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煩惱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像是纏繞解不開的呼延萬川，睡醒睡夠睡飽的姜木就幸運得多了。朱鷺沒有騙他，雖然這湯藥難喝到令他反胃想吐，但不是傳說越苦的藥越有用么，他以親身經(jīng)歷證實，這是真的。
    一覺醒來，腦袋里的漿糊已經(jīng)全部退去，鼻子也不再有一種堵塞到讓他窒息的感覺，身體上的巨石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挪開。感謝，無以言表的感謝。
    感官不再被繭蛹包裹之后，姜木就覺得營帳里有些燥熱了。朱鷺是個熱情的姑娘，不僅性格熱情，做事也熱情，添煤本身就是隨手之勞，加上個一兩塊就足夠了，沒成想這姑娘把木筐子里的煤全給加了進(jìn)去，暖爐里燒得火紅，仿佛下一秒就會噴出火焰。
    怎么辦，沒辦法，姜木披著被子站在暖爐前，和暖爐干瞪眼。又不能把燒得火熱的煤重新放回木筐子里，再沒常識的人也知道這很危險。
    既然沒辦法反抗，那“逃避”對于現(xiàn)實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背上的被子現(xiàn)在變成了看上去不那么帥氣的披風(fēng)，他的身高讓“疊被子”這件事情變得更加簡單。兩只手反著抓住被角，側(cè)看纖細(xì)但實則粗實有力的手腕子往前這么一翻，被子就到了跟前，利利落落抓住被角三折又四折，原本可以包裹住他也許還可以再加上一個人的巨大的被子就變成了一疊，乖乖落在隱約被姜木睡得凹下去的床上。
    從前他和李汜一起住的地方很大，又只有他們兩個人，容易落灰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本來他不管這些的，某一天李汜突然對他說，讓他沒事兒的時候給那些老古董和比馃箅更加脆的舊書撣灰。
    開始做事之后，才知道這么大的府里有這么多沒用的東西。明明就只有兩個人，為什么庫房里會有這么多被子，李汜也不讓他扔掉也不讓他捐掉更別說贈予，姜木也沒有擅自做主的膽子，閑下來的時候如果正逢太陽好，就會曬一曬這些用不到的被子。
    比起無所事事，做一些看似沒有用的事情，好像在這種時候更有意義。
    被子有厚有薄，有些就是陳舊到發(fā)黃的被子，有些是貴重的蠶絲被，花紋也都不一樣，也許是姜木的錯覺，但他發(fā)現(xiàn)但凡繡著牡丹花的被子，上面都有一種好聞的皂莢香。
    雖然每一件事情都做得不太好，在李汜眼里更是瞎胡鬧，但好歹手里有事情做，心里就不會空蕩蕩。
    原本想著穿上呼延萬川借給他——但更像是送給他——的裘皮外掛出去晃一晃，他現(xiàn)在亟需太陽，太陽也亟需他。撩起門簾的時候卻停頓了，暖爐仍在熱情燃燒，不應(yīng)該就這么離開，萬一燒起來……
    姜木又轉(zhuǎn)身回去，用鐵鉗整理了一下胡亂重疊的煤，然后把也不知道是誰隨手放在一邊的與暖爐搭配成一體的鐵蓋子嚴(yán)實蓋上，他耐心等了一會兒，感受到四周沒有那么熱了之后，再打開鐵蓋子，里面的煤就不再通紅了。
    完事，走人。
    既然晏生離他們事先都沒有打過招呼，連個字條兒都沒留，那他姜木也不需要這么做了。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明明身為狼人的他對于他們來說確實重要，但又像是在放養(yǎng)他一般，就像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當(dāng)初李汜為什么收留他后來又為什么連他的事情都不過問。
    營帳外是艷陽高照，姜木需要這樣的陽光。他走了出去，路過他身邊的侍衛(wèi)都同他打招呼。
    真好，如果能在陽光里放肆奔跑就更好了。
    干燥的陽光對比潮濕的氤氳，也許等他們出了這片密林，身上都會有新鮮的濕疹。樹影綽綽，能有幸掉下來的陽光就那么幾束。過度的潮濕，整個人感覺都要溺水。
    沒有什么別的發(fā)現(xiàn)。植物仍舊是那些植物，認(rèn)不出的占一大半，仿佛要竄天的樹也都長得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特色，時不時有根本看不到更別提捕捉的小動物跑過去，好在沒有從天而降的蜘蛛。
