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萬川的手里一直緊緊攥著那幅畫卷,跟著他從那房屋眾多卻人煙稀少的村落里,走回到熟悉、溫暖又嘈雜的營帳群。
進了營帳群,姜木就離開了他們的小隊伍,回到了自己的營帳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想必也是心事重重。那是肯定的,因為此行的目的和內(nèi)容都和他密切相關(guān),若是他反應(yīng)如常才讓人疑心。
呼延萬川看了一眼晏生離,對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要守著姜木,怕他做什么傻事,也怕他出什么問題。
晏生離很聰明,他沒有跟著姜木一起回到營帳里,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讓這孩子不自在,若是和他一同進了營帳,共處一室就是讓他更加不自在。他就問人要了一個小木凳子——連馬扎都不是,大約是哪個士兵閑暇時候自己做的手工。
他就坐在他們——他和姜木共同住的營帳門口,一手拿著匕首,一手握著一個木塊,妄圖在這段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時間里,削出一個木雕。
在營帳里面的姜木,心里面亂糟糟的,身體也頗疲倦。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心累還是身累,只覺得自己好像身處混沌與清醒之間,腦子里也亂亂的,想著二樹子說的話,想著二樹子的老父母,又想著呼延萬川給他的承諾,有時候還會想到李汜。
也不知道李汜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是不是又在哪個酒樓里喝酒呢?從前李濂還會讓姜木去長安城挨個酒樓找他,把他拽回來,免得喝死在香艷女人的懷里。沒了姜木,李濂怕是也不會花心思讓人找他了,畢竟也算是家丑,他一個一品大臣,不想和這樣一個哥哥有更多的關(guān)系。
姜木他躺在床上,身體硬邦邦的,像是一根繃緊的弦。他認識的人不多,緊閉著眼睛和眉頭的時候,把認識的所有人都在腦子里想了一遍。想,這個不會動的動作,不是單純把那人的身影在腦海里過一遍,而是對著那個出現(xiàn)在自己腦海里的人,問一聲好。
問李汜好,希望他平時少喝酒,保重身體。問尉遲年好,希望一切順利沒煩惱,也問他的父母好。問街口賣甜果子的巧姐好,希望她多多出攤多多掙錢。問一切認識的人都好,世間所有的好都要贈與他們。
也要問晏生離好,姜木知道他現(xiàn)在正在營帳門口守著他。削木頭的聲音實在是太響啦!
更要問呼延萬川好。沒有為什么,這是想要他好,只是想要他少皺眉頭多笑笑。對,只是想要這樣。
還要問誰好?即將進入睡夢中的姜木咂巴咂巴嘴,想了又想。
對,還要問他自己好。身體好,運氣好,什么都要好。不要太好,就平常的好就行了,他不貪心的。不要死掉,也不要回到自己所謂的族群里,就好。
晏生離還在門口削木頭,手里的木塊越來越小,小到不能再小的時候,也沒削出一個形狀來。
不是凡事都要立刻得到答案的,呼延萬川這么安慰自己道。
當他看著攤開在沙盤上,因為長時間卷曲而半展未舒的“畫”的時候,他把手掌上黑黝的灰塵都抹在了身上。高檔的白色布料,染上了一層灰色,且越抹越黑。
面前的“畫”,根本稱不上是畫,更像是鬼畫符。勉強能看出一個人樣,又勉強能在人樣上看出一些特征。五官上有毛,耳朵是尖的,鼻子也長得和狼一樣,身長手長腿長。
并不知道作者是誰,尋遍紙張也沒有一個落款。只知道無論是誰作的“畫”,作者的水平都差到無可救藥。
撫遠將軍看到這畫,盯著看了很久,有些詫異地問他的弟弟,“這就是狼人的樣子?”
一時間,呼延萬川竟答不上這個問題。他有些臉紅,臉頰上眼眶下那塊皮膚突然臊得慌,像是快要冷掉卻仍然隱隱閃爍著火光的煤炭在灼燒他的臉,盡管他知道自己哪怕有情緒也不太會上臉。有一種功課沒有做好的感覺,越是不被責怪就越愧疚。
“應(yīng)該是的。”呼延萬川說出這話的時候,底氣隨著每一個音節(jié)快速溜走。
撫遠將軍自然不會責備他的弟弟,因為這也不是他的錯。看著呼延萬川繃著個臉,遂即說:“這和那孩子也不像啊!”那孩子,指的是姜木。確實,太不像了,是人與獸的區(qū)別。
沒成想這句話并沒有逗笑,反而讓呼延萬川是愁上加愁。
他們所掌握的關(guān)于狼人的資料并不多,現(xiàn)有的所知的也都是前些年收繳的禁書。當然,說是禁書也算是抬舉了,在呼延萬川看來那些就是野史,添油加醋的成分居多,真實的東西很少。說是狼人,姜木也的確沒個狼人的樣子。
知道的多了也不是好事,真與假摻雜在一起,也分不出來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呼延萬川死死盯著面前這幅大作上那化作眼睛的兩點,真是潦草到了極致,眼睛只需用兩點表示。無奈、氣忿、想要逃避,種種感覺融匯成一劑苦藥,要呼延萬川一口喝下去。
把這幅畫卷了卷,收到他二哥特意給他找出來的皮筒里,以前是放軍用地圖的,現(xiàn)在是放狼人的畫像。
“看來,我只能拿這個交差了。”收起畫的呼延萬川這么說。
撫遠將軍就站在他兩三步遠的地方,看著他的弟弟把畫收起來,便問道:“要回去了?”
