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還是沒有喝那口酒,先不說現下時機到底適不適合喝酒,這酒到底有沒有變質才是第一問題。他早就忘記酒瓶里面裝了什么酒,連什么時候裝的都記憶模糊,把酒瓶隨身帶著,更像一種心理安慰。
消愁之后就突然煩躁起來,冷到一定程度就理智全無,恨不得把背后這塊無私讓他倚靠的巨石給掀翻。有夠冷的,連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蠻子也覺得冷,之前頻繁不斷的小股騷擾勢力也沒了聲音。
呼延萬裕站了起來,一陣風審時度勢吹了過來,把他背上身上的那些沙子都吹了個一干二凈。他又走向了黑夜,亦步亦趨,月亮和星星都不再為他閃耀。
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他的弟弟已經離開,順帶還把因為位置巧妙所以可以照亮整個帳篷的油燈全給他吹滅了。真是,呼延萬裕看著黑黢黢到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營帳,感謝之情無以言表。
確實,現在也該休息了。他這弟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每每有事的時候都是大事,養精蓄銳才能負擔得了他從長安城長途跋涉到這里——只為贈予他的“禮物”。
營帳中央的暖爐燒得火熱,呼延萬裕毫無困意,但正在強迫自己入睡。
長長的黑夜,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姜木一開始還像一根硬邦邦的木頭一樣,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裝睡,后來怎么也聽不見晏生離掀門簾進來的聲音,還以為他做什么事都是沒動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應慢了半拍不止的他,才終于意識到這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中,營帳里根本從剛才到現在都只有他一個人。
忿忿的姜木在不大的床上一個憤怒的轉身,床發出“咔嚓”一聲,還好他不太重,床能夠承受他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
睡不著,但又不得不睡,又找不到別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一定是邊疆的暖爐燒得太熱了,把根本不屬于他的叛逆與反抗都燒了出來,又或是邊疆時不時吹起的邪風的緣故,總之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翻來復期的姜木,這下子做足了心理準備——他決定出去走走。不是逃跑,只是出去走走。
穿上福親王借給他的裘皮外掛,姜木決定在這段時間里都用最虔誠的心感謝他。真是一個好人,雖然脾氣挺怪的,但哪怕被自己咬傷了也不會計較,對他也挺好的。
皇族的裘皮外掛到底是不一樣,一針一線都整整齊齊,一點也不吝嗇用好料子。穿上之后很快整個身體都會暖和起來,除了有點沉沒別的毛病。
營帳里有一面很小的銅鏡,姜木徑直走過去,站在銅鏡面前看了又看。這銅鏡沒那么清晰,像是在霧里看花,不過也可以理解,在軍營里能有鏡子已經不錯了。
這裘皮外掛的確是好東西,把姜木都襯出一絲貴氣。雖然有些大,穿上的時候如果不刻意裹起來,就會有狡猾的風從縫隙里鉆進來。裘皮外掛絨絨的,姜木在絨絨里探出一個頭,張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像是一只跳脫的小羊。
姜木沒那么自我,他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看過福親王穿這件裘皮外掛之后,就會覺得這件衣服仿佛就是為他而生的。本身就是一個很完美的人,外表沒有一絲缺陷,穿上這件裘皮外掛就真真是錦上添花,讓人生生挪不開眼睛。
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也像是小說里透出來的人。
稍微八卦一點,呼延萬川到現在都沒有娶,也不像是眼高手低,那就是心里頭藏著一個不能說的人吧,姜木想到這里,自己都笑了出來。
比起在街頭巷尾閑聽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添油加醋的八卦,姜木更偏向于眼見為實透過自己的眼睛和經歷來了解一個人。
雖然表面真的冷冰冰,長得看上去就不好惹的樣子,但其實人很善良,住的地方也清冷冷的。姜木還以為,以呼延萬川的身份,住所必定奢靡到讓人眼花繚亂以至于睜不開眼睛。
就像現在他身上的這身裘皮外掛一樣,外表紋路看上去和那些富家公子穿的也沒有多大區別,但穿上去之后就知道料子有多么好。況且,這衣服是呼延萬川的,他常穿,總會有一些心理意義上的加成。
背后的暖爐里燒得火熱的煤發出“啪”的一聲,像是在提醒姜木再這么繼續臭美下去,晏生離回來之后看到此情此景會發生什么,誰都沒有辦法保證。
姜木把自己裹成一個狹長的粽子,壓低自己的腳步,從營帳里走了出去。
夜很深很深,深到星星月亮都躲了起來。
