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辦完事從尚書臺出來后，他沒有回謝府，對裴鶴道：“去一趟國子學。”

　　李稚上午剛開罪了廣陽王府，回到國子學后一直心緒不寧。他在盛京待了快小一年，有關趙慎的傳聞也零零碎碎聽了不少，盛京官員一聽見這名字臉色就變，也不常提起他，偶爾談到，說的最多的幾個詞是：濫殺無辜、喜怒無常、殘暴嗜血。

　　正常人做事沒這樣的，趙慎是真的隨心所欲，對他而言，殺人有如吃飯喝水一樣隨便，物以類聚，圍繞在他身邊的鷹犬也大都是些惡棍、瘋子之流，這幫人早就聲名在外，一般官員避之不及。

　　像這樣的人，一般不會對小人物的得罪耿耿于懷，因為大多當場教訓完了，也不會專程尋仇，除非是得罪狠了，但為了一件黑色衣裳倒也不至于。李稚思來想去，對這種瘋子毫無辦法，他只能告誡自己多留個心眼，真來第二次他怕是沒今日的好運氣了。

　　這次確實多虧謝珩出手相救，李稚正想著，外面有人登門拜訪，恰好賀陵此時不在，他作為學生出門幫老師接待客人，一走進庭院他忽然愣了下，“謝大人？”

　　剛剛他還在心中想著的人，這會兒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謝珩問道：“你老師出門了？”
　　李稚回過神來立刻道：“老師出門會見懿國公，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大人您怎么來了？”
　　謝珩望著他，“我過來看看。”
　　李稚忙道：“大人快請進。”

　　話音剛落，賀陵慢慢踱回國子監，他立在堆雪的牌坊下，望向不遠處那頗有幾分熟悉的背影，“謝中書？”
　　謝珩回頭望去。

　　四方的堂屋中，琥珀色的掛席卷了一半上去，庭院中的雪景仿佛是一卷鋪開的屏風畫，賀陵與謝珩在堂中對面而坐，李稚作為賀陵的學生在一旁侍茶。

　　梁朝師生規矩重，僅次于君臣之禮，老師等同于父親，老師會客時學生如果在場，必須立在一旁伺候。賀陵雖然不講究這些，但每次會見重要的客人，他都會捎上李稚，他這個學生出身不好，做老師的自當多照顧點，幫著遞遞拜帖。

　　賀陵心性高，對誰都是一副嚴肅冷淡的樣子，可面對謝珩卻多了幾分溫和，“謝中書今日怎么有空登門？是中書省有何要事嗎？”
　　“實不相瞞，我今日過來，確實是有件事想與賀大人商量。”

　　“哦，是什么事？”
　　“我想向先生借一個人。”謝珩說著話將視線投向一旁正在沏茶的李稚，李稚抬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怔。

　　賀陵看出來了，“謝中書莫非說的是，我的學生李稚？”
　　“謝府近日正主持編纂《金陵實錄》，獨缺一個司掌文牘的典簿，我有意想要請他過去，不知賀大人是否舍得割愛？”他望向一動不動的李稚，“也不知你是否愿意在謝府任職？”

　　李稚哪兒敢說話，看上去他人都快傻了，“我……”他下意識望向賀陵，賀陵的目光在這二人中打轉，喝了口茶，淡笑道：“謝中書問你話呢？你該回他去或是不去，拿眼睛瞧我做什么？”
　　李稚放下手中的茶壺，重新望向謝珩，“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謝珩靜靜看了他片刻，望向對面的賀陵，問他的意思，賀陵道：“學生愿意，當老師的也沒有攔著的道理，何況確實是個好差事。”說完又對李稚道：“以后你每隔三日送一篇策論過來，別的事兒便免了，謝中書既看重你，你今后便好好地為謝府當差，切忌出什么岔子。”
　　“是。”

　　謝珩道：“看來這事就這樣說定了。”
　　李稚點點頭，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瞧，“嗯。”

　　賀陵望著這一幕沒說話，想當初李稚還是謝珩給推薦到他這兒來的，若想要李稚過去當差，謝珩派人來知會一聲便是，根本沒必要親自登門拜訪，他如此隆重而正式地將人請過去，這是在當眾宣告，從此李稚便是謝府身份尊貴的門客，他為謝府當差，身上有謝府的蔽蔭。

　　盡管典簿的職階不高，但這樁差事背后所代表的政治意義卻是非凡，賀陵雖然不知道謝珩為何忽然決定這么做，但于情于理這都是件好事，他自然不會反對，便幫著成全了這場禮遇高才的戲碼。

　　李稚也明白過來了，他今日剛得罪廣陽王府，謝珩此舉是在給他庇護，讓他能夠心安。他心中莫名震動，一瞬不瞬地望著謝珩，謝珩也注視著他，和煦的日光照進大堂，他靜靜坐在那片水色輝光中，眼神莫名柔和了些。

　　謝珩起身離開，賀陵特意讓李稚送他出門。
　　來到門口，李稚低聲道：“多謝大人。”
　　謝珩沒有多說，只道：“若是遇到麻煩，可以同我說。”
　　李稚點頭，“是。”

　　謝府的馬車停在階前，謝珩原本應該走了，見這孩子一直盯著自己，又停住腳步，“我時常覺得，國子學所在的這座灝園要遠勝過京城其他園林建筑，此處雪景被列為《金陵實錄·風物志》第一篇，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李稚想了想，“因為灝園乃是三百年前堪輿名家齊灝所筑？”

　　“并不全然如此。”
　　“那是因為什么？”

　　“因為惟有這片園林中有許多珠玉一樣的年輕人，自他們身上能看出這座千年古都的氣數，我欣賞他們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面貌，衷心希望他們木秀于林，不被摧折。”
　　李稚的眼睛刷得一下亮起來，簡直璀璨無比，眼見謝珩轉身離開，他忽然開口喊道：“大人！”

　　謝珩回過頭去。
　　李稚卻沒了聲音，他抬起手，一字一句道：“恭送大人。”

　　謝珩望著站在雪里朝自己正襟行禮的李稚，他莫名多站了一會兒，李稚抬起頭看他，雙方視線交匯的一剎那，謝珩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龐，大約因為太過激動，對方完全忘了掩飾。
　　謝珩看見一雙明亮至極的眼，像明月自波瀾壯闊的海上升起來，那雙眼中帶著無以復加的崇拜、感激、深情，熱烈到世間一切風物都為之傾倒，被盯住的一瞬間，連他都下意識地頓了下。

　　李稚一直用那眼神看著謝珩，恍然有種一眼萬年、就此沉淪的意味。
　　謝珩終于輕聲道：“回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