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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遇見狼人是偶然事件,呼延萬川這么同自己說。
    二樹子是個誠實的人,他和他那老得像石頭一樣的父母一樣,在這個古老又偏僻的村落長大,連一點可憐的心計都沒有。呼延萬川問什么,他就老老實實答什么。
    臘月前,村里唯一的一口井吐出來的水越來越少,漸漸有了缺水的架勢。連年的戰(zhàn)事讓這里的生活從來沒有體會過完全的安定,缺水缺糧也是常事。在這種萬不得已的時候,村里的青壯年就會結伴去密林,那里雖然有狼人的傳說,可從來都沒有人真正見過。
    出發(fā)前的本意是想著取到足夠的水,當然能夠打到獵物是最好的了。只是沒有想到在鼓起勇氣走到密林里面的時候,看到了好一叢影影綽綽的龐然大物。有著人的外形,卻長著讓人可怖的毛發(fā)。
    人在面對巨大恐懼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愣住。龐然大物們愣住,從村落里走出來的青壯年們也愣住了。先反應過來的是龐然大物,它們極速奔跑,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里。在眼前沒有了那些影影綽綽之后,青年們壯著膽子往前走。那時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狼人,只覺得是什么體型巨大的動物。
    走上前了,看到了留下來的腳印,那巨大的腳印,那特征明顯的腳印,告訴了他們真正的讓他們感到害怕的事實——他們看到的是狼人。每個人的背上都出了冷汗,是那種哪怕他們已經出了密林之后,一陣風吹過還會讓他們后頸發(fā)麻的冷汗。
    這事兒就像是火苗,被紙包著之后,哪怕是再小的火苗,也會把包裹的紙燃燒殆盡。不僅整個村落知道了,這事兒還傳到了撫遠將軍的耳朵里。這是他應該知道的,關于邊疆的風吹草動他都需要知道。知道了狼人的事情,說明他的工作做得不錯。
    這個村落里,真正見過狼人的老人早已去世,只有晚輩們把這個故事口口相傳。故事說得久了,不免就容易添油加醋,所以呼延萬川聽到的故事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連他們都不知道有多久的以前,有一位健壯的青年人,他是村里最強壯也最勇敢的人。在一個可以看到滿月的晚上,村民們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風仍然孜孜不倦。
    就在所有人都毫無防備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披著夜色趁虛而入,挑選了一個倒霉的人家,進到了院子里。“不速之客”并不是那么聰明,不僅腦子愚笨,動作也不機靈。還沒有進到屋子里的時候,就已經發(fā)出了足以讓屋內人驚醒的響聲。
    那位健壯的青年人直接從被窩里跳了出來,打開門就看見一個長相可怖的人在院子里,且還妄圖進到屋子里。他想都沒想就抄起邊上的鐵鍬與之搏斗,時而占了上風時而又占下風,在憤怒中給了那人一鍬,把他鏟到了地上。
    那怪物的生命力倒是頑強的很,倒在地上也沒有放棄抗爭。它抱住青年人的小腿,狠狠給了他一口,真是一點也不客氣。青年人吃痛,鐵鍬“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腳下的怪物這才有機會跑掉。
    那可真的是落荒而逃,在月色下像是一個恐怖的故事真正展現在了他的面前。那些只存在于小人書和他看過小人書之后做的噩夢里的場景,發(fā)生在了他的眼前。等到怪物消失在了夜色里,青年人才感受到了小腿上傳來的痛感。
    他捂著腿,在月色下回到了屋子里。
    第二天,村子里有了狼人的傳聞。那狼人被添油加醋地描繪——臉上都是短毛,耳朵是尖的,嘴也是尖的,手長腳長身體卻很瘦,且有著可以給人的腿肚子戳一個窟窿的長牙。
    在青年人的故事之前,村子里就有狼人的傳說。就像撒謊會被狼吃掉一樣,大人們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會說,如果不聽話就會被狼人吃掉的。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在青年人之前誰也不知道,在青年人之后也再沒發(fā)生過,直到青年人變成眼睛瞎掉、耳朵聾掉、牙齒都掉干凈的老朽。
    再一次發(fā)生,就是在老朽過世很久之后,二樹子在密林里看到了狼人。
    唯有一個疑點,現在并不是滿月,而就呼延萬川身邊活生生的狼人——姜木的狀態(tài)可以窺見,狼人在非滿月的時候,并不會表現出任何狼的特征。不過姜木也是一朵奇葩,他并不是純狼人血統(tǒng),所以和狼人有點區(qū)別也不是不可能的。
    聽完了二樹子的講述——他說得并不好,可以看出他沒怎么讀過書,經常說著說著就跑偏,需要呼延萬川把他的話頭給拉回來。問了很久,也說了很久,呼延萬川終于把他能得到的信息都得到了。不多,也沒什么用。
    二樹子在說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整個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人人沉默的原因都不一樣,且竟然沒有相同的原因。
