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不喜歡正餐,舒嬤嬤說給她喂飯是件很難的差事,過去幾個月,小妹每天要花近一個時辰在這上面。奶娘一手捧著飯碗,一手拿著調羹,臉上滿是辛苦無奈,但是冬冬始終不領情。
我舀了一勺冬瓜到冬冬碗里,她立刻噘著嘴說:“嗯嗯,冬瓜,不好吃。”
“誰說的?”我從奶娘手里接過飯碗,澆了些肉末湯汁,稍稍搗爛冬瓜,舀了半調羹冬瓜米飯送到她嘴邊,道,“再嘗嘗看。”
冬冬看著我,終究不敢反抗,吞進飯菜。我給她抹抹嘴,又囑咐道:“嚼十下才許吞。”
又喂了幾口,她就指著十四面前的一碟油爆蝦道:“我要吃那個。”
“什么?蝦子嗎?”十四連忙把蝦端到她跟前。
我搖了搖頭,看已經吃下大半碗,也就隨她了。她哪會吃蝦,一手抓著個,就往嘴里送,咬得肉殼模糊一堆,把渣吐到桌上。便阻止她道:“坐好,我給你剝。”提筷挑只大的,擰下頭,再一圈圈把殼去了,捉著尾巴蘸點湯汁,遞給她:“喏,吃吧。把尾巴吐了,別吞下去。”
小孩子喜歡帶甜味的食物,她一連吃了好幾只,還不肯停。我擔心她吃多,卻聽十四道:“冬冬飽了嗎?”
她搖頭:“還要,蝦子。”
十四讓舒嬤嬤拿個干凈碟子,給她又裝了約十只,哄道:“乖,跟李南哥哥一起吃去,讓嬤嬤給你剝。”
冬冬點了點頭,便跳下高凳,由奶娘帶著蹦出屋去。
我看著她一跳一跳地轉過回廊,竹簾放下后,發現傅有榮他們也出去了。十四笑瞇瞇地望著我,說:“我也想吃蝦。”
我點頭道:“那都留給你了。”
他把蝦盤端到我面前,又道:“也剝給我嘛。”
我睨了他一眼道:“你也三歲?”
“就一只。”他豎了一根手指,期待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只好剝了一只,剛想放他碗里,他就抓住我的手,張開嘴咬住,吞下蝦后還不罷休,居然開始吮我的手指。我又驚又癢,急著撤回手,他不但不松手,還箍住我的腰一下欺近來,我忙抓了塊帕子堵住他的嘴。他接過帕子,抹了抹,把蝦尾巴吐里面,扔到桌上。我在他懷里動彈不得,手腕抵著他的肩膀道:“我手上全是油……”
他一把抱起我,繞過屏風穿過隔門,走向里間,道:“我身上,隨便抹。”
我也顧不得揩到他衣服上還是床幔被單上,這晚老覺得兩人身上都是油爆蝦的味道。
很快便到八月,中秋那日,皇帝先宴請蒙古王公,所有皇子與臣僚陪席,第二場才是家宴。我耐不住餓,先吃了些點心。
連冬冬也被召去給皇太后解悶,所以等待的時間更加百無聊賴。“砰、砰——”東面的夜空忽然出現絢爛的煙花,我摸出門,東云在后面喊:“福晉,你去哪兒?時候快到了。”
我也不回頭,只擺擺手道:“我去看看就回來。”
中秋的月亮,呈現淺淺的黃色,理所當然的圓,掛在那兒,使群星失色。
站在草坡上,看煙火在坡下騰起,尖銳地鳴叫著瞬間沖上高空,光華從一點爆發開來,倏然黯淡時,又一枚在更高處轟然燦爛。把提在手里燈擱下,抬頭仰望明滅不定的夜空。漸漸的,有種一切都是幻象的錯覺,仿佛煙花消逝,我轉身就會面對截然不同的人生,也許是七旬老太,兒孫滿堂,也許是十八歲應試少女,前程未知……那,我又叫什么名字?
