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明那么深,但天亮好像也只是眨眼間發生的事情。
邊疆的風自然不是姜木這個小身板可以承受的,被晏生離拉扯著回來的時候還好,脫掉厚重的衣服躺下來的時候也還好,翻來覆去終于強迫自己入夢的時候還好,但醒過來的時候一切就都變了,像是被人置換了腦袋,怎么都抬不起頭來,鼻子里也塞滿了東西,嗓子像是被火燎過。
營帳里的所有光源都被吹滅了,天不知道亮了有多久;明明夜里還涼得很,白天就有些熱了。
姜木知道自己生病了,雖然腦袋里現在都是漿糊,但還是抱著一絲期望,費了些氣力抬起頭,現實就給了他重重一擊——營帳里現在只有他一人了。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因為醒來的時候營帳分外安靜,可通過自己意識到這個現實,還是有些打擊到正在病中的他。
晏生離呢?呼延萬川呢?那些看起來強壯得像石頭一樣的士兵呢?這里是軍營,總該有大夫吧。
“啪”一聲,姜木沉重的灌滿漿糊的腦袋又重回到軟硬適中的枕頭上。身邊也沒有一杯水,什么都沒有,只有他自己。
生病的時候,思緒都不是自己的。姜木竟會覺得他們是想要把他餓死,但如果去問他,他認知里的“他們”都有誰,他還真說不上來。晏生離雖然討厭他,還做出了如此驚人的舉動,可總也不敢在呼延萬川面前讓他活生生死掉,呼延萬川就更不可能了,姜木心里很清楚,他們需要他。還有呼延萬川的哥哥,他們在同一立場,更需要他活著。
現在的姜木,像是一條瀕臨干涸的溪流,也許可以自救,但自我認知里他無法自救。天人交戰之后,他決定任由自己干涸。閉眼,把自己埋在厚重又干巴巴的被子里,出更多的汗,說不定能好,說不定好不了。
一切結果,交由老天爺決定。
把選擇權交由老天爺決定的,不止是姜木這個沒什么經驗經歷的成年男子,還有走路走到雙腿都快廢掉的晏生離和呼延萬川。
撫遠將軍給他們的地圖確實好用,是很詳細的作戰地圖,連哪里有適合隱藏的大樹都標明,這樣他們就不會在環視東南西北都長得一樣的邊疆迷失方向了。
路途不甚遙遠,可都不是平地,時不時需要爬高走低,在這上面他們就花費了不少力氣耗費了不少時間。
太陽已然升起到讓他們都有些睜不開眼的高度,晏生離站到了呼延萬川身側,剛好幫他擋住了刺眼的光線。走走又停停,在適合歇腳的地方休息一會兒補充水分,過一會兒再接著往前走。
出行前就斟酌過,比起先去村落打草驚蛇,不如先去發現狼人行蹤的樹林。在資源如此匱乏的地方,能有樹林,想必這樹林肯定也很邪門,那他們就更要去看看了。
走了得有好一會兒,腳掌心都覺得疼,終于得以眺望到一絲綠影。有了希望之后,就不再覺得路難走了。
一步接著一步,腳踏實地走在路上。風吹過,絲絲縷縷的黑發稍稍纏繞在一起,但很快又分開。
離得更近了,風甚至還把植物特有的草腥味帶了過來。確實奇怪,明明走到現在,他們周圍已經沒有任何植物了,就連風滾草都沒有,可眼前卻有一片密林,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小,怪不得村落里的人會來這里打獵。
再走近,呼延萬川就明白為什么這里會有一片密林。有水的地方就有植物,種子都聰明得很,知道該在哪里落地生根才能長成參天大樹。
汩汩流水聲來自于密林附近的溪流,延伸著溪流的方向,就是長得很高很高的大樹。到底有多高?晏生離隨意看了一眼,大約有三個王爺這么高吧。
遇到水源自然不能放過。呼延萬川半跪在濕潤的黑色泥土上,慢慢俯下身來,將纖長的手緩緩伸入清澈的溪流中,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是很甘甜的水,也怪不得這里會有密林,更別提動物。
呼延萬川喝足了水,拖著身體站起來。長長的袍子,膝蓋上有一些泥土,是濕潤的黑色的泥土,被呼延萬川隨手拍掉。
晏生離一直站在他的旁邊,呈戒備姿勢。這里不再是撫遠將軍的勢力范圍,他們都知道,危險可能從四面八方向他們突襲。
他們有后天培養的默契,交換了位置之后,晏生離拿著他們的皮水囊,灌入溪水,等到兩個皮水囊都灌得滿滿當當的,他才像剛剛呼延萬川做的那樣,彎下一直挺得直直的脊背,布滿老繭的手伸入冰涼的溪流里,堪堪掬一捧水,再用很快的速度喝干凈。起身的時候,輕輕抖了抖袍子,依依不舍的泥土便掉了下去,與地上的泥土融為一體。
“走吧。”呼延萬川說。晏生離一如既往跟在他的后面,點了點頭。
