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看姜木的意思是還想在這里待一會兒,晏生離自然不能允許。他借口讓姜木幫著洗鍋洗碗,帶著他一起出了營帳。沒過一會兒就又回來,拎著一壺熱水,放在了他們剛才吃飯的桌子上。
“熱水,是從地底下打的水燒的。”晏生離說。
呼延萬川正在搗鼓暖爐,這暖爐很重要,晚上就指著它過活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后果可真就是不堪設想了,一點也沒夸大。聽見晏生離和他說話,他也沒抬頭,就說了句“知道了”,緊跟著又補了一句“你也早點休息吧”,讓晏生離剛要說出口的話生生憋了回去。
他本來想說“我來吧”,但現在看來也沒有這個必要了。也不回呼延萬川的話,就這么靜悄悄地離開了。
不止呼延萬川需要用水,他們也需要用水。洗臉、喝水,還有放在營帳里保持濕度,不至于一晚上被暖爐烘到早上起來流鼻血。他去打水的時候,姜木正在洗碗。在這里,今日事今日畢,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需要轉移陣地了。
他們之間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做事情。也好,效率高。
兩個人,用水多,晏生離就開了兩個爐子,燒了兩壺水。這個點兒沒什么人,大家早都進了營帳休息,孤影單只的馬扎就完全歸了晏生離自個兒用。
他還是不會用這種特殊的火爐,為了行軍方便,它被設計得很矮小。伙夫用得多,知道該怎么用火才會大,他用不來這種。也許是人無完人吧,晏生離學著剛才伙夫的樣子,用火鉗扒拉了那些細柴火,也沒什么效果。
反正他也不著急,就是沸得慢一點。
姜木就在他幾步遠的地方,蹲在那里喜歡。身上穿的還是臨行前去置辦的衣服,這么看還是挺適合他的。適合他的身形,不適合他的氣質。他身上的氣質還是唯唯諾諾的,偶爾覺得他長進了,過一會兒就發現他其實什么都沒學會。
洗碗倒是熟練。這里的汲水設備不好,壓了老半天也只能出一點水,他也沒有抱怨。伙房棚頂的燈吸引了一些飛蟲,飛得猛烈,直直撞在了琉璃燈罩上,撞暈了就掉在了地上。
姜木洗碗完之后,晏生離的水也燒開了。一個人空著手,手上面還有水漬,袖子撩到了胳膊肘,一邊走一邊把手藏回袖子里;另一人兩手都提著水壺,壺嘴還冒著熱氣兒,快步如流星,腳尖落地而腳后跟永不落地。
在他們的營帳里,床尾都有一個毛巾架,上面掛著毛巾,下面放著銅面盆。進了營帳,晏生離把一只壺放在桌子上,另一只壺放在暖爐上,又給暖爐添了一點煤。
“我去打一點兒涼水。”晏生離說。
“誒。”正在脫外衣的姜木答應道。
進了呼延萬川的營帳,姜木才知道他們自己的營帳有多么小。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營長小,還是營帳里擺了兩張床所以才顯得逼仄。只覺得里面擺滿了東西,還都沒什么用。
脫了外衣,姜木就等著晏生離回來。剛燒開的熱水與涼水混合,擦完他們都變得過分紅的臉蛋,再喝點兒水,就可以休息了。
說起喝水,也不能喝那地下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姜木又起身,用桌子上的水壺給他自己還有晏生離都倒了一杯水。沒放茶葉,一來是這里的茶葉沒他想象中的好,二來是喝了茶晚上就睡不著了。
晏生離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和水壺擺在一起,姜木自己的杯子就放在床頭的小矮桌上。
那人手快腳快的,雖然那汲水的設備的確難用,可不一會兒還是拿著滿滿一壺涼水回來了。看到桌上的水杯,也沒說什么。先是冷水往銅盆里面倒,再是倒熱水,用的還是桌子上的水壺。暖爐上的,他們要留到明天早上。
“你也來洗臉吧。”晏生離背對著姜木,說。
“好。”姜木點了點頭,縱然他知道晏生離不會看見。
他的銅盆和晏生離的銅盆一樣,都是圓且深的。先倒涼水,再倒一點兒熱水,不用很多,一點就夠了。他不喜歡用很熱的水洗臉。
晏生離洗臉的時候還是粗糙,用洗臉巾在臉的各個地方猛擦了幾下就算完了。相比之下,姜木就細致多了,也對自己的臉蛋更加溫柔。本來給的毛巾就不算特別好,洗臉的時候就更要小心。
洗完了臉,水也不能就這么丟掉。伙房后面種了一點菜,這么久了才有一點苗頭,這里太缺水了,伙夫讓留著洗臉水,他要澆菜。菜地邊上有一個大桶,里面都是大家攢起來的洗臉水,還有洗菜水淘米水,都攢在那兒。
也不可能等到明早用的時候再把水往那桶里倒了,姜木早就脫了外衣,就他這個身板,還真怕他再生病。連著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兒,說不定就交代在這里了。