“是。”呼延萬川點了點頭,“也該回去了,馬上就是登基大典了。”
“也是,那里還要你回去看著。”
那里,指的是即將到來的登基大典。
“那你呢?什么時候回去?”呼延萬川看著他的二哥,頗有催促之意。
問到了痛處,就算是撫遠將軍,有時候也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刻意的逃避之感呼之欲出,仍用強硬的意志力壓了下去。他有多久沒回去過了?上一次回去還是因為國喪,這次回去就是登基了。時間過得好快。
“再過幾天吧。怕蠻子鬧事,我再呆幾天。”即便知道這個理由不太站得住腳,但呼延萬裕還是用了這個理由。
呼延萬川作為旁觀者,又作為中間人,自然知道他的二哥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二哥已經(jīng)決定了,那他也沒有必要強求。
“明早我就走,越早走越好,不在中間停歇了,直接回去。”呼延萬川說。
撫遠將軍低著頭,頓了頓,說:“好,我尋人給你備馬備糧。”
“多謝。”
“兄弟之間不必多禮。”
就在呼延萬川準備走出撫遠將軍的營帳的時候,他被叫住了。二哥的聲音像是一根細線一樣,牽住了他。他回頭,就聽見二哥問他要不要在今晚給他安排一個送行宴。他本來想要拒絕的,可想了想,還是笑著說“好”。
回到營帳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送到,乖乖躺在桌子上。呼延萬川一開始還沒有細看,等到把畫卷放好,再回到桌前的時候,才看到原來送來的不是飯菜,只是一碗面,一碗足夠豐盛的面。
碗底堆滿了粗面,面條與面條膩在一起,像是死肉與死肉混雜堆積,而面條上面是鮮紅的番茄炒蛋,還有清亮水嫩的綠葉菜,最重要的是紅與綠點綴的是鮮肉。新鮮的肉切片,白灼,可以配醬碟,也可以直接吃。
自然是比不上王府里的,但也算是這里可以拿出的最好的了。
營帳的門簾被卷起來,可以看到外面的人來人往。不會有人往里探頭,從這個營帳走過的時候,每個人都很緊張,呼延萬川看得出來。走路的姿態(tài)都像是繃緊了身體,拳頭緊緊攥著,腳步也邁得費力氣。
呼延萬川時而垂眉,時而抬頭。冬日里,哪怕是在邊疆,也需要一碗熱騰騰的面來撫慰心靈。面不能咀嚼,要像“囫圇吞棗”那樣下肚,才算是吃面。肚子被撐得圓滾滾的,痛快響亮地打了一個飽嗝兒。
煩惱在這一刻識相地躲了起來,可以讓它的主人享受片刻的安寧。
呼延萬川從略顯昏暗的營帳里走出來,手里還拎著剛才他吃面用的白胖大瓷碗。太陽探出頭之后,就沒那么冷了。
他的確嬌生慣養(yǎng),但也沒有那么嬌生慣養(yǎng)。在皇宮的時候沒做過那些瑣碎的事情,是因為他是皇帝和皇后捧在手心里的小阿哥,在王府的時候更不會做那些瑣碎事兒了,因為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但并不代表他不會做。他聰明,所以父皇和母后喜歡他,他不只是聰明,更有聰敏。聰明與聰敏同時存在,才能討得喜歡。太子只有聰明無聰敏,二阿哥只有聰敏無聰明。在作為父親的皇帝眼里,大兒子只知道死讀書,二兒子又連書都讀不懂卻會耍滑頭,只有小兒子——他從小在身邊帶著長大的小兒子,是最適合成為皇帝的人選。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適合成為皇帝,并不一定就要成為皇帝。母后無此意,都是她的孩子,偏袒總是無法避免,但在偏袒之下她仍舊希望太子成為皇帝,立長不立幼。縱然父皇的想法如此,但仍舊未成功,他同樣明白呼延萬川缺那最重要的一點。
洗碗是小事,成為皇帝是大事。但在呼延萬川看來,成為皇帝是小事,洗碗才是大事。
他看來的事物,總還是他看來,別人就不這么看了。用什么看,用眼睛看,當然不能直勾勾地看,這就是想要眼睛被挖出來的愚蠢行為了——即便呼延萬川沒這么暴戾,要瞥著看,裝作若無其事走過去,用余光來掃。
也不能怪他們要來看——福親王洗碗,多么稀奇的事情!
