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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家宅不寧

我掙扎著抬起頭,一陣目眩。山溝里一棵柿子樹上還零星地掛著幾個未落盡的冬柿,映著碧藍的天,如朱砂一般。

“夫人,你怎么樣?”

我轉過臉來,竟看到程淮時滿眼擔憂地看著我。

一夜未歸的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此處呢?

他扶起我:“我今日約莫午初時分回到府上,還未進門,便聽人說你在觀音山出事了,我連忙趕來了。還是晚了一步。”

他撕下袍子袖口上的一截,為我包扎好。

午初……離現(xiàn)在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府上的人怎么會知道我出事了呢。

我問道:“是誰告訴你的?”

“柜上的一個小伙計,叫黑豆,他往日里總是跟著吳掌柜……”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一陣響動。

似有人順著山坡下來了。

程淮時一把拉住我,往叢林深處避。

那些蒙面漢子四處搜尋著,順著山底的河流,漸漸遠去了。

我沉吟片刻,道:“今日下手的人,是想讓二爺與我都死于非命。”

程淮時聽了這話,眉心一動。

“我知道有一條進城的小路,我們從小路繞回去。”

程淮時一手牽著我往西走,一手撥開林中的荊棘。

到了一處山崖,他背著我,一步一頓地,越了過去。

在山風呼嘯中,在逃生的險峻中,他小心翼翼地護著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輕輕問了聲:“荀姑娘那邊可還安全?”

他后背一僵,說了聲:“對不起。”

過了好一會子,他解釋道:“昨晚以為她身遭不測,想到當年荀大人的托付,我便急忙去了。荀姑娘被淮安府的官差帶去了。我到了那里,問明白什么事,原來是一樁誤會。荀小姐當下便被放了。我立時急急趕回來,我……”

他一夜未回,原來是去了淮安府。

他遲疑一瞬,疾走的步子停下,我聽到他低沉的喘息聲。

“我在外奔走,想起夫人,總覺得不踏實。夫人昨晚……沒睡好吧。”

鼻尖涌上酸楚,我道:“下回若再有這樣的事,我同你一道去。”

他連忙道:“沒有下回了。”

日頭一點點地西斜。

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冬柿遞給我:“揚州的冬柿,夫人吃過不曾?我小時候頂愛吃的。冬柿比秋柿甜。想來是經了寒的緣故。”

我接過,咬了一口,道:“小時候,母親釀柿子酒,我偷偷喝了一口,醉了一整天。”

“然后呢?”他認真地聽著。

“然后,母親在桌底尋到了我,將我抱回榻上。她沒有指責我,只說,世間的很多東西,沒有嘗試的時候,總是想嘗試。待到嘗試了,就會發(fā)現(xiàn),跟自己想的并不一樣。所以,萬事都要想到最糟糕的后果,才去嘗試。”

他笑了笑:“我與大哥做錯了事,母親也是這般說。大哥他爬上樹給我摘柿子,摔了一跤……”

他忽地止了口,沉默了。

仿佛有個帶刺的真相橫亙在眼前。

走近,便會被刺傷。

他悄無聲息地掂量了一路。

日暮時分,我們回了城。

我發(fā)現(xiàn)他背著我去的路方向不對。

路的盡頭,是衙門。

我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連忙喊住他:“不可!”

他道:“此事或與兄嫂有關,受傷的是你,受驚的也是你,若是官府查明屬實,責罰下來,也是他們咎由自取,你無需顧忌。”

我從他身上下來,拽住他。

他俊朗的面孔上交織著猶豫和痛心:“因為不肯信,才想要查清楚。是非黑白,終有斷。”

“我有法子解決,二爺隨我回府就好。”我堅決道。

今日的事,不能見官。

老夫人傷心是一則,程府兄弟內斗,家宅不睦,影響聲譽是一則。

更重要的,是現(xiàn)時無甚憑據(jù)在手。那些打手們沒有捉住。大少爺夫婦只要咬死不承認,也落不得什么罪名。搞不好,他們還會栽贓給吳弼,或是反咬一口,說二房為了獨占家業(yè),誣陷于他。

