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我有可能會懷孕。我的年齡,不管從生理還是心理,都應該足夠成熟做一個母親了。但是,孩子呢,感覺像另一個世界的事。小小的嬰兒,也許有些像我,有些像十三……所以當發現沒這個可能的時候,我不覺得松了口氣,反而有些失落。
懷孕的后果,大概會很糟糕,跟十四挑明倒沒什么,最好的結果是不要我,可十三如果知道的話,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沒有……也好吧……
二月末,我終于翻完了那本俄國游記,帶著書稿去找小鐘。他見到我,劈頭就問:“最近有麻煩了?”
我反問道:“沒有。你為什么這么問?”
小鐘掂了掂書稿道:“做事情很慢,經常心神不屬。跟以往大不一樣。出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說嗎?”
我苦笑,原來我就是這種表現,小鐘看出來了,老爹和李浩不可能看不出吧?對于無能為力的事,也一直想不開,不知道是不是整天一張債主臉,叫人看了生厭。我于是對小鐘笑道:“不用了。我不虔誠,找你告解,神也幫不上忙。”
小鐘瞪了我一眼,氣哼哼地說:“我大約看錯了,你那神氣跟從前一樣討人厭。”
一回到家,便碰見十四來。我這次沒趕他出去,讓東云招待他屋里坐。他看著我,顯得有些不安,對于東云端上來的滇紅,也沒沾唇。我想了想,問道:“如果你這時候提出異議,還有沒有可能取消婚約?”
他瞪大了眼看著我,張了嘴又閉上,好半天終于道:“不能的!”
預料之中的答案。我自嘲地笑著,抿了口茶。
十四盯著我的眼,輕而肯定地道:“就算你討厭我,我還是想娶你……”
“這不是關鍵。”我打斷他,迎上他的目光,“我會嫁給你。所以你也不用老是跑來巡檢。”到時候,他大概會發現有些事不如預想中的好,不過代價,恐怕會由我來付。
他震驚過后,便是滿臉喜色:“那,那我讓他們趕緊把該過的禮數都過了。”
高興嗎?都說人在有錢買某樣東西,卻還沒買的時候最開心。我冷淡地道:“你訂好了婚期,知會我一聲就行。”我也開心點吧,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不是種種原因,也許我六七年前就該嫁,而現在還想要我的人也不多,正常也許還有些風光地出嫁,對家里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不妨也當作償了他少年時的一個心愿吧。只要他日后想通了,別對我太惡劣,能容忍我時常回家,也許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婚事辦好總還得個把月,我不想委屈了你。”他見我不答,又道:“對了,城郊的梨花開了,滿坡雪一樣,我們去看好不好?”說著挨過來想握我的手。
我站起來,退了一步道:“我還不是你的側室。”實在不想從現在就開始討好他。
他看著我,訥訥道:“對不起。”
我不再理他,他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沒過多久,納采禮便送過門來。金銀布匹之類,竟然還包括幾副馬鞍,應該還算豐厚吧。這只是第一步,后面還有納征的聘禮,才是重頭。呵,說起來,我似乎也不是第一次進入這套程序,只不過上一回被迫中止而已。老爹見我反應平和,漸漸放心,開始安排起我的妝奩。
這時有件意料之外的事發生,小妹病了,貝勒府里嫡福晉遣人來通知,說雖不是什么重癥,也請娘家女眷過府看望才好。
小妹自從嫁去貝勒府,只在出閣后第一個月回過一次家。少婦打扮卻仍顯稚氣的她,臉色紅潤,滿眼是柔柔的笑意,完全不見離家那日的惶惑不安。她說,爺挺喜歡她,待她很好,嫡福晉和側福晉十分親切,貝勒府的生活也漸漸習慣。爹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卻認為看小妹的氣色神情不會是作假,而且,我想,他也應該會疼她的……這回聽說小妹病了,爹便嘆氣說,平時也不容易見到,讓我乘這個機會去看看她。
我曾經進過他的府邸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經過通傳,等候,里面派人從側門迎進去的。前院的甬路十分陌生,進了后院還是沒有多少熟悉感,不過看著左手邊的花園,我記起以前去過——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到他家里來。
“啊,三阿哥!”領路的丫鬟驚喊一聲。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攀在一棵大柏樹上往下爬,手里還抱著個布皮球。他也不回頭,說了句:“別喊。”就扔了球,接著往下一跳,便穩穩落地。
我撿起滾到腳邊的球,卻不還給他,他走到我面前,沒硬搶,仰著粉嫩嫩的小臉盯了我好久,終于忍不住問:“你想要嗎?”