一邊走,一邊展開地圖,腳踩的地面更加凹凸不平了,濕潤的泥土不會平整,偶爾竄出來的石頭像是橫路討要一個摔跤。但呼延萬川并不擔心這些,他知道當自己的眼睛看著地圖的時候,身邊的晏生離會幫他看著路的。
地圖很大,呼延萬川折了又折,把撫遠將軍用紅點標記的一面展在面前。一共有兩個紅點,紅點標記的地方就是村民們發現狼人行蹤的地方。
進了密林,手里的指南針仍舊有用,但心中總有些忌憚。樹太高了,高到嚇人,晏生離錯誤估計了每一棵樹的高度,并不是三個王爺那樣高,起碼得有十個。像是身邊被一圈又一圈的巨人圍住,下一個眨眼間就會把他們吞吃入肚。
兩個紅點雖然距離不遠,但根據地圖上的記號,如果從一點到另一點,將會跨越一個深坑。借著從樹隙中投下來的光,呼延萬川對著珍貴的地圖看了又看,這兩個點距離他們現在的位置都不算得上近,要做方便現在也方便以后的選擇。
最終,呼延萬川選擇了距離深坑稍微遠一點的紅點。一來是還不熟悉這片密林,每一步都要走得謹慎一些,二來萬一不測遇上了狼人,離深坑遠一點,跑的時候也更安全。
是的,他們不會和除卻姜木以外的狼人進行任何正面接觸,往后所有的接觸也都會在謹小慎微的前提下。
精致的圓形指南針乖乖躺在呼延萬川的手心里,直指南方。呼延萬川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指南針,把地圖收好,重新出發。
腳踏更實了。
其實,姜木醒過來的時候,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不過才剛剛離開營帳群。若是他沒有生病,當時再麻利點兒起床換衣服,說不定還能追上他們。是否同意他一起去是一回事,把他丟在營帳里就又是另一回事。
但,沒有如果。
再一次從痛苦的睡夢中醒過來,是因為感覺有人在用濕潤的毛巾擦拭他的臉頰。整個人仿佛在燃燒,眼瞼也被一層看不見的東西給糊住了,與自我意識掙扎之后,才好不容易睜開眼睛。
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女子。營帳里的油燈都被點亮,門簾被卷起一條縫隙,好讓空氣流通。當然,姜木的眼前還是模糊一片的,像是有一團縈繞不散的霧氣。
——眼睛好干啊……
如果現在有人告訴姜木,在他睡著的時候,他的全身上下都被火烤過一遍了,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睜眼,再閉眼,再睜眼,再閉眼。簡單的眨眼動作,對現在的姜木來說都有些困難。好在他的身體沒有辜負他,睜眼與閉眼之間,眼前的霧氣消失了。
“你醒啦!”是一個跳脫歡快的女音,接著這女子走到姜木的面前。
終于,他看清楚了眼前的是誰——不認識。不過沒關系,首先看面相就不覺得是壞人,其次能進來這守衛頗森嚴的軍營,想必就是軍營里的人。
——是大夫嗎?
這個問題剛剛拋出來,姜木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這位跳脫又歡快的女子,又擰了一遍毛巾,小步又快步走到他的身邊,準備掀開被子幫他擦拭身體,被動作慢得要命但又在病中有那么一點兒子倔的姜木制止了。
姑娘并不生氣,像是知道病中的姜木力氣絕對比不過她似的,強硬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強硬掀開已經被體溫捂得熱熱的被子,緊接著擼起姜木的袖子,用微涼的還帶著水汽兒的毛巾使勁擦他的手臂。
“我是大夫,你要聽我的,知道嗎?”姑娘的聲音像是春天的百靈鳥,只是她有些自說自話,一點兒都沒有顧及姜木的想法。
姜木連微弱的反抗都沒有,就直接放棄了。既然這位看上去年紀還沒有他大的自稱為“大夫”的姑娘非要用這種方式照顧他,那就隨她去了。不得不說看著瘦瘦小小的姑娘,力氣是真的大,柔軟的毛巾在她手里就變成了砂紙,讓他的雙臂都火辣辣的疼。
縱然不知道為什么發燒了要用毛巾擦手臂,但擦過之后姜木確實感覺好多了,至少腦袋里不全是漿糊了,鼻子也舒服了很多。
側著挪動了一下頭,看著這位素未謀面的姑娘,在并不寬敞的營帳里忙來忙去。雖說看著瘦小,但做事情著實很麻利,櫻桃小嘴像是在踩紡織車,百靈鳥在營帳里鳴叫個不停。
“我是大夫,又不是壞人,不會害你的!
是那個名字很奇怪的家伙,他莫名其妙來找我,說你生病了。
我本來以為你是受傷了才發燒,沒想到你根本就不是這里的士兵。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問題,煎一服湯藥,再睡一夜,第二天就保準你生龍活虎的!”