“高凌,高凌”“小涵——”身后像有人在呼喚。誰?不同的聲音交織,卻全都柔軟而讓我懷念。滿懷欣喜地轉頭,卻只見空茫茫的草地和不遠處黑影綽綽的樹林。風很大,吹亂我的劉海和碎發,吹得稍顯寬松的袍子啪啦作響。雙臂不禁環抱胸前,好冷,怎么剛才不覺得?回去吧。
由月光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快到湖區的時候,卻發現兩手空空,剛才提著的那盞小小的琉璃燈落下了。月色明亮,而且前面燈火漸盛,不用擔心照明問題,可那燈是我花了些心思找來給冬冬的,剛才拿在手里把玩,準備待會兒帶去逗她,還是去找回來吧,反正也沒多遠。
這樣想著,又尋路回去。快到時,忽然遠遠看到一個人影閃過,看不清楚,卻覺得有些熟悉。沿著林邊輕手輕腳地走,見兩個人影立在十幾米開外,反射地便閃到一棵樺樹后面。我知道剛才看到的是誰了……那個人,是鐘平。
“爺,該回了。時候快到了。”鐘平說。
半晌才聽他回道:“你先過去。我再待會兒……”
“是。”接著是一人“簌簌”走遠的腳步聲。
我背靠著樹干,一動不敢動,連呼吸也屏得極輕緩。曾經發誓,如參商二星,永不相見,卻總免不了因這樣那樣的聯系而碰面。不過,還是盡量不見吧。雖然每次見到,他看我一如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但我想,他應該是不樂意看到我的吧。多碰到一次,不過多添他一點厭惡而已。而我,也許不如他,也不如自己想象的擅長忘卻……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衣袂摩擦和踩踏草皮的“沙沙”聲,直到逐漸遠離,終微不可聞,才敢長長吁一口氣。
在剛才站的位置稍微摸索,便找到燭火早已熄滅的琉璃燈。
回到住處,迎上來的除了東云外,還有等待我一同赴宴的小妹。“等了姐姐好久,德妃娘娘派人來催了。”她笑著挽起我的手臂,又道,“這可以走了?嗯,還是給姐姐梳了頭再去。姐姐剛才站風口了?”
女眷的筵席開在松鶴清樾,我和小妹屬于遲到,本想偷偷溜進席位,還特意瞄了熟人和空著的位置。卻見德妃遠遠招手,叫了我們兩個到跟前,笑道:“太后剛念著你們就來了。”
宜妃也笑道:“遲到了,你們認罰不?”
“別嚇壞了這兩個孩子。過來,讓我瞧瞧。”皇太后笑著召我們過去。冬冬從太后身邊的矮凳上爬下來,抓住我的衣擺,仰頭喚道:“額娘。”我牽了她的手,跟小妹一起給太后行禮。
“免了吧。”太后又轉向側面,招手喚道,“魏常在,過來。”
便見表妹嬋雪娉娉婷婷地走到近前,低下頭一肅到底。太后讓宮婢扶她起來,牽著她的手,打量了她一會兒,又看我和小妹。我有些疑惑,嬋雪與小妹則看來有點緊張。太后慈和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梭巡了一陣,便轉頭對德妃她們玩笑道:“看看這姊妹三個,你們說這美人怎么都生她們家了?”
德妃微笑著點頭應和。宜妃格格笑道:“太后,這事兒臣妾也想問呢!”說著又抱起冬冬,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道,“最要緊知道,怎么能也得這么一個寶貝!”
“你啊,你……”太后指著她,笑得前仰后合。其余人都微低下頭拿手帕掩嘴而笑。
我陪著太后與娘娘們逗樂過這一陣,便拉著小妹抱著冬冬,到下首給我安排的位置坐。嬋雪的坐席,位于皇帝隨行的嬪妃當中,她望著我們,不舍地松開牽著我的手,接著便垂下眼退回去。
我和小妹一席,坐在旁邊的八福晉靠過來,耳語道:“這許久,哪去了?剛才太后和娘娘們逗你家這丫頭可開心了。”
我還沒答話,冬冬就撲去拉八福晉的彩悅:“嬸……”
八福晉抓住她的手,又親又抱,笑道:“小寶貝,我是伯母不是嬸娘。乖,放手,勒著你伯母了。”她跟冬冬玩兒,也顧不了問我話了。一會兒,又讓冬冬坐她腿上,喂她吃東西。
我問:“福晉沒帶格格來嗎?”
