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騎馬入了宮,過武安門卻不下馬,這是一品鎮(zhèn)國大將軍才有的殊榮,放眼梁朝能有此待遇的武將不超過三個,別人靠的都是鐵血戰(zhàn)功,而他得到這特權(quán)則是因為梁朝皇室的寵信,以及他天潢貴胄的身份。
按照祖制,藩王以及藩王世子入京頭一件事是入宮覲見皇帝??偸讨型糁钤缫呀?jīng)領(lǐng)著幾個小黃門等候在武安門外,一見到趙慎立刻上前拱手,“恭迎世子殿下!”
趙慎騎在馬上,點名道:“汪侍中?”
“世子殿下一路上可還順利?陛下教奴才們在此等候世子多時了?!蓖糁钣懬傻匦χ?,忙示意小黃門上前去牽馬,那小太監(jiān)剛一伸手,一聲龍吟似的嘶吼頓時將他震得跌退在地。
趙慎隨手扯了下韁繩,身下的烈馬立刻沒了聲音,順從地用紅鬃摩挲著他的手心。
汪之令見狀心中不由得驚嘆,趙慎這匹黑驪駒有個名字,叫“葉塔什”,這是塞外高原天地生養(yǎng)出來的野馬,羌人牧民看見它如一道閃電在雷雨中的草原上奔襲,嘶吼聲所到之處,所有牧馬全都腿軟地伏地,一時以為看見了神跡。
羌人耗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捕捉到這匹兇悍的野馬,在七年前將其進(jìn)獻(xiàn)給梁朝,“葉塔什”在草原上是天神長子的名字,翻譯過來叫做“天空中的勇士”。
這匹兇悍的野馬自入京后,一直沒人能馴服它,它的性情確實格外古怪彪悍,咬死了所有跟它同欄的馬,哪怕是用韁繩束縛住,它也能僅靠嘶吼將周圍的馬活活嚇?biāo)溃R監(jiān)不得不單獨劃出一片草地來飼養(yǎng)它。
梁人和游牧民族的品味大不相同,大家喜好平靜和順,認(rèn)為這種會發(fā)狂咬死同類的的野馬是未經(jīng)馴化的兇獸,完全違背了大家尊崇的“道”,這匹馬多年來一直孤零零地在御馬監(jiān)養(yǎng)老,直到趙慎牽著它走出了馬廄。
一個殘暴不仁的瘋子,一匹殘害同類的野馬,盛京的官員們心中想,瞧瞧,天生絕配。
趙慎翻身下馬,示意小黃門過來牽馬,小黃門的模樣畏畏縮縮,有點不敢伸手。那匹黑驪駒洞火似的眼睛地盯著它,下一刻腦袋就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它瞧了眼打他的趙慎,就跟人似的,撇了下嘴垂下頭去,趙慎隨手把韁繩丟給黃門,轉(zhuǎn)身對著汪之令道:“走吧。”
梁朝的皇宮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皇宮,反倒像是天下最莊嚴(yán)神圣的道場,宮殿中供奉著道像與丹鼎,到處焚著紫葉掛著道幡,三宮六院中沒有美人,只有幾百個披著黃色或是黑色道服的道士來來去去。金碧輝煌的崇極殿被改造成天下最大的道觀,紅墻碧瓦浮水而出,像是蓬萊仙島,皇帝趙徽這十幾年來就隱居在其中煉丹修道。
趙慎穿過長廊,踏過曲水上的白玉橋,一直來到大殿中,紗籠中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來人披著黑褐色的道袍,戴著一頂芬芳的香葉冠,赤著腳一步步地往外走。
趙慎抬手行禮,“臣侄參見陛下?!?br /> 黃紗帳后出現(xiàn)了一張白凈勻稱的臉,一眼看去二十出頭的樣子,完全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因為常年累月不見光,皮膚光潔如玉,一絲皺紋也不見。
京中傳說,皇帝趙徽少年時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姿儀瑰麗俊修,曾經(jīng)有年他踏春出游,京中待字閨中的女子紛紛登上高樓卷上珠簾看他的樣貌,見者無不驚怔,從此得了個珠簾公子的雅稱。
“是令謹(jǐn)回京來了?”
“是。”
“一路上還順利嗎?”
“順利?!?br />
趙徽從紗籠黃影中走出來,慈愛地打量著趙慎,“這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可是累了?”
