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深入人心的問題啊,告別皇兄之后,呼延萬川單穿著朝服走在皇宮的路上,不禁一邊又一邊地思考皇兄剛才問的問題。
一定是沒有披風(fēng)在身的原因,而不是因為剛才皇兄的那個問題。
不近女色……其實也不完全是吧。小時候上書房,也喜歡過那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小宮女,可也只是喜歡過一段時間,后來呼延萬川不僅連那位小宮女的名字,連臉都不記得了。
長大之后,好像就沒有對任何人產(chǎn)生過不一樣的情愫。不管是女的還是男的,都只是普通的感情。
比起結(jié)婚生子這種像種菜摘菜再種菜這樣無聊的事情,呼延萬川還是更傾向于寫字看書策馬奔騰這樣可以舒緩身心的事情。他做的都是危險的事情,沒必要再去連累他人了。
但如果非要說男色……也見過那些酒樓里的小男子,雖說沒有特別反感的情緒,可也無法勾起他的情緒。
可能這輩子就遇不上了吧,如果真的遇不上,那為了母親和皇兄,進行政治聯(lián)姻也是他無法決定的事情了。
孩子,他不喜歡孩子。孩子太嬌嫩了,不適合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他沒有信心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皇宮太大了,呼延萬川只覺得自己現(xiàn)在孤獨寂寞冷,要是當時讓姑姑把披風(fēng)帶回來就好了,現(xiàn)在也不至于受冷風(fēng)吹。
真是麻煩,實在不行他就和二哥換,自己去當戰(zhàn)守邊疆的大將軍,畢竟“大丈夫?qū)幩狸嚽安凰狸嚭蟆薄D呐滤懒耍彩菫閲溃鸫a也能寬慰母親的心。
走到了偏門,沒有看見晏生離,呼延萬川才想起剛才讓姑姑和他說先讓他回府的。真是一股無名火沖上腦門,好歹也把飛雁留下吧,難道要讓他走回去?
也只能這樣了。呼延萬川穿著朝服,是一肚子的火,上半身縮成一個團,快步走回府里。
罪魁禍首晏生離正在干什么?他在王爺溫暖的寢房里,吃著慈寧宮小廚房里的飯菜,而第二罪魁禍首姜木,也和小跟屁蟲一樣跟著晏生離吃香的喝辣的。
等到呼延萬川氣勢洶洶推開寢房的門的時候,小青菜還在晏生離的嘴里,而姜木的狼嘴巴里還塞了很大一塊紅燒肉。
晏生離咽下嘴里的菜,輕輕喊了一聲“王爺”。狼形姜木什么都不懂,他把紅燒肉吞下肚,眼巴巴等著下一塊。
“不把飛雁留下就算了,怎么不把披風(fēng)給姑姑呢?”呼延萬川語氣不善,他一邊坐到臥榻上一邊說,“喂,給我拿一雙筷子去。”
晏生離根本不敢說話,他放下自己的筷子,默默去膳房給他的王爺拿筷子。
姜木也知道自己的下一塊紅燒肉是沒有希望了,他撅了撅嘴,雖然沒有人看見他的表情。有些不開心,他圍著火爐繞了一圈,蜷成一個緊實的面團躺了下來。
畢竟是福親王的侍衛(wèi),晏生離的動作很快,給呼延萬川拿了一雙干凈的筷子過來。
明明吃飽了,可呼延萬川化悲憤為食欲,又開始對著食盒里不多的飯菜大快朵頤。
清爽的小青菜,不油不肥正正好好的紅燒肉,還有香噴噴的米飯。都是家常小菜,可是畢竟是慈寧宮小廚房里燒出來的飯菜,味道還是不一樣的。
晏生離也不敢吃了,他就站在邊上,眼巴巴地看著。
“坐吧。”呼延萬川不太喜歡晏生離看著他吃,于是讓他坐下。那晏生離就乖乖聽話,坐在了王爺?shù)膶γ妗?br/>
“您沒吃飽啊?”晏生離小心翼翼地說。
“吃飽了,但是還想吃,不行嗎?”呼延萬川像吃了炮仗似的,言語里滿是煙火味。
“可以……當然可以……”晏生離閉上了嘴,決定短時間內(nèi)不說話了。
等到呼延萬川吃完面前這些飯菜,氣兒也差不多消完了。晏生離負責(zé)收拾小桌子上的狼藉,而吃飽了又氣消了的呼延萬川,叉腰站著,直勾勾看著姜木。
姜木實在是受不了這種眼神,他怕得很,又不敢說,更不敢睡。他端正地坐著,看著面前這位風(fēng)度翩翩的王爺,現(xiàn)在像小孩子一樣生氣,竟有些大不敬地覺得福親王真的是一位可愛的王爺。
“姜木,你不用死了。”呼延萬川還是說出了口。
