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信筒在呼延萬川攤開的手掌里,小小的一只,像是有了生命。這信筒是用竹子做的,外圈纏著一層纖細的麻繩,底下留出一截用來系在信鴿的腳踝上。小信筒的帽子上穿了一個洞,用細繩子連接著信筒的身體。
打開小信筒帽子,再倒置抖一抖,一張姜黃色的小紙條便靈巧地掉了出來。卷成條的小紙條被舒展開來,上面沒有寫字,只有一只用朱批畫成的小知了。呼延萬川看到之后就笑了,皇兄的意思是,知道了,就畫了一只小知了。
臥榻上堪堪立住的小桌子,像是重疊一般,那火燭也堪堪立著。火燭無味無煙也不易吹滅,舉起那薄到可以透過紙面看見搖搖欲墜的火苗的紙條,一角刮過好像下一秒就要從懸崖墜落的由古人鉆木取得的智慧成果,很快這只有皇家可以使用的紙條就化成一縷黑煙消失了,像是一種神奇的法術。
知道了謠言最開始的地方是醉香樓,散播謠言的人是李汜,剩下的事情就不再歸他管了。該怎么處理,要殺要剮,都是皇兄的意思。他只需要像一條毒蛇一樣,在最關鍵的時候一擊致命。
下一步,就是查李汜口中的“異族入侵”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喝醉了酒隨口說的,還是確有此事。新帝登基元年,不能出現任何問題。
呼延萬川的愁容漸漸浮上面孔,他緊緊皺著眉頭。很久之前就想著等皇兄登基之后,就全身而退,做他的瀟灑王爺,現在看起來不太可能了。
又有人敲門,晏生離去應門,呼延萬川望了一眼,是廚娘。晏生離接過食盤,掩上了門。
食盤里都是清粥小菜,清淡的白粥,爽口的酸黃瓜。呼延萬川摸了摸碗,還都是熱的。
“多少吃一點吧,養一養胃。”晏生離對呼延萬川說。
“是你讓膳房準備的?”呼延萬川一邊拿起筷子,一邊問。
“是,帶姜木回來的時候去膳房對廚娘說了一聲,讓她們備好清粥小菜。葷腥的現在也吃不下吧?”晏生離看著正在嘗酸黃瓜的呼延萬川,眼里都是柔情地說。
酸黃瓜被咀嚼后發出清脆的聲音,甜與酸并存,也有黃瓜的清爽。再喝一口粥,是熬了很久的稀粥,溫熱的白粥入肚,身體里那團火漸漸熄滅。
呼延萬川點了點頭,說:“可以。”
晏生離沒再說話。如果身后有尾巴的話,他相信自己的尾巴一定會翹上天的。他喜歡得到王爺的贊揚,哪怕只是小事。
對于姜木的出現,他到現在都是不滿的。可以看的出來,王爺對姜木這狼不狼人不人的樣子很感興趣,不但同意他睡自己的黃花梨木床,還默認他可以一直待在寢房里。
好吧,晏生離再告訴自己,這是必要的,因為姜木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去。
不再多想,晏生離就這么看著呼延萬川一點一點喝完溫熱的粥吃完小碟子里的酸黃瓜。只是這么看著王爺就夠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好滿足。
吃完這些,呼延萬川的表情好很多了。他不再是愁容滿面的苦相,而是舒緩的表情,現在要準備休息了。晏生離該去打水。
“我去打水。”晏生離帶走了食盤,轉身離開。
寢房里又安靜了下來,安靜到可以聽到姜木睡覺時輕微的鼾聲。呼延萬川靠在臥榻上,接著火燭的光,瞇著眼睛看著姜木。
之前就覺得姜木真的是一只很大的狼,細看就更覺得了。照道理說應該光是體型就可以震懾到人,可一點身為狼的氣質都沒有,只有那種軟綿綿的感覺,還有點蠢。
要說勇氣,也不是沒有,可勇氣都在奇怪的地方。反抗的勇氣沒有,咬人的勇氣倒是很足。呼延萬川作為皇族,還是第一次看到在知曉他真實身份之后還這么敢的人。
想起傷口,右肩膀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祟。不是很疼,只是像是有一只蜈蚣在傷口里爬。很癢,所以開始愈合了。
呼延萬川對于姜木咬了他這一行為,并沒有生氣。在從人形轉化為狼形的時候,失去對自我的控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只是突然好奇,在黑暗中看到的那張半人半狼的臉。確實有些可怕,他看到的時候也被嚇到了。可如果把狼的五官摘下,換成人的,姜木應該也算是長得清秀的那款吧。
皇兄給了他一副畫像,可左看右看也不覺得那畫像上的人和姜木有什么關聯。畫師絕對把自己的想法融入了人像里,明明狼形姜木柔軟到像一只羊,人形畫像姜木怎么就有一種神話故事里的惡魔的感覺。
也是一個可憐人啊,呼延萬川想。
從小就被父母拋棄,又被李汜這么不負責任的人養大,作為如此危險的狼人,還能好好地活著、健康地活著,也算是上天對于他唯一的眷顧吧。
他孤獨嗎?看著好像也還行,雖然作為一只狼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呼延萬川想,他也應該很孤單吧。與世人格格不入,無法享受正常的生活。因為身份的危險,還要躲躲藏藏,永遠也享受不到坦誠的快樂。
未來會怎么樣呢?在探明“異族入侵”的真相之后,他的命運會如何?