“這不算什么,多謝陛下關(guān)心。”
太監(jiān)出來布茶,趙徽抬手讓趙慎在案前坐下。
“你的父親呢?怎么只有你一個人?”
“父親舊疾犯了,他命我先行入京向陛下問安,他傍晚會抵達(dá)盛京。”
“你的父親也太過恭謹(jǐn)了些,舊疾犯了就停下歇息會兒,傳個信來盛京便是了,怎么還抱病趕路?”
“是父親思念陛下,不肯在路上停歇?!?br />
趙徽想起自己那個固執(zhí)的弟弟,不由得搖頭,“他那是膽子小,怕我多心。這都是自家手足,有什么話不好說,偏要顯得如此生分,待他入宮我定要說上他兩句。”
趙慎似乎對這場景喜聞樂見,也不為自己的父親辯解。
趙徽嘆了口氣,幽怨起來,“你說他怎么偏就不懂我的心思呢,他是我的肱骨,若是連骨肉血親都離了心,這時局又怎能好得起來?倒不如干脆把江山拱手送人,我去那山上當(dāng)?shù)朗浚ムl(xiāng)下種地,各自都清靜了。”
“陛下此話從何說起?骨肉血親重要,江山社稷亦是重要?!?br />
趙徽沉默著。
趙慎問道:“看上去陛下心中是另有憂慮?”
趙徽抬手撫過案上的三清鈴,握住金制的手柄慢慢地?fù)u了下,叮當(dāng)兩聲清響,“一想到虎狼環(huán)伺,晝不能安,夜不能寐啊?!?br />
“陛下說的是……”趙慎思索著,緩緩地說出那四個字,“建章謝氏?!?br /> 建章謝氏這個詞,一般用來指代清涼臺那座潑天富貴的煊赫門庭,但在某些場合,它也可以用來指代一股勢力,這股勢力有個從古沿襲至今的專屬名稱:京梁門閥。在如今的梁朝,這兩者已經(jīng)完全畫上了等號,所以也不用擔(dān)心對方會錯意。
趙徽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哀傷,“前一陣子忽聞謝晁過世,我心中劇痛,哭了兩日眼淚止不住。老太傅是位忠厚長者啊,我想起他從前他入宮覲見先帝,我那時僅僅五歲,拿著本《春秋集檢》去向他問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謝太傅耐心地同我講了字,我問書中這個人他為何見到地上剛長出來的薇草會哭,太傅說:因為他看見薇草想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而他卻不能回去。我聽完之后便哭了,老太傅說這孩子是天生的圣人,牽著我去見了先帝?!?br />
趙徽說著話又紅了眼眶,趙慎卻是一臉無動于衷,這人天生心腸冷硬不像正常人,自己的祖母昭懿太后去世都能照舊飛鷹走狗,何況死的不過是個謝家人。他安慰了一句,“人死不能復(fù)生,陛下不必太傷心,”
趙徽長嘆一聲,“老太傅怕是最后一個為漢室盡忠死節(jié)的良臣了,如今竟連他也走了,我又失去了一位良師?!?br />
趙慎表面上聽得認(rèn)真,袖中的手卻把玩著靠近拇指根處的繃帶,撥來又撥去,“謝太傅是個好人,不過其他謝家人可就不一定了。我聽聞謝晁死后,各姓士族紛紛入京吊唁,名單列出來洋洋灑灑占了大半江山,雪花似的哨鴿飛進(jìn)盛京城,十三州郡的長官放眼望去竟全是謝氏的門生。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東南的孩子們唱著這歌長大,他們以后能不能分清這天下到底是姓趙,亦或是姓謝?”