冬日里衣服穿得厚,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只知道享樂的親王。當然,話又要說回去了,看起來的事物總不是看起來的樣子。軍中都知道福親王的事跡,封閉的地方傳起來總是不免添油加醋,呼延萬川只上了一雙耳朵,略聽到一些。什么“新帝的左膀右臂”“冷血殺手”,他只覺得好笑。雖然對于事實來說一點兒沒錯,但他總覺得錯得離譜。
真的有這么奇怪嗎?呼延萬川這么想。看他的人多了,目光一次一次堆積在身上,身上像是爬滿了小虱子一般不自在。伙夫在他身邊走來又走去,想要接過他手里的碗,又不敢開口。
白胖瓷碗上的油膩被洗去,露出圓潤光滑的一面。呼延萬川把碗放下,走出了棚子之后,他聽到背后的伙夫常常吁出來的一口氣。剛才真是難為他了。
在這里他好似瘟神,走到哪里都被別人避讓。只有回到自己的營帳,別人才不會在他還在很遠很遠的時候就避讓,也不會因為他的禮貌善意微笑如臨大敵。
他們恐懼的不是他,而是他帶來的未知。他們知道晏生離是誰,卻不知道那個高高瘦瘦長得清秀的男子是誰。每一次軍營里出現(xiàn)長安城里來的人,他們都會緊張起來,無論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或者什么消息都沒有帶來,像是一陣風一樣,來了就走。
回到營帳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手心里都是油污。會做和做得漂亮是兩回事。哪怕他再聰明,也需要多次不斷的練習,才能做得好。不可能第一次在銅板上倒油就倒得漂亮,做事漂亮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呼延萬川坐在床尾,他的正前方就是營帳的門簾。他把門簾全部卷起來,讓太陽得以照進來大半,床鋪上的被褥將吸飽陽光。左手拿著用了很久且上面帶著日月痕跡的手帕,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洗曬得泛黃,右手手心里是黏濁的油污,在每一個指縫里穿插游走。
左手不是很利索,像是笨拙的小孩,一點一點擦凈手心里的油污。因為做得不好,所以很用力,所以手掌心都紅了。他手心里的肉不多,紅得明顯的時候就會變得可怖。
做不好事情的時候就會著急,越著急就越做不好。也就著急了那么一會兒,很快就平復了下來,可手心里還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鈍痛襲來,呼延萬川把它忽略。
擦,永遠也擦不凈,卻還要擦下去,永生永世地擦下去,直到擦凈手中的污垢。
“擦不干凈的,還是用水洗吧。”
熟悉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而讓他懊惱的是剛才竟然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他甩了甩頭,懊惱情緒更甚。手中的帕子被接過去,指尖與指尖觸碰,就像是碰到燒得火紅的鐵似的,呼延萬川一下子就縮了回來。
是晏生離啊。
回歸本源,呼延萬川變成了一個并不快樂的小孩子。他不愛說話,就沖著晏生離點了點頭,慢吞吞到像是一只在大雨中漫步的蝸牛,去倒水洗手。
也不往外走,就是用如何也想不起來放在暖爐上保溫的水壺,里頭剩下一點水,早上沒有用完。把里面的水倒進銅制面盆里,不多,但也算是把底填滿了。彎著腰低著頭,沉默的小孩洗凈手上的油污。
晏生離就在他一旁看著,手里攥著臟兮兮的帕子。像是要盯著他把事情做好一樣,一刻也不把目光挪開,盯著這雙漂亮的手,看著這個笨拙的小孩做盡溫柔的壞事。
等到洗凈了,呼延萬川的手上都沾了水,也不管干不干凈了,拿洗臉的帕子擦凈了手。
他的貼身侍衛(wèi)晏生離,現(xiàn)在像是傭人一樣,把他弄臟的帕子帶走,又帶走他的水壺,總得要喝水吧。呼延萬川剛剛坐下,出了營帳的晏生離又匆匆跑回來,把他的銅盆也給帶走了,里面的水也要倒掉。
晏生離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是被認定的貼身侍衛(wèi)。在皇族身邊的人,既要有本事,也要知根知底。他是這樣的人。當然,更有他們——那些掌權(quán)者鐘愛的性格,不多話,安靜,識得場面,更不會引人注意。
小時候是玩伴,那個時候沒什么身份地位,摔了一跤爬起來掃掃衣服上的灰,還能接著一起玩,吃的玩的還有小煩惱都一起分享,只不過晚上回家的時候走的方向不一樣罷了。連讀書也一起,呼延萬川寫字兒,晏生離就在一旁磨墨,不懂事兒的時候經(jīng)常帶著黑乎乎的臉回家。
長大了就不這樣了,身份有別尊貴有別。呼延萬川不再愛笑之后,晏生離也跟著不愛笑了。一起出生入死,是主仆,是朋友,是很多種復雜關(guān)系的揉雜結(jié)合。
說到頭,呼延萬川好像還真的沒朋友。皇兄是皇帝,不能算朋友,二哥是二哥,是兄弟,他也和那些王公貴族玩不起來,沒有共同話題,也沒有共同愛好。
這么些年也不知道怎么過的,難怪母親每次見他都要提點成家之事。現(xiàn)下沒這個想法,也不想耽誤人家,遂能拖便拖,拖不動了就找別人——例如他的兩位哥哥幫著一起拖。
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他明白的,也有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