她協助冬冬抓穩一只小碗,抽空答道:“沒有,跟弘旺兩個都留京里呢。”她任冬冬拿調羹攪著碗里的湯汁,夾了一筷細鱗魚肉,細心挑去刺,然后才喂給冬冬。小妹在一側半蹲,拿帕子給冬冬擦油乎乎的嘴,我搖頭笑道:“一晚上盡伺候你了。來,別老纏著伯母和小姨。”
她便放下碗,然后像小猴子似的爬上我的膝蓋,蹭在我耳邊撒嬌:“媽媽,我要出去玩。”
我抱她坐好,輕哄道:“待會兒就帶你去。現在先睡會兒好不好?”
她想了想,說:“不睡。我睡著,嗯,媽媽就跑掉了。”
八福晉被她逗得“格格”直笑,道:“小丫頭真精,怕你騙她睡呢!”抱過冬冬,又道,“來,伯母跟你說話,咱不睡覺。”
這時候,有掌事太監進來回話,說煙火準備好了,請太后和諸位娘娘出去觀賞。于是一群女眷簇擁著太后到園子里。我剛才看過了,也不覺得新鮮,倒是冬冬特別興奮,又叫又笑,不停搖我肩膀,弄得我頭疼。太后上了年歲,容易乏,看完煙花就命散了,讓各自賞月賞燈去。
八福晉說賞月要臨水才好,便讓丫鬟嬤嬤們整理了各種吃食,拉著我和小妹去月色江聲野餐。我叫舒嬤嬤去把李南也領來,八福晉玩笑道:“你什么時候又得這么一乖兒子。”說完捏捏他臉蛋。李南文靜,低頭坐著,手也不敢亂放。
我讓冬冬拿月餅和馬乳葡萄給李南吃,不料卻變成李南哄她吃。冬冬淘氣,在人家身上爬上爬下,拽人衣服拉人耳朵,就沒個歇息的時候。難得李南好脾氣,我卻看不下去,讓小妹把冬冬抱去,叫李南坐我邊上來。
“哦啊……”忽聽有孩童追逐嬉戲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轉身,笑著招手道:“二阿哥,這邊來。”
弘明隨著皇帝來熱河,我到這兒以后還是第一次見他。他身邊幾個,大約也是宗親子弟,都跑得滿頭是汗。他們過來請了安,我問道:“玩什么呢?”
弘明神秘兮兮地附耳道:“十六叔他們在云堤那兒網蝦,我們也去捉幾個。”
我刮了他鼻子一下,笑道:“小心別掉水里。”低頭看到李南亮晶晶的眼,便指著他對弘明道,“這是我侄兒,帶他一塊兒去成不?”
弘明爽快道:“行,走吧。”說著就拉李南。
我囑咐道:“別讓人欺負他。”
“放心吧!”弘明回頭看了眼冬冬,拽著李南一溜煙跑了。
冬冬吵著要跟哥哥們一塊兒玩,見弘明腳底抹油,便不依地哭鬧起來。我知道弘明才不耐煩應付這小祖宗,被冬冬鬧得心煩,只好拿琉璃燈出來哄她。她還扁嘴不樂意,我便道:“你要不喜歡,我下回給四格格得了。”
她才不肯,死拿著燈不肯放,自己提累了,就讓舒嬤嬤拿著。
八福晉道:“你對小孩子挺有辦法。”
小妹噗哧笑道:“只有姐姐才鎮得住冬冬。”
我回道:“你們都慣著她,將來她能怕誰?”
小妹抱住冬冬,親了親,道:“誰要她怕,疼她還來不及呢!”