我蹲下身,平視他道:“你小時候我見過你的。你還認得我嗎?”
他黑漆漆的大眼忽閃忽閃地眨了兩下,搖頭道:“不認得,姐姐是不是記錯了?”
哈,他叫我姐姐呢!可我也想不好怎么糾正他就是了。聽他明明奶聲奶氣卻拼命要表現出教養的聲音,真覺得非常好玩。我笑道:“當然,那個時候三阿哥還不會爬樹,嗯,大概只會吮手指吧。”
他頓時漲紅了小臉。
我問:“你叫元長對不對?”
他輕點了點頭,卻道:“那是乳名,你現在要叫我弘時。”
“很好的名字。”我道。
他咬了咬嘴唇,說:“你喜歡這個球,就送給你好了。”
我大笑,把球還給他道:“我不要呢,等你長大了,送給心上人吧。”
他紅著臉接過球,又看了我一眼,才轉身跑開了。后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的太監嬤嬤,緊跟而去。
“李姑娘,這邊走。”領路的丫鬟很有禮貌地催促。
我這才站起,跟著她穿過花園,進了一個院子。她掀簾子請我進主屋,我四下打量了下,覺得地方雖不大,屋子卻還敞亮,陳設也算雅致。那丫鬟把我往里屋讓,我示意東云在外間候著,撩起板簾一矮身進了里面。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只見小妹在炕上歪著,意想不到的是李氏竟然坐在炕沿,正和她說話。
見我進來,小妹想坐起來,我快步走過去,對她道:“你靠著吧,對我還客氣。”
小妹笑了笑,命一旁伺候的丫頭給擺了我一個蟒緞靠墊,道:“姐姐也炕上坐吧。”然后看了看李氏,介紹道:“姐姐,這位是側福晉。”
李氏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跟你姐姐早見過的。”
我對李氏笑道:“多年未見,福晉一點沒變呢。”
李氏卻搖頭笑著說:“不行了,三阿哥都六歲了,我怎么能不老?倒是你,越發美了……”
還沒等我說話,一個丫頭掀簾子進來,走到李氏身邊輕身稟道:“主子,蘭其姑娘來了。”
小妹對李氏笑道:“準是來跟您回事的,福晉讓她進來說話吧。”
李氏便讓丫頭去叫人,不一會兒,一個十七八歲身量高挑的女孩進來屋里。向李氏和小妹請了安后,站到李氏跟前笑吟吟地道:“昨兒爺想起嫡福晉生辰快到了,打發奴婢來問,讓福晉給籌劃個辦法。”我見她說話伶俐,就多打量了她兩眼,女孩長相普通,面皮白凈,兩頰和鼻尖散著些細細的雀斑。看著人很精細,又有股老實的勁兒。猜想大約是他屋里伺候的人。她們討論了幾句,蘭其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向您說的,原先管著爺小書房的宜兒前些日子不是出府了么?爺說往后叫我打掃那院子,管您拿鑰匙,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問您。”
李氏看了看我,對蘭其笑道:“回我屋去說吧。沒得吵著她們姐妹說體己話。”然后跟小妹辭了,便拉了蘭其出去。
她們走后,小妹讓隨侍的人也出去,屋里只剩我們兩個,她便移過來靠在我身上。剛才問她身子要不要緊,她回答說昨兒就診過脈了,郎中說就是受了點寒氣,沒什么大礙。我看她氣色還好,精神也不錯,大概真是小感冒,她年輕健康,吃了兩帖藥,發了汗,現在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不過我想,雖然她說已經習慣這里的生活,但在這種時候,還是會感到孤獨無助吧。
她伏在我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剛才那個是鈕鈷祿家庶出的小女兒,比我進府早,一直跟在爺身邊伺候,雖還不是房里人,畢竟能時時見著爺,我有時還羨慕她哩。姐,你說我傻不傻?”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她也并不想追求答案,繼續道:“兩位福晉都十分和善,特別是側福晉,經常問我短什么想要什么,別客氣只管跟她說。因著住得近,還時不時來看我,跟我說說閑話,讓我若是悶了,便到她屋里找她玩兒。”說到這兒,她忽然直起身,緊張地問:“姐,爺總是來我這里……你說福晉和側福晉會不會討厭我?”