    是狼人的腳印，可以確定，但無法從腳印的形態(tài)來確定狼人的形態(tài)。到底是直立行走的半狼半人，還是和四肢行走的狼，還是一種他們根本無法料想的形態(tài)？
    離開了地圖上第一個紅點標(biāo)記的地方，他們向著第二個紅點進(jìn)發(fā)。
    越進(jìn)入密林深處，路就越難走，奇形怪狀的石頭很多，一點兒不留情面橫亙在他們面前，有時候可以可以跨過去，一般都是晏生離先行，然后再在對面護(hù)著呼延萬川。
    深綠色與深褐色相間的植物也多了起來，張牙舞爪猙獰著像是要掐住他們的脖頸。有時候太不幸運，你躲我藏的植物里會慢慢吐露出一只樣貌丑陋的蟲子，一開始還是隱忍著干嘔，后來就遵循本能反應(yīng)，索性就痛快釋放自己的情緒。
    臨行前，呼延萬裕送他們出了營帳，特意囑咐過，這片密林是個邪門的地方。村民若是打獵，也只是在密林的外圍，很少有人會進(jìn)入密林中心，而第二個紅點，就正正好好在中心。他們沒有什么退路，前路更是只有一條。
    管它有多么泥濘多么惡心多么讓人抑制不住干嘔，走就是了。遇到可以跨過去的石頭便瀟灑跨過去，遇到實在是無能為力的，繞路也不是不可以。
    還沒有到第二個紅點，那個在地圖上畫得很狹長的深坑就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眼前。第一眼看到，腦海中只有一個詞出現(xiàn)——震撼。震撼到什么程度呢？呼延萬川就這么一直看著這個深坑，沉默著，看著。
    狹長與寬闊并存，像是一道天裂降臨在了這里。不是有了密林才有了深坑，而是有了深坑，才會有密林。如此深不可測，如此深不見底。
    往左看是一眼望不到頭，往右看同樣是一眼望不到頭，往前更是無法跨越，他們甚至看不清對面的那團(tuán)混沌是石頭還是植物又或者是……
    懷中的地圖早已被身體的溫度捂熱，但這又不是說書人口中的“地圖”，捂熱了之后也不會有新的名堂。還是那些舊名堂，字是字畫是畫。
    根據(jù)地圖上的信息，他們?nèi)羰窍胍^這深坑，除了繞路沒有別的辦法。這里當(dāng)然不會有人來修繕橋梁，而等比放大深坑和即將要繞的路，等待他們的將是長路漫漫。
    呼延萬川意識到之后，很快就產(chǎn)生了想要放棄的想法。不肯吃虧，又不肯吃苦，是他的性格內(nèi)核，一路走到現(xiàn)在也算是一個奇跡了。想要放棄和可以放棄到底還是兩碼事，情緒上面的排斥，并無法改變現(xiàn)實下的腳步。
    往南走和往北走好像都一樣，過于詳細(xì)的地圖在肉眼下也看不出什么區(qū)別。無論怎么看，無論是誰看，往南走都比往北走的路程少一點。不多說，不多想，邁開步子就走。
    呼延萬川已經(jīng)有預(yù)感了，這次密林遠(yuǎn)行的收獲不會太大，除了能夠親眼所見狼人的腳印，別的收獲就真真是天賜了。可人生總是這樣，即便知道付出不一定就會有應(yīng)有的收獲，可還是一個又一個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晏生離的后脖頸有點兒癢，他伸手抓了抓，也許是濕疹，也許是心理暗示。
    一方汗津津濕淋淋抱著不大的希望走在邪門的密林里，一方坐在樹上乘著陰涼看著營帳群里士兵忙碌來忙碌去。
    明明在一個世界里，卻像是在兩個世界。
    姜木舒服得很，雖然身體仍然抱恙，但在樹影底下曬著太陽，能高高坐在樹上看著前方與遠(yuǎn)方，時不時有一陣裹挾著熱浪的風(fēng)吹過來。
    晝夜溫差太大，甚至還能看見有人光著膀子走來走去。
    他就這么一直待在上面，也沒人管他，偶爾發(fā)散思維想著要是現(xiàn)在逃了，是不是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他還沒有這么傻，在這種地方逃跑，就是死路一條。他不認(rèn)路，邊疆地方又缺水，且不說四面八方對于他來說長得都一樣，最大的可能就是迷路然后渴死在這里。
    雖然這世上沒有他掛念的人和事，但就這么白白死掉總還是不愿意的。
    看著鳥兒飛過，又看著風(fēng)滾草在地上彈跳，擤了擤鼻子，終于在土黃色中捕捉到了一絲亮眼的粉色。是朱鷺。
    姜木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對于身為狼人的他來說，從極高處安全跳下來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根本不用多加思索，像是鷹俯沖一樣，一瞬間他就從樹上到了地面，沙塵飛起來迎接他。
