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其事地換好了騎裝,馬鞍兩側(cè)還掛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蓧赜鸺搅说胤揭豢矗艿臉淞珠g茸茸的草地上,果真散著成群的梅花鹿,一頭頭健壯碩大,全都悠然地享用著嫩葉和苜蓿,好像放養(yǎng)的綿羊。看到這種類似動物園的情景,立刻讓我打獵的欲望降至最低。
十四大概看出我下不了殺手,便笑道:“在山莊里先練練弓馬,等過些日子去圍場才動真格。”
我笑著搖了搖頭,收起弓箭。
好在這地方開闊透氣,跑跑馬倒也有些樂趣。烈日下奔了小半個時辰,就覺得背后都汗?jié)窳耍闼┖民R,找了個樹蔭的角落坐下乘涼。聽到背后十四踩著草皮的“嗦嗦”聲近了,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他就挨著我坐下。一時沒人說話,只有南面湖區(qū)吹來的涼風(fēng),拂過身旁的草地,一波波往遠處的鹿群和更遠處緩坡上的馬群掠去。
正發(fā)著呆,忽然感覺他用胳膊輕撞我的手肘,問道:“你親我一下好不好?”
我疑惑地轉(zhuǎn)頭看向他,奇怪他為什么突然冒出這種想法。卻見他笑著湊過來,伸手環(huán)住我的腰:“那讓我親你一下也行。”唇便印上來,淺淺碰觸后便離開。他抵著我的額,半垂著眼,用手背摩挲我的臉頰。氣息拂在臉上,有些熱。
“老十四,你怎么找這兒午睡來了?”老十的聲音還很遠,夾雜著“得得”馬蹄聲,應(yīng)該也就幾騎。我背靠著一棵柏樹,看不到身后情況,十四笑著又親了我一記,才拉我站起來,向老十招呼道:“剛遛了一圈,日頭太曬了,就坐會兒,讓馬喘口氣。”
老十睨了我一眼,笑道:“我說你什么時候變得像娘們似的嬌氣,原來……哈哈……”
十四笑了笑沒回話,向放馬緩緩馳近的老九抬頭打了個招呼:“九哥。”
老十探頭瞧了瞧我們的裝備,問道:“怎么,你們一頭也沒射著?”
我答道:“射著也不算本事。這兒的鹿我看像養(yǎng)著賞玩的。”
老十看來倒是認同,想了想道:“那就獵野兔兒,看看誰打到第一只。怎么樣?”
“有兔子嗎?”我問。
老九插話道:“有的。野兔隨地打洞,剛才我瞧見過好幾只。”
我跟十四對望一眼,回道:“那好。不過約定不能射到鹿,否則便算輸。”說著翻身上馬,對老十笑道,“這回可別只射中耳朵了。”
老十“哼”了一聲,道:“你們能贏再說。”
十四指著鹿群處道:“那兒有一只。”
我和老十聞言都拔箭搭弓,卻只看到露出草叢的一丁點好像是兔耳朵的東西,又有大鹿小鹿在四周走動。我終究沒有把握,便先放下弓來,拿起掛在腰際的單筒望遠鏡觀察一番。是只灰色的兔子,不過以現(xiàn)在的距離和角度恐怕是逮不住它的。再用望遠鏡搜索,卻吃驚地在緩坡下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身影,仔細看,那是個約摸四五歲的孩子,似乎在給一頭小鹿喂食。
就在這時,坡頂上出現(xiàn)黑壓壓的馬群,似乎被驅(qū)趕著飛奔直下,蹄聲“隆隆”,大地都為之震動。看到那小娃兒呆立不動,我對十四喊了聲,“那邊有個孩子!”便縱馬沖向山坡的方向。鹿群被我驚散,而十四在身后喊什么我也聽不到。
那孩子大概被嚇壞了,只盯著坡上奔流而下的馬群一動不動,手里還拿著樹枝。幾匹馬從他頭頂跳過,眼看后面一匹就要踩到他身上,卻被一支箭射中脖子,嘶鳴一聲,從他身側(cè)翻過去。真是險招!如果馬身壓著那孩子,估計也是活不了的。我回頭看了眼,原來是十四發(fā)的箭,他追在我身后二三十米遠的地方。
我一手把住韁繩,壓低身體往右側(cè)傾斜,視線因成百上千的馬蹄揚起的塵霧有些模糊,甚至覺得嘴里也有草屑和沙土的味道。在經(jīng)過孩子身邊瞬間,伸手抄住他的腰身,撈上馬來。幸虧他人小體輕,否則我的胳膊還真當(dāng)不起。
迎面而下的馬群紛紛避讓,我夾著馬肚子,驅(qū)使可憐的馬兒沖上坡頂。到了安全的地方,剛松一口氣,卻見百多騎一字排開立在正前方,明黃的旗幟隨風(fēng)舞動。
皇帝馭馬排眾而出,向我笑道:“十四家的騎術(shù)不錯。”
這時,十四也趕了上來,見到皇帝,也是一呆,卻馬上反應(yīng)過來,翻身下馬,把孩子連同我從馬上抱下來。正待行大禮,皇帝卻抬了抬握馬鞭的手,道:“免了吧。”
十四單膝跪地,請了一安,我則肅了一肅,便算完事。
皇帝向我問道:“這孩子是哪家的?”
