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師果如屈巫其言,出乎意料的順利。陳國民眾雖然對陳靈公的荒淫無度有所不齒,但對夏徵舒弒君的過激行動更不支持,因此接到楚國檄文,擔心兵戎相見,玉石俱焚,老大夫轅頗竟領著文武百官齊聚宛丘北城門外,開門迎楚,不戰自降。
宛丘原本是太皞伏羲氏的都城,世稱“太皞之虛”。現中國著名的三陵之一的太昊陵(另兩陵是黃帝陵、大禹陵)仍存淮陽縣城關北,依舊游人如織,而春秋陳國的遺址早已無影無蹤。天縱伊夫曾慕名而往尋找它的前世今生,但就如同他行走在其他古遺址一樣,當地人一問三不知,卻不無驕傲地回答,“中國的歷史,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安陽,八千年看淮陽”,說來說去還是伏羲氏。這也是中國人的稟性,向來以強者為尊,記住的只是光榮,而不是歷史。
宛丘既名為丘,顧名思義,其城便建在一丘之上,只是此丘形如半島,三面為湖水環繞,只有北邊和陸地相連。于是,陳國人便因勢利導在半島的北根部建起城墻,正中開有一門,上修望樓,作為國門。只是不知為何這一國之都城的正門竟然叫墓門。大概是取語言拒敵之意,你想,墓門,墓道之門也,入侵者進此門就等于進入墳墓,豈不掂量掂量?雖可收不戰而拒敵于城門之外之效,但畢竟是一國之都,僅一城門出入多有不便。為了方便農人耕種,又在東邊水面最窄處建有一埂,地理學名詞為地峽,連通東邊的陸地,此陸地入口處也建一小門,因方位為東便叫東門。東門外因長滿密密的白榆、柞樹、楊樹,風景清幽,很快就成為城中青年男女相會之地。尋歡難免喜極而歌,就有多首詩歌得以流傳,以至于東門就成了男歡女愛的愛情之門。如《東門之池》的“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東門之楊》的“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枌》的“榖旦于差,南方之原”(良辰美景正當時,同往南方原野處),就如同一條相約到成歡的完整記錄。還有《宛丘》,干脆直言女舞者在此“無冬無夏”地跳舞,仿佛你只要通過墓門就能進入極樂世界。由此也可以看出,陳國作為東夷族人占主導的國家,又是以仁義著稱于世的舜的后裔作統治者,國人喜舞樂歡愛遠超征伐。
陳國人雖不擅武斗,但頗擅文斗。從西周到春秋,鮮見陳國為主挑頭的攻伐之事,但直接評論國君的政治諷刺詩流傳至今的就有兩首。最著名的當是前面提到的《株林》,還有一首干脆就叫《墓門》。當陳國第十二任國君陳佗殺侄篡位時,陳國人就寫了這首詩諷刺他。詩中道,“墓門有梅,有鸮萃止”,意思是國門外有棵酸棗樹,貓頭鷹在上面住。這會兒酸棗樹早已蔚然成林,但來的可不是貓頭鷹,而是南方的一只志在翱翔天下的鳳凰。
楚莊王十六年(公元前598年),當楚莊王全身戎裝、威風八面地站在六匹馬拉的戎車上,踏著朝陽,風馳電掣而至時,城門外的酸棗樹林前,早就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按周禮規定:“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春秋之時,由于周室衰微,“禮崩樂壞”,“政由方伯”,諸侯的僭越便習以為常。而楚國自楚武王時楚君皆稱“王”,早已同周王平起平坐,所以楚莊王一直駕六。一些重臣像身邊簇擁著的屈巫、子重、子反三人的戰車和同行的一些小國諸侯都駕五,其他大夫則駕駟馬或二馬戰車。何謂駟?套著四匹馬的車。中間的兩匹稱“兩服”,用縛在衡上的軛駕在車轅兩側;左右的兩匹稱“兩驂”,以皮條系在車前,合稱為“駟”。駟馬高車當時最為流行,所以才會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之說。
這會兒,看著匍匐一地的陳國軍民,楚莊王不怒自威地喝道:“逆臣賊子夏徵舒現在何處?”
