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對他寬容一些的。”呼延萬川說。
王爺的話一直在晏生離的耳邊反復環繞不散,一遍一遍又一遍。他不是預感很強的人,甚至有時候在重要的人和事物身上,他會有一些遲鈍。遲鈍到現在,才開始反思之前做的到底對不對。
到底是自己看得太透,還是想得太多。看著姜木的睡顏,晏生離一點也不奇怪為什么在世人眼里冷冰冰不近人情甚至不近男女色的福親王,會在遇到姜木之后變了這么多。其實什么都沒有變而已,只是遇到了那個人。
普普通通的人已經無法吸引呼延萬川了,且不論多么有個性無論長相多么俊美,都無法免于“俗”。人本生于俗,自然落于俗。
還以為福親王會變成一個口口相傳的“佳話”,畢竟民間已經開始傳聞福親王不娶是因為愛上了罪臣之女。這種對于知情人來說簡直可笑到離譜的故事,卻是百姓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有人說他傻說他蠢,何故為一人如此這般,有人說他癡情獨一份,明明是王爺,想要誰都可以得到。
晏生離只是笑笑,這種流言蜚語朝朝代代都有,不過是換了個人換了個故事而已。既然王爺不在乎這些,那他也可以不在乎這些。
當姜木出現了之后,一切都變了。一個很奇怪的,甚至稱不上是“人”的非正常生物——當然他的外表是人形,吸引了王爺的注意。也許他早該知道有這一天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不能被尋常事物吸引,那自然就會被“不尋常”的事物吸引。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就像是襯著美妙又正好的陽光下在清澈的溪流里釣魚,什么都能看得清,連魚咬鉤的瞬間都那么“氣貫長虹”。有時候又什么都看不清,明明眼前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那么清楚,但眼前就像是有一層薄薄的霧,伸手的時候覺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可抽回手卻發現兩手永遠空空。
同為男性,和呼延萬川一起長大,是這個世界上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人,晏生離可以打包票說他知道干巴巴看上去會埋沒在人群中的姜木,到底為什么可以吸引福親王。就像是眼前有一缸清澈到不能再清澈的水,哪怕在乖的人,也會想要用墨汁去沾染玷污它,先是一點墨汁浸入,接著就會是一灘,再接著……
更何況,呼延萬川本就不是一個可以用“乖”形容的人。
因為過度思考過度焦慮,那種抓耳撓腮好像身上突然有百千只小蟲子的感覺又來了。是營帳里的暖爐燒得太熱,還是晏生離自己衣服穿得太多,又或是難得的剖心讓他無所適從。
看著姜木安穩沉睡的樣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他從睡夢里拽出來,以成年人的方式比上一圈。用腦子還是用身體,都可以。但這當然是不現實的,他很清楚,無論是用腦子還是用身體,姜木都不是他的對手。這種“比試”毫無意義。
晏生離在營帳里來回走,心火倒是燒得越來越旺。不能再接著待下去了,憋著一口氣撩開簾子就從營帳里走了出去。像是一只剛剛出爐的生煎包,里頭都是滾燙的肉湯,被筷子這么一戳就癟了,汩汩的肉汁流了出來,不消一會兒外頭的皮兒連著肉就一塊涼了。
邊疆的風這么一吹,就把心思上的那些“風滾草”都給帶走了。
已經很晚了,士兵們該休息的休息,該放哨的放哨,各司其職。晏生離不認識他們,更沒有理由去打擾。他隨意尋了一個高坡,邁著本應該輕盈但現在卻很吃力的步伐,在分神中轉身的動作與前進的步子合二為一,倒讓他一屁股摔在了黃土里。那黃塵土在暗夜中飛起來,讓晏生離連著嗆了好幾口。
風也在這個時候變成“識時務者為俊杰”,到底有多“俊杰”,晏生離感覺不太出來,但只要不讓他在這個小土坡上嗆個沒完就可以了。晏生離坐上小土坡之后,風就停了下來,他坐了多久就停了多久。只是體感愈來愈冷了,用袍子緊緊裹住自己之后才好一點。
晏生離用手臂抱著膝蓋,整個人把熱量聚攏。高高大大的個子,若是起夜的士兵看到他,應該會被嚇一跳。本身也沒有什么包袱,更沒把自己放在特殊的位置,和王爺同進同出這么多年,什么架子都沒有。睡得了世間最舒服的床,也可以幾天幾夜不睡。
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明明心里頭沉甸甸的,只是表面上的風滾草走了。像是個孩子,看上去有點兒可憐巴巴——其實一點也不可憐,眼睛很快適應夜間之后,東張張西望望,背后都是黃土,連棵樹也沒有,只有眼前那些密密麻麻望不到頭的營帳。大部分營帳都熄了燈,只有零星幾個還亮著。
揣著事兒,但什么也不想。刻意清空腦袋里那些一直圍繞著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想在這個地方得到片刻的休息。強迫身體適應了邊疆特殊的寒冷之后,晏生離毫無征兆地“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黑發與黃土纏繞也沒關系,地上的寒氣入身著涼也沒關系,怎么樣都沒關系。在這短暫的一刻,晏生離得到了歇息。落在他肩膀上的不再是從被迫選擇到自我選擇的責任,而是點點輕盈的星光。星光把他籠罩。
什么都沒想,什么都不需要想。此時此刻星光與他同在。
等到晏生離走出營帳很久之后,姜木才徹底從迷糊中掙脫出來。之前躺下的時候什么感覺都沒有,身體自覺進入深度睡眠狀態,一百頭牛在外面跑也不一定能讓他醒過來。夜幕降臨之后,就模糊醒過一陣,但沒有力氣爬起來,索性就接著躺下去睡,一直到現在才算是徹底清醒。