我看懷里的驚魂未定的小男孩,穿的粗布藍衣,猜想是哪個仆人或者附近居民的兒子,若照實說,恐怕家里頭大人很要吃些苦頭,便垂頭答道:“回皇上,這孩子是南方家里送來,以后給冬冬做伴的。”
皇帝點了點頭,也不深究,轉(zhuǎn)頭訓(xùn)斥身邊的官員沒有做好清場工作便放馬,險些傷到人命。十四當(dāng)然不會揭穿我,只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回到青蓮島的住處,十四就問:“你想留下他嗎?”
我把有些被嚇壞的孩子放下,回道:“打發(fā)人去問問,讓他爹娘來領(lǐng)他回去吧。”
十四點了點,便吩咐下面人去打聽。我則讓隨行的嬤嬤給孩子弄點吃的,嬤嬤嫌惡他滿身灰,便先帶他去洗澡換衣裳。孩子很是乖巧安靜,吃東西尤其老實,一點都不挑食。問他叫什么名字,想了好久才回答說叫“張瑞霖”。
誰都沒把這當(dāng)回事,直到晚上,郭科領(lǐng)著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堂侄郭路來回話。這個郭路,是行宮附近皇莊的莊丁。他說,因皇帝駐蹕山莊,一時短少掃院燒灶浣衣的粗使婢子,內(nèi)務(wù)府熱河行宮總管便命抽調(diào)些左近皇莊的奴才以應(yīng)差事。這孩子的娘,就是其中之一。他們進入行宮的時候,皇帝一行還未到,所以宮禁不嚴,也不知她怎么把孩子也偷帶了來。
我只問了一句:“怎么不見孩子的爹?女人是守寡么?”
卻不想引來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郭路低聲回道:“是個寡婦。說起這母子倆,倒也是有故事的。”他壓低聲音又道,“這孩子,是前些年借朱三太子謀逆的反賊,張念一的遺腹子……”
“什么!”我一驚站起。張念一不就是張君玉,是那個見過兩次面的張君錫的兄長。那這孩子,不就是張君錫的侄兒?
郭路被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面色蒼白地往后一退。郭科上前一步:“福晉……”
“沒事,你接著說。”這世界原來不如想象的大,我自嘲地笑了笑,坐回去對郭路溫言道。
郭路驚疑不定,在我鼓勵的眼神下,還是把后面想說的說出來了:“當(dāng)年定案,那張氏兄弟還有稍年長的子侄都被砍了腦袋,只有這還在娘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一命。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留得住命卻留不住命根子……”郭科聞言拼命向堂侄子擠眼睛,郭路也發(fā)覺自己說話粗俗,連忙住了口。
我對郭科道:“你別打岔。”向郭路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xù)。
郭路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內(nèi)府有定制,謀逆犯的幼子,待養(yǎng)到十一歲便要送去凈身,再派粗重的差使。”
記起那年在杭州,那個張君錫有些魯莽且莫名其妙……叔叔那樣奇怪,侄兒卻乖覺得很,瘦瘦小小的,像女孩似的秀氣,比冬冬要文靜許多呢。這樣一個孩子,將來要受到的待遇便是被閹割?如果聶靖知道,又會怎么辦呢?
郭科試探著問:“福晉,孩子的娘就在外面,是不是這就讓領(lǐng)回去?”
