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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042章 窩邊草

    這一位傳說中的大顧公子, 自是畫皮妖中的畫皮妖。
    對此等人,陸錦惜最了解不過。
    但凡沒有利益相爭之處, 必定與人為善,不輕易結仇。
    似永寧長公主這般身份貴重的所在, 且他們瞧著又有舊日相識的交情,該不至于撕破臉皮才是。
    若以常理推論,長公主發怒,應該不是為顧覺非此人本身。
    陸錦惜眸光瀲滟,想了一會兒,自覺得有幾分意思。
    不過一抬眼,只覺得潘全兒今日看著格外有些恍惚, 不由多問了一句:“可是今日出去, 逢著什么難事?瞧著愁眉苦臉的。”
    潘全兒是還想著道中遇到的“奇景”呢。
    眼下陸錦惜一問,他嚇了一跳,忙躬身道:“到底還是二奶奶您火眼金睛,小的想什么都瞞不過您。”
    當下, 便將今日在回生堂遇到顧覺非、向紀五味打聽其身份和道中瞧見顧覺非抱狗幾件事, 一一述給陸錦惜。
    陸錦惜聽了,倒比先前還錯愕了。
    “你是說,他一早從回生堂里屋出來,你從長公主府里出來的時候,還在道中瞧見他抱了條臟兮兮的小奶狗?”
    “若小的沒看錯,該是如此。”
    潘全兒不由得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陸錦惜話里的驚訝,他也聽得出來, 更知道這驚訝從何而來。
    換誰看了不驚訝?
    之前在回生堂瞧見顧覺非,潘全兒不認得,便向紀五味打聽了他身份,知道是傳說中的顧大公子之后就嚇了一跳。
    這可是京城里一等一的貴公子,龍駒鳳雛人物。
    他就該坐在高堂下明鏡前,誰能想象他抱著條小奶狗走在道上的情形?
    潘全兒想起來,至今都懷疑自己在做夢。
    陸錦惜坐在屋里,細細想想,卻終于笑了出來:“罷了,到底此事也不與咱們相關。長公主府的事情,你只需把自己嘴巴管好。如今兩件事都有了著落,你回去只管繼續忙園子的事便好。”
    “幾個花匠如今已請好,小的隔日便將花園里諸事的帖子寫了,請您過目。”潘全兒趁著這機會,也將自己目今主要負責的事情,報了個進度。
    陸錦惜暗贊他一聲聰明,只說明日等著看。
    潘全兒這才恭恭敬敬,告退離開。
    人一走,白鷺便笑著打趣兒:“他倒是頂精明,知道您器重他。奴婢今早還聽人說,他夜里燈亮到老晚,一早就去市上聯系各家的花匠,還能自己看圖紙呢。”
    “那看來是我運氣好,挑了個會辦事的。”
    陸錦惜笑起來,卻拿促狹的目光瞧白鷺。
    “不過你這消息,竟挺寬泛的。外院里頭的事情,也一清二楚……”
    “夫人!”
    白鷺頓時驚叫起來,聽出陸錦惜這話里藏著的意思,又想起自己方才說的那兩句話兒來,一時臊得臉都紅了,不知道該怎么給自己解釋。
    旁邊的青雀沒忍住,抿嘴就笑了起來。
    陸錦惜也覺得可樂,不過她也知道白鷺臉皮薄,當下也沒多說什么只道:“好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瞧著這時辰差不多,也該傳飯了。照例派個人,往哥兒姐兒們那邊瞧瞧,候問一圈。”
    白鷺這才松了一口氣,跟得了及時雨的枯苗一樣,忙忙地從屋里退了出去張羅。
    因陸錦惜改了孩子們請安的規矩,只黃昏來一趟,所以白日里都沒什么事,顯得清凈。
    叫人往哥兒姐兒們那邊看一圈,是防備著出什么意外。
    一般來說,都沒什么事。
    薛遲又在光陰學齋上學,因先生們管教得嚴,所以中午都是不回的,只與眾人一道吃那邊小廚房做的午飯。
    可沒料想,今日薛遲竟早早下學回來了。
    陸錦惜這邊,才剛擺上飯。
    薛遲穿著一身顏色鮮亮的寶藍錦袍走了進來:“娘,我回來了!”
    前段時日臉上與羅定方打架時留的瘀傷,已經消失干凈,顯得白生生的。但他眉星目朗,所以半點沒有文弱氣,反而顯得英挺。
    陸錦惜一見到他,不由有些詫異起來:“怎么回來了?你們中午,不是都在學齋里頭用飯嗎?”