聽到這句話之后,姜木呆愣了好久。什么叫不用死了?我本來應(yīng)該死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會說人話,可現(xiàn)在恨不得用狼語問呼延萬川,他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呼延萬川沒有接著說下去,他打開門,意思是讓姜木出去方便。行吧,作為狼形的他本身就沒有選擇,也沒有和人一樣的自理能力。
出去轉(zhuǎn)悠了一圈的姜木又乖乖地回來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早上醒過來他就可以變成人形了。
馬上就要解放了,狼形姜木看著院子里的那株梅花,想著。姜木又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才慢悠悠回到寢房。
這幾天太悶了,不僅僅是姜木覺得悶,呼延萬川也覺得悶。重壓之下他真的需要喘一口氣,而且飛雁和飛鴻也回來了,雪后正是適合策馬奔騰,帶著一匹狼,聽上去也挺有趣的。
等到晏生離從膳房回來的時候,他們就繞過了下人,晏生離負責(zé)揪著姜木的尖耳朵,而呼延萬川則負責(zé)牽著飛鴻和飛雁。
“我們?nèi)セ始荫R場。”呼延萬川對姜木說。
姜木的耳朵抖了抖,晏生離捏得更緊了。
“我們?nèi)ヲT馬,那里也沒有什么人,你也可以放開跑一跑。”呼延萬川又說。
“但是你別想要逃跑,那里是皇家馬場,附近的侍衛(wèi)如果看到你,是可以直接射殺的。”晏生離又補了一句。
姜木當然不會跑,他現(xiàn)在大概摸清了情況,如果他跑了的話,下場就是死,如果不跑,那既然呼延萬川已經(jīng)承諾他不會死了,那肯定不會死了。
出了王府,呼延萬川就上了馬。“飛雁”這個名字取自他的乳名,而飛雁這匹馬本身也很爭氣,是一匹聽話的馬。
不可能讓姜木在地上跑的,晏生離就把他側(cè)著抱到了馬上。姿勢很難受,但總比讓他一個人跑來跑去好。
飛雁和飛鴻一路小跑,一點也沒有疲勞感,反而真的和名字一樣,坐在馬上像是有飛起來的感覺。
跑了多久不知道,但晏生離把姜木放下來的時候,他的兩只前腿已經(jīng)麻木了,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不愧是皇家馬場,一眼望不到邊。冬天的草是枯黃色的,上面還有沒有融化的雪。而三個人里,只有姜木看到一切都是新奇的表情。
是很寬闊的地方,所以適合策馬奔騰。姜木還沒有身為狼形跑過這么寬廣的地方,從前他只能躺在小木屋里,等著時間把他從狼形變成人形。
姜木看了一眼呼延萬川,而呼延萬川點了點頭,意思是肯許。在得到肯許的那一瞬間,姜木就撒開了四條腿,在馬場開始狂奔。
飛雁和飛鴻也開始互相追逐,它們同樣也很久沒有撒開歡狂跑過了。皇家馬場是熟悉的地方,它們分別載著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一圈又一圈地跑著。
姜木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非要追著飛雁跑,飛雁看到這么大一匹狼,先是嚇了一跳,然后開始狂奔起來。
姜木追著飛雁,而飛鴻則聽從晏生離的指令,追著姜木。
天色不算好,太陽已經(jīng)被云層掩蓋了,天空不再湛藍一片,而是滿目的白色。
地面是陰沉的,好似失去了顏色。
可呼延萬川很開心,在馬背上的他是最自由的他。飛雁比平時跑得更穩(wěn),而姜木看起來也很開心,這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作為狼形放開一切奔跑吧,騎在飛鴻身上追著姜木,呼延萬川看不太清,但想必也是很放松的吧。
跑了很久,把身上背負的煩惱都全部拋在地上,一直到飛雁都累了,呼延萬川才依依不舍地下馬,帶它去馬廄喝水。
姜木也跟著一起去喝水,飛鴻也上來湊熱鬧。
馬,狼,馬。一起喝水。
呼延萬川和晏生離站在一起,看著這幅奇妙的景象。看著看著,呼延萬川突然說:“今天晚上,姜木就要變成人形了。”
晏生離聽到后愣了一下,問呼延萬川:“那怎么辦?要守著他嗎?”
