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胳膊上架著一只蒼鷹,它通身灰褐色,體形比普通公雞還大點。我一走近,那鷹便轉過腦袋,用栗色的圓眼盯著我,我則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尖利的喙。十四對我笑了笑,松開縛在鷹腿上的皮絆,一抖胳膊,那鷹撲棱一下就滑入空中。它在坡下御營層層疊疊的帳篷群上空盤旋數圈,便飛往遠處山崗,驚得那邊棲息在樺樹林間的鳥雀飛散。
是秋天了。東邊的草場已屆金黃,而西邊起伏的丘陵,則被覆蓋其上的樹木渲染得五彩繽紛,深綠、淺綠、淡黃、橘色、火紅……而打在身上的風,也開始有深秋的寒意。十四給我披上斗篷,攬著我問:“還冷不冷?”
我搖頭。他又道:“明兒你不用一早起來,等圍得差不多,我差人叫你。”我對這安排沒意見,反正就算早去也只能添亂。
但第二天,我也沒睡成懶覺。十四起身出發沒鬧醒我,但那螺號的“嗚嗚”聲真如魔音貫耳。睡不著,只好起來。圍場的清晨真的很冷,我不得不裹上冬裝御寒。皇帝和王公大臣們全部離開了,只留下值守的護衛與灑掃做雜事的仆役,整個營區空空蕩蕩的。
我沒事便去左近的草場林地遛馬。四周是奶油般的濃霧,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林間的霧便金燦燦地透著光。這時,便一點也不后悔早起受凍了。
十四直到中午之后,才叫人來帶我去打獵。圍場野獸特別多,觸目就是狐貍、兔子、狍子,全被驅趕得猶如驚弓之鳥。我射了一頭馬鹿,幾只狐兔鼠狼之類的小獸,便罷手了。見一群梅花鹿從眼前奔過,便想起在熱河和京城等待的幾個小娃娃……捕頭幼鹿回去,他們一定會喜歡吧。這樣想著,便策馬追上去,并呼喚身后的郭科他們準備網兜活捉一頭。
鹿群涉過清淺的小溪奔出林地,卻不料迎接它們的是另一撥獵手烏沉沉的箭矢。我勒住韁繩,也阻止后面跟上來的隨從們,想著那邊別拿我們當靶子才好啊。
對方為首的人抬起右臂,制止手下繼續放箭。待兩邊慢慢馳近,我才看清原來是太子。
我攤了攤手,笑道:“太子請。”
太子臉色并不好看,冷眼看著鹿群逃散,“哼”了一聲道:“我還跟他們爭什么!”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索性向他一點頭,便拱手告辭。剛想馭馬離開,太子卻單騎靠近了些,低聲說了句:“那晚,對不住了。”
我一愣,抬頭見太子神色窘迫,正拿捏著回答的措辭,忽聽身后馬蹄聲漸響,似又有數騎接近。太子的神情立刻又變為冷厲,不發一言,轉身就打馬離去。
我也勒轉馬頭往回走,迎上急急趕來的十四。他靠過來,抓住我的韁繩問:“他是不是又刁難你?”
我搖了搖頭,答道:“他這回又沒醉。”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太子。一回到京城,“說了算”的那個人便再次廢掉了儲君。
剛過了新正元旦,左右無事,老九他們就邀了要好的兄弟幾個在家里開宴。折子戲是老節目,我看得索然無味,對瓜子和蜜餞也沒什么胃口。正克制著打哈欠的欲望考慮是不是溜出去給自己找點樂子,八福晉便附耳笑道:“你要是困了,叫九弟家的給你找個屋子靠會兒。”
“不了,不妨礙大家看戲。”勞師動眾的熱情消受不起。
八福晉挑了挑眉,問道:“對了,上回裕親王福晉要我問問你,你的衣裳都是找哪個鋪子裁的?”
“啊?”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她又抬起我的胳膊,摸著袖子道:“我看這件的料子也不錯,花色挺好看。菊花琉璃扣兒顏色既亮又通透……”她抬起頭望著我又道,“哎,我說,你的東西怎么就看著比別人家好?”