    她一面說著,又叫白鷺去多添一副碗筷。
    薛遲畢竟年紀還小,胳膊腿兒都短短的。也許因為又跟羅定方玩到了一起,他近日走起路來都跟帶著風一樣。
    聽了陸錦惜的話,他也沒行禮,直接跑到了陸錦惜的身邊來,抱了她胳膊,嘿嘿笑起來,神采飛揚:“先生們說了,今天就上半天,下午放我們假,叫我們回家,明日再去齋里。”
    光陰學齋,乃是羅薛兩家辦的義學。
    齋里請的坐館先生,雖非進士出身,卻也都有個舉人的功名,教孩子們念書識字是綽綽有余的。
    兩家待這些先生也很豐厚,所以先生們也不敷衍,每旬會上滿八天學。
    陸錦惜知道這一點,所以有些奇怪:“我沒算錯的話,這還沒到每旬放假的時候吧。怎么先生倒叫你們回來?”
    這時候,白鷺已將碗筷添了上來。
    薛遲十分自覺地爬到了陸錦惜旁邊的圓凳上坐好,聽了她這話,嘿嘿笑了一聲,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竟然是無比的狡黠。
    “因為他們自己想出去啊,可比我們狡猾多了!當先生就是好。”
    陸錦惜氣得笑起來:“我這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呢,你就開始編排起先生來了。當心回頭這話傳進先生們耳朵里,遲早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哼,我又不說假話。”
    薛遲撇了撇嘴,哼了一聲,暗想也沒哪個王八蛋敢背后打他小報告,心里也不虛,只跟陸錦惜說先生們的事。
    “現在學齋里,又不是我一個人知道。”
    “大家都清楚。”
    “他們一上午都沒上課,就葛先生教咱們念了《四書》,其他先生都在那里寫拜帖呢,字斟句酌的。好像下午要去見太師府的什么大公子,又叫什么顧老先生……”
    陸錦惜頓時一怔:“太師府,大公子,顧老先生?”
    “反正叫的名號有不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誰……”
    甚至不知道那是幾個人。
    薛遲含糊地帶了過去,只把桌上筷子抓起來,戳了戳碗里的米飯。
    “好像這個人還不好見,只是因為我們葛先生是這個什么老先生同年的舉人,跟他認識,所以其他先生也想借機拜會。”
    “我今早跟二方從他們窗下過,還聽他們談起呢。”
    “二方”是稱的羅定方。
    因羅定方在家中行二,薛遲又不愛叫他“羅二”,就擅給起了個諢號叫“二方”。
    一開始羅定方還不樂意,后來也拗不過薛遲,就這么叫了。
    羅定方習慣不習慣,誰也不知道,反正薛遲是喊順口了。
    他眨巴眨巴眼,看向陸錦惜:“娘,你說先生們這算不算是‘瀆職’或者‘假公濟私’?”
    這小子!
    陸錦惜忍不住給他腦門兒一下:“學問沒漲多少,倒先學會給人蓋帽子了!”
    “哪兒有……”
    不過就是現學了幾個新詞兒,顯擺顯擺罷了。
    薛遲抱了自己的頭,為自己叫屈:“反正先生們可以給自己放假,我們都要聽先生的……”
    “所以這件事告訴我們,想要無拘無束,你先得成為‘先生’。”陸錦惜心底無奈,只夾了一筷子肉起來,給薛遲放進了碗里,“在沒成為‘先生’之前,你就乖乖老老實實上學。趕緊吃飯吧!”
    “成為先生?”
    薛遲念叨了一聲,皺著兩道眉思索起來,忽然覺得娘親說話很有道理。
    如果他也成為了“先生”,不僅能放自己的假,還能不放別人的假。
    那可真是太舒坦了啊!
    這么算算,好像是應該好好讀書?