呼延萬川點了點頭,道:“是得守著他,要探明狼人究竟是如何從狼形變成人形,也要防止他出意外。”
喝飽了水,飛雁和飛鴻又恢復(fù)了精力。還沒有到晚膳的點,那就再跑一會兒。
跑了有多久,姜木也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興頭來了之后,自己就是最自由的。被困在狼形身體的靈魂也變得自由了,他跑著又停下來,再跑起來。
直到跑到不能再跑了,嘴巴里都是血腥氣,連呼吸都是血腥氣,他才肯罷休。天也漸漸暗了下來,炊煙從遠方裊裊。
飛雁和飛鴻也沒了力氣,分別駝著呼延萬川和晏生離,從皇家馬場離開,晃晃悠悠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姜木走在他們的中間,又變成了馬狼馬的排列。
晚風(fēng)吹過,有些冷,可卻讓人清醒。姜木把自己的情緒發(fā)泄在了皇家馬場,現(xiàn)在心情舒暢。明天就是人形了,不用再困在這具可怕的身體里了。
呼延萬川雖然心里還揣著事兒,可沒有了之前的胸悶感了。還能有什么事兒呢?畢竟人最多就是一死,大不了下輩子做一個平凡的人。
晏生離就什么都沒想過。他騎在馬上,看著飛鴻的腦袋上被刷得整整齊齊的馬毛。他喜歡飛鴻,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匹好馬,更是因為這匹馬和王爺?shù)娘w雁是密不可分的。
三人兩馬,或者說是兩人兩馬一狼,就這么披著落日余暉,回到了王府。
飛雁和飛鴻被馬夫牽回了馬廄,狼形姜木則被藏得好好的,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回到了寢房。
“餓了吧?”呼延萬川問姜木。現(xiàn)在的呼延萬川,和剛才發(fā)小脾氣的呼延萬川,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姜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他餓了,餓得狠了。他坐著,搖了搖尾巴,好在呼延萬川讀懂了。
很快,晏生離帶著食盒走了過來。馬夫牽走了馬之后,他就去了膳房。廚娘早就備好了晚膳,今晚吃魚。
于是就變成了,呼延萬川自顧自用他的晚膳,而晏生離則干苦力活——幫姜木挑出魚肉里的魚刺兒。
是很清淡的魚,再配上清淡的蔬菜,是往日里呼延萬川的口味。
等挑完了魚刺,晏生離就把一個盤子放在了姜木的面前。挑好骨頭的魚肉,一定分量的蔬菜,還有一點點米飯。
姜木低著頭猛吃,晏生離也開始吃飯了。寢房里都是飯菜的香味,而氣氛意外地和諧。
到底是暴風(fēng)雨前的和諧,還是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很難講清楚也很難感受。只有在吃飯的時候,呼延萬川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清淡的食物被咀嚼再吞咽,接著又被身體細細消化,變成屬于自己的養(yǎng)分。在一呼一吸之間,呼延萬川是活著的。
不是作為王爺活著,是作為一個人活著。
只不過他很少有可以專注于進食的機會,要不就是只為了果腹,要不就是身邊和他一起的人讓他失去如此的機會。
偶爾撇過頭看著姜木,看他恣意享受食物的樣子,而不是像自己一樣在食物中尋找存在的證據(jù),呼延萬川就很羨慕。
成年之后,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種名叫“羨慕”的情緒。
小時候他生活在皇宮里,有父皇和母后的寵愛,是人人都羨慕的小阿哥,要什么有什么。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搬出皇宮之前,他也是這么認為的。沒有煩惱,只有快樂。