我嘆了口氣道:“把她叫進來,我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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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個子嬌小,一張瓜子臉也是小小的,容貌秀麗,衣飾雖粗陋,卻整理得干干凈凈。她一直垂著頭,雖然在郭路的催促下畢恭畢敬地向我道謝行禮,可總覺得神情舉止間存著一絲傲然。
我向她道:“孩子睡著了,先跟我進去瞧瞧吧。”她答了一聲“是”,便跟著進了內(nèi)院。
張瑞霖睡得很熟,半張的小嘴流著口水,枕上濕了一片。女人低頭在身上摸索,卻沒翻到想找的東西。我從東云那兒拿過絲帕遞給她,她接了帕子,卻盯著我的手輕笑道:“手如柔荑,指若春蔥。”語氣里帶著些不易察覺的譏嘲意味。她又看著自己因勞作而粗糙的雙手,神情似在追緬過往。
我笑回道:“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他人奉羹湯。如此養(yǎng)尊處優(yōu),別說是莊姜,就算六旬老嫗也可以有一雙白嫩的美手。”
她抬頭訝異地看向我,半晌才道:“也不全是,后天再多貴重護養(yǎng),也需天生麗質(zhì),骨肉均勻,肌理白皙潤澤。比如一雙短胖的嫩手,又怎可稱其為美?當(dāng)然,同是纖纖玉手,只會捧茶碗飯碗的,又怎及操得好琴,繡得好花樣,又或是燒得好菜的呢?福晉以為如何?”
她大約樣樣都拿手,不過卻不知道我就是那百無一用的前者,便笑著點了點頭,應(yīng)道:“說得是。”我望著她充滿南方特征的剪水美眸,忍不住道:“張君錫曾說他嫂子是才女,果不其然。”
她臉色丕變,顫聲輕問:“福晉認得二叔?”
說完我便有些后悔,這時卻再不能把話吃回去,只能道:“不算認識吧。”
她盯著我,臉孔漲得緋紅,而后又變青白,最后卻歸于平靜。她沒有再追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給兒子擦干凈口水,吻了吻他的額頭,道:“夫人可有孩子?”
“有一個女兒,剛?cè)龤q。”我答。
“小姐一定是美麗聰明,人見人愛。”她笑道,“夫人一定希望她將來衣食無虞,富貴常在,開心長壽。”
我現(xiàn)在只希望她別被寵壞了。
她沒等我答,便道:“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無禍無災(zāi)地長大成人,平平常常地娶妻生子。若能如此……”她忽然轉(zhuǎn)向我道,“時辰不早了,奴婢也該告辭回去當(dāng)差。”
“孩子睡熟了,不如就讓他留這里住一晚,你明天再來接他回去。”我道。
她笑應(yīng)道:“甚好!夫人想得周到。勞煩夫人了,奴婢告退。”說完一福,隨丫鬟退出屋去。
我出去堂屋,只見郭科還伸長脖子往外望,便問:“看什么呢?你堂侄子回去了?”
他一溜跑到我身邊,低頭回道:“回福晉,郭路那小子是領(lǐng)人來的,當(dāng)然也要看著人回去。”
我撥著茶葉,疑惑地看著他,他神秘兮兮地又道:“他們莊頭可著緊著這女人……聽說雖只是個發(fā)去莊上為奴的犯婦,可性子烈得很,若不是捏著她的幼兒,怕也沒那么容易叫她就范。那莊頭劉大,五大三粗的一個酒鬼,真可惜了那樣一個美人……”
“嗑”,我一扣蓋子,把茶盞擱到高幾上。
郭科趕忙道:“福晉,您別生氣。都怪奴才多嘴,該打!”說著做勢抽自覺嘴巴子。
我回道:“我不生氣。我生什么氣?你記得明天再帶她來領(lǐng)孩子。”
郭科倒是不敢忘,一大早就打發(fā)人去找他堂侄子,可過了巳時才回來,還帶著郭路,卻不見女人。他一見我就慘著臉哀叫道:“福晉,不好了。”
我皺眉問:“別大呼小叫的,屋里說話。”
他趕緊捂住嘴,領(lǐng)著也是一臉蒼白滿頭是汗的郭路跟我進了偏廳。落座后,我道:“什么好不好的,說吧。”
郭科咽了口唾沫,道:“那個女人,她、她、她昨兒晚上把莊頭劉大灌醉,用剪刀捅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疾問道:“女人呢?”