手里拿著兩個死沉的銅盆,彎著脖頸兒用頭頂開了營帳的門簾。這種重量對于他來說小菜一碟,從前練武的時候不僅手里要有東西,還要在頭上再頂一碗水,然后走木頭路。還沒有他頭直徑那么大的木頭,他來來回回走了千次萬次。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今天晚上沒能看到星星,只有半個月亮露出來,被云層遮掩得隱隱綽綽。
兩手腕同時下垂,把銅盆里的水倒進了桶里。渾濁的水里仍舊照映渾濁的月亮,在帶著溫度的洗臉水倒進去的時候,激起了陣陣漣漪,就連月亮也在震動。
回去的時候,雙手抓著盆沿。憶起小時候走木橋,天天走天天摔,摔得鼻青臉腫,他的第一顆乳牙就是這么摔出來的。后來摔得多了,也就漸漸穩了,到后面快出師的時候,能閉著眼睛在上面倒著走,頭頂上的水碗也不會撒。
很久沒有走木橋了,如果問起晏生離的心底,他還真不能保證可以一如之前那樣穩當走下來。趁著現在沒人,剛好回營帳的路又是直線,他就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現在就在木橋上,兩手里都拿著磚頭,頭上也頂著水碗。
不怵,但還是有一些緊張。好在功夫沒有退步多少,在前頭有石子兒的時候仍舊感覺到了,一腳把它踢開。心情有了些許的波動,這種波動名叫“雀躍”。雀躍只有一小會兒,幾步路的距離,從一個營帳走到另一個營帳的那幾步。
回了營帳,姜木已經睡下了,衣服都掛得整整齊齊的。其他的燈都熄了,只留了一盞在門口的燈。也不知道睡沒睡沉,晏生離還是輕輕放下銅盆。左手的銅盆是他的,右手的銅盆是姜木的。
銅盆和鐵架子碰撞,盡管已經小心翼翼了,姜木的靈敏耳朵還是聽到了。他的耳朵動了動。接下來的聲音,對于晏生離來說已經很小了,但對于姜木來說還是聽得一清二楚。脫下長衣,他的長衣大都是深色,上面有漂亮的刺繡花紋;接著是他的靴子,是官靴,后腳跟鑲嵌著寶玉,鵪鶉蛋大小;等到身上只剩著白衣的時候,晏生離喝了姜木給他倒的水,兩口,喝完之后又放回了桌子上。
剛剛在外面被夜風吹了,筋骨有些緊,到床上之前舒展了腰身,這樣明早起來的時候身子就不會僵硬了。
暖爐里的柴燒得火紅,晏生離用火鉗夾出來兩塊,晚上不至于燒個沒完沒了,也安全一點。
做完了這些事,對于姜木來說他的耳邊已經響了很久放大的細碎聲音,終于結束了。他聽著晏生離躺到床上,把被子裹在身上,就不再動了。一開始呼吸聲音還有些急,后來呼吸越來越緩,也越來越平穩。
姜木翻了個身子,也睡下了。
營帳群靜默。
一夜平靜。醒來的時候天才朦朦亮,露水氣很足,呼出來的熱氣飄渺,往遠處看什么都在云里霧里。
姜木還在睡,身子都埋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個腦袋,背對著晏生離。他夜里起了兩次,晏生離都聽見了。
起來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撩開門簾,看一看外面。大家都起來了,時不時有人走過,看上去都蓬頭垢面的。晏生離瞇著眼睛,合上門簾之后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骨頭碰撞發出輕響。
昨晚上打好的熱水還在暖爐上,仍舊保有溫度,喝水洗臉都足夠了。他給姜木留了一半,先是把自己的水杯倒滿,再倒了一些洗臉水,不多。把水壺重新放回暖爐上的時候,又添了一些煤,這樣姜木起來的時候,水壺里的水能熱一些。
即便心中卻有千萬的不情愿,他還是要照顧姜木。姜木對于他們很重要,不是一般的重要,而是特別的重要。他已經知道了,此行的收獲不會太大,登基大典就在眼前,他們大約過幾天就要回去了。不會太久,最快也許明天。
想著現在姜木也該醒了,晏生離就弄出了一些聲響。銅盆撞在鐵架子上的聲音很響,毛巾掛在鐵架子上的聲音也很響,姜木的被子起伏——他翻了個身子,快醒了。
晏生離看了他一眼,端著盆就從營帳里出去,掀起門簾的聲音也不小,想必等到晏生離回來的時候,姜木就會醒了。
出了營帳,一冷遇上一熱,晏生離打了兩個噴嚏。哪怕身上已經穿上了最厚實的衣服,也還是受不了這種溫差。他一邊走路一邊打哈欠,眼睛都瞇起來,把銅盆里的水倒了之后,終于算是徹底清醒了。
順路就去了伙房。剛剛出爐的饅頭,麥子味噴香,晏生離拿了四個。還有豆漿,一碗加糖一碗加鹽。出伙房的時候,晏生離瞥了一眼,才發現這里竟然還會做豆腐。照理說,按照習俗和迷信,是不該在軍營里吃豆腐的,可能經常打勝仗的部隊也不在乎這個吧。
左手拿著銅盆,右手端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豆漿碗,指縫里夾著用紗布包裹著的四個大白饅頭。走回營帳的時候,士兵們都看著他。看就看吧,本身他們對于這里來說也是外來人。