姜木也不回應她,就看著這姑娘像是飛一般跑來跑去。把銅盆里的水“嘩啦”一下就潑了出去,又擰干毛巾掛在架子上,還順便幫著把晏生離已經鋪得平整潔凈的床又鋪了一遍,最后手持鐵鉗夾了兩塊煤送進暖爐里。
“對了,我還沒有介紹自己呢,我叫朱鷺,是這里的大夫。”姑娘說完,就利落無比地掀開簾子,離開了已經被暖爐燒得熱烘烘的營帳。
真是有意思,姜木無奈中帶著笑。等到朱鷺走了之后,姜木才在腦海中漸漸刻畫出了她的模樣。人如其名,朱鷺長得也像是鷺。瘦瘦小小一只,裹在暖融融的白毛里,聰明伶俐做事麻利。
只不過現在營帳里都是她好心點亮的光源,亮得姜木閉上眼都睡不著,翻來覆去最終還是把自己埋進了被子里。作為一個生病人,只睡覺不做事應該也不為過。閉上眼睛之后,睡意就緩慢襲來。
差一點兒就要掉入夢境了,姜木被朱鷺的聲音驚醒。她的聲音太高太跳,根本無法忽視。
“先別睡,把這碗藥趁熱喝了。”說著,朱鷺就坐到了姜木的身邊,非要托著他的脖頸喂他喝藥。
姜木自然受不了這種自來熟的熱情,強烈的意志力與對這份熱情的不適感讓他拖著病體從床上直起來,接過朱鷺手里這碗和她一樣熱情到冒著氤氳之氣的深褐色的藥。聞上去就很苦,喝起來比聞起來苦千萬倍。
閉眼,緊皺眉頭,捏住自己的鼻子,非常不情愿地張開口。熱騰騰的仿若渾濁的泥水一般的湯藥,像是三不沾一樣,就這么滑進了他的喉嚨里。很要命,非常要命,快要了姜木的命。
苦楚萬分,苦楚萬年。
苦到姜木根本沒有辦法形容這種苦,他只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不是因為發燒,而是因為朱鷺端給他的這碗湯藥。苦到耳邊響起嗡嗡聲,苦到恨不得把膽水都吐出來,苦到一飲而盡之后姜木就把碗扔回了朱鷺的手里,像是放棄所有一般,整個人的肌力都松懈下來,倒回了床上。
朱鷺對于姜木的反應很是不解,她看了看手中空掉的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地不解道,“真的有這么苦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當然了!
姜木的身體反抗了一下,在床上勉強地掙扎,然后又放棄,他的聲帶已經完全疲憊,本身就干啞,現在更是感覺完全廢掉。
“不過喝下去了就沒關系!這是我師傅親自給你配的藥,你好好睡一覺,醒過來之后肯定就好了!”朱鷺一邊說著,一邊收拾了剛才她端進來的湯藥碗和托盤,“我不打擾你了!再見!”
鷺鳥飛出了營帳,回贈了姜木一片安靜。
還是要感謝她的,好歹走的時候把所有的油燈火燭都隨手滅掉。營帳的避光效果不錯,姜木翻了個身,終于得以好好休憩。
就在姜木經歷朱鷺短暫的“折磨”的同時,呼延萬川和晏生離腳踏實地一步又一步走到了地圖上第一個紅點標記的地方。不甚遠,也不甚近。
走過的路一齊短暫刻進了他們的記憶中。眼花繚亂的樹快步走過他們的身邊,偶有飛跑過去的動物,目光想要捕捉可總是慢上一拍,不免會想如果是狼的眼睛,是否就會知道跑過去的到底是鼠還是貓……
沒有見過的植物,大到摘下來扇風就可以把人扇到地上的芭蕉葉,巨型卻有怕人的蟲子,還有竟然學會了在樹影間穿行的邪風。
呼延萬川的心里沒有底,留下的痕跡只不過是腳印,這種東西最容易消失了,根本不用人為,在這種地方有這么奇特的樹林,一切千變萬化,若是要他回頭去看自己踏進此地的第一個腳印,怕是也找不到了。
他只求老天爺垂憐他,讓他好好在這里解決掉這個麻煩。新帝登基大典迫在眉睫,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思緒從狂風暴雪那夜就開始亂糟糟的,一直到了現在,也終究是無人可說。
一路走,也是一路乞求。乞求誰?先是乞求老天爺,再是乞求自己。
好在老天爺在一而再再而三辜負他之后,終于決定在這一刻垂憐他。跨過一個大石頭又踢翻一個小石頭,并不明顯的腳印就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正如呼延萬川所料,腳印已經并不明顯了。這里的土地太過于濕潤,過分適宜植物生長,本身腳印就存在了很久,還能有那么一點若隱若現,已經是他的大運氣了。
一口憋了很久的氣被長長呼了出來,呼延萬川又往前走了一步,緩緩蹲下又慢慢跪下,晏生離亦同樣。
腳印不是很明顯,微微弱弱虛虛實實展現在他們面前。
一眼就可以看出,確實是狼人的腳印。比一般人的腳印大得多,主要是更寬更闊,村民所說的尖銳指甲印跡也不假,只是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們同時順著腳印的方向看去,無論是瞪大眼睛還是瞇起眼睛,都無法找到下一個腳印了。在他們眼前的,就是這一紅點的獨苗。
是直立行走的狼人?還是變化到一半的狼人?
又或是,姜木才是特殊的那個?
疑問接踵而至,而呼延萬川一個都無法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