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巫在大殿門口穩了穩神,這才回到大殿中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裝作剛解決完內急才回來的樣子。并沒有人對屈巫剛才失態追出去太在意,只有楚莊王朝他大有深意地努嘴一笑。那意思似乎是說:伙計,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咱們彼此彼此,哈哈。他們是玩伴,年輕時曾共同地熱愛美女。
不過也僅此而已,很快楚莊王和大家的注意力就轉到別的事上去。人大都健忘,就像在田野里無意中邂逅一朵鮮艷的花兒一樣,看過了、賞完了,也就很少有人再流連忘返。也只有天生的情種或真愛之人才會刻骨銘心、念念不忘。
屈巫實在沒有心情參與眾人的談論,更不愿等著參加慶功宴饗,而往常他總是這種場合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屈巫借口田獵,率軍出城。
田獵是那時的時尚和習俗。周禮規定周天子一年至少要狩獵四次,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這也是當初屈巫之所以建議楚莊王用冬狩來擺脫斗椒而不引起他的懷疑的原因所在。一般農人冬季也要狩獵,如《七月》中就有“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之句,意思是:“十一月上山獵貉,獵取狐貍皮毛好,送給貴人做皮襖。十二月獵人會合,繼續操練打獵功。打到小豬歸自己,獵到大豬獻王公。”田獵并非全都是游戲,它既捕捉野生鳥獸,如麋鹿、兔、犀牛、狐、彘等,“充君之庖”,也兼有驅馳車馬,彎弓騎射,進行軍事訓練之目的。自然,這次屈巫并非真的要田獵,而是以此為借口出城不至于引人懷疑。今日一見夏姬,他忽然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愛慕之心,這是從未有過的。他壓抑不住地想去看看她生活過的地方株林。這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愛屋及烏。
屈巫這次專門帶著族中子弟子閆、子蕩出征,這兩個都是和他共高祖父的至親,也就是我們所謂五服以內的同輩分子弟中的后起之秀,是他著力培養的對象。其中子閆經他保舉現已為郢都東門的大閽(典守城門之官),他打算再向楚莊王保薦子蕩為楚軍王卒左右“二廣”中的右廣(楚王親兵統領),這幾乎就是職業軍人,因為春秋時采取軍政合一之制,并無嚴格意義上的職業軍官。有戰事,各級官員都首先要披掛上陣。三軍統領也是臨時指定,通常并非司馬。到戰國時才軍政分開,例如相國一般就不再掛帥出征,而是由將軍領兵作戰。子閆已屆中年,舉止沉穩,但子蕩剛及冠而立,正是血氣方剛之時,仍需要歷練,他才令子蕩為御,陪他狩獵株林。
屈族參加此次征戰的戰車計有五乘。乘是當時軍隊的一個基本編制單位,由車上三名甲士(中間為馭手,左為射、右為戰)、車后七十二名徒卒,再加上相應的后勤車輛與徒役構成。這有些類似于現代戰爭的步坦協同。按上面所說算來,每乘總人數近百名,屈族參戰的族卒就有近五百人。他只帶著屈府直接所屬的二乘近二百人,朝株林而去。剩下的交由子閆率領同其他楚軍一起駐扎在宛丘城中。
株林在宛丘城北二十里處,由一條官道相連。這走近了,才知要穿過一片梨樹林。
正是早春天氣,天氣暖和,梨花便已開得正盛,遠遠地就望見一片雪白,鋪在泛綠的原野上。道路穿梨林而過,走在道上,兩邊梨花相伴,清香滿路。那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花香,絲絲縷縷,令人神清氣爽。