談笑間,我們就著瓜果和幾個冷碟喝了幾盅酒。興致高起來,便讓東云把絨兔耳朵拿出來,哄著冬冬戴。她還為我不讓她跟弘明他們玩兒和要把琉璃燈送別人的事生氣,噘著嘴鼓著腮幫子看我,我便編故事哄她,終于讓她心甘情愿地頂著一對半豎半垂的兔耳朵。
八福晉和小妹只顧掩嘴笑,冬冬蹦蹦跳跳地要跟我玩捉迷藏,還真像只小兔子。我追著她跑,不料卻撞到了一個人,急忙保持平衡,抬頭看來人,吃驚之余,總算沒忘了行禮:“請太子安。”
“太子,太子!嘴上叫太子,心里就指著我倒霉!”太子晃晃悠悠站不穩,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如此口不擇言,九成是喝高了。
我退了一步皺眉道:“太子爺多心了。”
他身邊跟著倆伺候的太監,焦急地扶住他,勸道:“太子爺,回去吧……”
太子一揮手,掙了開來,又逼近一步,道:“又叫太子爺,哼!你們心里把我當什么人,我明白著呢!嗯,明白……”
這時八福晉與小妹她們也趕了過來,八福晉道:“太子爺,請自重。”
太子瞪著醉眼:“自重!你,你,還有你……”他用指了八福晉、我還有小妹(其實他并不認得小妹,不過仗醉胡說),道,“一個個,跟你們的男人一樣,氣焰囂張!本太子看了就討厭!”
八福晉臉色煞白,嘴唇微抖道:“太子爺,我們是你弟婦,就是多飲了幾杯,說話也須有個分寸!”
太子忽而大笑道:“哈哈哈,你們還當我是二伯嗎?他們真當我是兄弟?”
八福晉氣得渾身發顫,小妹嚇壞了,躲到我們身后。冬冬抓著我的袍擺,輕喚了一聲:“二伯伯……”
太子蹲下身,似哭似笑地對冬冬道:“只有你,只有你當我是伯父對不?”
我抱起快哭出來的冬冬,對他道:“太子就是太子,乃國之儲君。我等侍太子,當以君臣禮先,家禮為后。故太子待我等,須先有為君之威儀,次而兄長之慈愛。太子爺以為,您現下的儀態風范,妥當否?”
太子愣了一陣,卻又瞇了瞇眼,往前一揚手,發狂似的笑道:“你教訓我?除了皇阿瑪,還有人敢教訓我?”
我只好往后退了一步,不禁自嘲地笑,跟醉酒的人斗什么嘴。更出乎意料的是,一只強健有力的手托住我的腰,輕攬我入懷。我轉頭便見十四瞇著眼直視太子,語氣平穩地問:“太子以為說得不對?”
太子睨了他一眼,冷笑著:“哼哼,對又如何?你們說過的場面話還少嗎?”
我感覺十四上臂的肌肉緊繃起來,抬肘輕撞了他一下,哪知他只是擁了擁我,便低下頭,笑回道:“太子教訓得是,臣弟夫婦謹聽訓令。”
這種態度不算恭敬,太子當然并不滿意,“哼”了一聲,剛要發作,就聽一個低沉卻懾人的聲音道:“什么事?”
聽慣了這聲音的人,膝蓋都容易打彎,沒幾秒就嘩啦啦跪了一地。太子的酒,大概也醒了五六分,不再吭聲。
行禮畢,話還是要回的。站在皇帝身邊的皇四子、皇五子和皇八子全部面無表情,我卻老覺得他們個個睜大眼等著看戲,只可惜我和太子都沒有表演的熱情。小妹已經退到一邊,八福晉在她丈夫的注視下,低下頭去。這種情況,即是責無旁貸(讓十四開口也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還不如我自己來),將冬冬交給十四抱著,垂著頭答道:“回皇上,太子爺一時錯認冬冬作他家的格格,故與我們在此說笑了幾句。”
皇帝的神情,瞧不出喜怒,他用鼻音“嗯”了一聲,頓了頓道:“女兒也能認錯,是醉得厲害了!扶太子下去歇息。”
太子也樂得繼續醉,任兩個太監架著他離去。
皇帝緩步走近,一群人大氣也不敢喘,只有冬冬輕輕喚了聲:“瑪法……”皇帝停在十四面前,抱過冬冬,柔聲問:“小丫頭,嚇著了吧?”