皇兄會不會下令把他殺了,還是偷偷地留著他?
呼延萬川想了想,還是覺得下令殺了他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異族入侵”是假,那一切安然無事,他就不會被允許存在,而如果“異族入侵”是真,那姜木就必須要被留下來,作為人質,或者是籌碼。
如果要說心里話,呼延萬川是想要姜木活下來的。他不想再作為皇兄的鋒刀了,午夜夢回里那些身影,他永遠也忘不掉。
可姜木要是活下來,皇兄要是選擇保他的命,那也一定是遇上了大事。異族入侵是真,狼族又復活了。無論如何,姜木都不會好過。
若是這么想,那呼延萬川覺得自己其實過得還不錯。
有著世人都羨慕的王位,住著寬敞明亮的王府,不用為吃喝犯愁。可都是表象,擁有美好表象的人太多了。真正的心情會是如何呢?
呼延萬川甚至都想和姜木換一個人生。讓他成為狼人也好,無論是生是死,雖然自己無法選擇,但至少不用背負著永遠也脫不下來的盔甲。
生也好,回到狼族就不用再提心吊膽地生活了。死也罷,人形與狼形都在一瞬間灰飛煙滅,下輩子無論是人道還是畜生道,都有唯一的選擇了。
可呼延萬川沒有選擇,他從出生起的所有選擇都被做好了。他的同母兄弟必然會成為皇帝,而二哥也會和他們關系冰冷,自己更沒有選邊站的權利,注定會成為新帝的劊子手。
是無法逃離的未來,也是木已成舟的過去。時光的長河太漫長,呼延萬川已經溺死了。
愁上眉頭。呼延萬川的胳膊肘撐在臥榻上的小桌子邊角,他的右手臂還無法自如活動。手指和皺起如樹紋的眉頭對抗,至今仍然難分伯仲。
這日子過不到頭了。
晏生離沒有再給呼延萬川把情緒蔓延的機會,他帶著溫水進來了。是剛剛燒開的熱水和冷水混合的,晏生離一直這樣打水,再用手試溫。
“王爺擦擦身子,準備休息吧。”晏生離放下銅盆,再把毛巾搭在銅盆的邊上。
“你也去休息吧。”呼延萬川說。他現在需要一個人靜一下,屋子里有狼他可以忍受,但是不能有除了他以外的人。
“是。”晏生離答應著。他走路沒有一點聲音,從寢房里退了出去。
等到晏生離離開了一會兒,呼延萬川才慢慢從臥榻上爬起來。他本來不想動的,可是身上有傷,沒辦法洗澡,他又愛干凈,只能委屈一下擦擦身子。
呼延萬川走到姜木身邊,慢慢彎下腰,仔細看著姜木的眼皮,確定他到底有沒有睡著。這狼的睫毛怎么這么長,呼延萬川忍不住腹誹。
姜木的眼皮一動不動,很好,應該是睡著了,那這樣呼延萬川就可以放心脫衣服擦身體了。
但其實,姜木沒有睡著。他下午睡得太多了,晚上只稍微瞇了一會兒就醒了。在晏生離去打水之后,他就偷偷摸摸睜了幾次眼,看著呼延萬川半躺在臥榻上。
在那個時候,他就感嘆不愧是傳說中氣宇軒昂、玉樹臨風、儀表不凡的福親王。雖也有議論,說福親王是被先皇和如今的皇太后寵大的王爺,只有享福的本事,沒有干正事的本事。
現在想想,真是大不敬,敢如此不實地議論福親王,腦袋都不想要了。
當然,在看到呼延萬川的裸身之后,姜木更加要感嘆這位王爺不僅有臉,更有身材。
明明穿著衣服,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的感覺,可脫了衣服,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副健美的身材。
還是很單薄,但線條優美,身上白白凈凈的,新傷和舊傷重重疊疊,把過去坦誠地展示在姜木的面前。
呼延萬川用很慢的速度擦拭身體,姜木就這么看著他。展示在他面前的,只有背部,所以姜木可以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呼延萬川的身體。
這可是天下人都極少有的體驗。
而從小練武,武功一直不差的呼延萬川,在這個時候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背后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
他在一片名叫自我意識的大海里溺水,一點求生的欲望也沒有。
到現在也沒有搞明白,醉香樓的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藥,能把他也迷成這樣。可只知道那藥性的猛烈程度一次又一次地超過了他的想象。
那酒并沒有酒香,只有讓人厭惡的酒臭,而那酒臭已經完全像是腌漬一樣,浸入了呼延萬川的肌膚,怎么擦也擦不掉。
呼延萬川索性放棄了,等著這酒味慢慢從自己的身體上揮發掉。他擦了兩遍身體,在感覺那些情緒的灰塵都被擦掉之后,他穿上了衣服。
因為傷口還在緩慢愈合中,所以呼延萬川的動作很慢。他撿起地上的衣服,像是舂米一樣,把裸露的肌膚包裹住。
在呼延萬川彎腰撿起銅盆的時候,姜木審時度勢地閉上了眼睛。他已經大飽了眼福,若是被位高權重的福親王知道自己看了這么久,那眼睛都會被挖出來的吧。
從溺水狀態后恢復的呼延萬川察覺到了異樣,他回頭看了一眼蜷成一團的姜木。姜木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像是從剛睡著到現在都沒有睜開過。
呼延萬川懷疑地看了看姜木,然后隨手把銅盆放在了架子上。
困意如同洪水猛獸一般襲來,受傷的身體也更需要睡眠來愈合。頭有些疼,太陽穴也有些跳。
