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清脆的馬蹄聲和轔轔車輪聲,軺車駛出大門,順大道往南門而去。行里許,快到南門時便左拐順著城墻內墻朝里走,不久就到了一處院落。遠遠地就能聽見淡雅又綿遠的琴聲從院中傳出,回蕩在仲秋的夜空中。
屈巫示意車子停在院門口,只攜著竹簡,緩步走進院里。車停下時,老門人早已把院門打開,看來他頗為熟悉這輛軺車。
院子不大,竹籬為墻、松木為房,掩映在青松翠竹之中。屈巫徑直走近琴聲飄揚的房前,將竹簡放在旁邊一塊當案幾的石上,在窗牖下側耳傾聽,直到曲畢,這才擊掌朗聲道:
“幾日不見,先生的琴聲越發的古樸高妙,如聆天籟。”
“哈哈,公子謬贊,有污清聽。”話音未落,一位一襲黑色深衣的瘦削長者已經應聲而出。他留著一把過胸的山羊胡,須眉皆白,透著一股仙氣。
見屈巫正彎腰將竹簡雙手捧起與他,長者不免滿臉疑惑。
“這是周朝守藏史(國家圖書館館長)楚人商容所作的《水經》,屬下之人剛從周都洛邑送回,不敢獨專,特地相送先生一閱。”屈巫解釋道。
“多謝公子。”長者雙手鄭重地接下禮物后,高興地禮讓客人穿堂入室,到日常起居的琴房分賓主坐下敘話。相較屈府的富麗堂皇,此屋布置得樸素簡潔、古色古香。最醒目的是臨窗牖花梨木琴架上安放的一張古琴,暗示主人與眾不同的高雅。
這個長者就是申叔時,楚國當時最博學之士。五年后,楚莊王讓大夫士亹做世子審的老師,士亹曾專程登門請教他如何教世子讀書,他就列舉出《春秋》《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等多門課程,并提出相應的教學要求。這篇宏論后來記錄在魯國史官左丘明的《國語》中,成為先秦最重要的教育文獻,足見其學識過人。
申叔時也是羋姓,原為楚國公族后裔,敘起來和屈巫的前妻申氏還沾親帶故,兩人有甥舅之親。在古代這是極其重要的社會關系,像漢王朝和少數民族的“和親”就叫“甥舅之好”,常言道“見舅如母”“娘親舅大,父親叔大”,足見男子與其姊妹的孩子存在著特殊的關系。只是申姓雖也是望族,但不像屈姓那么顯赫。申叔時深居簡出,低調行事,閑來以琴自娛,大隱于朝。他其實就住在鳳凰山的東南邊,和屈巫也就一山之隔。
雖然申叔時年長屈巫二十余歲,曾和他父親屈干同朝為官,同為飽學之士,且政見一致,便成為莫逆。在朝中他倆同聲相應,互為支撐,配合默契,堪稱搭檔。平日兩人也常來常往,互通有無。相見時慣于以先生、公子相稱對方,這既顯尊重又顯親近。
屈巫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申叔時聽后習慣性地捋著白須緩緩道:“這是天助楚國,機不可失。老夫只是擔心,”他沉吟后一字一頓道,“夏姬之色。”
“這是為何?”屈巫不由得問道。
“恐王上舊病復發。”申叔時道。
前文提及,楚莊王在“三年不鳴”期間對醇酒美人的喜愛,雖有麻痹對手之意,但好色也是有目共睹。何況楚王有強搶他國他人之妻為后的傳統,如息媯,其實楚莊王就是她的曾孫,所以申叔時才不無擔心。
屈巫寬慰他道:“這個不妨。君王現以霸業為重。再說夏姬之艷也不過是傳聞夸大而已,未必當真。果有絕色,我必以大義曉之。”
“這,老夫就放心了。”申叔時點頭道。
屈巫又道:“我這次勢必要隨駕伐陳。齊國惠公過世,新君無野即位,我原本計劃今冬明春出使齊國吊舊賀新,恐難成行。齊雖自齊桓過世,日見其衰,但不失為東方大國。楚齊交好對楚晉爭霸異常重要,遠交近攻也是既定國策,而朝中之輩多鼠目寸光,并無可依賴之人,我擔心倘若所托非人,會誤事誤國。”
申叔時道:“這個無妨,公子只管放心而行。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老夫就替公子走這一遭。”
屈巫高興地起身長揖謝道:“有勞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