我抽回胳膊,汗顏道:“都是我娘家妹子的鋪子里做的。”李淑一套套送過來,頭上戴的,身上穿到,甚至肋下腰間掛的荷包、香囊等小飾物,我用得合適,想來好像也沒結過帳。
八福晉便問:“是那位淑兒妹妹吧?鋪子叫什么名兒?開在哪條街上?我好跟人回話。嗯,趕明兒我也逛逛去。”
我一一答了。同席的貴婦們都靜下來聽我們說話,接著便開始群起討論衣飾打扮。我也搭不上話,只好坐一邊喝茶。
“各位嫂嫂。”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八福晉她們抬頭看向我身后,紛紛喚道,“老十四”,“十四弟”“十四爺”……
十四攙我起來,對她們笑道:“各位嫂嫂請坐,我就來找她說幾句話。”
八福晉輕笑一聲,道:“去吧去吧,你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十四便攜了我的手拉我出了兩道格門,靠欄桿邊上,湊到我耳邊說:“冬冬鬧著要找你,現下八哥十哥他們還哄著,過會兒我讓傅有榮把她送你那邊去。”
我點了點頭,驚奇地發現戲臺上的表演換成了頗為新鮮的水袖舞。跳舞的五名女子身材窈窕,舞姿曼妙,粉綠色的水袖長足有一米多,卻個個收放自如。我盯著看了一會兒,十四便圈著我問:“你喜歡看這個?”
我反問道:“噯,你覺得哪一個最美?”
十四過了幾秒才明白我的意思,摸著下巴沉吟道:“嗯……我覺得左起第一個。”
我抬頭看他,道:“我看最中間的女孩子動作柔軟,臉上神態也自然,最是好看。你怎么說那一個?”
十四反駁道:“我覺得那個眼睛生得好。跳舞讓人欣賞就是叫人看美態流露,顧盼生輝才叫漂亮嘛。”
我皺眉道:“光眼睛美有什么用?舞蹈最要緊是靈性,其次是身段。”
“哈哈哈……老十四,沒想到你也有跟她叫板的時候!”這聲音,除了敦郡王殿下不作第二人想。
十四無奈地搖頭,對我笑了笑,輕道:“晚上九哥備了紫蟹涮鍋,你嘗嘗喜不喜歡。”
這個倒是好消息,不禁低頭將紫蟹黃的鮮美先行想象一番。
晚飯前冬冬吵著要跑去院子里玩雪,卻盯著廊下的一只八哥不肯走,還指著它說:“媽媽,你看這個鳥兒跟表姨的一樣。”她說的表姨便是嬋雪,她在家不喜歡管比我還年輕的嬋雪叫“娘娘”吧。其實兩只鳥哪里像,不過是同一品種,全都黑漆漆而已。
這只八哥會扇著翅膀說:“您來啦,吉祥如意,吉祥如意。”逗得冬冬“格格”直笑,也引得她心癢,伸手就去抓它的尾羽。雖被我阻止,那鳥還是受了驚,在銅架上直撲騰,還說:“您慢走,再來啊!”我心想,這是哪個店鋪里養的迎客鳥啊!
木炭在銅涮鍋里“噼啪”作響,清湯已經滾了,冒著熱氣。一旁服侍的丫鬟們先把紫蟹下鍋,再把拼盤里的桂魚片、羊肉片、雞脯肉片、蝦仁瓣兒也撥進去涮。我嫌冬冬搗亂,讓東云給她夾些顏色鮮艷的菠菜菊花瓣兒吃著玩。八福晉嘗了一殼子澆了調料的紫蟹黃,接過丫鬟遞來的濕巾拭唇,道:“這東西小是小了點,倒是頂鮮。”
我說:“煮了紫蟹連湯汁也鮮香了。不過吃人涮好的火鍋不算有意思,最好一人一個小鍋,自涮自撈,才叫有滋味呢。”
八福晉笑道:“有人服侍你還嫌。好,下回我們試試,不準下面人動手,看誰能褂子上一滴湯水也不沾。”
宴后第二天,老九差人把那八哥送來了。來人回道:“九爺說,五格格喜歡這雀兒,就叫小的送來給格格玩。”
我看了看那鳥,問:“這是雌的還是雄的?”