郭路回道:“她自己跳井,尸首已經(jīng)撈上來。”
我一手撐著椅背坐回去,閉上眼。她,就這樣押上兩條人命,在我這只見過一面的人身上豪賭!我呼出一口氣,睜開眼道:“這事,還有誰知道?”
郭路抹著汗答:“劉大只要一喝酒,第二天就睡到中午才起,若不是我去他院子里找那張氏,怕這會還沒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就只有我,我那口子,還有堂叔三人知道。”
我點了點頭,向郭科道:“我們說完了,你倆就回去善后。天這么熱,尸首放著立馬就發(fā)臭,趕快找個妥當(dāng)?shù)牡胤皆崃恕V劣诤⒆樱膊荒軒Щ厝チ恕!?br/>
郭科一直點頭,聽到這,卻瞪圓了眼道:“福晉,那孩子是欽犯之子,內(nèi)務(wù)府登記在冊,朝廷有令嚴加看管的。”
我挑眉道:“還不是劉莊頭沒看好,張瑞霖掉河里淹死了,他娘才會哀怒交加,殺死劉大。”
郭科目瞪口呆,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那,那,屋子里的……”
“那孩子是我南方遠親,萬歲爺都知道。你有異議?”我問。
他急急擺手道:“沒、沒!”
郭路卻擔(dān)心眼前事,問道:“福晉,張氏殺了劉大,可是人命案,上頭衙門要是查問起來……”
“那不用太過擔(dān)心。□□不遂搞出人命這種丟人的事還要天下共知,很好看么?”我轉(zhuǎn)而向他問道,“郭路,你想不想當(dāng)莊頭?”
郭路大概沒想到我會忽然說到這個,愣了半天才答:“莊頭可以領(lǐng)地租給別人,有不少進項,自然是好的。只是這莊頭慣例父死子繼,兄亡弟承,奴才怕是沒這福分做的。”
“我聽你說話,也是個明白人。你只要告訴我,你想還是不想。”我吹著茶道。
郭路囁嚅道:“不是不想,那劉大還有個侄兒……”
“好。你就是不做,也是想的。”我啜了口茶道,“張氏身材嬌小,想必氣力也甚弱,而聽聞那劉大身形壯碩,想來張氏的腰才不過及他大腿粗,試問這樣一個弱女子,有何能耐殺死一個強壯的男人?我看一定是郭路你為謀莊頭之位,心生惡念,殺死劉大,嫁禍張氏!”
郭路面如金紙,“撲通”跪地語無倫次地道:“福晉、福晉,我沒有……您不能、不能啊……”
郭科擰了他一把,道:“福晉,他想當(dāng)莊頭的。”
郭路也算機靈,立馬反應(yīng)過來,不停點頭道:“是是,我想的我想的!”
“先起來。”
郭科便把堂侄拎起來,兩人都垂手躬身而立。
“別耷拉著個臉!想想一年下來到手的銀子,還有從今不用仰劉大那種人鼻息,你很不樂意嗎?”我擰眉道。
郭路倒真想了想,總算擠出點笑意來。
郭科輕推了他一把,道:“福晉發(fā)了話,這事便是成了。你還哭喪個……什么!”
我招手叫郭科走近點,道:“成與不成,就要看你的了。”
“我?”
“嗯,你跟你們爺求人情去。”我說。
“可是,可我……”郭科抓耳搔腮。
我撂下茶盞,道:“一來,他是你侄兒,你不出面誰出面;二來,我叫你辦差事,你給我辦到不要說鍋,連灶底都砸穿了。還不想想怎么補過?”
郭科無話可說,低頭應(yīng)了聲“是”。
張瑞霖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的柏樹下發(fā)呆,我從他背后走近,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問:“在想你娘嗎?”
他點點頭,垂下臉看地上。這孩子,大部分時候都異常安靜。
我道:“你娘回南方去了。以后你就跟著我住,好么?”
以為他會追問哭鬧,誰知他只是看著我想了一會兒,便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雖然訝異,想好的話還是繼續(xù)說下去:“你跟我姓,我給你改個名字,叫‘李南’,木子李,南北的南。”
他還是點頭,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雖然不甚美觀,但還是看得出“李南”這兩個字的構(gòu)架。他抬頭望我,我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對,就是這么寫。你娘教你識字的?”