這話說的實在大膽放肆,連正沉痛著的趙徽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別人不敢說,臣眼中卻揉不下沙子,君為臣綱,他們忘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就要有人來提醒他們?!壁w慎說著推了杯子直接起身,他抬手對著皇帝行禮,“今日進(jìn)京,臣見金吾衛(wèi)身披白素戴禮花,自古只聽聞臣子為君守節(jié),沒聽過君主為臣子守節(jié)的道理,金吾衛(wèi)失了皇室禁衛(wèi)的尊嚴(yán),臣實覺得陛下不該對謝家人寬縱至此?!?br />
趙徽盯著他瞧,他注重養(yǎng)生,平時喜怒不形于色,但這一刻卻抽了下眼角。
趙慎迎著他的視線,一臉平靜無波。
過了不知多久,殿中才終于響起一道低沉嘆息的聲音,“這番話,還真的只有你敢說。”
趙徽并沒有發(fā)怒的意思,他好像又從君王的身份中抽離出去,變成了那個清心寡欲、躲在皇宮中逃避世事的道士,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又變得平和,抬手示意趙慎重新坐下。
趙慎坐了回去。
“你能說這樣的話,我聽了心中其實很高興,至少還有你愿意對我說實話。只是不要去外面說,傳到外人的耳中,又不知要生出怎樣的風(fēng)波來?!壁w徽沉默了會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 “他們怕謝家,但我不怕。山中兩虎相斗,誰先恐懼誰就輸了?!壁w慎直視著趙徽,“我不會怕,陛下也無須憂慮?!?br />
趙徽深深地看著他,眼中有著不易察覺的欣賞,終于他輕嘆道:“終究還是令謹(jǐn)最深得我心,你的父親、叔叔、還有你那些扶不上墻的堂弟們,他們?nèi)悠饋?,也比不上你一個?!壁w徽說著又笑起來,“這世上的事情可真麻煩啊,要我說,索性不如他日咱們二人結(jié)伴上山修道去,不再理會他們了?!?br />
“我不去當(dāng)?shù)朗浚膊蝗シN地,我要養(yǎng)上一千匹馬,踐踏死這世上所有狼子野心。”趙慎的聲音輕飄飄的,他仿佛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慢慢地轉(zhuǎn)著手里的琉璃杯子,冰冷明艷的光彩照在他的臉上,他忽然看向趙徽。
殿中靜了一瞬,趙徽看著眼前這個慢條斯理說著話的年輕子侄,那一瞬間,影子投在紗籠上,他仿佛看見一匹嗜血的猛獸在仰頭嗅著無形的血腥,它有著毒蛇的瞳仁,鷹隼的利爪,獅子的獠牙,它在黑暗中耐心地尋找,在角落里安靜地窺伺,等待著一擊必殺的那一刻。
這是國之重器,也是國之煞器,趙徽莫名想起趙氏供奉在上元神宮中的那柄不祥之劍,開刃必見血,不是劈向敵人,就是砍向自己。
趙徽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們真的能夠握住這把刀嗎?
身后的紗籠中忽然傳來一陣東西倒地的聲響,趙徽回頭看去,“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tǒng)?”打扮成道童模樣的小太監(jiān)立刻伏跪在地,臉色慘白。
“回陛下,是道祖像墜地了。”
今年九月份時,江州府尹楊廬送了一副道家先祖李耳的畫像入宮,從落款以及腳注來看,這畫乃是五百年前晉中名畫師吳道冠的真跡,吳道冠夜游洞庭湖,忽見一艘小船停在江心,船上有個衣袖當(dāng)風(fēng)的老人,兩人談笑一夜,天將亮?xí)r吳道冠從睡夢中醒來,看見一只白鶴徐徐飛過江心,他這才意識到昨晚遇到的那人原來是道祖李耳,他回家后作了這副著名的道祖畫像,被認(rèn)為是道教圣物。
那副畫像一直掛在崇極宮,剛剛卻忽然震落下來,趙徽一聽臉色驟變,匆忙起身朝著后殿走去,“怎么做事的?”他喝退那群抖若篩糠的黃門太監(jiān),彎下腰從地上畢恭畢敬地拾起那副珍貴的畫像,輕拾去上面的塵埃,“真是褻瀆神靈!罪過,罪過!”
