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著讓姜木留在營帳的,可他說要和他們一起去,呆在這里太悶。晏生離都要拒絕他了,呼延萬川還是答應了。也行,就跟著一起去罷。
村落距離營帳群好幾里地,撫遠將軍出來送的時候,還問要不要騎馬過去。想想還是算了,三匹馬三個人一起過去,也是大陣仗,就怕引人注目。再說了,馬牽過去也不知道有沒有地方拴。
行走的時候也不是一齊走的,而是零零散散地走。呼延萬川走在前面,姜木走在中間,晏生離走在后面。在晏生離的視角看,他的斜右側方向是微駝著背的姜木,再往前一點的斜右側是背挺得很直的呼延萬川。
離營帳群越遠,離村落越近,腳下的土地就越松軟,踩在上面有一種要陷入的感覺,但其實不會。呼延萬川走得很大方,姜木不懂這些就走得很小心。
地圖上就是一條斜著的直線,從營帳群到村落,零星的幾棵大樹也只在旁邊,“荒蕪”就是此地的代名詞。直線上什么都沒有,沒有樹的標記,沒有石頭的標記,沒有地下水的標記。
所以,他們只需要走路就好了。跟著手里的指南針,一步接著一步地往前走,就好了。
晨露之氣漸漸褪去,明艷的太陽緩緩升起。耳邊響起風聲,呼延萬川恍惚間覺得有千千萬萬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很輕,被風卷著一層又一層,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太陽在晏生離的斜右側升起,那是比呼延萬川更斜的斜右側。
升起之后,天兒就開始熱了,卻也不是很熱,仍然需要穿著厚厚的毛襖子。明明都是一個太陽,之前呼延萬川覺得這里的太陽太有性格,總是說出來就讓人睜不開眼睛,說離開就整個天下都灰蒙蒙的,后知后覺才想起來天下都是共太陽,是這里的云層太有性格。
借著太陽的手,把火熱灑在天與地。好聰明。
熱倒也不是什么問題,太陽毫無遮掩直勾勾曬在身上,與身邊的冷不那么自然地融合,介于不冷與不熱、又冷與又熱之間。問題是狡猾的云逃走之后,艷陽贈與他們的光芒太熱烈。它太熱情了,而他們承受不住。
姜木有兜帽,很大,連著他的裘皮外掛,算是呼延萬川借給他的,也一直沒還過。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他的,而不再是借來的,晏生離有時候這么“惡毒”地想。在實在受不了“艷陽高照”這四個字的時候,他戴上了兜帽,遮住了右邊的陽光。
晏生離也有兜帽,他穿的長袍子大都連著兜帽,為了方便。在走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戴上兜帽。太陽熱情似火,而冰塊如果離得太近就會化掉,化掉就什么都沒有了。
唯一沒有兜帽的就是呼延萬川。他是皇族,穿著打扮都要得體,背上有帽子看著太失禮了。只有需要隱去身份的時候,才有可能穿著帶兜帽的衣服,就像姜木身上這件裘皮外掛,是雪夜里藏匿身份的好東西。
姜木和晏生離都受了艷陽的熱情侵犯,呼延萬川自然也不能免俗。這是大自然的優點,無論你是乞丐還是貴族,太陽與暴雨都會降臨在身上。只是乞丐無法躲避,而貴族可以藏匿,這不是大自然的錯。
小自然是什么?小自然就是當呼延萬川沒有兜帽的時候,晏生離會加快腳步走上去,擋住艷陽的侵襲。小自然就是呼延萬川從來不會客氣這些,他是福親王,他的貼身侍衛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哪怕獻出生命。
再一次,在晏生離的視角看,眼前是茫茫黃土高原。他的左邊是福親王,右邊是太陽,風從他們倆的中間躥過去,像是在與他們逗樂。是用力地拂過,而不是輕輕地拂過,在他的左耳和他的右耳留下自己的痕跡。
而在姜木的視角看,他的斜右側是并排齊肩的呼延萬川與晏生離,影子在左側被拉得長長的,姜木的影子就在后面一點,影子一直在追著影子,卻怎么也追不上。
走了有多久,姜木不知道,連個大約的估計都沒有。一開始還好,就是正常走路,也不覺得累,后來歇了一陣兒,再重新出發的時候疲勞感就上來了,腳步也不太聽使喚,有時候還跟不上,要小跑一段。要是剛才不休息,就這么一路走到底,也許就不會這么累了。
等到太陽直溜照在肩膀上的時候,他們終于到了那個村落。其實姜木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村里的房子,都是黃土蓋的,看上去脆弱無比,根本抵御不了沙塵暴。要知道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惡劣天氣了。
黃土房子就在眼前了,也沒有人迎出來。再張望一下別的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土房子,明明院子里還曬著糧食,木桿子上也晾著衣服,可就是沒有人。像是一個無人的恐怖的村子,有著新鮮的生活痕跡,可如何也找不到人氣兒。
呼延萬川走上前一步,手把著柵欄,往房子里面張望了一下,有人。兩個不同的人影晃過,在紙糊的窗戶下短暫留下了痕跡。不是什么恐怖村落,是正常的有人生活的村落。怪異之中必有蹊蹺,在蹊蹺中探尋,說不定能有收獲。
“請問——請問這里有人嗎?”呼延萬川扯著嗓子喊了聲。姜木這才發現他用的是鄉音,長安城的鄉音。
窗邊一直蕩來蕩去的影子停了下來,接著就消失在了土墻背后。不但沒聲兒,也沒影兒了。這里安靜地連風聲都沒有,無論姜木這么豎起耳朵,也只能聽到混雜的呼吸聲與心跳聲。究竟是誰的,他也分不清了。他有些緊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緊張,可無名的緊張就是一直在,且有愈演愈烈的傾向。他其實不用緊張的,他也知道的,身邊有佩刀的晏生離,他的武功高強到超出了姜木的想象范圍,更有福親王,想必他的武功也不會差,自己只要跟著他們就行了。
理智知道這些,感性不知道。無論再怎么控制呼吸,也沒有辦法抑制他這顆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的心。他像個跟班兒的小孩,悄悄站在晏生離的背后。
“老鄉!我們不是壞人!”呼延萬川見房子里的人始終不說話也也不出來,就又喊了起來,“我們是奉撫遠將軍之命,來調查狼人的!”