腦袋里面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何方,也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隨意動了動身體,才發現現在的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明明那么熟悉,卻不受他的控制。想要抬起頭,也要做好心理準備接著再費九牛二虎之力,那種猛烈的酸麻脹的感覺,就像是那個跑了一天一夜的不是馬,而是他,是他在黃沙里跑了一天一夜。
干渴的時候,本能克服了身體的不適。姜木用意志拖著身體,仿佛攀巖般,從一點到另一點,和疲勞搏斗,妄圖找回自己的控制權。好在,幸運的他戰勝了疲勞,從繭里掙脫出來,帶著仍然酸軟但起碼可以受控的身體,在不大的營帳里一邊喝水一邊轉悠。
理智告訴他,現在這個時候不應該出營帳。出營帳的唯一利好就是可以看到邊疆的景色,當然現在也深了,哪怕對于他的夜視能力來說,眼前看到的也絕對稱不上是“景色”。剩下的就是弊端,那可真是說不完。
姜木都不需要進行過多的思考,喝了水的他現在餓了,但桌上也有冷掉的饅頭等著他。有總比沒有好,對于他來說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很好了。
氣色稍好的姜木坐在簡易的床上,配著水啃著干饅頭的時候,還想著能在這黃沙漫天的地方,有一個可以住的地方,不用嘴啃黃土,甚至還有一張“過得去”的床,簡直是一種天降的幸運。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手里頭的饅頭也被啃干凈。手心里還有一些饅頭的碎屑,姜木盯著看了一會兒,兩手心像好朋友一樣拍了拍,那些白白的碎屑就落在地上,與地毯的花紋融合在一起。
醒了之后就再睡不著了。姜木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在營帳里摸摸這里看看那里。他們的營帳,總不會簡陋到哪里去。花瓶總還是花瓶,掛畫也總還是掛畫,姜木看不懂這些,很快就興趣戚戚。
營帳外面雖然只有風聲,但在這個時候,照樣吸引了姜木的注意。
姜木沒有膽子出去,他對于邊疆的理解都是街市上偶有的聊天中得到的,只是聽說過常年征戰,偶有平靜的時候。不單單怕晏生離,更怕那些對于他來說從來只存在于街頭閑話中的蠻族。
好奇心使然,再均衡利弊,斟酌了半天的姜木,決定半跪在地毯上,掀開簾子的一角,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他已經見過了黃沙遍地的景象,也想看一看邊疆的星空和長安的星空到底有沒有差別。
他沒那么敏感細膩,兩腿相繼跪到麻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邊疆的星星比長安的星星更大更亮更耀眼。明明是同一顆星星,在兩個地方看的時候,卻那么不同。
姜木詞匯匱乏,看到也只能感嘆好漂亮,而這“好漂亮”是發自內心的。說是濃墨水一般的夜空,可對于夜視能力遠遠強于常人的姜木來說,邊疆的星空就像是一張浸滿黑色墨水的布,實誠地蓋在了天空上,可惜的是這塊布的質量并沒有想象中的好,那讓墨水逃出的漏洞,就是亮到耀眼的星星。
雙腿麻木之后,就沒力氣跪在地毯上了,姜木很隨意地坐在地毯上,隔著一層特殊的薄料又隔著衣服,接觸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黃沙地。
星星真美,美到姜木決定應該用他學過的為數不多的所有褒義詞來形容,但真要他說出一個確實的詞來,他又覺得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褒義詞都沒有辦法準確形容他的感受。
只覺得,能看到如此之美的星空,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與晏生離和姜木偷得閑時賞星星不同,一來呼延萬川沒那個時間,二來更沒那個心情。即便他幾乎把所有他知曉的可以確定的都說了,思索多時之后還是沒有把李汜那句“大將軍有危險”說出來。
如何說得出口?先來也不知道李汜說的是不是真的,二來說出來也是徒增煩惱,大將軍不止是大將軍,他還要排兵布陣帶兵打仗,這種事不知道也罷。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也都是熟面孔。叫得出名字,也略微知道寫來歷,都是呼延萬裕的心腹,也是驍勇善戰的士兵。高高大大站在他面前,明明只有兩個人,卻像是一座無法橫越的大山。
大將軍的震懾力強到讓“大山”們在說話的時候心里頭那根弦都是繃緊的,呼延萬川實在看不下去,本身都是不那么細膩的人,再這么“震懾”就要把重要的細節都震懾沒了,呼延萬川自然不允許。他是細膩的人,知道該怎么問才能得到最大化的細節。半哄半推讓差點兒把他也“震懾”得問話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呼延萬裕出去看星星,今夜無云有風,星星很美。
他不喜問話,總覺得無論問什么都有一種惡劣的窺探欲。從前也被說內心是善惡兩極共存,可以成為完美的善人也可以成為完美的惡人,現在想想都是屁話。當然此時此刻不是“問話”,只是站在他的角度再聽一遍別人眼睛里看到的故事。
不必誤用混用濫用心計,只須用心再聽一遍就好。
與他之前思索或是說想象的“事實”并無多大差別,從小習武之人沒怎么讀過書,更別說運用那些準確到一針見血的形容詞,只是說著那些白白的話,偶有呼延萬川追問細節。
“只是說看見了狼人的影子,再接著問下去就搖搖頭擺擺手,說自己年老眼花,明明還能上山打獵。”
“影子是什么樣的?”