冬冬嘟著嘴,坐在皇帝臂彎里搖頭,兩只絨絨的兔耳朵便刷到他臉上。皇帝捏住一只兔耳,問:“這是什么?”
冬冬說:“瑪法,我在扮仙女。嗯,額娘說月亮上的仙女就是這樣的。”
“哦?”皇帝笑著瞟了我一眼。
“仙女的故事瑪法沒聽過嗎?”冬冬偏著頭問。
皇帝搖頭笑道:“沒聽過。冬冬說給瑪法聽聽好不好?”
冬冬撲在皇帝懷里用力點了點頭,一對兔耳就顫了兩顫:“好——額娘說,從前有個獵人,射箭射得很準,有一天,他上山打獵,遇到一只小白兔,小兔子很漂亮,獵人很喜歡它,想、想……”
“想什么?”皇帝笑問。
“想跟它成親。”冬冬終于記起這個詞。
“噗!”皇五子恒親王左手握拳抵著唇,低下頭去。
皇帝強忍著笑:“后來呢?”
“小兔子覺得獵人不好看,不喜歡他。獵人就射了太陽下來,掛在小兔子的床頭,小兔子很高興。獵人一連射了九個太陽,它就答應嫁給他啦。成親那天,獵人網了蝦給小兔子吃,小兔子吃了蝦,耳朵越長越長,就變成仙女飛到月亮上去了。額娘,我說得對不對?”冬冬說完還望著我等待肯定。
這孩子真是,不會瞧眼色!我耳根發燒,不敢看周圍人反應,把腦袋能壓多低就多低,只聽到竊竊的笑聲,也分辨不出來自誰的。
十四一直攬著我,這會兒湊到我耳邊輕笑道:“這兔兒獵人蝦子的故事,我也沒聽過……”叫我狠瞪一眼,就老實了。
笑聲漸止的時候,就聽皇帝問:“五格格還沒大名吧?”
我和十四對望一眼,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回事。十四躬身答道:“回皇阿瑪,小名叫著慣了,大名……就給忘了。”
皇帝道:“嗯,三歲了吧,該給起個了。上回太后說‘圓’字不錯。”
我看了眼冬冬,心想,“圓”是不錯,湯圓、桂圓的也挺香甜。皇帝卻又道:“‘元’意為初始、根本,再者,字形簡練筆畫不多。你們覺得怎么樣?”
我和十四哪會說不好,歡天喜地地點頭稱妙。還以為是“圓”,原來卻是“元”,“元”字也行啊,金銀元寶,歐元,美元,多富貴啊!
冬冬偏著頭,一手搭在皇帝肩上,一手拉著兔耳朵,不明所以地左看右看。皇帝望著她,點頭笑道:“就叫‘承元’吧,承前啟后之‘承’。小丫頭,你說好不好?”
冬冬完全不明白我們在討論什么,扁嘴說:“唔,我不知道。”
皇帝大概覺得她的反應有趣,捏了捏她的臉頰大笑。
十四欣喜地謝恩道:“謝皇阿瑪賜名。”
我就只是想,“承元”這名字,還真是男女通用。
后來,皇帝索性招來了一群皇子皇孫,賞了月才散。回去的路上,冬冬不肯理我,大約是兔耳朵被她的堂兄們取笑了。
我哄她:“別鬧脾氣了,待會給你找幾個最好看的兔兒爺放床頭,好不好?”
她皺著眉,嘴巴翹得老高,抱住十四的脖子不看我,賭氣道:“不要兔兒爺!”
我輕捏她的嘴巴,笑道:“再噘著,就變成小豬模樣了。”
她“哇”地哭出來,把眼淚往十四身上抹,對她爹哭訴道:“阿瑪,媽媽是壞蛋!騙我……嗚嗚嗚……他們都笑我……”
十四對女兒的眼淚毫無辦法,托著她的背,輕拍著安撫:“冬冬乖,別哭。誰敢笑你,阿瑪去拉了他來給你當馬騎。”
冬冬趴在十四懷里抽噎著,我一靠過去,她就怒視我:“討厭媽媽!”
