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木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了,他甚至連夢都沒有做,只感覺就像是眼睛在黑夜中閉上了,再醒過來就是白天。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是蜷縮的身態了。一只巨大的狼側著身體躺在地上,看上去還是有些可怕。醒來時候,也沒顧及周圍的環境,只是伸了一個很長的懶腰,甚至還發出了“哼唧”的聲音。
而呼延萬川和晏生離早就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姜木迷糊之間,看見晏生離正在幫呼延萬川換藥。藥酒的味道很濃,滿滿浸入姜木的鼻腔里,讓他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噴嚏的聲音提醒了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他們倆同時轉過頭看向姜木。姜木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端正地看著他們。
晏生離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轉回目光,繼續認真幫呼延萬川換藥,嘴上還說著,“給你拿了肉包子,還有水,就在邊上。”他的聲音冷冷的。
呼延萬川也緊跟著收回了目光,“我們已經吃過了。”他又添了一句。
姜木挑了挑眉毛,可是他的眉毛和臉上的毛發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還能說什么呢?畢竟這么舒服地醒過來,也有身旁的肉包子一份功勞。姜木不挑食,也很喜歡吃肉。他甩了甩尾巴,開始大快朵頤。
而呼延萬川已經換好了藥,重新穿上了衣服,晏生離則帶著換下的紗布和盛滿淡紅色的血水的銅盆離開了寢房。
“姜木,”呼延萬川說,“今天我和晏侍衛要出去一趟,在午飯前回來,你要一個……人待在這里,我們會把門鎖上。”
呼延萬川對姜木說話的態度,像是并不把他當成一只狼,而是一個人。只是雖然字語間是商量的措辭,可語氣卻不容姜木質疑。
姜木不知道該怎么答應,在這里他不允許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嘴里喊著肉包子,回頭向呼延萬川搖了搖尾巴。
意思是,他沒有疑議。
呼延萬川看到姜木搖了搖尾巴,他便點了點頭,也沒再說話。換上已經洗得干干凈凈的貂皮棉絨披風,身上除了藥酒的味道,已經沒有了那股奇怪又難聞的酒味,他一身清爽,而且如果姜木沒有看錯的話,披風里面穿的應該是朝服。
姜木不聰明但也不傻,他趕忙回過頭。這種時候,知道的越來越好,而且必須要表現得很乖,萬一皇帝要讓他死,說不定這位王爺還能幫他求情。
在姜木的視角里,呼延萬川高高地站著,怎么也辨不明他的表情。他只是說了一句“我走了”就離開了寢房,姜木聽到了鎖門的聲音。
肉包子就像是棗子,姜木幾口就吃完了,又喝了一點水,在寢房里繞了幾圈,也沒什么事情做。他很想跳上臥榻,看看從臥榻上往下看會是什么樣的,可又不敢,要是被發現了爪印,指不定晏侍衛怎么欺負自己呢。
姜木百般無賴,在寢房里又逗了幾圈。他才剛剛醒,總不能又讓他接著睡吧。扒拉了幾下煤灰,又聞了聞自己的爪子,姜木實在是沒法了,“啪嗒”一聲癱倒在地上,呆呆地目光不知道看向何處。
其實不是姜木起得晚,而是呼延萬川和晏生離起得早。
天才朦朦亮的時候,晏生離就出發,去馬廄把他們的馬匹牽了回來。都是上好的赤兔馬,精氣神兒十足。
等到晏生離回府的時候,呼延萬川正在用早膳。用完早膳,晏生離便幫呼延萬川換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姜木醒了。
今早要跟著大臣們一起上早朝,呼延萬川戴著烏紗帽騎在馬上,表情不善。自從有了自己的王府,他就不愛回皇宮,更不愛上早朝。不喜歡那些臣子的做派,也不喜歡和一群老古董湊熱鬧。
可今兒無論他再怎么不喜歡,都要上早朝。皇兄要和臣子們商議“狼人傳聞”的事情,他作為正在調查這件事情的人,必須要出現。
赤兔馬就是赤兔馬,比人抬的轎子穩當太多了。呼延萬川的“飛雁”走在前面,晏生離的“飛鴻”走在后面。
不消一會兒,就走到了皇宮的偏門。按照規矩,臣子須下馬步行。呼延萬川利落地下馬,長發飛起又落下。
在他后面的晏生離也下馬,走上前接過呼延萬川遞來的韁繩和脫下來的披風。
相顧無言,而晏生離點了點頭。
朝服很重,呼延萬川走得很慢。他身邊不斷有臣子走過,而他們都沒有說話。
氣氛很沉重,不只是因為狼人傳聞。近期各地都有雪災,百姓損失慘重,莊稼和牲畜大都沒有熬過去。
呼延萬川的心里很煩,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為自然災害而煩心,因為他還有更加令人煩心的事情。
李汜應該已經被抓了,下一步就是要審問他。誰來審問,如何審問,要是問出了什么該怎么辦,要是沒問出什么又該怎么辦。
他不喜歡這么復雜的事情。
不知走了有多久,太陽都照在了呼延萬川的長發上。他像是一個麻木的木偶人,走進了朝堂,站在了最前面。
別的臣子匯報了什么,他也記不清了。莫不就是地方上的受災情況和救災措施,還有邊疆上連年的戰事不休。
一直到皇兄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行了個禮,說了聲“臣在”。
皇兄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站著的臣子,又看了看呼延萬川,然后說:“福親王,你來說說‘狼人傳說’的事情吧!”