那人抬頭疑惑得看我一眼,答道:“回福晉,是雌的。”
“那就留下吧。代我謝謝你們爺。”我道。嬋雪那只彩兒是雄的,正好送去做伴不至于干架。
聽說這兩年嬋雪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入冬便又病上了,一直不見痊愈。開春之后,嬋雪漸漸好了,我卻不知怎么的染上個類似感冒的小征候,卻就這樣病得一個多月還要臥床。我很少生病,一病就這么大陣仗,藥石無靈,也不曉得什么緣故。
晚上睡不好,白天總昏昏沉沉地躺著,有時候無聊了,就找本書翻翻,可老覺得精力不濟。十四一般近傍晚時回來,今兒有些遲了,天擦黑還沒見他。
“福晉今兒好點沒……”外間傳來十四與東云的輕聲交談。想到他他就來了。
不一會兒,他就進了里屋,坐在炕沿探了探我的額,輕道:“晚上想吃什么,我讓廚房給你做去。”
我搖了搖頭,回道:“不想吃。”嘴里老有股苦甜的味道,吃什么也嘗不出味來,再說也實在沒胃口。
“東云說你今天就晌午喝了碗粥,不吃東西怎么行?不想吃也得吃……”他用手背撫著我的臉頰輕道。
我瞧東云端著藥碗進屋來,便撐著坐起些,笑道:“不想吃也得吃的東西來了。”
十四接過藥碗,淺抿一口,道:“有點燙,撂一會兒再說。”說著給我調整好靠墊,拉高些被子,又道,“剛才裕親王家的廣善來了,我跟他說了會話,所以過來晚了。”
我“嗯”了一聲。他又端起攪拌了一會兒的藥碗,嘗了嘗,笑道:“這會兒行了。”他要用湯匙喂我,我擰眉推開調羹,接過藥碗一鼓作氣喝下大半。
吃完藥,他又要勸說我吃東西。我縮進被子里,閉上眼道:“我困了。”
他沒辦法,給我掖好被子,道:“那你睡會兒。”
我聽到丫鬟們退出屋子的腳步聲,卻知道他還沒走,在屋里輕輕踱步。過了一會兒,就傳來揉搓紙張的聲音。我好奇,披上棉褂起床看看,就見他立在書案前將一張紙捏成一團又展平,看一會又揉皺了,如此反復。我搶過那團紙,挑眉問:“你在對我的藥方做什么?”
他立刻扶住我的背,急道:“你怎么起來了,小心著涼!”
我望向窗外:“好暖和,快暮春了哪!今年都沒看到桃花。”更糟的是也沒吃椿芽和蕨菜的欲望。
他環著我,輕道:“那些御醫老說你沒大礙,可怎么一直都不好?聽你夜里一直咳嗽,我就……”
我拍了拍他的背說:“我會好的,我保證。”
他把臉頰貼到我鬢邊,吻著我的耳際道:“你好好的就好,不用向我保證。”
第二天,容惠來看我。
自從生了這個病,小妹不用說,幾乎天天來陪我,容惠也經常往我家跑。完顏氏她們隔三差五過來問個好,而每日來探病的妯娌,還有遠近親戚的福晉們,也是絡繹不絕。十四說,我要是累,就閉門謝客得了。我笑他說,人家來探望是好意,要是窩著不見人,他們還以為我真病得快不行了呢。
容惠帶來了李浩的信。信里除了幾段對我纏綿不退的病勢表示焦慮的文字之外,其他內容還是挺有趣的,比如這一段:“任上事務繁雜瑣碎,常有雞毛蒜皮纏上身來。有一日,一對小夫妻吵架兇了,左鄰右舍告到縣衙,我便化寫了前人的批詞——‘夫婦口角,閑來無事;兩鄰相告,沒事找事;本縣沒空,一批了事。’——讓衙役貼到衙署門外的八字墻上。”
十四回來見我笑,就問什么這么有趣,我就把李浩的信給他看,他也是覺得新鮮,大樂一陣。
李淑到京的時候,我的精神已經有些起色。
李淑跟我住了半個多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開始,我信她‘特地來陪伴病中姐姐’的說辭,后來發現她情緒有些奇怪,便找她的丫鬟惜桂探問,才知道另有別情。惜桂掩不住眼底好笑的意味,悄聲說:“小姐聽說那位范四公子也來京城了。”
“誰是范四公子?”我好奇地問。
惜桂附耳道:“就是山西介休范家的四少爺。小姐為了避他才想回杭州的,聽說堂小姐病了,便先至京城探望。”
什么樣的人李淑也招架不住?不禁笑問:“你家小姐討厭那范四公子嗎?”
惜桂搖頭回道:“不知道。看不出小姐喜歡他……不過他一纏上來,小姐就頭疼。”說著掩嘴而笑。
“涵姐姐。”李淑挑起竹簾,目蘊寒光朝惜桂瞪去。
惜桂吐了吐舌,低頭跑出屋去。
我笑著對她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她微噘嘴,道:“涵姐姐,明兒我回家去了。”
“走得真急。”我道,“那位范公子如此可怖?”
