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黯籠輕紗。
柔軟的紅帳拂動著榻上的驚慌與繾綣。
身旁的男子氣息溫熱。
熟悉又陌生。
我輕輕閉上眼。
既嫁與他,夫妻之禮自是少不得。雖比我意料中的快了些,然,我無有拒他之理。閨閣中讀過的那些濃詞蜜句如水般淌過我的耳邊,給心頭鍍上緋色。
他摸索著解開我胸前的盤扣——
門外卻傳來急急的叩門聲。
“二爺!二爺!”
女子的聲音。
不是荷華,也不是小音。
程淮時停頓了一霎,想了想,還是起身,將衣裳撣平,開了門。我亦從床榻上起身,伸出手摸了摸臉,竭力地平靜下來。現時,晚膳未過,老夫人那里命人來喚也未可知。
門開了,眼前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子,梳著雙髻,戴著白絨花,丫鬟裝扮。
我來了這些日子,從沒在府中看到過她,想來,她不是程府的人。但,她對程淮時卻像是很熟悉的樣子。
“二爺”她哭著:“我們小姐半個時辰前被一群人帶走了!她囑蓉兒莫要告訴您。可蓉兒實在擔憂得緊。二爺您最是個熱心的人,除了您,這揚州城里還有誰能救小姐呢……”
原來是荀府的丫鬟。
荀姑娘出了事,來找程淮時相幫。
這樣的事,想來不止一回兩回了。
以致丫鬟進了程府,輕車熟路地來西院叩門。
程淮時臉上的旖旎之色褪去了,他皺了皺眉:“不知是東廠的人,還是從前劉知府手下的烏合之眾……對一個弱女子三番五次地動手,實屬鼠輩!”
我看了一眼那姑娘,又看了一眼程淮時,道:“既是荀姑娘有難,二爺且去吧。”
程淮時握了握我的手,面上有些愧色:“實在不忍再讓夫人受驚——”
那丫鬟急了,抽噎著:“若是二爺靠不住,可讓小姐怎么辦呢?老爺在世時,常夸二爺是士子中的清流,難得的忠義之人。二爺縱是不在乎小姐,也不在乎與老爺的師生之誼了么……”
荷華走過來,俯身道:“二爺,老夫人吩咐過,讓您這幾日,莫要再出門。在府中安心讀書,以待來年春闈為上。”
程淮時為難著。
我輕聲道:“你去吧。母親那里,我想法子交代。你為荀大人的事奔波了這么久,現在若是撩開手不管,想來你心里是過不去的。”
他點了點頭:“夫人明事理,知大義,為夫感念。”
說完,便一陣風般隨那丫鬟去了。
我站在檐下,看著他的背影隱于夜色中。
小音道:“小姐這般好性兒,那荀府的人也太不知好歹,還想累姑爺到幾時呢!什么叫除了姑爺沒有靠得住的人?姑爺又不是荀家的女婿……”
我喝命她慎言。
她方撅著嘴斂了口。
小音這丫頭,一心為我,卻是沉不住氣。
我嘆了口氣,道:“小音,我與二爺是夫妻,該知他、懂他、信他才是。”
荷華默默地給我披上夾衣,道:“廚房傳了飯菜,二少奶奶去北院用膳吧。”
北院。
各色菜肴擺滿桌。
老夫人坐在正當中,大少爺夫婦倆坐在她的右側,清時坐在她的左側。
見我進來,老夫人笑道:“桑榆,淮兒呢?才說讓小廝去叫你們。又想著你們小夫妻好不容易團圓,讓你們多說會子話。”
我走到清時旁邊的位置坐下,道:“回母親,二爺歷經一番大險回來,同窗的好友們少不得喚他聚一聚。他委我向母親賠罪,今晚不能陪母親用膳了。”
大少爺滄時聽了這話,像是無處安放的怒氣有了出口:“老二在外頭交的那些子三朋四友,實在是亂得很。此次在揚州府搞出這樣大的動靜,來日還不知惹出什么禍來!”
清時不忿,道:“大哥,你莫要如此說,若非二嫂認得馮廠公,你恐怕不止丟官這么簡單。說什么二哥害了你,難道你的官,是二哥替你做的不成?那些漕兵,是二哥替你撤的?”