“是。”呼延萬川的聲音很冷靜。他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措辭,然后開口。
“臣已查明,‘狼人傳說’確實來自于醉香樓,更是來自于李汜之口。”
說到這里,臣子們互相壓著聲音交頭接耳,而站在呼延萬川一旁的李濂,臉上的表情更是五顏六色。
“各位大臣先靜一靜,讓福親王把話說完。”皇帝發話了,大臣們就又安靜了下來。
呼延萬川接著說。
“臣也已查明,長安城確實有一只狼人,現在正在臣的府中。”
此話一出,朝堂更是嘩然一片。皇帝沒有讓他們安靜,而呼延萬川也不顧這些嘈雜的人聲,接著往下說。
“此次‘狼人傳說’不只是長安城有狼人,更有人說即將會有‘異族入侵’。目前關于‘異族入侵’之事,事態還不明朗。”
呼延萬川把該說的都說了,而皇帝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看著底下交頭接耳的臣子們。
李濂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低頭站著,想必內心也是五味雜陳。
“諸位,還是靜一靜吧。”皇帝終于開口了,臣子們又安靜了下來。
“李汜,已經被捉拿歸案了,而醉香樓也會擇日拆除。”皇帝的聲音傳到他們的耳朵里,像是有一只手扼住了喉嚨,“今天在朝堂上說這件事,也是想讓大家一起留個心眼,萬一有了什么線索,也知道該和誰說。李汜,我會讓福親王來審問,其余人禁止探視。”
說罷,皇帝又按順序一個一個把他的臣子看過來。他并沒有用起來得心應手的臣子,而唯一可以信任的胞弟,也對政事一點也不感興趣。明明坐在最高的地方,卻像是水淹下邳、四面楚歌。
“退朝吧。”皇帝已經失去了耐心。
臣子們各自行了禮,也各自退去。
朝服穿在身上太難受了,呼延萬川的表情并不好。他退了朝,走在皇宮里,本想著趕緊回府,卻還是去了母親那里。
作為兒子,想看看她。可又怕見她,因為自己過得不好,怕母親擔心。
走到母親的宮殿前,宮女見是福親王,連忙跑進去報給皇太后。福親王才剛剛跨進去,母親就被宮女攙扶著走了出來。
“舒雁,你可算肯來看我了。”母親的情緒是激動的,也喊了他的乳名,可語氣里難免有些怨。
逃避不是辦法,堂堂正正面對才是辦法。
呼延萬川立馬迎了上去,抓住皇太后的手,喊了一聲“額娘”。母親也抓住他的手,連忙應聲點頭。
還是那些老話,也是那些吃食。他的母親并不愛問及政事,只關系她的孩子吃得怎么樣、睡得怎么樣,有沒有遇上喜歡的人,要不要她指婚。
其實偶爾聽得這些嘮叨,也是一種幸福。母親說什么,呼延萬川就答應什么。吃食甜蜜蜜的,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于是母親順水推舟留他吃飯,他也答應了。又拜托身邊的姑姑去告訴一聲還在偏門候著的晏生離,讓他不用再等了。
他需要在名為“母親”的避風港里稍稍待一會兒。
晏生離在偏門站了很久,看著大臣陸陸續續都走出了皇宮,就是沒有等到他的王爺。
又耐著性子,還是沒有等到呼延萬川,倒是等到了慈寧宮的姑姑。看到她的時候,晏生離就明白王爺不回府用午膳了。
等到姑姑走進了,他才看清原來她的手里還拿了一個食盒。
“晏侍衛。”姑姑喊。
“是。”晏生離答應。
“福親王要留在太后這里用午膳了,不用再等了。”姑姑說完,便把手里的食盒遞給了晏生離,“小廚房做的一些飯菜,還熱著呢。”
晏生離接過食盒,說:“謝過太后,也謝過姑姑。”
姑姑看著晏生離,笑了笑,說:“不用客氣。我還趕著回宮,就不送你了。”
“是。”晏生離也禮貌地笑笑,“姑姑慢走。”
等目送著姑姑離開,晏生離的笑容才放了下去。他拎著食盒,騎著飛鴻,牽著飛雁,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府的路上。馬蹄子抬起來又踏下去,發出踢踏的聲音。
今天晏生離的心情不錯,回去這些飯菜說不定還可以分一些給姜木。
而難得的,晏生離的情緒沒有和他的王爺共感。他現在很悠閑,而呼延萬川現在,不僅吃的是山珍海味,心里也是五味雜陳好幾番。
如果只是他和太后一起用午膳就算了,怎么也沒有想到皇兄回來。在母親面前不談政事,可還有正事要談,比如他的婚姻大事。
婚姻如何就是大事了,呼延萬川作為一個骨子里有那么一些叛逆的王爺,認為但凡無法涉及生死的都是小事。難道人缺了婚姻就會死嗎?當然不會。
可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作為王爺,作為現在僅有的兩位王爺,他知道自己的婚姻不僅僅是婚姻,更是政治聯姻。
先皇寵他,既然現在還不想結婚,那就不結。現在太后也寵他,既然現在不想結婚,那就先看看,不著急。可皇兄不管這些,讓呼延萬川趕緊結婚,也算是了結他的一樁心事。