    呼延萬川已經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他也沒有再去問一問別人的想法了。都是村里的獵戶,平時靠著一些農作物和打獵為生,也沒有多少人讀過書,很多事情問了也是白問,也問不出更多的了。
    他起身了,屋子里別的人才跟著動一動身子。姜木跟著起來,晏生離也不再靠在梁柱上。出了屋子才發(fā)現里面竟然比外面更冷,嗆人的煤也沒發(fā)揮多大用處。蕭條是這里的代名詞,院子里只有干癟到看不出顏色的玉米,堆成一個小堆,藏在角落里。
    呼延萬川走出去,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轉過身,晏生離和姜木也跟著他一同轉過身。他們向老夫婦和二樹子告別,而老嫗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對。她仍舊畏畏縮縮,但像是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說,時不時看向她的兒子,又時不時看向她的丈夫。
    “您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呼延萬川看著老嫗的眼睛說話。
    他不該看著老嫗的眼睛的,他一看向老嫗的眼睛,老嫗就低下了頭。他們一家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共同意識到了呼延萬川的真實身份。而想要問話,想要問出那些真正有用的東西,不能靠威懾力。
    見呼延萬川有不問出來就不罷休的樣子,最后還是二樹子替他的母親說了。說是真正看見過狼人的老朽的后人,存有一幅狼人的畫,是老朽憑著自己在月光下看到的場景畫的。
    呼延萬川聽到這個,眼睛亮了一瞬,接著又恢復平常。他微笑著,看向低著頭的老嫗,問道:“那可否告知我那戶人家現在在哪里?”老嫗自然不會回答他,還是二樹子替她的母親回答的。“最西邊那戶,柵欄上系著一圈紅絲帶的就是。”他倒實誠。
    “謝謝。”呼延萬川微笑著點了點頭,“再見。”他說道。
    老夫婦和二樹子目送著三人離開,等到他們往西邊一直走到只留小小的背影的時候,夫婦倆和兒子終于松了一口氣。一家三口的手緊緊地握著,老嫗和老翁都流下了眼淚。他們所言不假,是真真一絲假話都不敢說。在意識到了來人是誰之后,老婦的右手就抖得停不下來。
    這是皇家獨有的威懾力。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人,見了之后只覺得心中有一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恐懼感,而無知者無畏如姜木,熟悉了之后也不覺得福親王有多么恐怖,哪怕他知道這個說話溫文爾雅長相又有些冷冰冰的人,手上也沾滿了鮮血。
    一直往西邊走,走到最里面的那戶人家門口,正如二樹子所說,柵欄上果然系著紅絲帶。
    呼延萬川并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往里探了探。有些詭異,一點人氣兒也沒有,院子里空空如也,紙糊的窗戶也透不出影子。倒是有一股味道,像是被時光腌透了的草藥的味道,每天藥罐子都架起來,連附近的空氣都染上了這味道。
    “請問,有人嗎?”呼延萬川問道。他的聲音不輕不響,正正好好,和平時兩人說話一樣。
    并沒有人回應他。
    他倒也不急不躁,推了柵欄就進去。紅絲帶因為他的動作飛起,又因為他的動作落下。晏生離和姜木也跟著他一起進去。
    進了院子里,才知道這戶人家又多么破敗。天曉得有多久這里沒有進人了,他們一行人一進去,腳踏在地上的時候,一陣又一陣灰塵就迎起來。呼延萬川揮了揮袖子,妄圖把那些灰塵都揮走。
    朽木做成的門,還是門成了朽木,呼延萬川都不得而知了。他怕一敲門,那朽木就會破碎到落在地上,像是沒有美感的腐花凋謝,可還是敲了敲門。咚,咚,咚,三聲,不多不少。敲完門,他的左手中指的指節(jié)上,沾上了抹不掉的黑灰色。
    沒有任何他期待的聲音從門里面?zhèn)鞒鰜恚察o如此,像是生命馬上就要流逝一般。
    呼延萬川回頭看了一眼晏生離,對方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他要進這間屋子,無論里面是地獄還是普通人家,他都要進去。禮義廉恥在這個時候就該拋掉,人不能總是帶著這四個字活。
    門沒栓也沒鎖,推門就可以進去。推開門的時候,里面竟然逃出來一股風,與風一起逃出來的,是死亡的氣息。呼延萬川恨透了自己的直覺。
    這次他沒有回頭,而是擺了擺手,晏生離就知道他不該跟進去,也阻止了想要跟進去的姜木。門又被關上了,這里太冷,里面好歹還暖一些,不能讓暖意都被偷走。
    死亡的氣息,是一個躺在炕上的將死之人散發(fā)出來的。已經看不出是男是女了,雜亂無章的頭發(fā)披在臉上,像是稻草打了結就隨便放上去。人的身上,蓋了好幾層厚被子,那被子已經看不出顏色,散發(fā)著一股惡心的臭味。是排泄物與體味融合的味道,不知道有多久了。
    一時間,呼延萬川竟感覺有些頭暈。
    他強忍著想要嘔吐和暈倒的本能反應,捂著鼻子和嘴巴,眉頭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皺了起來。本想著要走進一點說話,但現在來看還是算了吧。