大少奶奶用帕子擦了擦口,道:“我們如今在這府里,可是能說什么呢?竟是連小姑都這樣迎風倒了。”
老夫人一拍桌子。
眾人都噤了聲。
飯桌上,各人懷著心事,一頓飯沉悶地吃完。
末了,老夫人道:“秦家大少爺著下人遞了帖子,說是賀淮兒平安歸來,明日在府中擺酒相請。秦家與咱們素來有些交情,這原是人家的好意,辭不得。明兒一同去吧。”
“是。”眾人齊聲答著。
老夫人喚住我:“桑榆,雖說妻以夫為綱,但你也該勸著淮兒收心。有道是妻賢夫禍少。”
我忙低頭:“母親說的是。”
散了席,我走到回廊,方想起帕子落下了,抽身回去取,卻聽見老夫人身邊趙婆子的聲音。
“老夫人,東昌府祝家的人來信了,說是借一筆款子。”
老夫人不作聲。
趙婆子又道:“原是以為二爺沒了,一時間尋不到合適的配婚人,老夫人才娶了她過門。現時,二爺回來了,左右瞧著,小門小戶的姑娘到底是差了層意思。祝府一根草都沒陪送,姑娘才新婚沒多久,也不問問女兒女婿如何,開口就是借錢。實在不像話。到底是嫁姑娘呢,還是賣姑娘?”
我窘極。
萬想不到父親竟這般糊涂。
如何開得了這個口?
只聽得老夫人道:“要多少,給了吧。”
帕子也無心取,我怔怔地回了西院。
到了房中,關了門,眼淚才落下來。
坐船一路驚險,萬難才到揚州,在夫家一步不敢踏錯,父親從沒問過我的死活。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卻是如此來現世。
可叫夫家的人如何想我?
呆坐許久,仍是放不下,喚來小音,把這月的月銀交予她:“明兒去渡口,托人把錢帶回祝家。跟他們說,往后有什么難處,莫要與老夫人提。我在這府里還是要做人的。”
小音紅了眼眶:“祝家有祖傳的花釀方子,哪里就難到了此處?不過是想從小姐這里榨出些油水來,肥著自個兒罷了!”
我擺擺手,示意她莫要再提。
繼母林月詭計多端。
可父親到底是父親,他有了年紀,我狠不下心來不去管。
胡思亂想,總是自己心酸一陣。
等到三更天,不見程淮時回來,方讓荷華熄了燈。
我上了榻,輾轉反側。
程淮時這一夜不知平安否?
那荀姑娘究竟是被什么人帶走了?
馮高已然回了京。再者,他答應過我,此事落定。當不會出爾反爾。
枕冷衾涼。
四更的時候,聽見動靜,以為是程淮時回來了,坐起身來,才知是風聲。
五更天,淺眠片刻。
迷迷糊糊中,好像坐在一條船上,程淮時是掌舵的人。大風刮過,我落入水中,被冰冷的河水淹沒,我拼命地喊著:“淮時!淮時!”
醒來,眼角猶有淚痕。
吳弼已等在門外。
“二少奶奶,廣陵慧明茶樓處的賬,前天約好了,今日去對。”
我想起這樁事來。
從我手上過的賬目,自該我去對。
慧明茶樓,在廣陵觀音山下,是程家的大主顧。
梳洗畢,我留了小音在屋中,帶上荷華,隨吳弼出得府外,坐上馬車,往觀音山去。
對完賬目,已是晌午。
慧明茶樓的掌柜痛快地結算了銀兩。
我謝過,這廂趕路回來。
天冷了,來觀音山的香客仍是絡繹不絕。
荷華道:“二少奶奶,您要不要到山頂去上炷香?”
我搖了搖頭:“命里有的,總會有。命里無的,求了神佛也無用。人人都向菩薩求,菩薩哪里顧得過來呢?替菩薩省省心的好。”
吳弼笑道:“二少奶奶是頂清醒的人。”
話音剛落,馬車途經一片密林,那灌木中忽地躥出幾個人來,圍住馬車。
那幾個人俱是虎背熊腰,臉上蒙著黑巾。
吳弼連忙帶著幾個小廝與他們打斗。
荷華一聲不吭,拉著我就跑。
荊棘劃傷了我的胳膊,鮮血淌下來。
依稀看見一個穿著青色袍子的身影躍過。
山里的鷂子叫著。
我心里擔憂著今日收上來的銀票能不能保得住。
老夫人信我,讓我料理著程府的生意,若是出了事,何顏面對她呢?
有兩個蒙面人追上來,荷華推了我一把,自個兒攔在前面。
我腳下一趔趄。
一個男人抱著我滾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