每個營帳的邊上都亮著火把,燒得很旺很旺,“噼里啪啦”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姜木不熟悉這里,不敢走遠,只是在營帳與營帳之間走來走去,站崗的侍衛看到他,也只是盯著這張陌生的面孔,不會出聲也不會動作。
姜木像是在捉迷藏,在不同的營帳間兜兜轉轉,接著侍衛就見他悄悄在一個拐角消失了。
這里很危險,沒什么有意思的,姜木也知道。他本就沒什么目的性,出來也只是想要散散步喘口氣而已。不想坐下來,也沒那個膽子,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磕了碰了他可擔待不起。
走出了營帳群,面前就是漫無邊際的荒漠了。說是“荒漠”其實也不是很準確,他知道沙子是什么樣的,這里并不是漫天漫地的黃沙,至少還有土地,踩在地上雖然不是那么瓷實,但也沒有沙子的質感。
這里離真正的沙漠不會太遠,估計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了。附近樹很少,以“群木成林”的標準,姜木覺得這里不會有林子了。他的夜視能力讓他不用帶著火把出行,可環視四周也找不到可以讓他走一走的地方,這里的樹都是一棵一棵長的,根本成不了林子。
土地提供不了足夠的養分,若是兩棵樹離得太近了,那必然有一棵會汲取大部分營養,另一棵也逃不過枯死的命運,所以哪怕種子落下,也只有幸運兒才可以冒出嫩綠的芽兒,能長成大樹的更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因為一場小小的沙塵暴就可以帶走費了好些力氣才長出來的在廣袤中毫無存在感卻充滿希望的樹芽。
姜木朝著視線所及里最粗壯的一棵樹走去。當他伸長手臂,把手心放在樹上的時候,可以明顯感受到這棵在貧瘠的地方努力生長出來的樹,會比長安城里在優渥土地生長出來的樹更加粗壯更加粗糙。
是一棵很適合登高的樹。
每當腦海中產生一個想法之后,姜木很快就會付諸實踐。無論是狼還是人,在即便不會什么武功也長得有些柔弱的外表下,他的身手都算得上——矯健。
小時候也經常會爬到身邊最高的一棵樹上,看著視線里的那些熙熙攘攘,年歲增長了一些之后,心中產生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浪漫”情緒,更加偏好在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屋頂上一個人看著星星出現又躲起來。
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搭上了粗糙的樹,上下又上下,樹不高,很快就登了頂。手腳并用找了一根橫亙出來的最結實的可以承載他的重量的樹杈,小心謹慎地坐了下來,雙腿晃蕩著。很結實,比他想象中結實太多,就算再多坐一個人也沒有關系。
姜木就這么放心地坐了下來,微微抬起頭,看著漆黑又爽朗的夜空。尋遍所及,不僅沒有月亮,連那些狡黠的會一閃一閃的星星都沒有。一時間,感覺有些落寞,就像是和別人約好了在某地見面,那個想了很久的人卻在他達到之后爽約。
好在姜木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幸運的人,至少在現在來說,他是幸運的。在百無聊賴到他想要離開的時候,也不知是可憐他還是垂愛他,月亮在云中悄悄冒了個尖,不多也不少。
他就這么看著那小小的亮亮的一點,就是這一點夜空中唯一的光,長久主宰著他的命運。當月盤高高掛起的時候,姜木就會經歷他人生無數重復的痛苦之一。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從一開始的疼痛無比恨不得站在懸崖上迎風跳下去,到后來漸漸適應這種就連痛苦也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以至于現在對于他來說已經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從癡望,到憎惡,再到可以望著月亮且心中無法分泌一絲情緒。姜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進步,但他走到了現在。
風輕輕地吹過,不會讓他感到寒冷,反而讓他更加清醒。現在的他,像是站在一葉扁舟上,順著水流自然而然讓扁舟隨波,而不去以自己的意念改變。還能坐在樹上晃蕩晃蕩自己的雙腿,在微妙的平衡中體驗“飛翔”。
雖然姜木的腦袋里一直有一個很小的聲音,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現在最好回去了。可惜那聲音太小了,小到月亮都捂住了他的耳朵。喂,小叛逆才是扁舟人生的調劑,永遠順著水流該多無聊啊。
“你還睡得著嗎?”問出這話的人是呼延萬川,但這話現在適用于四個人。
端正坐在他對面的,是看上去比呼延萬川精神狀態好一些的晏生離,他們正在商量著明天是否要去探訪一下那個發現野人的村落。