他終于開口:“嗯,娘教的。有時在地上寫,有時蘸水在桌上練,寫錯了,娘會打我。”
“你娘很疼你。”我說。
“娘以前對我說,她要是不在,我也一定要好好聽話。福晉,我以后都聽你的話。”他眼里含著淚,卻不敢讓它掉下來。他雖然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過世,但大概也已經(jīng)明白她以后不能再照顧他。
“嗯。”我扶他站起,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張……”他看到我的臉色,立刻改口道,“李南。”
“如果有人問起你娘在哪,你怎么說?”
“我娘回南方了。福晉,對不對?”他偏著頭問。
我捏了捏他的臉頰,道:“你以后叫我姑姑。”
十四晚上回來,便跟我說:“郭科那小子,求我?guī)退弥蹲又\個莊頭的差事。”
“哦?”我不置可否。
“他過往從不開這種口。”十四脫了馬靴,換了便鞋挨到身邊來,“這回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侄子太多好處。”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回道:“我看,一定是他在人家面前夸口他家爺多有本事多有辦法。如今騎虎難下,只好找你幫他圓大話了。”
十四抬了抬眉,笑道:“這小子,回頭再找他算帳。”說完拿起水杯,問,“這是你的?”我點了點頭,以為他會放下,哪知他湊到嘴邊一飲而盡,把空杯又放到我面前,笑道,“還要。”
第二天,郭科來回話,說事成了。我也就放下心來。但,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看見十四叫了郭科進書房。跟過去后,只在門外聽見十四說:“……那事先擱著。去跟你侄兒說,這事他干得不錯。讓他別心急,年尾,至多明年春天,總會叫他如愿。”
然后便在門口碰見郭科一臉迷惑地往外走,他對我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出了院子。
剛要跨進門檻,誰知十四也出來了,就問:“怎么了?”
他拉著我往湖邊逛,邊走邊說:“那個死了的莊頭劉大,原來就是十哥的底下人給安插的位置。”
“那又怎樣?”我問。
他低聲道:“這強霸女奴逼出人命,可大可小。要鬧出去,省不得給十哥添亂子。這回幸虧郭科的堂侄子瞞得好,就壓下去,把這樁事化小為無,也就是了。哼,要平常也不用怕它,這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出點紕漏!”
發(fā)現(xiàn)事情沒出茬子,我就松了口氣,只是有些疑惑地問:“什么節(jié)骨眼?”
十四張了張口,還沒等說出話來,就聽遠處一個尖細的聲音道:“皇上您瞧,十四爺他們在那兒呢。”
我們連忙轉(zhuǎn)身,便見皇帝由侍衛(wèi)和太監(jiān)簇擁著往這兒過來了,身旁還帶著幾個傳教士模樣的人,里面赫然有許久不見的穆神父。
皇帝笑道:“怪不得屋里不見人,小倆口到這里尋涼快來了。”
我跟十四連忙行禮。皇帝心情很好,抬了抬手道:“朕也就是隨便逛逛。”十四看向那幾個傳教士,皇帝便示意魏太監(jiān)代答:“這幾個是新來的西洋畫畫人,皇上叫他們畫幾幅山莊景色出來瞧瞧。”
我聽說是畫師,便忍不住往他們捧在手里的畫板多看了兩眼。皇帝便問:“十四家的對畫有研究?”
這問得我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好,幸而十四代我答道:“回皇阿瑪,她最近找過西洋畫師給冬冬畫像。”
“哦?畫得幾幅?朕倒想看看。”皇帝頗有興趣地道。
“回皇上,一共畫了四幅,完成的只有一幅,其余三幅還在修改潤色。”我垂頭答道,“等回京,便呈給皇上品評。”
皇帝捋須微笑,向穆神父道:“你問問他們,誰擅長畫人像。朕想讓他們給朕的孫女的畫個騎馬像。”
穆神父躬了躬身,便向幾位畫師詢問。他們說的是拉丁語,大概來自不同國家,口音各異,我倒也能聽得懂七八成。傳教士們對自己的技藝倒是都很自信,話題一下就轉(zhuǎn)去模特的配合問題。穆神父對皇帝回稟,皇帝卻道:“也說給十四阿哥他們聽聽。”
穆神父望了我一眼,笑回道:“回皇上,這位夫人能聽得懂。她曾幫臣下的一位教中兄弟翻譯拉丁文書籍。”
皇帝詫異地看向我。十四笑道:“她還看得懂洋文的算術(shù)書。”皇帝“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十四又道:“對了,兒子求皇阿瑪一件事,今年的秋狝兒子想帶她一塊兒,請皇阿瑪應(yīng)允。”
“朕要是不允呢?”皇帝笑問。
“那……”十四觀察著他爹的臉色,又覷了我一眼,道,“兒子雖事先答應(yīng)她,也只好食言了。”
皇帝接受了兒子的撒嬌,微笑道:“好,朕允了,免得你大話說多了,身子日漸臃腫。”又轉(zhuǎn)向我道,“十四家的馬騎得不錯,不知弓箭如何?”