可搬出皇宮之后,一切就都開始改變了。他的哥哥,當時的太子當今的圣上,在父皇的身體每況愈下的時候,開始聯(lián)合朝堂上的大臣,穩(wěn)固自己的太子地位。而二哥,也因為被大哥視作眼中釘,在多年的排擠下遠赴邊疆,成為了撫遠將軍。
他不再是那個被每個人羨慕的阿哥了,他是福親王,是太子的同母兄弟,是將來皇帝的左膀右臂,而現(xiàn)實也的確如此。
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就算他去了邊疆,不消一個月皇帝的詔書就會飛過去。這也是既定的被父皇和母后都認定的事實,他們已經(jīng)盡力避免兄弟相爭了,而只有一方處于弱勢另一方處于絕對的強勢,才可以永遠地解決這個問題。
呼延萬川并不是大哥和二哥關(guān)鍵之間的潤滑劑,他只是一個砝碼,現(xiàn)在穩(wěn)穩(wěn)當當在皇兄的那一盤上,可未來的事情又有誰可以預(yù)料,說不定哪天他這個砝碼就去了二哥那個盤子上。
只是從來都不是他自己的選擇罷了。
他只是想要選擇罷了。
只不過他不可能去種地的,從王爺變成農(nóng)民,無論皇兄是否允許,都是不可以的。百姓會怎么看,母后會怎么看,而殯天的父皇又會怎么看,哪怕給了他選擇,也不是完全自由的選擇。
姜木呢,看上去挺自由的,事實上也確實比呼延萬川自由。他是在街上長大的,起碼也曾享受過真正的自由。
可他真的自由嗎?
未必。作為狼人,總是要比人受到的限制更加多。可他看上去挺開心的,要是自己也能夠?qū)W會在逆境中獲得屬于自己的快樂,就好了。
“在想什么?”晏生離看著他的王爺。王爺?shù)目曜舆€在手上,只是眼睛一直看著姜木。
呼延萬川這才回過神,他看了看他的侍衛(wèi),輕輕搖了搖頭,說:“沒什么。”
今晚,如此重要的今晚,姜木將會從狼變成人,而呼延萬川將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
晏生離跟著他的王爺太久了,雖然仍舊稱不上是完全了解他的王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總還是有的。
他收了食盒就離開了寢房。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月亮漸漸攀上高空。
姜木又變成了狼形大面團,他的眼睛在月色下藍得像一雙寶石。他們都知道即將要面對什么,呼延萬川有些緊張,姜木同樣也很緊張。
這將是呼延萬川第一次全程見證狼變成人,也是姜木第一次被人看著從狼變成人。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
這是一個很美妙的時刻,呼延萬川不得不承認。
在月色的照耀下,姜木以一個極其緩慢但又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狼變成人。
先是他的狼耳朵,慢慢縮了回去,再是五官,從尖銳變成了平緩,接著是身體,四肢慢慢伸長,上半身和下半身漸漸展現(xiàn)出來。
體感很快,但等到姜木完全變成人的時候,月亮將要落下,太陽已經(jīng)升起。
一個裸身的男子展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非禮勿視,呼延萬川還是給他找了一身衣服。
他轉(zhuǎn)過身,而姜木怯生生地穿衣服。
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壯闊景象,更不是野獸在嘶吼中化成人形,只是慢慢地緩緩地,在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