這里是邊疆,本身就人員稀少,自然就會有排外心理。他們是陌生面孔,不是怕被趕出來,最怕的應該是打草驚蛇。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也就很難衡量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關于狼人的事情,呼延萬川一直處于一個略微焦慮但又可以控制的狀態。很難用準確的詞語來形容,是那種時不時在焦慮,但時不時又可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的狀態。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真相很近了,呼延萬川有這種預感。離得很近很近的時候,心里那種排斥感就愈發強烈。明明之前那么爽利選擇長途跋涉,就是為了逃避朝堂,但沒想到在這里竟然也給他一種推背感。
背后有一只手,也不知道這強有力的手,是老天爺的,還是呼延萬川自己的,無論是在長安城還是在這里,都推著他的后背,讓他想要離開。
“睡不著了。”這是晏生離的答案。
這里沒有打更人,士兵們需要良好的睡眠質量,刺耳的鑼聲在這里就是完全的噪音。呼延萬川和晏生離并不知道現在幾時,但體感邊疆的夜確實很長,比記憶里的還要長。
“等到天亮了……”呼延萬川略微頓了頓,稍稍思索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就我們兩個去吧,把姜木留在這里會比較安全。”
晏生離點了點頭,他贊同王爺的這個想法,在各種意義上贊同。拋開所有偏見,帶著姜木一起去探尋狼人的蹤跡實在太危險,當把所有偏見都附加上之后,天曉得姜木自帶的奇怪運勢又會帶來什么連鎖反應。
“帶上該帶的東西,早上我會去找你。”呼延萬川說道。
“知道了。”晏生離更知道現在是他離開的時候了,他不想打擾呼延萬川的休息。
營帳里面很暖和,高檔的無煙煤盡職盡責,誓要燃燒到最后一刻。沒有了雨露的平衡,不算大的空間充斥著異常的燥熱。
晏生離只覺得口干舌燥,像是四周都有烈火在燃燒。站起身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抓了抓自己的領子。
長時間潛在水里的人,終于浮出水面得以呼吸。冰冷的空氣鉆進鼻腔里,讓他的后腦勺一凜,整個人都抖了一下。但敏銳的察覺力還是讓他第一時間就看到了正坐在粗實的樹杈子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來又或者下一秒就要被月亮吸走的他永遠也不會了解的男子——姜木。
不想打擾侍衛們休息,主要的是不想打擾王爺休息,晏生離忍住了大聲沖姜木嚷嚷的沖動。現在的他沒什么耐心,也不是那種會洗腦講大道理的人,他只想要休息,確保天亮之后體力精力都在一個良好的狀態。
營帳與營帳之間的分布,并不適合“大刀闊斧”般走路。晏生離只能以姜木為點,想盡辦法盡量走直線。兜兜又轉轉,轉轉又兜兜,終于走出了仿佛迷宮似的營帳群。
走近了一些,才發現姜木攀上的那棵樹,真的挺高的。這也算是他的特殊本事吧,不會從墻的一頭翻到另一頭,倒是會爬這么高的樹。
晏生離站在樹下的時候,姜木還沒有發現樹底下就站著一個人。并不是他的敏銳度差到如此地步,而是他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心如此之大地——睡了過去。伴隨著起伏的鼾聲,還有晏生離的一臉無奈。
“姜木。”他喊道。帶著棱角曲線的臉龐上,都是無奈之情。晏生離的聲音不是很大,所以姜木沒有給予他任何反應。還能怎么辦?雖然他很久沒有爬過樹了,但小時候經常跟著另一個頑皮的小孩掏鳥蛋,“童子功”總還是有的。
不能說是三下五除二,卻也算是輕輕松松就上了樹。仍舊是不耐煩的臉色,手頭的動作倒是一點兒也沒有停,姜木雖說是個成年男子,也有成年男子應有的體重,但總的來說還是偏輕的,晏生離背他不會很累。
——指的是平地上,不會很累。他們現在在樹上。
晏生離現在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要是他一個人,就直接刺溜往下滑,但姜木是他的累贅,他不能這么做。以他們現在的高度摔下去,不是死了就是殘了,地上就算是再怎么軟和的沙地也沒用,況且也不是。
他只能一手死死托住背上的姜木,另一只手攀住粗糙的樹,像是笨拙的猩猩一樣,一點一點往下挪動。微弱的月光襯過來,只有驚悚與可怖。
還有一半,晏生離就在計算在這個高度下,如果姜木掉下去會不會死掉,答案是肯定的,只不過殘的占比更大一些。
他已經一身汗了,又不敢停下來,停下來之后估摸著就再沒有力氣往下挪動了。明明已經很累了,但還是強打著精神往下挪動。晏生離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自討苦吃,姜木也不是很傻很傻的人,現在來看讓他在樹上睡到天亮才是取其輕的選擇。
再怎么牢騷也沒有用了,事已至此。晏生離已經毛了,也是事已至此。
在確定這個高度摔下去,姜木既不會摔傷也不會摔死之后,晏生離就松開他已經沒有知覺的一直托著的手,姜木就像是一袋米一樣,“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不會很疼,但你也不會知道米袋會不會疼。
姜木醒了,醒得很艱難,但也艱難地睜開了眼。等到他艱難又艱難地爬起來之后,晏生離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四目相對,姜木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晏生離已經著急地拉著他走了。
“也不怕凍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