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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等-3


  “我最近的體驗就是,”安德烈看著神父,“心境確實變好了不少。”
  神父點點頭,為他的杯子里添了茶,“很高興能幫上忙?!?br />  安德烈轉頭看了眼窗外,清晨八點,陽光剛剛透出云,斑駁的金色在池塘上鋪了一層光,魚在水下穿梭,帶動一簇簇荷葉輪轉,花枝輕顫,灰褐色的鳥在樹枝上此起彼伏地叫,晨風挾來一陣花香。
  也許因為人輕松,才有心思看風景。

  神父問安德烈:“艾森最近怎么樣?”
  安德烈把臉轉回來,“他不喜歡你。你嚇到他了?!?br />  “是嗎……他還是認為我想害他嗎?”
  安德烈點點頭。
  “那,你信誰呢?”
  安德烈掏出煙盒,扣在桌面,聽了這句話抬眼看過來,“他。”
  神父笑了笑:“那你就不應該再來了。”
  安德烈也笑了笑:“沒關系,你還威脅不了我。”

  神父嘆了口氣,轉著自己的念珠,“我希望能夠幫助你,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我不會強迫你?!?br />  安德烈接話:“謝謝?!?br />  “繼續生活的首要一點是接受自己,否則蓋住的傷疤就如同現在一樣,潛伏著直到某天浮出水面。”
  安德烈手里夾著一支煙,遲遲沒有點,也沒有回應神父似乎話里有話的表態。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神父換了個話題,“等你擺脫這些魔鬼之后?”
  安德烈看著神父清澈的藍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他見過很多神父,但很少有像這位一樣,從內到外散發出一種純凈的氣質,同時又有些老氣橫秋,看得出教規森嚴而此人素來循規蹈矩。神父看起來有些愁苦,眼神哀而不傷,伴著他總是因沉重擔憂而稍稍下彎的嘴角,使得他整個人年紀輕輕,就有令人信賴的可靠感。安德烈之所以沒有對艾森的指控做太大反應也是如此,他見過太多人了,是不是兇手聞也聞得出來,無論殺人者看起來有多么天真無邪、多么平靜沉默,無論怎樣偽裝,安德烈一眼就看得出來。
  所以神父絕不是殺人者。

  沒有理由欺騙一個坦誠的人,也沒有理由躲避一個無惡意的人,于是安德烈垂下眼睛,回答了他:“離開吧。”
  神父在室內點了熏香,甩甩挑火桿,扔到了沙桶里,又走回來坐下,“離開這里嗎?”
  安德烈聳聳肩,“婚姻不適合我?!?br />  “去哪里呢?”
  “不知道。”
  神父的手放在桌面上,安德烈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擦傷,神父的手指指甲磨得短短的,指腹有從事粗活磨出的繭子。

  安德烈在剛才神父站起來走動的時候,留意神父走路似乎有些不便,便問:“你腿受傷了嗎?”
  神父沒有回答。
  安德烈放下茶杯,盯著神父,“如果我感到輕松,代表纏著我的東西減少了,那么它們去哪里了呢?”

  神父沉默著看他。

  “它們在你身上嗎?”

  神父眼睛慢慢垂下,安撫地笑了下:“我不是職業驅魔人,我不能消直接滅它們。但我可以到達你的心靈,從而感知你的痛苦,”他看向安德烈,“我會為你承擔它們,直到你自由?!?br />  安德烈被震懾住了:“……為什么?”
  “我是上帝的使者,我受命滌清世間的苦難,如世人有德,會侍奉主如同我侍奉主,如世人避視神跡,主便展現新的意志?!?br />
  安德烈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也沒去看神父坦誠的眼,直到鐘聲響起又停下,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不理解。你要什么?”他抬起頭看神父,迫切地問,“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說吧,我很樂意跟人做交易……”安德烈語窮,望著神父的臉,補充道,“從我這里拿走點什么吧?!?br />  神父笑了一下:“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
  “你希望我信教嗎?我現在就可以信教?!?br />  神父平靜地看著他,重復了一遍:“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要的一切,主都會賜予我?!?br />
  安德烈從沒有理解過任何信仰,無論那些信仰是關于神教或政治,他沒有參與過任何宏大的運動,不曾真正屬于任何集體,他此刻覺得神父非??膳?。

  “你還好嗎?”
  安德烈搖頭,“不好?!?br />  “怎么了?”
  “我不明白,我不理解,你讓我覺得很恐怖?!?br />  神父很困惑:“為什么呢?”
  “這個上帝……主,你真正見過嗎?”
  “他的國尚未降臨?!?br />  安德烈攤手,“對啊,你沒有見過都這么……狂熱,這還不可怕嗎?”
  神父看著他:“你恐懼有信仰的人?!?br />  “我……”安德烈不說了,他搓了搓臉,嘆了口氣,“你會為‘他的國降臨’做任何事嗎?”
  神父望過來,如同一尊雕像,“當然。”