出了梨林,就望見有房舍倚臥在一小丘之前,有二十多間。房舍雖草頂泥墻,不甚華麗,但四周林木環繞,甚是清幽,有如世外桃源一般。也就是夏姬這樣的絕世美女才配住在這里,屈巫不由得想。房前都是一畦畦苗圃,走近方知種著蘭草、芍藥,這會兒還沒開花。只有綠綠的葉子在微風中搖曳,仿佛在歡迎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一行人來到大門前,子蕩一勒韁繩停住車,便敏捷地跳下,搶先將乘石放好,禮貌地攙扶屈巫下來。當時的車門都開在輿的正后邊,男子乘車要踩乘石,女子則踩幾。車門處還有一繩叫綏,供乘者上車時手拉。屈巫對他道:“此地甚是清幽,今晚不妨宿營在此。你率人先到田野狩獵,為兄暫在此休息相等。”
子蕩早就摩拳擦掌,一聽交由他組織狩獵,更加興高采烈,連忙答應著跳上車指揮著士卒朝原野開去。屈巫理解地搖頭笑笑,人都年輕過,都有那份單純的激動,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階段。他想起了父親屈干第一次讓他組織狩獵時的情景,也是這樣興奮無比。
屈巫喜歡狩獵,狩獵對他也是家常便飯。先前他經常參加楚莊王組織的秋狝,自己每年也會帶著族中子弟去云夢澤冬狩,曾親手獵獲過犀牛、狗熊等大獸猛獸,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手和組織者。
冷兵器時代,一次狩獵就猶如一次作戰。春秋時期記載的最大一次狩獵活動,是楚穆王九年(公元前617年),楚、宋、鄭三國國君在孟諸的田獵。楚大夫申無畏當時為楚國左司馬,便負責此次田獵的執法。狩獵時因宋昭公未按規定攜帶生火工具,盡管其貴至國君,申無畏仍執其馭手而鞭之,可見執法之嚴如同軍令,并不能兒戲。
當時獵殺危險的獵物主要靠弓箭。大多數大型獵物在弓箭射中時,并不會立即死亡,而會負痛奔逃,往往需要獵手順著血跡進行追趕才能捕獲。獵物因失血過多而失去抵抗力,人們追上去再用刀劍殺死。因此,捕獵時必須盡量多人齊射,這不僅僅只是為了提高命中率,也是為了能夠讓獵物盡快失血,這樣才能夠在獵物未跑出視線范圍內時就暈厥或死亡,免掉追逐之苦。
狩獵作戰方式主要是伏擊戰。先勘察地形,選好伏擊點。人分成四隊。其中三隊人員分別從三個方向敲鑼打鼓、打草驚蛇以驅趕動物進入伏擊圈。善射者一隊攜弓箭,進行伏擊。動物能聞見人的氣息,像彘兩里外就聞得見人的氣味,埋伏的人不能處在迎風口,得挑背風口設伏。
狩獵也有遭遇戰。一次剛到圍獵之地,就碰到二十多只彘正一字排開在一塊地里拱食。屈巫就指揮人迅速沖上去,一陣齊射,一次就收獲了十幾只彘。但這種機會很少。雖然那時的動物不像現在這般視人為洪水猛獸,但本能的反應,一有動靜,一看人來,就會逃之夭夭,不見蹤影。
三年前的冬天,在云夢澤獵殺犀牛就是一次遭遇戰,甚是驚險。他們剛出一叢林,越人就發現一只黃褐色的獨角大犀牛正悠閑地在沼澤畔吃草,細小的尾巴還左右搖擺。屈巫立即率人從背風口潛伏過去,到了弓箭射程后,就示意放箭。獵犀牛要射頭,只有頭是它相對薄弱的環節,它的皮膚似甲胄,很難射透。哪知大犀牛頭部雖中多箭,不僅不跑,反而向他們的方向猛沖過來。越人就在屈巫右邊,趕緊起身一箭射過去,“嗖”的一聲正中它的右眼,但狂怒的犀牛并不逃跑,反而加速朝他沖了上來。越人躲避不及,只好躍起,抓住犀牛的獨角。犀牛角向上彎曲,且長在眼睛前,犀牛一甩頭就把越人甩向了空中。越人來了個空滾翻,剛落到草地上,犀牛轉身就朝他奔去。那巨大的犀牛蹄有千斤重,一旦踏在身上,他必死無疑。