我怔了一會兒,呼出一口氣,然后道:“不會的,她們習慣了。我們,以后也會習慣吧。”
小妹靜靜看著我,點了點頭,說:“嗯,有后面的人來,我也會……”她話是這么說,卻嘟著嘴很孩子氣地抱住我,我只能摟著她,輕拍她,安撫她。
小妹吃了藥后很容易犯困,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我給她掖好被子便出了里屋,跟她的丫鬟吩咐了一句,就辭了出來。
出了院子走了沒多遠,東云忽然叫了一聲“啊呀”,我頓住腳步回頭問她:“怎么了?”
她答道:“小姐的小毛羊皮里子斗篷忘在屋里了。”
似乎來的時候是穿著的,不過現在春氣漸暖,沒披著也覺不出來。我對她道:“算了,留給小妹也好。”
東云抿了抿唇,卻道:“那斗篷是舅奶奶特地做了給小姐的,二小姐也該有件一式的……”
我想了想,既然是舅媽送的,的確是不能落在小妹那兒。還沒等我開口,東云便道:“小姐稍等,我回去拿了就來。”說著拉了送我們出來的小丫鬟便往回疾走。這丫頭的脾氣也真是認真急躁,我搖了搖頭,站在甬路的岔道口等待。
開始沒注意,環顧四周景致的時候,竟然發現原來岔路是通往那個熟悉的院落。鬼使神差般沿著鵝卵石小徑往樹蔭深處走去,幾年以前,這個角落就很幽靜,除了鐘平,我都沒見過其他伺候的人……院門緊閉著,撫上銅鎖,我想大概是不常用了。我收回手,望著那綠漆的門,緩緩后退,幾步之后卻不料撞到了一個人。我一驚之下跳退轉身,“砰”地一聲脊背撞到了院門上。
不管期待、不安、迷惑,還是惶恐,終究還是見到了他!呵,他居然在唇上蓄了兩撇八字胡,所以縱使容貌未變,看著也顯老成了許多。我剛想說,‘如此美須,看得人很想拔呢’,卻發現我們的關系,已經不適合這樣親密的諷笑,便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而他,也不再會笑著環住我說,‘撞著哪兒了,疼不疼?以后別那么喜歡門板,親近它還不如親近我’。他只是漠然地望著我,一如初遇的那年夏末,然后他說話了,冷淡地,沒有任何情緒地問:“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見到了就好,他跟以前一樣,只是我們之間跟以前不一樣了。我站直了,回他一個歉然的笑:“對不起,我食言了。”說完對他欠了欠身,沿來路往回走,不敢也不想再回頭看。
半道上見到東云,看來是等得急了,卻沒對我抱怨。出了貝勒府,便碰到李浩來接我,便笑著迎上去。
回程的馬車里,李浩問:“姐有沒有碰見四貝勒?哎,是我問岔了,見著了才怪吧。”
我回答說:“見到了呢。”
李浩抓了抓頭,說:“真的哪……不過姐也該不是第一次見他,那年在陶然亭,真是他吧?”