“聞上國天軍駕到,已畏罪逃往封地株林。老臣為陳國大夫轅頗,愿領大軍緝拿。”領頭的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施拜手禮自報家門后回道。
楚莊王就令子重領一軍,由轅頗指使的一名陳國大夫帶路,速速追拿夏徵舒。楚莊王自己則率領楚軍和追隨的幾個諸侯國軍隊,由轅頗等陳國降臣在前領著,如同參加一場軍事演習,浩浩蕩蕩馳入墓門,開進宛丘。
楚莊王直接住進了陳侯宮里。
兵不血刃就征服了一國,讓大家都感興奮。陳侯殿里,楚莊王端坐其上,那幾個一同出征的小國諸侯和楚軍將領分坐在兩邊,一片歡聲笑語。轅頗等幾個陳國重要降臣賠著小心候立在一邊。
這陳國都城雖不大,宮殿卻并不算小。由于陳國人是以東夷族人為主體,便崇拜太陽,因此陳侯殿內的主位后面的屏風上便繪有一個巨大的冉冉升起的太陽,只不過陳靈公這個太陽已經隕落,這會兒只剩下楚莊王這個太陽正光芒萬丈。這時子重進來稟報:“亂臣賊子夏徵舒抓到,請王兄發落。”
楚莊王大手一揮道:“車裂以殉,以儆效尤。”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問道,“夏姬呢?”
“也一并拿到。”子重道。
“善哉!”楚莊王命令,“帶夏姬上殿。”
大堂一下子鴉雀無聲,靜得仿佛掉一根針都能聽見。滿屋子人都充滿好奇地伸著脖子,就如同吊起的烤鴨,等著看這個“傾國”的女子出現。
仿佛好長的時間過去了,才見一個身著暗藍色深衣的女子低著頭緩緩走進。瀑布一樣的黑亮烏發掩著臉,也看不清其表情。女子身材修長,合體的深衣更是把凹凸有致的身姿展露無遺。她的豐乳翹臀,這種成熟女性才有的撩人的性感美,最能刺激男人原始的欲望。一屋子眼光都不由得盯著她,追隨著她,就像賭徒貪婪地盯著黃金。
她衣袂飄飄,款款而行,一直走到距楚莊王案幾前兩丈處才站住,所過之處,一種奇特的香味就彌漫開來,讓人心蕩神移。
“抬起頭來。”楚莊王命道。
夏姬應聲緩緩抬起了頭。雖然因遭受巨大的打擊以至于神情憔悴,但掩飾不住其非凡的美麗。
屈巫不由得想起了衛地廣泛流行的一首民歌《碩人》。這是用鋪陳的手法描寫一個齊國美女莊姜的美貌,但其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用來形容夏姬的天生麗質更為貼切。她的臉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種妖冶狐媚之美,而是一種梅花雪蕊的美,用一句俗語就是梨花帶雨的清純美,即便是在此心境之下,顰眉蹙,目光憂郁,不經意的顧盼之間,仍脈脈含情。
屈巫一下子被震住了。作為世襲公族,他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沒見過如此的女子,就如我們現在常用“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迷人的神采”來形容“神仙姐姐”“夢中情人”,但這多偏精神層面的愛憐并不激起情欲,而夏姬天真爛漫中透著玩世不恭的挑逗舉止,這風騷的一面,盡管不屬她有意為之,最能攝人魂魄,令人想入非非。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楚莊王也被夏姬的美貌和神態驚得目瞪口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他此次伐陳本是沖著霸業而來,但這會兒見了夏姬又覺得應當是為她而來。他感到后宮佳麗雖然眾多,就是他最愛也是最美的許姬,若和她比簡直不值一提。怪不得陳靈公老兒會為她喪命,沒有男人能抵擋住她的誘惑,我也不能。想到此,他就清清嗓子裝模作樣地喝問道:
“夏姬,你可知罪?”
“臣婢有罪,傾城傾國。”夏姬回答的聲音不大,可眾人聽得一清二楚。她的語音輕柔明亮,如鳴佩環。
楚莊王一聽,答非所問,沒法開脫,便又“嗯啊”了一下道:“知罪就好。”想了想,又提示道:“你可愿將功贖罪?”