十四馬上答:“回皇阿瑪,非常精準。除了氣力小些,比兒子也不遜色。”哎,今天見識了什么叫吹牛不打草稿。
皇帝沉吟道:“那你們小倆口就留下陪朕過中秋吧。”
要住四五個月,冬冬會不會想我?不禁想她現(xiàn)在在小妹那兒有沒有鬧騰?就聽十四對皇帝道:“能隨侍皇阿瑪與太后是兒子之幸。就怕回去冬冬不認阿瑪額娘了。”
皇帝搖頭,似是笑兒子婆媽,卻道:“讓四阿哥換班的時候帶五格格來,朕也想瞧瞧她。”
事情就這么敲定。接下來的日子,十四白天都不見人影,只有晚上回來吃個晚飯。我一個人幾乎把避暑山莊的景觀都逛遍了。
六月,皇帝奉皇太后去湯泉休養(yǎng)幾日,十五阿哥以下隨行。十四這才得了空,第二天就說要預(yù)演秋狝帶我出山莊打獵。出了德匯門,十四說忘了東西要回去拿,等他再出來,就不見郭科和傅有榮的影子。我問他,他像個孩子似的笑:“那倆被我甩脫了。”
我搖頭笑。他便問:“你想他們跟著?”我翻身上馬,道:“走吧。”
跑了快兩個時辰,眼前的景致漸漸開闊,左手邊是平緩起伏的山坡,右手邊則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山上的云杉林一片青碧,草原卻不是綠色的,各色野花像地毯般鋪滿整個視野。下馬在花叢里漫步,粉紅的是野菊花,天藍色的是鴿子花,橘紅的是野百合,藕合色的則是鈴鐺花,就是不知道遠處滿山遍野像江南油菜一樣的金黃色花是什么。
十四采了一大捧帶著淡淡香味的黃花塞到我懷里,道:“這是金蓮花,可以入藥。”
又走了一陣,終于見到一個帳篷,我想過去討杯水喝,怕十四開口就是他的阿哥做派,便要他跟著別說話。可帳篷里出來一位蒙古大嬸,我跟她連比帶劃,卻見她始終一臉茫然。十四在身后只是笑,我拽了他一下,他才終于用蒙語跟人家說明來意。
蒙古人好客,不僅給我們裝滿了水袋,還請我們吃午飯。烤羊方,奶皮子,特別是羊肉湯泡莜面疙瘩,鮮美異常。我吃不慣酸辣的馬奶酒,又不好拒絕主人的好意,喝了兩口,剩下的都灌了十四。告辭的時候,主人不肯收我們的銀子,卻還一定要送我們羊肉干做干糧。我便讓十四解下荷包做為回禮,主人這才歡喜地收下。
下午十四還是一直往北,我說:“這樣天黑都回不去山莊了。”
十四笑道:“誰說要回去?”
我詫異地看了他兩眼,便由他去。這樣寬廣、人煙稀少的地方,很讓人舒心。放馬慢悠悠地在陽光明媚的花海里走著,清風(fēng)習(xí)習(xí),竟比北京的四月還要涼爽。“撲楞楞”,花叢里飛出一只肥碩的鳥,落在幾米開外,十四眼明手快,摸出一支羽箭就射了出去。撿回來一看,原來是只山雞。
“這個是今天的頭彩。晚上烤來吃。”十四綁住野雞腿,掛在馬鞍上。
我瞥了一眼道:“它要是窩著不動,誰能看得到它。”話雖如此,心里卻開始盤算起這倒霉畜生身上的肉。
我以為十四認路,等明白他也是瞎轉(zhuǎn)悠的時候,天已經(jīng)半黑。四周一戶人家也沒有,不免有點擔(dān)心今晚的住宿問題。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一聲凄厲的嚎叫“嗚——”,是狼嚎!接著又是一聲,“喔嗚——”。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外,顯得分外瘆人。
十四卻靠過來,呲牙笑問道:“要不要跟我同乘一騎?”