說時遲、那時快,屈巫掂著劍就沖上去。可別想著他去殺犀牛,那犀牛皮糙肉厚,一劍下去就相當于撓癢癢,無濟于事,而是一劍刺向其左眼,就如同打蛇打七寸,他想先把它弄瞎再說。犀牛負痛,瘋了,成了名副其實的瘋牛,又掉轉身子朝屈巫沖過來。雖血流滿面,但并不妨礙它直沖過來,用角頂他。其實屈巫有所不知,犀牛眼睛小而近視,一向看不清楚,所以才有“犀牛望月”的成語,但聽覺和嗅覺極為靈敏,屈巫躲閃不及,只好順勢朝地一滾,只感到犀牛鼻子呼出的巨大熱氣撲面而過,他不由得駭出了一身冷汗,總算虎口脫險。犀牛咆哮著,朝周圍亂撞,但已傷不著人了。旁邊人圍著持戈戟朝牛頭牛脖牛肛門猛刺,就如同非洲大草原上的一群母獅正在圍攻一只落單的野牛,一直到犀牛血流盡而死。
犀牛趴在地上,體型之大,就如同一座黃色的土丘。屈巫走過去,拔出還插在它眼中的血跡斑斑的劍,看著它龐大的軀干,心中全然沒有勝利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僥幸感。他朝后退了幾步,向它長揖表示尊重。真的勇士都會這樣尊重勇敢的對手,盡管它只是一只動物。
據說這是楚地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只犀牛,需要十個人用杠子才能抬起。
從此,屈巫獵殺過麋鹿、大彘、野雉,但再也沒見過犀牛。
…………
時光過得真快呀,不知不覺已從熱血少年進入沉穩的中年。屈巫一邊回憶往事感慨萬端,一邊帶著那個出征時便一直在身邊伺候的小家卒進到院中。
前院不大,但屋后卻別有洞天。那是后園。據明人的《株林野史》記載,有喬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幾座。中間有一高軒,朱欄繡幕,甚是闊暢,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回廊,軒后曲房數層,回廊周折,直通內院。園東是馬廄,乃是養馬之處。園西是空地一片,俱是梨花馥郁繽紛,香氣襲人,正一所好花園也。
屈巫巡視一圈,才步進房中。只見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室內早被子重率領的楚軍洗劫一空。
他讓小家卒著手收拾清理,自己進到夏姬的內室。陽光正從雕花木窗牖透進來,零碎地灑在一個翻倒在地的古琴架上。他過去把琴架扶正,見一把古色古香的琴被扔在一旁,便小心翼翼拾起,放在琴架上。細瞅之下,這才發現琴額磕了一小角,一根弦已斷,不由得既疼惜又暗自慶幸。原來這琴梧桐為面、梓木為底,漆膜堅硬而富有光澤,其斷紋如梅花,此為梅花斷,不歷數百年斷不至于如此。何況當時流行的琴統為七弦,此為五弦(古制五弦代表金木水火土,后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弦方為七弦琴)。他雖不擅琴,但見多識廣,一看便知這是稀有之物,必是夏姬所用,卻如此被楚軍糟蹋,故甚疼惜。
地上東一片西一片也都是零散的竹簡。他一一撿起,逐一翻看,大都是鄭國和陳國的詩歌,他讀來只感詩香滿口,引人入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只覺得屋里光線變得昏暗起來,似乎有暗香飄來,忽然他嗅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他一下子想起了,這就是大殿中夏姬身上散發出的味道。他放下在讀的竹簡,聞香而行,轉到床榻后,發現墻邊并列擺著幾個小黑陶罐。他拿起一個打開,那種獨特的濃香便噴薄而出,在空氣中涌動。他貪婪地吸著,仿佛要把它吸進肚里。從路上的梨花和房前種的蘭草、芍藥,他明白了這種香就是梨花和蘭花、芍藥提煉混合而成。