    怎么覺得想起來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薛遲本欲深思,不過一想反正殊途同歸,管他三七二十一呢。
    眼見陸錦惜給他夾了菜,他便不言不語地埋頭吃飯了。
    等到吃過飯,用過茶,他就跟陸錦惜說了羅定方邀他下午去英國公府玩的事。
    陸錦惜想著,左右都是小孩子,今日又放假,便應允了。
    于是薛遲辭了她,向英國公府去。
    待他一走,陸錦惜便琢磨了起來:薛遲之前提到的“太師府大公子”與“顧老先生”,指的應該都是顧覺非。
    “老先生”,這三個字說來話長。
    在外面,這稱呼沒什么大不了;可若放進文人之中,可就頗有分量了。
    文人圈子里,習慣見了個有學識的,就要客氣地稱一句“先生”,以至于“先生”遍地走,稱呼都不值錢了。
    而翰林院,卻偏偏是高才匯聚之所。
    這里幾乎都是進士出身,真才實學,自與旁人不同。為區別于滿大街的“先生”,他們都在相互稱呼時,多冠一“老”字。
    是以,“老先生”這稱呼,必得是兩榜進士出身且被點入了翰林院的清貴,才受得起。
    顧覺非當年探花及第,金殿上便點了翰林官,授了編修。
    光陰學齋里這些先生,叫他一聲“老先生”,半點也不為過,畢竟科舉場上的規矩,半點不輸給翰林院,都是按功名論資排輩的。
    陸錦惜想著,不由笑了一聲。
    這一位顧大公子的交游,比她想的還要寬泛上一些,倒真跟傳說中那樣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龍章鳳姿,十人九慕。
    人中騏驥,秀出班行。
    她倒生出點興趣來,想嘗嘗這畫皮妖的滋味兒。
    只可惜……
    接觸的機會少了些。
    陸錦惜搖了搖頭,心里嘆氣,有些意興闌珊,只垂了眼簾,含了半口清茶吞下去,暫時把這念頭放下了。
    什么嫩草老草,如今都是吃不著的。
    她還是收斂收斂心思,專心料理料理“窩邊草”的好。
    窗外頭,難得出了和風麗日,藍天白云掛在彎彎的玄黑檐角上,已有了開春的味道。
    陸錦惜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轉而吩咐白鷺青雀:“我去午歇半個時辰。下午鬼手張要來給大公子診病,少不得要去那院子里,候著看看情況。你們看著鐘,到了點兒記得叫醒我,免得誤了事。”
    “是。”
    白鷺青雀都應了聲,又上前去幫她褪了外袍。
    陸錦惜便縮回了床上,擁著錦被睡了有半個時辰。到了點兒,白鷺青雀一對屋里擺著的西洋鐘,便將她叫了起來。
    這時候,距離申時也還有半個時辰。
    陸錦惜起身來梳洗一番,又打整了頭面,換了一身出爐銀繡綠萼梅素緞褙子,冷藍掐牙滾邊,又抱了個手爐,才往薛廷之那偏僻的院落去。
    對這個庶子,她原本不在意。
    只是對方這腿終究要治,且偏偏有夜里那一次“撞破,陸錦惜不多疑,但該疑的地方卻不會放過。
    一切,就看看今日鬼手張來,到底是什么情況了。
    今早她已給薛廷之那邊新撥了伺候的人。
    所以今天從花園小徑那邊來,走過演武場后,陸錦惜抬眼便瞧見了院門旁守著的一個小廝,隱約還能瞧見里面有三兩個丫鬟在走動。
    小廝見了她,倒也激靈,躬身就拜:“給二奶奶請安。”
    “起吧,不必通傳了。”
    陸錦惜擺了擺手,叫他起身,便徑直走了進去。
    院落還是那樣簡單。
    五間屋子,一口深井,馬已拴在馬廄里。
    院落中央,竟用矮桌搭了兩張大木板,上頭排著一本本舊書,大多攤開了來。有些泛黃的紙頁,映著天光也顯得明晃晃。
    三個丫鬟就站在旁邊,把才從屋里搬出來的書,一本本翻開放上去。
    陸錦惜還沒走近,遠遠見著,只覺這幾個丫鬟年紀都不大,臉上卻都帶著幾分怏怏,倒像很不高興。
    那放書的力道,倒跟書有仇似的。
    她心里門兒清,便笑了一聲:“這是在曬書呢。”
    幾個丫鬟聽見,這才一回頭。
    一見卻是立刻嚇了一跳,忙將手中書本放下,都拜了個大禮下來請安:“奴婢們拜見二奶奶,給二奶奶請安。”
    聲音倒是清脆。
    個個臉上那不高興的表情也都收了回去。
    陸錦惜看得一樂。
    她也沒叫她們起,只走上前去,站在那排滿了書的矮桌前,拿了一本起來,一翻名字,竟是《長短經》。
    這書乃前代人所著,又名《反經》,以古為鏡,所引經史子集無數,卻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全以忠奸論人物。