“說是比村里最高最壯的小伙子還要高一個頭,跑起來極快,步子也大得很。背影看上去像人,但手腳上都是黑黢黢的毛,可怕得很。”
“腳印又是怎么回事?”
“我們實地看過,那腳印也要比普通男子大上一圈,踏地的時候力道絕對不輕,生生踏出了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形狀,甚至還能看到狼爪尖的形狀。”
諸如此的對話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長長的對話中一點歇息的機會都不給,就是要逼出來問出來把每個細節都摳出來,方方面面點點滴滴都要從記憶里掏挖干凈。
實在是問不出來更多東西的時候,就毫不留情地把“大山”們趕走。他覺得是逐客令,但這逐客令在長年累月待在粗曠男人堆里的士兵來說,也只是有禮貌地請他們走。
這位沒怎么見過但是一直有聽說故事的神秘王爺,到底還是心軟軟,臨走的時候一人給了一把瓜子。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但是現炒出來的瓜子,香得很。
呼延萬川掀開簾子目送他們離開,轉身想要回去的時候,余光才瞥到滿天的星星。駐足,轉身,仰頭望向夜空。
一瞬間,竟被震撼到覺得背后的大廈全部傾倒,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眼前的星星。很美,很短暫,但很美。
本想著喊不知道為什么躺在地上的晏生離進來,一起聊聊下一步該怎么辦,但看到這片星空之后,就想著等一會兒吧,再等一會兒。
此時此刻此地,躺在黃沙地上的晏生離,靠在營帳門簾邊上的姜木,插著手站得像一座高山似的撫遠將軍,還有注視著這一切的呼延萬川。
月亮呢,月亮在哪里?
月亮在呼延萬川的背后,亙古貫今一直注視著他。
最先離開的是呼延萬川,他很累了,堪堪質量的睡眠并不能把他拉回當下的最高狀態,他的頭發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枯草,眼白都是延伸得長長的紅血絲,青色的胡茬更添了一絲疲憊無力。
再者是姜木,倒不是因為累了,而是他遠遠看見晏生離緩慢起身又朝他的方向走來。本著不想多事的原則,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門簾一角放下,且細心撫平在他手心里產生的褶皺。現在最好躺回床上,姜木這么對自己說。
晏生離的背上都是分布均勻的沙子,不是那種很細的沙子,是貼近于沙礫的沙子,有一種別樣的粗糙感。若是原模原樣再躺回去,背部就是傳來令人不適的微刺感。
他不是要走向他和姜木的營帳,而是要去找呼延萬川。已經到了目的地,接下來該如何,他需要知道。
呼延萬裕則離開了營帳區,走入了一片黑夜。看上去他像是在漫無目的亂走,但走到一塊巨石附近之后,他就停了下來。警覺地觀察了周圍,視線所及仍是一片荒蕪。
高山一般的脊背在一聲長嘆之后,巨石就成了他的依靠。先是身體微微靠著,然后像是流線一樣慢慢貼著石頭,整個身體滑下來。
風又開始吹拂,但也只是吹拂,并不敢呼嘯。先吹起了他的頭發,接著吹起了他的衣角,緩緩地慢慢地吹。
等到星星都掩面之后,呼延萬裕才從懷中掏出一個銀色的小酒瓶。因為一直貼身保管,所以酒瓶還帶有身體溫度。亮銀色的酒瓶小巧精致,上面凸起的紋路便是精致的花紋。
里面裝的是烈酒,呼延萬裕已經不記得上次打開是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