    “朱鷺！”姜木喊了一聲，在很遠(yuǎn)的地方。
    并沒有如愿吸引到這位粉衣飄飄的姑娘的注意，她依舊端著一個藥罐子仿佛要飛起來似的，長裙飄飄真的像是仙女下凡一樣。
    太遠(yuǎn)了，不是所有人的耳朵都像姜木那樣，可以把一切都盡收。
    他竟有些著急，連眉頭都微微皺起，如果現(xiàn)在有人看見他，一定會告訴他——“皺眉”這個表情真的不適合你！
    先是小跑著，再是加速跑，最后真的要飛起來。姜木覺得奇怪，明明高處看樹和營帳離得很近，可在陸地的時候為什么就那么遠(yuǎn)，跑得他覺得喉嚨里都快要干咳出鮮血了，才堪堪追到了朱鷺的背影。
    “等一下！”姜木大喊。
    這回，朱鷺聽到了。不止是聽到了，而且是聽得清清楚楚，不止是她聽到了，附近的士兵也聽到了。他們自以為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可表象永遠(yuǎn)是表象，姜木叫住朱鷺，只是因為……
    捉住了朱鷺的背影之后，姜木快步走向前去，她等著他開口，他將要開口。
    “我想問一下——”姜木看著朱鷺說，“是誰讓你來照顧我的？”語氣挺好，但話卻有那么一些咄咄逼人，好像照顧姜木變成了朱鷺的錯似的。
    朱鷺看著姜木，他比她高很多，以至于需要微微仰起頭來。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最近軍營里來了三個奇怪的人，姜木就是其中之一。
    “我說過了，是一個名字很奇怪的人。”朱鷺故意吊著他，就是不想要告訴他。她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姜木應(yīng)該一早就看出來的。
    這下姜木是真的著急了，他迫切需要知道那個名字，哪怕他捫心自問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但他就是想要知道。迫切，非常迫切，以至于如此焦急上火。
    朱鷺怎會知道姜木心中到底所想，當(dāng)一個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時候，外人就更加不得而知了。她只覺得姜木太過于自我了，既然想要向他人討教，就該好好說話。
    她不想多加糾纏，更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姜木糾纏。這里是軍營，枯燥得很，所以謠言的傳播速度也快得嚇人。
    “晏生離。”朱鷺說得很不情愿，她微垂下眼睛，“來找我的人，叫晏生離。”
    得到答案的姜木愣住了，朱鷺自然不愿再多糾纏，她才不想要知道為什么姜木會愣住還有為什么他想要知道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名字。這是他的事情，而她也有自己的事情。
    粉衣仙女轉(zhuǎn)身，頭發(fā)和長裙都被帶起來，姜木這才看到原來她的頭發(fā)上有很多漂亮的珠飾，在黑發(fā)間乖乖垂下來，像是黑夜中的星星。
    朱鷺又飛起來，行走著消失在了營帳之間。姜木也轉(zhuǎn)身，漫無目的地走在營帳間。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意識還是引導(dǎo)他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或者更準(zhǔn)確一些，是他暫時居住的營帳。
    曬太陽的時候，一個不認(rèn)識的士兵扔給了他一個剛剛出爐的饅頭，太過于熱烘烘了，以至于姜木差一點就把這個饅頭掉在了沙地里。是帶著噴香沁鼻的白白胖胖的饅頭，有著讓人無法割舍的麥香。
    一時足以飽腹，但無法支持很久。說的直白一些，他又餓了，可沒有膽量和那些魁梧得像座山一樣的士兵一起吃飯，這需要很多勇氣。很可惜，姜木沒有很多勇氣。
    對于他來說，現(xiàn)在最好的決定就是躺在床上，剛巧他有一個如何也想不通的煩惱來消磨時間。等著呼延萬川和晏生離回來之后，說不定會帶著他吃飯，