她皺眉道:“那人恬不知恥。”
我笑道:“若真是如此不知廉恥的下作人物,你應該義正嚴辭迎頭痛擊才是。而不是一聽說他出現,便惶惶不安,乃至落荒而逃。”
“涵姐姐你不知道!那無賴有多難纏……”她急紅了臉,卻止住話頭,微怒而窘迫地看著我。
我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反正我也好了,你想回家就回去吧。”
她低頭“嗯”了一聲。我想起件事,又道:“對了,你幫我帶李南去江南玩幾個月吧。省得冬冬老為難他。”冬冬似乎不待見李南,我病著的時候沒精力照管他們,最近幾日才知道冬冬逮著機會就欺負他。
“好。”李淑點頭同意,又笑道,“我挺喜歡這孩子,趕明兒讓他做我兒子好了。”
冬冬聽說的時候,李淑已經帶著李南上路了,她當即找我大哭大鬧,吵著也要去杭州。我說:“你不能去。”
她扁著嘴,抓著我的手臂猛搖:“我也要跟淑姨去杭州玩……就要去嘛,嗚嗚嗚……”
“誰叫你是皇格格,老實給我在京里待著!”我被她吵得頭痛,便不耐地道。
她被我一吼,靜了兩秒,然后竟哭得更大聲。
我無法,只好給她擦眼淚鼻涕,柔聲道:“你要是去了,媽媽會想你。”
她這才漸止了嚎啕大哭,哽咽著爬到我身上來,把花貓一般的臉往我胸前挨。
久病初愈,除了去宮里請安,還得禮節性地往各府走走,以答謝眾女眷的探望關心。首先去的是老八那里,因為比較熟,索性帶著冬冬去他家玩上半天。
冬冬對老八的盆景和金魚感興趣,老八也隨她,只讓下人小心別讓她砸了花盆之類的弄傷自己。盡管東云和奶娘已經百般小心,冬冬還是摔了他一個黃晶棋盒。老八卻不怎么心疼,反而和她滿屋子揀棋子兒玩。老九老十帶著一堆瓶瓶罐罐來找老八的時候,冬冬正和他用墨汁涂黑了手,在白紙上畫魚蝦(我看雞爪還比較像)。
老十興奮地道:“八哥,看看瓷作新燒的東西!”
老八把冬冬交給老九抱著,立刻有小太監端來清水供他凈手。冬冬兩只黑乎乎的手,不客氣地去抓老九的耳朵,結果可想而知。我也對那些瓷器好奇,八福晉便連哄帶騙地把冬冬帶去找她家格格玩兒了。
老十指著一個青底粉彩蘭花水洗道:“這是九哥找的琺瑯料,色澤不錯吧?”
老八接過棉帕抹干手,一件件仔細端詳,有時用手指彈彈器物的外壁,卻沒說話。老九和老十面面相覷,老十忍不住追問道:“八哥,怎么樣?”
“還有別的底樣嗎?”
“有。”老九也不猶豫,讓隨從拿出一疊紙樣交給老八。
老八翻看了一會兒,挑了幾張,然后又交給我,笑問:“你覺得那些瓶兒怎么樣?”
我瀏覽著手里的畫稿,挑了一張金魚的,道:“我喜歡這兩條魚,就單用紅色畫白瓷杯子上一定有趣。”
老八便對老九道:“按挑出的樣子再做幾套,色彩淡雅為佳。”
老九答應了,而后又問:“對了,鄂海移督川陜,湖廣的缺應由地方上依次遞補,這個事兒順理成章,就是要寫個折子跟皇阿瑪提一提。”
我聽他們談論這個,便踱到門邊,準備去院子里逛,卻聽老八道:“不,先別急,好好的事兒別辦壞了……還是讓十四弟上這個折子吧。”
我回頭見老九微一愣,繼而笑道:“對,讓老十四說合適。”
老八望向我笑問:“你想上哪兒逛去?”
我答道:“我去找冬冬,來了許久,也是時候回了。”
“你待著,我讓人去叫。”老八對侍從吩咐了一句,又對我道,“后天我和十四弟就要隨皇阿瑪出發往承德了,家里肯定事忙,你早些回去也好。”接著又轉頭對老十道,“十弟,待會兒你送她回去。”
我說不用,老十便揮手道:“得了,往常我也不跑這個腿!你現在這模樣,風一吹就倒似的!”
初夏城里熱氣蒸騰,老八的園子卻頗涼快,回去的時候便慢慢散步。奶娘抱著冬冬和東云她們跟在身后十米左右,老十則跟我并排走著,他老皺眉睨著我,我奇道:“你老這么瞪我做什么?”