    其意,在提醒人要知一二,知正反。
    由此可做到“識人量才,知人善任”。
    陸錦惜曾看過一半,剩下的還沒來得及看全。
    拿著這書,她便不由翻了兩頁,只見書頁雖舊,似常被人翻閱,上頭卻無一個注解——新的舊的都沒有。
    這倒是奇了。
    看這書模樣,該是薛況留給他這寶貝血脈的舊書,竟沒有其他書上都有的批注……
    陸錦惜心里有些猜疑,恰又逢著這內容是她沒瞧過的,一時沒留神,竟多翻了兩頁。
    這可苦了那蹲身行著禮的幾個丫鬟。
    二奶奶沒叫,她們哪里敢起?保持著那姿勢,可謂是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支撐不住了。
    薛廷之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恰好瞧見這場面。
    那一位仁善的嫡母,一身素凈雅致,在天光下低垂了螓首,翻書細讀。
    纖細如削蔥根的手指,搭在泛黃的紙頁上,由那衣角袖口的綠萼梅繡紋襯著,是一派溫文的詩書氣韻。
    若單單這么看著,真叫人目眩神迷。
    薛廷之都不由被晃了一下眼。
    可隨之,他目光便落在了她腳邊不遠處。
    幾個才分下來伺候他的丫鬟,蹲身跪在地上,額頭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嚇得,臉色全都慘白的一片。
    眼瞧著就要哭出來了,梨花帶雨的。
    這對比,美人與蛇蝎?
    有心,還是無意?
    薛廷之眉梢微微一挑。
    他頓了一頓,還是打檐下走來,因有跛足,再怎么平衡,也有些一瘸一拐。到得陸錦惜身前,他便躬身行了禮:“廷之給母親請安。”
    嗯?
    陸錦惜聽見聲音,這才抬起頭來,薛廷之竟已在她面前了。
    她頓時一哂,道:“我見你這里曬著書,沒留神抽了本出來看,倒看進去了。”
    薛廷之掃了一眼那書,卻是眼角暗跳。
    這一位嫡母……
    真是很能挑書的。
    他垂眸道:“前陣子屋內潮濕,所以廷之才想著把書翻出來,見見天光。這些書都是尋常書,母親見了若喜歡,廷之讓人送去您那邊。”
    “這倒不必了。”
    陸錦惜打量他一眼,唇角掛著幾分真假不知的笑意,把書給合上,卻不放回去,只拿在手里。
    “我也就隨便翻翻,這書在外頭可也不很容易買到。你借我翻上兩日,我改日叫人送回來也就是了。”
    天光有些晃眼。
    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大好。
    陸錦惜一想,便對薛廷之道:“今早為你去回生堂,請了鬼手張。他過了申時,便來給你看診,咱們還是先進屋說話吧。”
    說著,她便款步往屋內去。
    薛廷之看她駕輕就熟模樣,好似在自己院落中一般自然,心里覺得微妙。
    再一看這院落里新增的擺設與使喚下人,一回想,他才意識到——
    安生日子,到這里算是完了。
    心里莫名有些梗得慌。
    院落地上還跪著那幾個瑟瑟發抖的丫鬟,薛廷之回看一眼,心底沒有半點憐惜,只是覺得有些意思。
    從她們身上,他竟隱約窺見了這一位嫡母的“冰山一角”。
    被陸錦惜派來這里,也敢輕慢。
    活膩味了嗎?
    薛廷之劃過了幾分譏誚,面上卻只淡淡道:“都起來吧。”
    幾個丫鬟聽了這話,想要起身,可又不知道薛廷之的話管用還是不管用,相互望了一眼,竟有些戰戰兢兢,不知道該不該起。
    薛廷之一看也笑了。
    他索性沒管她們,自入了屋去。
    陸錦惜已坐在他書房靠窗的暖炕上,把那書放在幾上,卻端了桌上擱著的一只青瓷小蓋鐘起來看。
    釉色深青,底部卻有幾個冒出來的黑點。
    她只記得,她前陣子叫人給薛廷之添的,是兩套邢窯白瓷的茶具,一不是青瓷,二也不會有這瓷器上的小瑕疵。
    兩道遠山眉微蹙,又慢慢舒展開。
    陸錦惜垂眸掩了眼底幾分冷光,將這小蓋鐘擱回了幾上。
    她也沒看剛走進來的薛廷之,只冷笑一聲,對白鷺道:“前幾日給大公子這里分東西,是賴昌在管著吧?儆猴正愁找不到雞來殺,他倒把脖子湊上!還有小半個時辰,你去,叫他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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