  安德烈仰靠回椅子,他早該知道,論道他是敵不過傳教士的,這也不是他該涉足的領域。

  “所以,它們對你做了什么?”安德烈換了個話題,“那些死魂靈?!?br />  神父回答:“它們打擾我禱告?!?br />  “怎么打擾,撓你癢癢?”安德烈說完才反應過來這話不合適,他又習慣性地避重就輕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抱歉。”
  “到目前為止,都是一些暴力的毆打?!?br />  安德烈抿了抿嘴,避開了神父的眼神。
  “但是和你相比,我有一個優勢,”神父的手交疊著,握住十字架,“我被祝福過,所以他們在我身邊,一周左右就會消散。”
  “消散是指?”
  “完全消失,真正的死亡?!?br />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也算是結束了?!?br />  “是的?!?br />
  安德烈環視了一下:“這個教堂只有你自己嗎?”
  神父抬起頭:“是的,這是舊教堂,1890年這個教區被裁撤了——天主教教徒大面積地退教。當然,也不只天主教,各大教派的信徒都越來越少了……我從阿默蒂薩畢業后在羅馬待了一段時間,接著就被指派到這里傳教。哦,阿默蒂薩是神學院?!?br />  安德烈笑笑:“如果我信教,是不是就幫你完成了一個指標?”
  神父和善地彎彎嘴角,“那倒不是,我不是為了增加教徒人數來的,我對你也只是想幫忙而已?!?br />  “我以為你們宗教搶人競爭得很激烈??梢赃@么說嗎?”
  “沒什么不可以的。”神父放下他的十字架,“宗教競爭近幾年確實激烈,在戰爭、饑荒、瘟疫的年代,信教人數總是會增長,但拉索維爾·但丁的驅神運動對各派宗教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神學潰敗,自那以后兩百年沒有改善?!?br />  “但宗教就像蟑螂,在陰暗的年代、腐敗的社會中滋生。……可以這么說嗎?”
  神父笑起來:“你真的很討厭宗教啊?!?br />  “確實?!卑驳铝覔狭藫夏?,“不只是宗教,政治我也挺討厭的,只想離得遠遠的。”
  “倒是個好主意,牽扯進來多半是麻煩。”
  安德烈挑挑眉毛:“你們傳教士也能這樣講?”
  “可以,因為我對這一切的理解和你完全不同,當然,我覺得你也沒興趣聽我傳教?!?br />  “抱歉?!?br />  神父平靜地看著他:“不過如果你想聽,我總是會在這里。”

  他們共同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向窗外看幾只鳥在樹上排排站,陽光大片大片地刺破黑暗,掀開云層,不僅鋪滿池塘,還填滿空氣,現在連空中都是陽光的顆粒。

  安德烈轉過頭問神父:“那你怎么理解呢?”
  神父慢慢地看向他:“我認為它是終極的答案。而我們是通向它的路上的石頭?!?br />
  “……”安德烈并不認為他毫無意義的無聊人生應該做石頭。“你說得對,我確實沒興趣。但我尊重你們。犧牲跟奉獻,我覺得你們挺了不起的?!?br />  神父笑了下,低著頭摸了摸上手的傷口?!澳阆肟纯磫幔俊?br />  安德烈愣了下:“什么?”
  “我的懺悔。”
  神父站起身,安德烈沒有回答,只是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教堂的一層是祭壇和讀經臺,他們從二層神父的辦公室走出,安德烈俯視了一下這沉默的教堂,又抬頭看了眼高聳的圓頂,想必坐在下面聽經必然有難以言喻的宏大感。

  神父帶著安德烈穿過二層的走廊。
  “這些房間是什么?”
  “堆放雜物?!鄙窀竿O履_步,隨便開了一扇門,灰塵撲面而來,門后是堆放的各種雜物。
  神父要開另一間,安德烈阻止他,“不用了?!?br />  他們繼續向前走,直到最后一個房間,神父轉開把手,先走進去,等安德烈進門之后,關上了門。

  房間里沒有窗戶,本來應該是一片黑暗,但房間里四處點著蠟燭。墻壁的燭架上、地面上,到處都是白色的長蠟燭;此外,地上遍插著大大小小直立的十字架,環成多個同心圓,中間空出一片圓形的地,那里有一尊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耶穌頭頂荊棘環,骨瘦如柴,面容苦痛悲哀,俯視著地面,他腳邊的那塊褐色的地板,磨得有些褪色發灰。這讓這地方有些像祭祀殿,又有些像墳墓。
  神父不發一言,穿過蠟燭和立著的十字架,走到耶穌的面前,低著頭,慢慢地跪下。他的手握著十字架,念悼詞,接著吻吻十字架,把它掛回脖子上,又俯身親吻地面,跪坐著將外袍脫下,他閉著眼睛,安德烈透過他白色的襯衣看到他背上的傷。

  “你為什么祈禱過?”
  神父突然這么問,安德烈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但不知道該回答什么。面前耶穌的臉因為燭火忽明忽暗,不變的是那憔悴慈愛的神態,從扭曲的身體姿勢中迸發出的無限悲苦,即便看不清耶穌的眼,即便看不到神父的臉,這種震撼也讓安德烈暫時失語,他稍許體會到了那些信教人的一些心情,就連他這樣的人在看到苦難之子時,也難免聯想到自己,他自己千百個沉默受虐的漫長夜晚,他為了什么跪下、忍受、張開雙腿、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那些說不出口的折磨讓他在這一瞬間,也想跪下來交出去,把一切的痛苦交出去,求誰的寬恕,從而使自己解脫。
  可安德烈沒有動,因為即便他有一瞬間被震撼,他也終究明白,生命無常,信仰于他無用。他或許也像神父一樣,過了苦修的日子,神父為了侍奉主,安德烈只是……想讓生活繼續。

  神父沒有再說什么,他在胸前畫十字架,他站起來,轉身看了看安德烈。安德烈沒有向他走去,始終停留在十字架圈的外側。
  神父朝他走過來,為他拉開了門。

  直到走出房間,安德烈仍舊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他向前面的樓梯望了一眼:“三樓是什么?”
  “我住在三樓,要上去看看嗎?”
  安德烈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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