待回到住處,要奶娘和舒嬤嬤帶她下去睡覺時,她卻不肯走,拽拽我的袍子,仰著帶淚的小臉,心不甘情不愿地說:“講故事。”
我笑著抱起她,像往常一樣,講床頭故事哄她睡覺。
把冬冬安頓好,我和十四便也準備上床睡覺。“聽說你晚上到太后那兒遲了,做什么去了?”他蹬了靴子,靠在坐榻上輕問。
“哦,草場那邊在放煙花,我去看了會兒。”我拿下唯一一支琥珀發簪,隨口回答。十四這就沒了聲音,我倒是有話想跟他說,便站起轉向他問:“你剛才何必跟太子過不去?”
他趿了鞋,從榻上下來,握著我手輕捏,回道:“誰讓他跟你為難。”
我不禁失笑道:“他醉了。何況,他畢竟是太子。”
剛才語氣中的孩子氣轉瞬從他身上消失,他挑了挑眉,斜睨著我的手,冷笑一聲道:“哼,他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我脫口而出。
他一震,吃驚地看著我。對望的那一刻,我看到他臉上有不解,又好像有一點點委屈,就不免有些后悔。近些年,我還沒用這種口氣跟他說過話,剛才那一句,說是疾言厲色也不為過。我只是,討厭他剛才的語氣……我呼出一口氣,垂下眼轉開視線。實在沒必要沒道理,因為這種事跟他爭吵。
他圈住我,輕道:“我們不說他。別跟我生氣好么?”
我知道自己有些沒道理,便依在他懷里,任他抱著。
“對了,你怎么沒穿那條袍子?”大約是想轉變下話題,他貼在我耳邊問。
“哪條?”
“就是那條正紅織金繡白牡丹的。”他用手指繞著我襟口的嵌銀瑪瑙扣,又道,“嗯,好像那鎏金扣上還鏤著牡丹紋……”
前兩天,他讓人送來好幾件新衣,定要我一一試給他看。我想起他曾說過,最喜歡我穿那條大紅的。我便答:“那件太艷了。”
“怎么會?正配你。”他聲音越來越低,直往我耳朵里吹氣。
他是犯傻,還是真不明白?我不禁疑惑。不過還是耐著些性子,側頭壓著一邊脖子,回道:“平日屋里穿穿也就罷了。今兒,太后和各位娘娘都在……”
他聞言便停了動作,我稍稍推開他,輕拍他的脖子道:“你不困嗎?睡吧……”
我還沒說完,剩下的話就被他吞了。他手上用了狠勁,我被他箍得肋骨都快斷了,死命用手掌抵開他,卻發現他身上的肌肉觸手都是硬梆梆的,好不容易得到一點喘息:“好痛!十四你快放開!”他這是怎么了?總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他兀自不放手,被我怒視了好久才相信我是真的痛苦,接下去的眼神就顯得可憐兮兮。他這種莫名的脾氣讓我無法可施,無奈地拉他上炕,扔給他一條薄被道:“睡覺。”大部分時候,這么說話更為有效。
出發行圍前,給十三寫了一封信,最后說,“熱河雖涼快,天氣卻不大好,晴雨不定。京里如今也是秋高氣爽了,未必不比承德好。另,看過了你信里提到的子午蓮,花小而香,子時看它吐蕊,別有情趣。”
“姑姑。”李南站在書案邊輕喚。
我見他好奇地盯著案上擱著的密封黑瓦罐看,便笑道:“這里面浸著蓮花種子,待明春育芽后便可栽到池塘里。”我打算到時帶回京里給十三。
李南似懂非懂地點頭,我便抱他坐腿上,拿了一本蓮荷的圖本翻給他看:“你見過蓮花吧?就是你平時玩水的地方浮在水面上的葉子和小花。如意洲那兒,花賽斗大的是蜀荷。夏天,江南的荷花更艷,如有人問,你便能說是見過的……”
不知什么時候,冬冬抱著個兔兒爺也進了屋來。她皺著眉噘著嘴瞧我們,張開雙臂撒嬌道:“媽媽,我也要看。”
李南急急從我膝頭跳下,立在一邊。我笑著搖頭,抱起冬冬,她才稍微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