喊完了這幾聲兒,姜木的狼耳朵動了動。呼延萬川和晏生離聽不到的,被他給聽到了。只聽見里面兩個年邁的聲音在爭論,一個是女聲,一個是男聲。女聲不允許開門,男聲想著無論是神是鬼亦或是人,都要開門。爭論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又安靜了下來。女聲嘆息,瑣碎的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
正如姜木聽到的那樣,開門的是一個年邁老翁,他身邊還有一個和他同樣年邁的老嫗。他們的駝背都很嚴重,所以看上去矮小。身上的衣服也打滿了補丁,像是碎布拼湊起來的衣服。
老翁的聲音沙啞又低沉,還帶著濃厚的鄉音,一句話出口,姜木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什么。
“你說,你們是撫遠將軍派來的?”老翁是這么說的。
呼延萬川見多識廣,這種口音對于他來說不是問題。他換上常用的社交面具,臉上帶著微微笑意,誰第一眼看他都不會覺得這個人是壞人。
“是!”呼延萬川爽快承認,“我是撫遠將軍派來的!專門來調查狼人的事!”
老翁盯著呼延萬川看了好一會兒,又盯著晏生離看了好一會兒,最后盯著躲在后面的姜木看了好一會兒。被老翁看著的時候,姜木覺得自己更加緊張了,心臟好像在腦子里跳動,快要把太陽穴給撐爆。
終于,老翁暫時卸下了防備,走進了院子里。老嫗還在門口,她臉上有歲月留下的紋路。歲月不饒人,在她的臉上寫下了一個“苦”字。
柵欄從里面被打開,老翁黑黢黢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的嗓子里像是藏了一塊石頭,說話又沉重又漏風。
“進來吧。”他說。
進了里面,才知道里面比外面更加破敗。雖說燒著炕,可如何也感覺不到外面和里面有什么區別。用的煤也都是劣質的,有著粗糙的味道,姜木剛進去的時候就被嗆了好幾口。炕上的被褥看上去比他的歲數都大,屋子正中放的桌子也缺了半個角,本來就沒有多少家居擺件,還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灰。
老翁和老嫗看上去都有些拘謹,萎縮在一旁,低著頭。開門這件事不是隨機發生的,是經過思慮的。算不上深思熟慮,但老夫婦有他們自己的道理。這里不是長安城,隨身帶的衣服也都是偏簡樸多,可在他們眼里,這三位的衣著仍是不可想象的華麗。
和他們說話的那位,是和撫遠將軍同族人,其余兩位都是漢人,都不是蠻子那一族的。老夫婦一直生活在邊疆,從出生到變老,沒見過什么世面,見來人的氣勢不凡,就如此簡單地放下了警惕。
老嫗慌慌張張把炕收拾出來,讓老翁和呼延萬川坐。她不傻,知道來者三人里誰是那個可以說得上話的。無論是生活在繁華到玲瑯滿目的長安城,還是在枯燥乏味連入眼的色彩都是單調的邊疆,都必須學會讀氣氛。
晏生離就站在呼延萬川的身后,在一個很微妙的位置上。既不會對即將進行敏感話題的兩人——主要是老翁——產生壓迫感,也會在這個位置上有一定的震懾感與保護感。老嫗坐在看上去布滿灰塵又搖搖欲墜的桌后的長凳上,無所適從地用粗糙的手摩擦著自己飽滿又破舊的灰棉襖,那棉襖都被穿得反光。姜木有些緊張,他站著也不是坐著也不是,極力想把自己的身高縮矮,好像坐在晏生離身后的那張全屋子里看上去最新最堅固的凳子上的不是姜木,而是一個縮小再縮小的人形玩偶。
呼延萬川的面具牢牢貼合在他的臉上,用“笑面虎”這個詞形容也不為過。晏生離總是對他有更深一層的包容,而姜木干脆就直接認為呼延萬川是一個絕頂的好人,即便有時候他也看不懂他。格局已經穩定,他們就像點與線之間的相連,互相牽制著。
“笑面虎”的手肘從炕上的小桌拿下來,他不敢太用力靠上去,唯恐怕這如危樓般搖搖欲墜的桌子在他們面前化成廢墟。他看著那老翁,面上仍是掛著和善的微笑,那面具換上之后就牢牢刻在了他的臉上。
“您別害怕,我們是奉撫遠將軍之命前來的,只是問一問關于狼人的事情。”呼延萬川把剛才在柵欄外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老翁垂著腦袋,很低很低地點了點頭。呼延萬川是看著他的腦袋說話的,上了年紀頭發就稀疏,在發絲間露出了幾近于白色的頭皮。攣縮與褶皺并存,就連頭皮上也寫滿了苦字!