他們既然敢做這樣的事,必是做了十足的準備。

得讓他們自己吐出來,才好。

程淮時將信將疑地隨我回了府。

荷華與吳弼已經早早地回來了。

那些蒙面人是沖著我和程淮時而去,見尋不到我們,便沒有多做糾纏。

他們受了些皮外傷。無大礙。

我命吳弼去柜上喚小伙計黑豆。不出所料,他已失蹤了。連月錢都不要了。想是有人許了他更大的好處。

我憑著記憶在紙上畫出那幾個歹徒的模樣,他們蒙著面,露了眼睛。

畫妥后,我遞與吳弼:“去找?guī)讉€形似的人來。大略一致就可。”

吳弼點了點頭。

此一回,必要握住他們的把柄在手,讓他們永不敢再起歹意。

夕陽的余暉染紅了游蕩的云。不多時,那些云就幻成瑰麗的晚霞。晚霞似是受了風的囑托,或徐步,或疾走,轉出萬般的形態(tài)來。

大少爺程滄時從青樓里出來,哼著小曲。

走到一處窄巷,我攔住他的去路。

“大哥——”我喚了聲。

他的眉眼與程淮時長得五分相似,只是臉龐不似程淮那般棱角分明。他的臉是圓潤的。一如他曾經十分油滑的為官之道。不作為,不得罪。貪而怯懦。

他見了我,吃了一驚,但很快平復了神情,懶懶道:“你怎的在這兒?”

我淡淡道:“大哥覺得我應該在哪兒?在觀音山?在地府?”

他輕咳了兩聲:“胡說個甚!”

我道:“大哥,我今日去慧明茶樓收賬,遇見了匪徒……”

他眼神閃爍起來:“想是貪圖錢財,打劫的。二少奶奶一個女流之輩,往后還是少出門的好。”

“大哥,那幾個匪徒已被捉住了——”

“怎……怎可能……”

我盯著他的眼睛。

“聽大哥的話,好像認識他們。”

“切莫胡說。”他喝道。

我拍了拍手,吳弼拉過來幾個人,俱縛著手。蒙了面,只露著眼睛。

只一霎,便又將那幾個人塞到馬車上,遠去了。

程滄時面孔已然煞白。

我不動聲色向程滄時道:“大哥若不認識他們,我只好送他們去官府了。新上任的耿知府據(jù)說從前是個酷吏……”

我徑直往前走,他拉住我:“弟妹,弟妹,別,你不能這樣,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冷道:“大哥這個時候想起是一家人了?”

他搖著頭:“都是你大嫂的主意……呔,她那個壞事的婦人,我早說使不得,使不得……弟妹,你看,你現(xiàn)在平安無事,這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好不好?”

我停住腳步。

“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緩了緩。

他急急道:“我答應,答應。”

“除非大哥將這件事前前后后寫在紙上,讓我落個明白——”

他遲疑地看著我。

我繼續(xù)往前走:“那便去府衙吧。橫豎,大哥不愿在這里寫,到了府衙,板子和夾棍一通下來,也是不得不寫的。《大明律》,買兇殺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我答應你。”他咬咬牙:“只是你當說話算話。”

“好。”

如我所料,相較于大少奶奶而言,程滄時更好對付。

他膽子小,且又剛吃了丟官的虧。如今做出手足相殘的事來,心里先虛了幾分,看見那些形似的蒙面人,七魂便去了六魄。

我收好他寫的供狀,回了府,向北院老夫人處走去。

還未進門,便聽得屋內大少奶奶的聲音傳來。

“虧得母親信任她,哪知道她竟背著母親,私自支出錢款填補娘家。今日去對賬,到這會子還沒有回來,莫不是又偷偷著人送錢回東昌府了?”

她這是以為我死了,忙不迭地告刁狀來了。

我笑了笑,邁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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