待畫像重新懸掛好,一直默誦著《太上無極心經(jīng)》的趙徽這才稍微緩和了神色,他扭頭吩咐黃門:“這三日我不服食水,留在這殿中打坐告罪,你們這幫蠢物不必進(jìn)來伺候了?!?br /> “是?!?br />
趙慎跟著進(jìn)來,他抬頭看向那副尊貴的道祖畫像,又看了眼趙徽,趙徽頭戴香葉冠舉著三炷香正朝著道像舉拜,洞徹的燭光中,那張乍一眼看去年輕白凈的臉上,原來也爬滿了無數(shù)皺紋。
趙徽想起趙慎還在,緩和了聲音,“你先回去吧?!?br /> “是。”趙慎垂眸隱去眼中的光。
趙慎離開皇宮,他沒有騎馬,改坐了馬車,那匹兇神惡煞的黑驪駒氣宇軒昂地跟在后面。趙慎支著下巴,像是在思索著什么,一路上沒說一句話,忽然無聲笑了下,帶著些嘲諷。
前面是朱雀街,大雪落滿朱雀臺,趙慎抬起兩指揭開簾子望了一眼,眼神平靜。
元和二十三年春,愍懷太子娶了衛(wèi)家獨女衛(wèi)文君,第二年兩人誕下長子趙乾,皇長孫三歲識千字,七歲辯文理,見者無不稱奇,從長相到性格,他與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實在是太像了,溫文爾雅,知書達(dá)理,還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清澈仁和,說話時生出光來,讓人想起落著桃花的鏡湖。
愍懷太子非常喜愛這個兒子,給他取名乾,寓意是太陽,澤被萬物、光芒萬丈。他上哪兒都帶著這個兒子,騎馬、打獵、訪客,父子倆形影不離,他為他請來全天下最好的老師,教他識文斷字,又教他治國安.邦之術(shù)。太子妃說小孩子聽不懂,太子每每就笑著說:“我解釋給他聽,他都聽懂了?!?br />
那時朝堂風(fēng)云詭譎,但太子府卻始終風(fēng)平浪靜,趙乾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皇長孫,母親總是擔(dān)心他會被溺愛慣壞了,但他卻完全沒有沾染紈绔的習(xí)性,十歲時他和太傅在望江樓中坐而論道,一向不茍言笑的太傅季少齡感慨道他與他的父親小時候一樣,是個仁慈優(yōu)雅的孩子。
愍懷太子自焚而死,太子妃將兩個孩子托付給故人,送走孩子前,她微微顫抖著手,摸著長子的臉對他說,“保護(hù)好你自己,還有你弟弟。”
趙乾含著眼淚點了下頭。
趙乾讓黃門太監(jiān)紀(jì)元庭帶著兩歲的弟弟離開,他獨自一人跟著接應(yīng)的斥候來到黃州,在那兒他見到了母親所說的那個可以信任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等在那兒的不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而是他的四叔,廣陽王趙元。
下著滂沱暴雨的夜林中,渾身是血的趙乾坐在馬車上,手中攥著韁繩,與前來救他的人對峙。
“你的母親她……”
“死了,與父親一起在朱雀臺自焚而死?!?br />
“你的弟弟呢?”
“也死了。”
對面的人深深地嘆了口氣,“跟我走吧。”
“窩藏罪太子遺孤,這可是送命的事,四叔為何要幫我?”
“我與你的母親……”對方像是仔細(xì)地斟酌了,“是故交?!?br /> 趙乾盯著對方看,他并不信任對方。
“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個新的身份、一張新的面孔,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孩子,廣陽王府的世子?!?br /> 十五年過去,言猶在耳。
馬車遲遲地行駛過長街,綁著繃帶的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趙慎垂著眼沉思,一整塊漆黑的瞳仁泛著點幽光,像淬火的金。
過了會兒,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眼神柔和起來。話說那孩子怎么會出現(xiàn)在盛京?不得不說,確實嚇了他一大跳。
皇帝趙徽此人,虛偽、愚蠢、墮落、毫無用處,但他有句話說的很對,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是骨肉血親。
趙慎記得他當(dāng)初無奈之下將弟弟交給黃門侍郎紀(jì)元庭,后來這兩人就丟了音訊,直到三年后,一封來自京州的密信忽然通過舊暗哨寄到他手中,他收到信后立刻暗中帶著四個大夫去了一趟京州,當(dāng)時他十五歲,身邊危機(jī)四伏,做這事冒的風(fēng)險極大,甚至很可能會喪命,他本不該留下任何痕跡,可當(dāng)他聽說那孩子的病情后,他實在不放心,沒忍住站在門口張望了兩眼,誰料那孩子竟然看見了他。
好在紀(jì)元庭很快隨機(jī)應(yīng)變,說他是神仙,那孩子病得迷迷糊糊,也真的相信了。
他仔細(xì)地打量著那孩子,他長大了一點,五官長得像母親,其中眼睛又像父親,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血親,他們身體中流淌著同樣的血,身上背負(fù)著同樣的宿命,他們同血同源,一脈共生。
他那一刻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父母留給他在這世上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了,別的他一樣都沒保住。
他轉(zhuǎn)身離開時,那孩子忽然出聲喊他,那一瞬間,他心頭涌上無限酸楚,卻不能說一句話,他抽出隨身攜帶的笛子,抬手吹了支一曲,世間多少悵惘,盡在脈脈不語中。
一直到那孩子睡了,他才低聲問紀(jì)元庭,“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李稚。”
“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