正如晏生離所料,等到他回到營帳的時候,姜木已經醒了。雖然沒有到完全清醒的狀態,洗個臉都要坐在椅子上,但起碼起來了,就不怕不清醒。
進門之后,先把左手的銅盆放下,接著走到桌邊,把右手的兩個豆漿碗放下。靠門的那一碗是甜的,靠里面的那一碗是咸的。紗布里還有四個白胖饅頭,剛出爐的,就得趁熱吃。
他們也不說話。姜木洗完了臉,才慢吞吞穿衣服。晏生離就坐在桌邊吃,都伸手碰到了那碗咸豆漿的白胖瓷底兒,還是收回了手。
“豆漿你要甜的還是咸的?”本想著自私一回,可最后還是問了。
姜木半睜著眼睛,聽見晏生離的聲音,就看向他。愣神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要那碗咸豆漿。
就不該開口問,晏生離不滿地抿了一下嘴唇。
最后還是拿了那碗甜豆漿,就著白饅頭大口大口地吃。第一個饅頭還沒有吃完,姜木就穿好了衣服,坐到了晏生離的對面。他沒和晏生離客氣,拿了那碗讓給他的咸豆漿,先是喝了兩口,然后開始吃饅頭。
營帳里安安靜靜的,只有吃東西的聲音。四個白胖饅頭都被吃掉之后,姜木才突然之間說了一句話。
“王爺他,早上吃什么啊?”姜木問。
這問題讓晏生離微微驚訝,怎么也沒想到為什么要問這個。本來想說這種事情與他無關,讓他不要多管閑事,想了想還是把這種話咽了下去。
“他有吃的。”晏生離說著,笑著抬起頭,看向姜木,“他是福親王,沒人會虧待他的。”
姜木聞言之后,笑著點了點頭,好像自己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似的。“對,也是啊。”他說。
像是為了掩飾他的尷尬似的,他把眼前的咸豆漿一飲而盡。很好喝,比長安城里的好喝多了。
彼時呼延萬川也在喝豆漿,沒加糖也沒加鹽。豆漿里只有一點黃豆的味道,和水也沒多大區別,但勝在營養。早上他只要了一個饅頭,胃口不好,吃不下。
醒來的時候就覺得身體不自在,腦袋昏昏沉沉,像是一夜入了酒釀。難受也要吃,今天要去離營帳群好幾里地的村落,雖說仍是撫遠將軍的勢力范圍,可總也是不安全的。他要多吃一點,難以下咽也要多吃一點,來回都需要體力,更別說遇上萬一的事情。
雖說心里也清楚,哪怕就是去了村落,問到了當事人,也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都是瑣碎,看到了狼人,也看到了狼人的腳印,然后呢?然后就沒有什么了。
這里素來就有狼人傳說,傳得比長安城還神神叨叨。近年來都只是傳聞了,從你口中傳到我口中,也沒有人親眼見過,直到前段時間在密林那里看到狼人。
那林子本是村民禁地,只是前些日子實在缺水,膽子大的獵戶就帶著家伙事兒就過去了,這才“巧遇”狼人。
呼延萬川已經把村民知道的,都猜得七七八八了,對即將的行程也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還是要去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會知道別的事情,也還是要去的。
作為福親王的好處,大約是在軍營里也有雞蛋吃。兩個白煮蛋,都有半個拳頭大。握在手里看了又看,把兩個中較大的隨身帶著,較小的那個現在就剝開吃掉。長大之后,學會了吃自己不愛吃的東西,因為有營養,因為自己的身體需要。
最后桌上只有一個空碗。剛才也是別人把早飯送進來的,呼延萬川也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剛拿著碗準備出去的時候,晏生離就進來了。他極少不打招呼就進來,所以當他一進來的時候,呼延萬川就問他“怎么了”。
“沒事兒。”晏生離看到呼延萬川手里的碗,又說:“姜木讓我來看看你,他怕你沒東西吃。”
呼延萬川聞言笑了出來,“我怎么會沒東西吃。”
晏生離微笑著,看著他的王爺,點頭說道,“我都和他說了,他還是不信,非讓我過來看看。”
其實并沒有。姜木只是隨口問了一句,當然他也可能是發自內心地問。做個順水人情,總歸沒有什么大錯。
“替我謝謝他。”
“知道。”
呼延萬川先出了營帳,晏生離跟在他的后面,一邊走一邊說話。
“等會兒要去一趟大將軍說的那個村落,總還是想要親口問一問的。”
“好。”
“不過也怕是問不出什么有用的,若是沒有進展,那這幾天就可以回去了。登基大典還要我們幫著準備呢。”
“嗯,我會和姜木說的。”
“不用了。”呼延萬川突然笑了出來,因為姜木現在就站在他的眼前,“我來和他說吧。”他的聲音里都帶著笑意。
姜木也同樣笑著,看著呼延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