角掠過,心底得出的結(jié)論,卻與“嚇人”完全相反。
    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與他的母后匹敵。
    甚至……
    連心思也不差。
    都是克扣貪墨了東西,賴昌免于受罰,還能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下人,看似很幸運;可實際上……
    被懲罰的和沒有受懲罰的其他下人,都會對賴昌不滿。
    同罪不同罰,最容易引起不平。
    受罰的也許以為自己當(dāng)了不受罰者的替罪羊,也許以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們的怨恨,不會落到高位者身上,只會落到距離他們近的、且同樣該受罰的人身上。
    薛廷之的記性,其實不差。
    他還隱約記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后,也是這么輕輕地饒過了新封的衛(wèi)昭儀,她的堂妹。
    那時,衛(wèi)昭儀感恩戴德。她也許以為,皇后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饒她。
    可僅僅一個月后,她就進了冷宮。
    是身邊的宮人,揭舉她行巫蠱,意圖咒害德皇貴妃。
    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宮里,這一位昔日的寵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誰的手里……
    不過,興許想不明白,會開心一些。
    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又靜止下來。
    薛廷之的目光,很克制,小心而謹(jǐn)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鋒銳,掩住了自己心里的利刃——
    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后的。
    論心機……
    一點不比他出身衛(wèi)氏的母后遜色。
    若殺雞儆的是他這只“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
    掌控……
    也許他得換個想法了。
    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沒有與陸錦惜對視。
    他斟酌了片刻,開口說的話,卻與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話中的恭敬不變:
    “您素日仁善,并未在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驟然發(fā)難,賴管事被您嚇著,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想必憂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無措、心神恍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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