這時子蕩沖進來,一進門就興奮地報告道:“族兄真神了!此處人煙稀少,動物眾多,狩獵大有斬獲,不僅獵有野雉、兔子,還狩有兩頭大豕(彘)、四只麋鹿。”屈巫把罐輕輕蓋上,夸道:“干得不錯。記住派人給子閆送一半,令他們也分享戰果。”又想起什么似的,對這會兒正站在門口的小家卒道:“把這幾個罐子和琴、這些竹簡小心收好帶回府中。”小家卒“諾”一聲,開始收拾。子蕩有些不解地望著他,他不明白屈巫為何會沉溺于這些,在他眼里這都是破爛,而屈巫素來大方,往常所繳獲的金銀財寶全都賜給跟隨的族中子弟,從不私占霸有。看他奇怪的眼神,屈巫笑了,解釋道:“可別小看這些,這都是文化,這才是豪門貴族應當關注的東西,錢財之物倒是低檔次的。”子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是呀,他怎么會明了族兄此時的心思呢。
睹物思人。屈巫知道夏姬并非徒有其表,如同一個花瓶。恰恰相反,她是一個喜歡種花養草的情趣女子,也是一個讀書彈琴的知性女子,如此內外兼修、才貌無雙的女子竟然在一堆臭男人眼里只成為淫蕩的玩物,個個只貪其姿色,也就是所有人要的都是她的肉體,而不在乎她的心靈,這真是對她絕世之美的褻瀆。他想,他絕不會這樣做。此時此刻,他已擁有了我們后來詩人所說的“世人只愛你青春的容顏,只有我愛你朝圣者的靈魂”之愛情境界。
晚上隊伍扎營在園子西邊的一片空地上,只有屈巫獨宿在后園的軒中。正是月圓之時,月華如水。看著月亮,他腦中不由得浮想起下午在房中看到的那首陳國《月出》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屈巫吟詠著詩,觸景生情,更激起了對夏姬的思念。也不知美人現在置身何處,是否也抬頭賞月?說不定這會兒正躺在襄老的身下,一念及此,心里不免生出男性的嫉妒帶來的疼痛。過了一會兒,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年輕時從沒把女人當回事,快到中年,反而多愁善感,思戀起女人來,真是莫名其妙。正在這樣自我排遣疏解之時,遠處田野上火把閃閃,車輪滾滾,人聲喧嘩,似乎正朝此而來。出了何事?他正奇怪著,見子蕩匆匆跑來報告道:“族兄,各國諸侯求見。”
原來屈巫走后不久,楚莊王采納子重的建議,宣布陳國為楚國的一個縣,并任命子重為陳公,吞并了陳國。
隨征的一些小諸侯國一聽,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但免不了兔死狐悲,便相約前去找他,因為大家在大殿上都見識了只有他的話楚莊王才聽得進去。聽子閆說屈巫田獵到了株林,便相約來到株林。他們哀求屈巫勸說楚莊王收回成命,保留陳姓社稷。轅頗老大夫更是聲淚俱下地跪求。
屈巫一聽,覺得楚莊王這樣做實在不妥,這和納夏姬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把正義之舉變成了一己之私。本欲隨他們立即返回宛丘找楚莊王,可臨上車前又改變了主意。一想到剛拆散楚莊王、子反納夏姬的事,恐再多說反而無益。他想了想,還是把功勞讓給申叔時吧,好在這里離齊國并不遠,可連夜寫信讓子蕩送給正在齊國出使的申叔時,讓他速回勸說楚莊王。他安慰大家道:“無妨,君王向來英明圣斷,也不過一時之念。各位國君和轅頗大夫請先回去安心休息,容屈巫從長計議,定有佳音。”
大家都道:“有勞莫敖。”這才愁緒滿懷地離去,株林也才恢復到應有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