這頓飯吃得并不舒服,雖然母親一直在幫他說話,可皇兄畢竟是皇帝,如果真的要指婚,他無法抗旨不尊。
“既然你要和喜歡的人結婚,那不如多看看吧,我記得哪位大將軍家的嫡女,現在正是出嫁的年紀,哪天讓你們見一見?”說著,皇帝給呼延萬川夾了一口菜。
好吧,看來是容不得他拒絕了。
“謝皇兄。”呼延萬川說。不僅僅是謝謝他的夾菜,更是要謝謝他把大將軍家的嫡女介紹給自己。
坐在呼延萬川對面的太后更是高興得不得了,她現在唯一牽掛的就是小兒子的婚事,現在可算是略微有點眉目了。
“就先見一見,也不著急定,慢慢來。”太后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她心里知道自己小兒子的脾氣,還要唱白臉勸一勸他。
“是。”呼延萬川嘴上答應著,心里的那張臉已經酸成了樹紋。
午膳雖然很香很豐盛,可呼延萬川在雙方夾擊下,也并沒有吃多少。就算吃下去了,也要消化不良了。
誰啊?誰家的嫡女啊?到底是哪位將軍家的嫡女啊?
呼延萬川氣個半死,可又不能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來。好不容易捱到了飯后,又跟皇兄和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母親乏了要休息了,他才得了空終于出了慈寧宮。
本想著尋個理由趕緊出宮,可皇兄非要拉著他去御花園逛一逛。
皇帝走在他前面,他跟在后面。冬日里的太陽也很曬,他有些睜不開眼。
畢竟也是他的同胞兄弟,皇帝在呼延萬川面前,其實沒有什么很大的架子。走到花海的時候,他站在花海前,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小時候在皇宮里長大,是最受寵的孩子。每次看到你在花海里玩兒,我就也想和你一起玩。”
可太子從來就不容許做這樣的事情,他是未來的皇帝,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嚴格要求嚴格培養。他羨慕可以撒開歡玩的弟弟,甚至羨慕二弟,起碼他也有玩樂的時間。
呼延萬川理解皇兄的苦衷,他從小不愛讀書,要讓他每時每刻都在讀書都在學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只聽皇帝深深嘆了一口氣,把話題從幼少期的故事轉到了現下的要緊事上。
“李汜在大牢里,你明天去看看吧,能問出什么是什么。”皇帝說。
“是。”呼延萬川答應著,他心里有還有一件事情,稍微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那姜木……”
姜木的生死一直牽掛著他的心,無論是生還是死,最好趕緊能給他一個準話。
“那個狼人?”皇帝對于姜木,有些漫不經心,“如果真有異族入侵這事兒,他可以當個俘虜或者誘餌,如果沒有……”說著,皇帝看了一眼他的弟弟,“如果沒有異族入侵的事情,是留著他還是殺了他,都由你決定。”
不算是一個絕對的答案,但是起碼給呼延萬川吃了半顆定心丸。
接著話題又一轉,從狼人的事情轉到了大將軍女兒的事情上。
“剛才在母親面前,我只是隨口一說,本就沒有什么大將軍的女兒。”皇帝突然拋出這句話,讓呼延萬川愣了一下。
“那到時候母親問起,我該怎么說?”呼延萬川略微不滿地看了一眼他的皇兄,說。
皇帝笑著說:“你就說沒看上唄。剛才這么說,只是為了寬母親的心,你也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她的心頭事,總該時不時安慰一下她吧。”
呼延萬川也笑了,說:“那些謝謝皇兄的搭救之恩了。”
“不過你也是,什么時候才能遇上喜歡的人?猴年還是馬月?”說起呼延萬川的婚事,其實也是皇帝的煩心事之一,“你再不找到一位心上人,我也救不了你了。皇太后的指婚,你有膽量不尊嗎?”
“知道啦,知道啦。”呼延萬川說到這個話題就不耐煩,兩三句就要開始煩躁。
皇帝回頭看了一眼他這個竟然會讓人操心婚事的弟弟,原本笑著的臉忽然一本正經起來。他抿了抿嘴,還是決定把心里的話說出口。
“如果,你要是真的,不近女色,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皇帝說得很委婉了,呼延萬川也聽懂了。
“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只是沒有遇到真心喜歡的人。”呼延萬川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