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
他話里有話。
“你的意思是……這個案子不打算翻了么?”
他將最后一口糕餅咽下,踱至窗邊,將窗戶打開、撐起。
夜風夾雜著被雨淋過的泥土味兒、草青氣涌進來。
我裹緊大氅。
他看向院外,笑了笑,道:“姊姊勿急。這個案子么,肯定是要翻的。若不翻案,怎么將曹廠公的罪名坐死呢?萬歲爺生平最恨被欺,東廠是萬歲爺的直屬親信。親信欺,比大臣欺,猶為不容。是欽差,或是死囚,就在萬歲爺喜怒之間。”
他轉過頭來:“問題是,這個案子,該如何翻,翻多深。姊姊,你懂我的意思么?”
冷風拂面,我看著他含義莫名的笑容,漸漸回過味來。
上次,他為何出現在揚州?
東廠與江淮大臣勾結陷害荀糧道一案,他參與了多少?
他需要供詞。
但供詞得干干凈凈。
多少人掉下河,沒關系,他必須得上岸。
不僅上岸,他還需要以此立功。
頭號大功。
“姊姊,狀紙是走程家貨船抵京的,到底是誰夾帶的,你應該清楚吧?”他看著我。
我不作聲。
“還有那個寫御狀的荀姑娘,荀大人的遺孤,她失蹤了好些日子,究竟是去哪兒了?屆時,若翻案,會不會說出對我不利的話來?這些……都值得商榷。”
我道:“淮時只是想幫荀大人翻案。他斷不會與你作對。”
馮高走近我。
“姊姊緣何說得這般篤定?你對你的新婚夫婿了解多少呢?”
劉知府捧著洗腳水來了。
馮高就勢在椅子上坐下。眨眼間,他的面孔又變得陌生起來。陰沉的,冷冷的。像是戴了一層面具。
劉知府俯下身子,為他脫了鞋襪。
“馮公公,水燙么?”劉知府小心翼翼地問。
馮高不理會他,只道:“程家老大是個軟骨頭,進了牢房,把自個兒知道的,都吐得干干凈凈。十艘糧船上了運河,到了京城,卻發現船里都是石頭。那官糧去哪兒了?程家老大說,他是懼于曹廠公與劉知府的淫威,那晚,將運河上的漕兵都撤了。他么,是不知情的。頂多就是窩囊,瀆職。算不得什么砍頭的大過。”
我扭頭,往外走。
食盒留在桌上。
馮高道:“姊姊放心,無論程家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我的離去似乎灼到了他。
他連喚了兩聲“姊姊——”
我走出府衙,嘆了口氣。
這個案子水太深。
程淮時現在在哪兒呢?
他能來與馮高串供么?
他是那樣孤執,不像是能低頭求全的人。
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凡事得留一分糊涂才可保全。
夜空無星。
只有深深淺淺的黑。
如一池墨,在我心頭流動著,我蘸了墨,卻寫不出所以然來。
馬車駛向程府。
到了明月湖,馬車停住。
荷華與我道:“二少奶奶,有位姑娘,攔了咱們的馬車。”
我掀開簾子,見一個穿著黑色衣裙的姑娘看著我,她頭上還戴著白繩,應在孝期。鵝蛋臉面,不施脂粉。一雙眼泛著凄凄楚楚的光,柔弱,斯文。
我心內一動:她的出現,或許是個轉機。
她見了我,行了個禮:“程夫人。”
我下了馬車,回了個禮:“荀姑娘。”
她道:“程夫人怎知是我?”