    “二樹子說,你這里有狼人的畫像?”呼延萬川的聲音透過布料傳了出來,不甚清楚,但完全聽到不是問題。
    那人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呼延萬川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點頭的動作間,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更甚。
    沒等呼延萬川接著說,那人就用破掉的拉風箱似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呼延萬川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瞪著眼睛看著那人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么。
    “在你身后的櫥里。”他說。這是從地獄里散發(fā)出來的聲音。
    呼延萬川回過頭,身后的確有一個壁櫥,上面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他一只手緊緊捂住鼻子和嘴巴,另一只手百般不情愿地打開壁櫥門,里面的確有一卷畫,也只有一卷畫。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呼延萬川是拿了畫卷就從“地獄”里落荒而逃。
    如果必要在地獄里呆十年八年,他也是會呆的,可如今沒有必要,那他也會走、跑、逃得很快。以眼下的事實做出判斷,這是他的強項。
    既然已經出了屋子,那就更不必要在院子里多呆了。呼延萬川跑出來的時候連門都來不及帶上,還是晏生離替他關的門。等到走出了院子,“本能”——刻在骨血里的本能,讓他回頭看一眼。他知道里面那個人已經死掉了,像是一個完成了生的使命的人,要帶著他的死去到另一個地方。
    來時還猛烈熱情的太陽,此時已經怯懦地躲了起來。呼延萬川把畫卷捏在手里,那細小的重疊的灰塵也被他捏在了手里,像是在瘙癢一般,走路的時候那些手里的灰塵一半留下來接著惡作劇,一半從指縫間溜走掉在地上,在落日之前就會被風帶到別的地方。
    呼延萬川沒有把畫卷打開,他總覺得現在打開不是一個好主意。在晏生離和姜木面前打開這未知的畫卷,誰也不知道會放出什么樣的惡魔。
    風走了,太陽也走了,留下來的只有陰云。他們走在回程的路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場夢。
    姜木一直沉默著。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臨出發(fā)的時候,晏生離會不想要讓他跟著一起去了。原來他們是去調查狼人的事情,他差點兒都忘了他們?yōu)槭裁匆獊磉吔膊铧c兒忘了自己是狼人的事實。
    他想起一個詞——羊落虎口。那他自己現在算是什么?獨狼落入了人群,再狼性也沒有用了。
    跟著呼延萬川和晏生離的時候,他一直是惶恐不安的。就怕發(fā)生了他預想之外的事情,比如他被丟在了這里,或者被人殺掉。狼人,他就是狼人,是和他密切相關的事情。
    他后悔跟著一起出來了,本來想著要透透氣,也不想遇到朱鷺,再被她捉去打下手,藥房對于他靈敏的鼻子來說是個禁地。哪里都沒辦法去了,自己住的營帳又像是一個鳥籠子,放風之后就再不想回去。
    也不想呆在樹上。雖然實際上是想的,能在樹上看著算不上風景的“風景”,也能從朱鷺的師傅那里借來一本他如何也看不懂的書,對于他來說已經足夠。又不想,是因為不想聽到那些士兵的閑言碎語。他們在這里太久了,環(huán)境封閉又沒有新人,話也都是從這頭說到那頭又從那頭說到這頭,所以姜木的出現就代表著新話題的出現。他們來了之后,閑言碎語就沒有離開過他。
    自然是不敢說福親王的,而他身邊的侍衛(wèi)看上去也不好惹,唯一讓人捉摸不透身份的就是姜木。他們對于他身份的聯(lián)想在每一次對話中都越來越歪越來越離譜。姜木耳朵太好了,他不想聽也得聽。
    廣袤無垠的邊疆,無他容身之地。他已經沒有機會再為自己悲涼了,他需要給自己準備一條后路。李汜說過的,無論做什么事,都要留好退路。雖然說出這話的人,最終還是死在了他的退路上,但姜木不能放任自己。
    本不應該來的。現在心里頭都是這句話,一遍一遍在他耳邊重復著,本不該來的。他應該坐在粗實的橫斜出來的樹枝上,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等待著他的即將到來的審判。
    本不該來的。
    想得多了,每一個字,每一個重復的語句都變成了小石頭,心里開始下起小石頭雨,噼里啪啦下個沒完。他還在走路,一邊走一邊承受這不該承受的“雨”。
    未知,廣袤無垠的未知讓他恐懼。邊疆是如此,未知也是如此。未知的是他的命運,已知的也是他的命運。
    他走在最后面,亦步亦趨,亦步亦趨。前面是晏生離,再前面是呼延萬川,在他的斜右側走著。姜木努力跟上他們的步伐,在走與跑之間混沌。
    太陽還是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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