呼延萬川坐在床邊,看著狼形姜木。他在思考,如果睡著了,這只腦袋瓜不太好用的狼會不會咬他,而自己在身體受傷的情況下,能不能及時醒過來然后反擊。
看樣子應該是不會了,呼延萬川稍微摸清了那么一點姜木的心思。現在的他,沒有那個膽量。
在想通之后,呼延萬川便拉上了床簾,被子下的他和姜木一樣,蜷縮著身體。
姜木睡不著,可也不敢動。即便知道了福親王和晏生離在短時間里不會傷害他,可他還是好怕。這種恐懼是在心底的,雖然現實并沒有給他帶來過多的恐懼,可他還是害怕。像是一條流不盡的小溪,水流永遠很小,可百年千年也不會干涸。
他時而睜開眼睛,看著這不大的寢房里的陳設,時而又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只是在一呼一吸之間存在。
睡不著的不只是姜木,晏生離也睡不著。雖然他一直有這么一個毛病,心里但凡存著事情,就容易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了就停不下來,也就睡不著覺。
他幫王爺洗的衣服,已經完全干了,看不出任何曾經被血沾染過的痕跡。他把衣服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干凈的桌子上。
睹物思人,晏生離算是徹底體驗了這個詞的意思。雖然王爺就在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平穩地睡著,可想念這種情緒一旦開始了,就停不下來了。
最近的日子有點辛苦。從前,王爺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王爺煩惱的時候,他也會煩惱。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產生之后,晏生離就開始被自己的情緒困擾。
會氣姜木可以得到王爺的特殊對待,會氣花牡丹可以如此隨意觸碰王爺的身體,會氣王爺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沒完沒了停不下來,王爺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一會兒心尖被揪起來,一會兒又被放下來。
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晏生離不知道,他更加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什么時候。
異族入侵,是很危險的事情。如果李汜說的是真的,那皇上肯定會讓王爺去查,他們會面對怎么樣的危險,晏生離很難想象得出。
如果是假的,姜木就會被處理掉吧。晏生離很希望是假的,這樣姜木就可以永遠消失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什么時候如此狹隘又危險的想法也會成為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情況,到底為什么會這么想?
晏生離抓著自己的腦袋,如何也想不清楚。
這一夜,心懷各事的人不止在福親王王府,也在李濂的府上。
送走了姜木,他就去找了他的胞兄李汜。可如何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無論是那間破房子,還是老宅,都沒有李汜的身影,他連后山上的木屋都找過了。
看來,李汜還是被抓去了。以李濂對他胞兄的了解,李汜還沒有這個膽識和機警可以提前得到消息逃走。
真是麻煩了。當初就不該同意他養著這個麻煩,什么狼人,什么積德,誰能想到竟然會變成他酒后吹牛的資本。
還有異族入侵,李濂在祖宗的牌位前求了一晚上,只求這只是酒后的胡言亂語。要真是私通異族,哪怕是他也無法避免被株連九族。這是大罪,天大的罪。
李濂在床上翻來覆去,如何也睡不著覺。心里有一團煩躁的火,連著喝了半壺水也澆不滅。
他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臥房,在雪緩慢融化的夜里,走去了祠堂。
祠堂里燈火通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豎立。他上了一炷香,接著跪在了列祖列宗面前。
“李濂求祖宗保佑胞兄李汜,可以在此事全身而退。更求祖宗保佑,世上無異族入侵之事。”說罷,李濂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他跪在祠堂里,嘴里念著佛經,手里拿著珠串。紅燭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遠看像是著了火一般。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地看著他。
一望無際的黑夜,遙遙飛過一只鳥。看不清是什么品種,只聽見那凄厲的叫聲劃破了天空,格外明顯。
祠堂里的紅燭被風吹起,搖搖又欲墜。李濂的心被揪了起來。
這不是什么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