我道:“未見其人,先聞其名。我在這揚州府無親無故。能這個時候來找我的,只有荀姑娘了。”
她與我并肩往湖邊走去。
她道:“有月亮的時候,明月湖是最美的。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獨照揚州。可惜今晚無月。程夫人見不得美景了。”
“來日方長。明月在心中便好。”
我看著她:“荀姑娘來找我,恐不是游湖吧?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程夫人,二爺已幫我、幫父親太多。今日里,聽說東廠去了程府。我一顆心掛著。我實在不忍見程府被我牽連。我愿去找東廠的人,把事情說清楚。狀紙是我寫的,我偷偷夾帶在貨船的,與二爺沒有關系,與程家沒有關系。”她說著,淚盈于睫。
我想了想,將馮高方才的意思委婉地告知與她。
事情沒有她想得那么糟糕。
但,翻案的詳情,需要斟酌。
荀大人沒了,她身為遺孤,供詞很重要。
馮高要的是破案的“功勞”和陛下眼里他的“清白”。
她聽了我的話,低了好一會子的頭,道:“我雖深恨東廠,不屑與之為伍。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父親的清白要緊。我愿意按程夫人說的做。只是……”
她頓了頓,道:“只是不能告知二爺。他九死一生,為這件事奔波了那么久,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叫他知道,要向東廠的人低頭,才能換得平安,他是斷斷不肯的。”
我沉默。
馬車返回府衙。
我帶著荀姑娘去見了馮高。
劉知府已然不在了。
馮高枕在一個大大的躺椅上,見我復又來見他,忙起身,急急道:“姊姊,你生我的氣了么?”
我輕聲道:“我生不生你的氣,有什么要緊。事情順遂地終結,才重要。”
他抱著我那會子留下的食盒,道:“不,姊姊不惱我,頂要緊。旁人要是讓姊姊惱,我就殺了他。”
他薄薄的唇透著桃色。
把明明很血腥的話,說得那般稚氣。
好像“殺人”二字,于他不過是尋常的游戲。
我指著荀姑娘,正色道:“馮高,莫要玩鬧。荀姑娘來與你商量翻案的細枝末節。”
他后退兩步,放下食盒,戒備地打量著荀姑娘。
荀姑娘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禮。
這一晚,他們商談了數個時辰。
至子夜才罷。
馮高示意她指認的,是他想牽連的人。
馮高示意她不指認的,是他不想牽連的人。
在荀姑娘的供詞中,馮高成了不染纖塵的大忠之人。
供詞落定。
離開府衙的時候,荀姑娘的臉上沒有喜悅。仿佛,因為馮高,她渴盼已久的“清白”缺了豁口。但又不得不如此。
她對我說了句:“二爺是清風,世上難再有人如他。”
我回到府中,一夜不曾眠。
索性坐在書桌前畫牡丹。
一筆一筆,牽牽繞繞。
“荀糧道”案再一次轟動揚州府。
劉知府和十數名官員被帶往京城。
荀糧道沉冤昭雪,告示貼滿城。
荀府貼上的封條被撕開,荀姑娘得以還家。
程府的大少爺程滄時,因“瀆職,懼上”被罷了漕軍的官職。但總算是性命無虞。被放回了府。
而,程淮時,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他回來那日,闔府震驚。
小廝直喊著:“二少爺還魂了!”
滿府的人都出了院子,程淮時走向老夫人,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母親。”
老夫人拉起他,摸著他的手,他的臉,證實他確實還活著后,抱著他放聲大悲:“兒啊,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
眾人都摸不著頭腦。
東院里,丟了官的大哥生著悶氣,大嫂摔碎茶盞。
聲音傳來,程淮時恐老夫人難過,道:“兒從此好好讀書,來年科舉,必求得功名,重振程家的門楣。”
老夫人點頭,捻著佛珠:“好,好,淮兒大志,母親心中甚慰。”
程淮時攙著老夫人去了北院,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子的話。
老夫人問什么,他都細細答著,獨隱去了其中的種種兇險。
半晌,老夫人指著我,道:“淮時,你不在的日子,母親給你娶了親。便是幼年太爺為你定下的東昌府祝家桑榆。”
程淮時走向我,俯身,喚了聲:“夫人。”
我的心跳得很快。
耳根熱熱的。
他又一次離我這般近。
我聞著他身上秋野茶的味道,恍若隔世。
程淮時的幾個同窗士子聽聞他沒死,來府中尋他。
他迎上前去,以禮相待。
我走出府門,坐上馬車,往渡口去。
今日是馮高返京的日子。
他站在渡口,沒有上船,像是在等人。
看見我,他笑道:“姊姊——”
“我……來送送你。謝謝你放過我丈夫。”我道。
這是我第二次在渡口送他了。
他背著手,站在夕陽下。
如玉的面孔鍍上柔光。
“姊姊,你還記得東昌府的光岳樓么?”他突然道。
我笑道:“記得。那里很繁華,是個熱鬧的所在。”
他搖搖頭。
寒暄幾句。
他上了船。
就在船啟的那一刻,他悲傷地說了句:“姊姊,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