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撥動著水面。
嘩啦啦的水聲。
我站在渡口,驚問道:“你說什么?”
他笑笑,斂了口,只是澀澀地看著我。
飄渺的晚霞將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染上昏黃的色彩。船悠悠往北,他離渡口越來越遠(yuǎn),離我越來越遠(yuǎn)。直到那船在河面上成了微小的一個黑點,漸漸消失不見。
我對人的面孔印象是極深的。若見過,應(yīng)記得。可我細(xì)細(xì)想了生平所見人,并沒有他的模樣。到底,他是在什么時候見過我呢?
他是胡謅的么?
這樣的事,倒沒必要做戲。縱是舊識,于他又有甚好處。我不過是尋常百姓,而他,已權(quán)柄在握。
在渡口失了會子神,我坐上馬車,回了程府。
三小姐恰好也剛回來。
她今日打扮得甚是嬌俏。
一身湖藍(lán)色的錦衣,袖口上繡著蘭花,梳著流云髻,兩條小辮子垂至胸前,發(fā)上戴著一支銀月簪,唇上薄薄地點著胭脂。
“二嫂——”她抬起頭,喚我。
我方看到她面上的失落之色。
我握著她的手:“清時,怎么了?”
“今日瓊花觀,有賽詩會,我,我,我準(zhǔn)備了好久。一大早便去了……”
我想起這回事。
那日,在柜上,她是邀過秦明旭去賽詩會的。
我撫著她的辮子:“賽詩會上必有好多揚州府的青年才俊,以清時的美貌,怕是引來好多公子攀談了。”
她沮喪地靠在我肩頭:“那些人有什么趣?想引的,沒引來。二嫂,明旭哥今日好奇怪,他本是來了,朝我身邊看了看,就又匆匆走了。他是何意呢?是不是我這身打扮不合他的心意?”
“許是他忽然有了什么事?!蔽覄裎康溃骸扒鍟r這身打扮很美,月里的嫦娥,也不過如此?!?/p>
“真的嗎?二嫂?!?/p>
她轉(zhuǎn)了個圈兒,湖藍(lán)的裙擺飛揚著,像流動的水。
“二嫂,明旭哥母親的生辰快到了,屆時,母親會帶我去赴壽宴,我該送點什么好呢?”她念叨著:“秦家富足,秦夫人當(dāng)是什么都不缺,首飾綾羅,沒有新意……”
我想了想,道:“我畫一幅牡丹圖,你帶去賀壽吧。有道是,牡丹花開,富貴自來。牡丹端麗雍容,想來有了春秋的人當(dāng)會喜歡的?!?/p>
三小姐開心地笑起來:“好,二嫂真好?!?/p>
她搖著我的手臂。
我舒了口氣。
如此,秦明旭央我畫的牡丹圖,我不必親自送去給他了。
既避了嫌,又應(yīng)了諾,還可全了三小姐的心意。
這時,程淮時送友人出來,走到院中。
三小姐像百靈鳥一般飛過去,激動道:“二哥!二哥!你回來了!你知道么?那時候人人都說你死了,可我就篤定你沒死!他們都以為我胡說,哼,我才沒胡說。二哥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怎么會死呢?閻王都不敢收的!”
她且哭且笑。
程淮時寵溺地拍拍她的頭:“好啦,都大姑娘了,還哭鼻子?!?/p>
三小姐道:“二哥,你知道么?母親給你娶了二嫂。二嫂是頂頂好的一個人。你可千萬不能欺負(fù)她啊!”
程淮時溫和地看了我一眼,向三小姐道:“好?!?/p>
仆婦迎上來,帶著三小姐去換衣。
她歡快地去了。
士子們也都走了。
院中,只余我和程淮時。
落日余溫。
寒梅兩枝。
他緩緩走向我,好一會子,問了聲:“冷么?”
那會子在北院,尚未來得及與他說話。
此時,張開嘴,竟不知說什么。
待嫁前的猜測,這些日子牽牽絆絆的擔(dān)憂,交織在一起,化作眼前人。
良久,我搖了搖頭。
第一次相見,是在渡口,他戴著面具,將刀置于我的頸上。
第二次相見,是在倉房,他將狀紙藏于茶中,我迎頭闖入。
而唯有此時,我們才是真正地,以夫妻的姿態(tài)相對。
他終于不用輾轉(zhuǎn)流離,躲在暗處。
我終于不用提心吊膽,飲冰難安。
在這程府的院落中,在兩兩相對中,我的情思隨著緩緩墜下的夜幕,仿佛有了最平安、最恰當(dāng)?shù)臍w處。
他將手握拳,放至口邊,輕咳了一聲:“方才出門,去哪兒了?”
“我……去渡口了?!?/p>
“去渡口做甚?”
我囁喏著,不知該不該說。他原是極厭嫌?xùn)|廠,若我說出馮高的名字來,恐他不悅。我與他尚在新婚,不愿生出無謂的齟齬。
“去渡口,看今日發(fā)往南粵的貨船是否順?biāo)?。?/p>
我撒了謊。
他忽然拉過我的手,往府內(nèi)走。
他指尖涼涼的,潮潮的,就像雨后花園里將眠未眠的花。
一路走到西院,進(jìn)了房。
荷華聽見動靜,迎上來,見此情狀,有些不好意思,她默默地掩上了門。
屋內(nèi),書桌上還攤著沒畫完的半幅畫。
他看著我,剛毅的面孔上有復(fù)雜的神色。
我靠在書桌邊。
燈尚未掌上。
只有殘余的一點天光透過窗欞。
書架上,他素日愛看的書,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徽墨的氣味裹挾著他身上的茶香,將我環(huán)住。
他開口道:“聽母親說,我能平安回來,全靠你的周旋。”
“你平安回來就好?!?/p>
我低頭道。
“你可知我等江南士子滿心報國之志,不愿社稷深陷污泥之中,欲鏟平東廠,還世道清平?”
他靠在我身邊。
他的眼神是那樣干凈、熱忱。
“劉知府與東廠勾結(jié),貪下官糧,卻栽贓給荀大人??蓱z荀大人一身正氣,一介忠良,活活被冤死。荀大人死后,我救下他的遺孤,四處搜集證據(jù)、寫狀紙。因此,被劉知府和東廠追殺。我不得已,才扔下血衣,詐死避禍……雖然如今東廠未倒,只不過換了位廠公,但好在荀大人已沉冤昭雪。為夫若想更進(jìn)一步,須得科考得志,來日立于朝堂,做陛下身邊的清正賢臣?!?/p>
他俯身向我行了個禮。
“這些日子,勞夫人在府中操持,上慰慈懷,下安內(nèi)務(wù),為夫這廂謝過。讓夫人屢屢受驚,是為夫的不周。”
我忙扶起他。
他一把打橫抱起我,往臥房去。
床榻上不知何時換上了紅紗羅帳,在昏暗的幽光中透著哀婉的旖旎。
“那日在渡口,你說出你的身份,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樣的女子,守諾至此,心甘情愿地與靈牌拜堂……”
他將我放置榻上,和衣躺在我身邊。
我的心跳得那樣快,懷里似是揣著一只兔兒一般。
他在枕上轉(zhuǎn)臉看著我,笑:“夫人臉怎么這樣紅?”
我背過身去。
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為夫欠你的,該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