我微笑著靠在車壁上,看著窗外的街景,道:“是啊。那年的蘆葦很漂亮……”
婚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聘禮是數量繁多的金釧、金鐲、金帔墜和布匹錦緞,另有玲瓏鞍六副,漆鞍馬四匹。按照排場來看,算得上很給面子。看著爹給我開列嫁妝單子時滿足的笑臉,我再一次意識到,我的婚姻,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老爹的兩個女兒,一個做妾一個做人側室,論起來都不是光彩的事。但起碼,我還可以有個比較體面的婚禮,也算給了爹一絲安慰。
嫁妝跟聘禮不同,不講究金銀之類,基本上都是生活用品。床鋪、桌椅、箱柜、床褥、帳幔、衣飾等等,光鏡子就十幾種,桌上錫銅瓷器八大箱。床單被褥的緞子,是爹讓堂兄置辦的都錦,紋樣從西湖風光到花鳥魚蟲、色彩從喜慶華貴到柔和淡雅一應俱全,數量也夠我用個十年八年的了。瓷器光日常用的碗碟盆勺茶具杯盞就十幾套,都是特別燒制獨一無二的。堂兄的品味很不錯,同樣是“纏枝花”“嬰戲圖”,他辦的器物就比市面上的新穎別致得多,而且胎質細膩,釉色溫潤如玉。
爺爺留給我的一套宋薄胎白瓷酒壺酒杯,雖然美不勝收,但我估計到時得當古董收著,看著像一碰就碎的模樣。另外一對建窯兔毫盞,倒是觀賞價值和實用價值俱全。
爹給我準備了大量的頭面首飾,從頭簪釵子耳挖到項圈鐲子手串,纏金繞翠,鑲嵌珍珠寶石,無不精美貴重,鋪陳開來,一度讓我懷疑可以開個首飾鋪子。另有兩樣玉器,鴛鴦戲荷佩和陸子剛的青玉合巹杯。
這樣一件件辦下來,我看著都耗費精神,爹卻樂此不疲。到了最后,爹說還有爺爺留給我的店鋪田產,我想都吃人家用人家的,要這些個做什么,便說留給李浩得了。爹卻回道:“浩兒自有浩兒的份,連瀠兒的我也給她留著,你自然不能短了。”我也就沒話了。
婚后大概沒可能往外跑,我便和李浩搜羅了大堆的書,到時解悶用。還特意跑去小鐘那兒,向他借了幾本拉丁文介紹歐洲各國風光的書,無聊時便做翻譯。英文的小說,卻只逼出了一本《第十二夜》,還是因為我說了出嫁在即,他才皺著眉從箱底翻出來的。
婚期一日日臨近,十四卻又跑來了。我看著他,心想,這就是我未來的合伙人,不對,我不是他嫡妻,還夠不上這個檔次,應該說他是我未來的老板。我先有過老爸老媽老師老同學老朋友,后來又有了老爹老弟,就是從來沒有過老板。而且這個雇傭關系永遠不得解除,即使生意破產,也得繼續……雇員或者有股權的雇員這重新身份,以后還需要一定的時間適應。
我還在考慮這個老板好不好伺候,便聽十四說:“額娘想見見你,我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場面,幫你擋了。”
我點了點頭,說:“多謝。”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問:“你,不會反悔吧?”
這還可以反悔?我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希望我反悔?”
“當然不!”他看了看我,又道,“我問錯了。我信你,你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我不置可否,對他道:“你也別對以后期望太高,我沒當過□□妾……大概也就這么回事,湊合著過吧。”嫁人我是頭一回,很難想象怎么相處。
他含笑看著我,道:“跟你,怎么湊合都行。”
我看他還是不理解,算了,也說不清楚,等過了門相處一段他就知道了。讓東云端茶送客,對他道:“禮成之前你別再來了。”
他點頭道:“好。再過十幾天,我就來接你……”
我沒理他,他又看了我一眼,便離開了。嗯,還有十幾天,有個陌生的環境要我適應,有個老板,或者還有老板娘的臉色要看,算了,一切習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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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字樣因為招人恨,刪了,就此公告。
對了,看這章中段的時候,推薦聽《微小的部分》,趙薇的歌,嗓音不咋樣,歌卻很好,別人推薦的,說特別適合李子跟四……我聽到后來才覺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