“臣婢罪重,只求一死。”
這回答更答非所問。楚莊王本質上其實是一個粗人,只好直截了當道:“你雖認罪,諒你一個婦人,又有何能傾城傾國?如愿跟寡人進宮,服侍寡人,寡人當既往不咎,賜你無罪。”
夏姬低頭不語。
屈巫正坐在楚莊王左下首,和那幾個小國諸侯坐在一起,一聽連忙從心蕩神搖中站起來道:
“君王,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寡人是王。”楚莊王一聽有人竟然反對,定睛一看盡管是屈巫,仍不無慍色。
屈巫并無怯意,不慌不忙地說道:“君王用兵于陳國,是討夏徵舒弒君之罪也。若納夏姬,是貪圖其色也。討罪是義,貪色為淫。以大義開始,以淫色為終,豈是君王所為、霸主該為?”
這段話字字千鈞、句句有力,一下子擊中了楚莊王要害。他內心激烈斗爭起來,臉上的肌肉隨之顫動,表情也不由得陰晴不定。他左思右想,右思左想,還是霸業比美色重要,便道:
“子靈之言甚是。只是這等世間絕色,再經寡人之眼,必不能自制。”楚莊王確實直率。
右下首的子反自夏姬進來,眼睛就直勾勾地從沒離開過她,口水順著嘴角吧嗒吧嗒直流,就像一個餓了多日的乞丐看見了色澤焦黃的燒雞,眼里閃著恨不得一口吞下的貪婪的光。這會兒一聽王兄已不收用,有機可乘,連忙起身施拜禮道:“王兄,臣中年無妻,乞王兄賜臣為室。”
屈巫不屑地瞥了子反一眼,內心里對他的乘虛而入反感至極。平日就仗著是王弟,利欲熏心,啥事都摻和,啥好處都沾。休想!便又對楚莊王道:
“君王,萬萬不可許也。”
“什么?”子反一聽,不由得以手按劍,雙目就像是要噴出火來,直盯屈巫,怒氣沖天地質問道,“為何不容我娶夏姬?”
屈巫轉向他,仍不慌不忙地對他道:“司馬休怒!據我所知,此女乃天地間最不祥之物。曾夭折了其兄子蠻,殺死其夫御叔,弒了國君陳侯,出逃大夫孔寧、儀行父,喪亡了陳國,這又致死其子夏徵舒,當得上傾城傾國,不祥莫大焉!天下美婦多矣,司馬何必非要娶她,以待將來后悔?”
“這,”子反一聽這全都是事實,一想這也太可怕了,便語氣有些遲疑地道,“我不娶了。只是誰能娶得?莫非你想娶了不成?”說著,賭氣似的一屁股坐下,“咣當”一聲,幾乎把地面砸一個大坑。
屈巫正待回話,楚莊王已息事寧人地道:“物無所主,人必爭之。聽說連尹襄老近日喪偶,還是賜他為繼室吧。襄老聽令,本王做主,賜夏姬與你為妻。”
后排一個身體黑壯、發須斑白、全身戎裝之人應聲而出,走到案幾前,拱手謝恩道:“謝大王隆恩。”然后直起身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對一邊的夏姬大聲嚷道:“還愣著干啥?走吧。”
夏姬依舊低著頭,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她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便轉身隨襄老而出,一屋子目光,除了子反仍憤憤不平盯著地面外,都不由得尾隨著她,心中五味雜陳。屈巫也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已消失在殿門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追出大門。到門外一看,他倆正一前一后朝左邊的楚軍營地而去,便連忙叫道:“老連尹留步。”
襄老聞聲停下,回過身不解地問:“莫敖有何見教?”
“紅顏無錯,美麗無罪,請好生相待。”屈巫道。
本來夏姬一直低著頭,聞聽這話,身子不由得又顫動了一下,她緩緩抬頭看了眼前這個男人一眼。雖只是驚鴻一瞥,他分明看見她憂郁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且雙唇微張,欲語還休,令人心酸而疼痛。
襄老答道:“諾。”
屈巫木木地站在那里,一直目送著麗人的背影隨著襄老消失在拐角處,這才反身回殿。他心想雖然夏姬嫁給了這頭從不知憐香惜玉為何物的豬,但也好過子反這頭野獸,只是眼睜睜地瞅著美人名花有主,與己失之交臂,不由得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