    姜木重新躺回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就在他的腦袋下。他盯著營帳頂上的一點，就這么一直看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思緒卻全然飄走，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很奇怪，就連姜木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問這個問題，但是看到朱鷺的那一刻，這個問題就涌入了他的腦海，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名字。他希望那個答案會是他想要的，縱然連他都無法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他就是這么想要這個名字。
    抱著希望的時候，往往就會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姜木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一時竟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朱鷺一開始就和他說過，是一個名字很奇怪的人。這世上，無人不知曉“呼延”這個姓氏，她更不會直白又無禮地說皇家姓氏奇怪。
    姜木回頭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沖動又盲目又自以為是。他早該想到的，“晏生離”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時候，才是一切的最合理解釋。他們住在同一個營帳里，自然就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那去找大夫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
    唯一可怕的，唯一讓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唯一的那個名字……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可就是渴求且萬分渴求那個名字。多可怕啊，姜木想著，多可怕啊，明明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卻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就是想要聽到那個名字。
    執(zhí)念，無用的執(zhí)念。
    姜木忽然掩面，轉(zhuǎn)了個身子把自己埋進(jìn)被子里。他覺得好熱，不是外界撲襲的熱，是他自身的熱。偏偏想要克制自己不再去想的時候，偏偏就會去想。
    好吧，也許他知道發(fā)生什么了。
    好在另一主人公對于某處剛剛發(fā)生的天人交戰(zhàn)毫無了解，他只是一個人走在前面，腳踏在泥土地，踩得實實在在，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腳印。呼延萬川知道，在這里留下的腳印也許一夜也許兩夜，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路途遙遠(yuǎn)，需要在行走的同時補(bǔ)充能量與水分，呼延萬川的手里拿著皮水囊和干糧，沉默地走在前面。
    沉默對于他們來說是很尋常的狀態(tài)，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往常。大部分時候，都是呼延萬川作出決定，而晏生離則跟著他的身后，沉默著。
    呼延萬川是有預(yù)料的，也許這次走了這么遠(yuǎn)，會變成無用功，但就算是無用功，他們也要這么做。沒有原因，不需要原因。
    更沒有抱怨。
    密林里的陽光太少了，他們亟需陽光，把他們的皮膚都照得發(fā)燙的陽光。陰郁把他們的臉龐也照得陰郁，而笑容常常與陽光同在。
    回到營帳的時候，也許該找那個小姑娘要一些膏藥，來治愈根本就不存在的濕疹，晏生離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