我瞥了他一眼,回道:“你可憐的馬跑了一整天了,你就放過它吧。”說話間,我望見前方有星星燈火,就像見到了救星,策馬直奔而去。
這戶人家居然是漢人,男主人以打獵為生。女主人把我們打的松雞收拾了,加了十幾朵蘑菇,整治成一好鍋湯。吃過晚飯,我們說明借宿,主人便勻了一間房給我們。
馬背上顛了一天,十四在被窩里卻還不肯消停,湊上來又親又啃,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充沛。
第二天一早,我跟著女主人去拾松蘑,十四就和男主人去打獵。回程的時候,射到的狍子留給主人,一籃蘑菇卻帶著走了。
回到山莊也近傍晚了,傅有榮他們急得不行,見到我和十四,驚喜之余,不免抱怨:“哎喲,我的主子,兩位祖宗!你們倒是去哪兒了?急死奴才了!”
我閉口不說話,十四就只打哈哈。
剛洗了臉,老十就火急火燎地跑來,對十四道:“老十四你可回來了!太子找了你兩天了!”
十四捧著茶碗,滿不在乎地問:“他找我什么事兒?”
老十從茶盤里搶過一碗水,喝干了才道:“出使土爾扈特部的人前些日子已經(jīng)出發(fā)了,為借道要給那羅剎主去信,這事是不是你管?”
“我倒是想管。太子不是說他會讓理藩院和禮部的主事擬定出來,不用我操心的嗎?”十四道。
老十冷哼一聲道:“他一定是忘了,皇阿瑪問起,臨時讓人拼湊了一份,叫皇阿瑪朱批教訓(xùn)了。從昨兒個起,就嚷嚷著找你問話呢!”
十四看了看我,笑道:“我會會他去。”便拉著老十出門。
掌燈之后,十四才回來。我正坐在院子里乘涼,只見他背著手一言不發(fā)地跨進院門,見到石徑上給李南玩兒的皮球,大力一腳就踢飛了。
“怎么了?”我站起問道。
他不說話,走過來挽著我進屋。我對跟著的傅有榮揮揮手,示意他可以先走,這回倒見他挺樂意。見十四繃著一張臉,便問:“餓了?去吃點東西吧。”
他還是不吱聲,拉我坐榻上,圈住我的腰,靠我懷里搖頭。我見他鼓著腮幫子,忍不住笑,捏住他的臉皮往兩邊拉:“挨訓(xùn)了,還是又被打板子?”
他吻我的下顎,道:“只要能逗你開心,被打板子也值得。”
“你氣消得挺快。”
“嗯,咽下去了。”他坐直些貼著我的臉,道,“回來見著你,就好了。”
這話聽著似乎有些熟悉,卻不想深思,只垂下眼道:“既然好了,明兒去把李南的皮球找回來吧。”
冬冬來的那天,我和十四在山莊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見到長長的車馬隊伍出現(xiàn)在官道上。一輛馬車在我們跟前停下,蘊秀掀起車簾,露出小妹含笑的臉。卻是雍親王下馬,從小妹懷里抱出半夢半醒的冬冬。
我向冬冬招手,她卻只是揉臉揉眼睛,扎好的小辮子都毛出來了。我剛想上去抱她,十四卻先一步上前,從他兄長手中接過女兒。我與小妹互相揮手致意,車簾便放了。雍親王翻身上馬,冬冬不忘伸出小手,五指一張一合跟他告別,而他竟然也控馬兜了一圈,笑著向她揮手。
舒嬤嬤和奶娘乘的馬車跟在小妹的車后面,她們這時便下來,跟我們走著回住處。
給冬冬擦了臉,洗過手,她總算清醒了些。三個月不見,她對我們似乎有些生疏,我卻忍不住,抱住她就往她粉粉嫩嫩的臉上狠親幾口。完了,就見她擰著小手,泫然欲泣地說:“媽媽不要咬我……”
這模樣可太逗了!我笑道:“一定要咬。你想被媽媽咬,還是被你爹咬。”說著指了指旁邊搓著手一臉期待的十四。
冬冬嘟著嘴,抬頭看了看十四,又看了看我,低頭想了想便撲到我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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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的歸路番外集
基本上,是虐待大人和小動物的情節(jié),諸位有興趣的可以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