“您問吧。”老翁不是在說,是在囁嚅。
進入了正題,面具便脫了下來。他有很多副面具,每一副面具都很聽話,會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離開的時候離開。面具們被馴養得很好。
“聞言是這個村落的獵戶在密林行獵的時候,偶遇了狼人,我想問問這是不是真的?”呼延萬川的聲音很嚴肅,像是一顆又一顆的石子在加碼。
老翁這才微微抬起頭,又往下點了點,像是一個拙劣的蒸汽機械。他仍舊囁嚅著,上嘴唇與下嘴唇互文,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
“前些日子,也就是臘月之前吧,村里缺水了。”開始說話之后,老翁的聲音清楚多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就想著去密林里取水。以前缺水的時候也是這么做的,從來沒發生過什么事兒。”
“你親眼見過狼人嗎?”呼延萬川問道。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很小的褶皺在眉心中間,小到幾乎看不見。
老翁搖了搖頭,臉頰側泛起了名叫“愧疚”的褶皺。其實沒必要愧疚,沒有見到就是沒有見到,可沒有體驗過如此生活的他們是不會懂的,連姜木也不懂為什么老翁要愧疚。
“不是我看見的……”老翁說著,抬起他那仿若重千斤的頭,看著呼延萬川,“是我家兒子,二樹子看見的。”
“二樹子?”
“是。”
呼延萬川這下來了興趣,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他問道,“能不能帶我見見二樹子?”
聽到這話,老翁先是看了看老嫗,而老嫗也看了看老翁。老嫗先是點了點頭,等到呼延萬川回過頭的時候,他已經看不到老嫗這簡短的動作了。
“二樹子——”
呼延萬川聞言回過頭,看著老翁說話。
“他去十幾里外的井那里打水了,現在也再不敢去密林。”說到這里,老翁突然像喘不上氣兒似的,猛吸了好幾口氣,又順著自己的胸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估計一會兒他就回來,若是您不介意的話,可以等一等。”
“好,那我們等一等,打擾您了。”呼延萬川的禮貌笑意又浮了上來,說話的時候還微微點頭。
老翁看上去累極了。這不是一時的疲累,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疊壘起來的,已經深深地鐫刻進了身體里。老嫗亦是如此。
可即便如此,老翁還是讓老嫗給他們倒了熱水,在如此缺水的情況下。小小的白瓷杯很干凈,也沒有缺角,乖乖畏縮在呼延萬川的手里。他不渴,剛才在路上就喝了很多水,不過出于禮貌還是喝了一口。晏生離也跟著喝了一口,而姜木就一直是那個不客氣的樣子,全喝光了。老嫗又給他添滿。
沉默讓人痛苦。好在二樹子沒有讓他們等太久,一會兒功夫院子里就傳來了聲響,接著是開門的聲音。二樹子直愣愣打開門,讓他沒想到的是屋子里突然出現了三個陌生的男人,一時間他呆滯了。他是一個憨厚的邊疆男人,有著粗曠的臉龐和健壯的身材。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怒吼一聲,道:“你們是什么人?!”
姜木被嚇得虎軀一震,小瓷杯里的水灑了一半,晏生離則手緊緊握住自己的佩刀,倒是呼延萬川,鎮定自若地看著老翁。
老翁伸長了手臂,那手臂孱弱卻又比定海神針都重。他往下壓了壓自己的手掌,讓二樹子別著急。老翁替他們道明了來意,二樹子臉上的怒氣就消了下去。
姜木識相地給二樹子讓出了長凳,二樹子也不客氣,就坐了下去。
他看著呼延萬川,豪爽地說:“你們是來問狼人的吧?那問吧!”
呼延萬川轉了個身子,面對著二樹子,而他的手肘輕輕靠在炕上的小桌的一角上,沒有太用力。
“我需要知道你看見狼人的時間、地點,還有狼人具體長什么樣。”呼延萬川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