老十哼了一聲道:“我瞧你兩個月瘦了這許多,氣色也差,難怪老十四前些日子老擔著心。”
“現下好很多了,過些日子自然會胖。”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卻道:“嗯,這樣就好。你要好好當心身子,老十四以后要操心的事兒多著呢!要是冊了太子,恐怕……”
“什么?!”我猛地頓住步子。
老十疑惑地看著我道:“怎么了?還不知道皇阿瑪屬意誰呢,八哥也好老十四也好,都是自己人。將來真要是老十四登了位,你少不了貴妃皇貴妃的尊貴,別老對自個兒這么隨隨便便不上心……”
心里一陣陣地寒,我打斷他絮絮叨叨地數落,咬牙問:“這是你們的意思,還是十四自己的想法?”
“誰的意思不是一樣?”他抓了抓耳朵,臉上的表情仿佛我問了極其可笑的問題。
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坐在堂屋里等著十四回家,從未這樣急切想和他說話。
他回來得比平時還早,一見我便笑著粘上來:“今兒去八哥那玩兒了?這么早回來?晚些的話,我便去接你。”
“十四,我有些話想問。”望著他滿面春風,我吸了口氣排除猶疑。
他揮手打發了傅有榮等,拉著我往內房道:“好,我們去里面說。”他環著我坐炕沿上,倒水也不起身,把我夾在他和炕桌之間,手里拎著茶壺,眼睛卻盯著我的脖子,對著我耳后的碎發吹氣:“我后天就走了,你還是不肯和我一塊兒去么?”
我壓住他另一只拿杯的手,他看著我笑,似乎很高興,放開杯子反握住我的手,唇便壓上來。我一低頭,伸手按住他的肩,道:“我不是找你來親熱的。”
“我們不是在說話么?”他吻著我的耳垂,一手摩挲著我的肩膀,笑問,“你想問什么?”
“你現在還支持八爺嗎?”我對著他貼在我唇邊的耳低聲問道。
他笑容一僵,稍放開我,卻沒有回答。
“或者,你覺得可以取而代之?”
他刷地站起,臉上沒了表情,望著窗外沉聲道:“這是男人的事,女人不需要問。”
我抿了口茶,潤了潤干澀的喉嚨,道:“如果我一定要問呢?”
他轉頭盯著我,好一會兒才道:“不論什么事,你想知道,我都不會瞞你。”他蹲下身,握著我的手說,“我不管別人怎么說,只想你不要反對……”
“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反對!”我抽回手道。
他眼里的光一點點黯下去,似乎有些茫茫然地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不,我不知道……為什么呢?”
他起身緩緩往外走,我拽住他的袖子,問:“你有那么多的兄弟,你非要湊那份熱鬧不可嗎?”
“對,以前,有太子,有這么多兄長,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很敬重八哥,以前是現在也是。但眼下的情勢,我想我不會比那些處心積慮的哥哥們差。我也是皇阿瑪的兒子,為什么我不可以?”他唇角帶著笑,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狂熱。
我覺得恐怖,卻仍揪著他不放:“你覺得你一定會贏嗎?我不想你敗,更不想你贏……”兩種結果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即使明知他勝不了。但是說完我卻覺得自己愚蠢無比。從未試過像今天這么失態,這么沒有分寸!我跟他這樣根本談不到一塊兒,也許應該盡早結束這場失敗的對話。
可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鐵箍似的攥緊,冷冷地問:“你不想我贏?那你想誰贏?”我一掙沒掙脫,只見他臉色青白,咬牙切齒地道,“你是想他贏吧?一直以來你都想著他不是嗎?”
瞬間,疲憊挫敗都被憤怒所取代,我使盡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手腕像脫臼一樣疼,但這也沒能喚醒我丁點理智。我望著他冷笑道:“呵,你想說這話很久了吧?說出來也好。那我也不妨坦白地告訴你,是,我的確認為你不會贏!”
“你!”他額頭上青筋盡現,雙眼死死地瞪著我。
我并不看他暴怒中揚起的右手,只盯著他的臉,等待那一掌揮下,掃落我的傲慢,也打掉所有忐忑和牽掛。
然而,那一耳光卻始終沒有落到我臉上。他的呼吸逐漸平緩,原來高高舉起的手輕柔地貼到我頰邊。“我不會打你的。我答應過一輩子對你好。”他捧著我的臉輕吻,“我一定會給你最好的!”我閉上眼,突然發現自己非常可笑,這么多年兜兜轉轉,還是掉進同一個窟窿。
十四最后吻了吻我的耳際,放開我,沒有絲毫猶豫地轉身大步離去。
這天晚上,他婚后第一次住回他原來的院子。一直到他出發往熱河,我也沒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