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
艾森把紙攤在桌面,認真地請安德烈看,“我畫了圖。”他伸出手指在紙上比劃:“這是他。”——一個火柴人。“這是我。”——一個小一點的火柴人。“這是大池塘。”——一個大大的圓圈。
“他當時就是想把我推下去。”艾森推了一把安德烈,“就這個力道。”
因為艾森很用力,安德烈晃了一下,艾森繼續說:“然后池塘還特別深,你有沒有注意觀察池塘?”
“沒有。”
“很深,養的都是大魚,說不定還有鯊魚。”
“……”
艾森坐到他對面,盯著他:“現在你信了嗎?”
更不信了。
“我只能說我沒看到。”安德烈撓了撓臉,“這幾天你一直都在想這個,又無法證明,那我覺得你以后就不要去了,我當面問一下他;或者你告訴赫爾曼,赫爾曼能解決這個問題。”
艾森撇撇嘴:“他有理由殺我的對吧。”
“或許真的有宗教狂熱信徒認為赫爾曼壓抑教派發展,想殺他以儆效尤,但赫爾曼只是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算不上對立面。現在我腦海中幾大宗教派系真正應該刺殺的人就有幾十號人物,赫爾曼還遠不在那個名單上。”安德烈喝了口水,“我能想到的他們也能,殺赫爾曼或者殺害他的家人,其實都沒什么意義。”
艾森又噌地站起來:“你不相信我!”
“先不說相不相信的問題,安全起見我下次會問問他,如果真的有什么情況,就讓赫爾曼來解決吧。”
“你還要去啊?”
安德烈沒回答。
艾森抱怨起來:“為什么大家都不聽我的話呢?”他湊到安德烈身邊,“我真的真的有個計劃,很有趣的。”
“什么計劃?”
艾森抿起嘴:“現在還不好講,我還在觀察。”
安德烈站起身:“那你繼續觀察吧。”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準備上樓,看了一眼瞪著眼鼓著臉的艾森,像一只氣呼呼的貓,安德烈只當他脾氣嬌縱,沒再問什么。
安德烈常見心理醫生,見過心理醫生后就去教堂見神父,他也問過艾森提到的事,神父否認,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畢竟謀殺兒童這種指控還是很嚴肅的。安德烈心想反正艾森也不會再來,自然也不會再有什么影響,就沒有再追問。
他只當艾森好奇心過剩又脾氣蠻橫。一方面,艾森總常常觀察他,但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但確實是在忙著什么,還搞些竊聽器、調頻器和別的什么小玩意兒塞進安德烈注意不到的地方,也不知道為什么;另一方面,過分干涉,總是想指手畫腳,安德烈不聽就自己生悶氣。
不過艾森還是小孩子,誰會把小孩子說“我有個計劃”當真?安德烈自然也不會。他最近主要在驅魔——或者用普魯伊特神父的話說,叫作驅心魔,因為安德烈心底不夠單純和善良。為了改善自己糟糕的處境,安德烈決定聽他的。
赫爾曼一直沒見到人。樓頂的臺蘇里倒是見過幾次,沒怎么說過話。
有次安德烈去花房抽煙,花房五層正好可以俯瞰整個莊園,是他最喜歡的抽煙地點。下來的時候他走樓梯,在四層的平臺上看見了正在素描的臺蘇里。安德烈沒有打擾他,從他身后經過。那時臺蘇里正向欄桿外探身子去畫一只鳥,筆刷和筆筒撒了一地,他向前踮腳,踩到了鉛筆,鉛筆滾轉起來,他沒能站穩,一個踉蹌向欄桿下栽去。剛走過他的安德烈折回來,一手攬住他的腰把他拉回來,一手接住了他沒抓穩要掉下的畫夾。
安德烈放開他,后退了一步,把畫夾還給他。
臺蘇里有點驚訝地看著他,道了聲謝,安德烈說不客氣,接著便走開了,臺蘇里愣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這天安德烈照常去教堂,又發現了跟在他身后的艾森。艾森裝模作樣地躲著跟蹤了一小會兒,很快厭倦了,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安德烈停下腳步等他走到自己身邊,才問:“你怎么要去?不是說神父很危險嗎。”
“……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安德烈往后面看了看,既然艾森出來了,應該也有人跟著。果不其然。
今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雖然不需要用到傘,但風有些大。艾森抓著安德烈的衣擺跟在他后面。
艾森就是艾森,走著走著不小心就能摔一跤。
艾森剛摔倒就爬了起來,詳裝無事發生,連頰邊的亂發也不整,就要繼續走,但膝蓋磕破了皮,蹭出一片紅。
“疼嗎?”
艾森沒有回答,但走路稍微慢了些。
“要不要我背你?”安德烈提議道。
艾森停下步轉回頭,“那你蹲下來啊。”
安德烈剛蹲下來,艾森就顛顛地跑過來,重重地撲到了他背上,手臂迫不及待地掛上來,咯咯地笑,好像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安德烈站起來的時候,艾森猛地升高,很童趣的“哇”了一聲,然后拍拍安德烈:“以后我也要長這么高。”
“那應該不難。”
艾森心情很好,趴在安德烈耳朵邊問他:“安德烈,你看書嗎?”
艾森說話的時候軟軟的嘴唇會貼到安德烈耳朵上,有點發癢,安德烈便躲了躲:“不太多。”
“比如呢?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艾森一聊到書好像情緒就很高漲。
“……現在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哦對了,《雙重身》你看過嗎?”
“小說嗎?沒有。”艾森思考了一下,記下了這個名字,“那你還喜歡做什么?”
“我喜歡什么都不做。”
艾森撇起嘴,怨念地看著他,認為他在敷衍自己:“……”
“真的。你成年以后就知道了,有什么都不做的自由才是幸福。”
艾森還是不高興地瞪著他。
“好吧,我喜歡睡覺,什么都不做就單純地睡覺。”
艾森點評:“……好俗。”
安德烈拖著艾森腿的手猛地松開,艾森突然就往下落,還沒兩秒就又被安德烈接住,安德烈笑容滿面,艾森趴在他肩上憤憤地喊:“我咬你了啊!我真咬你了啊!”
艾森喊了一會兒,自己覺得沒意思,就趴在安德烈肩上不動了,手臂在安德烈胸前晃啊晃。
“安德烈,給我唱首歌吧。”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艾森捂住他的嘴:“不準唱。我是大孩子了,不聽這種的。”
安德烈轉轉腦袋,掙開艾森的手,“孩子還分大小啊?”
“分的。0-6歲時小孩子,7-14歲是大孩子,15-75是男人,80以后是死人。”
“……誰分的?”
“我分的。”
“……”
艾森把臉湊到前面看安德烈:“你這是什么表情。”
“是無語的表情。”
艾森很八卦地笑起來,又問:“你和爸爸吵架了嗎?”
“……你爸爸怎么說?”
“我還沒問,我晚點問。”
安德烈想了想:“那還是問他好一點。”
艾森撇撇嘴又趴回去,手臂又開始百無聊賴地劃來劃去,劃來劃去。他蹭到安德烈的脖子和西裝外套,又蹭到安德烈里面的襯衫,安德烈躲了躲,艾森便伸手抓了抓,然后順便,捏了捏。
安德烈停下腳步。
艾森皺起眉沉思:“……”又換只手捏了捏。
安德烈:“……你這樣不太好吧。”
“抱歉。”艾森收回手,又不知道該把手往哪里放,就縮著手臂抵在安德烈背上,安德烈重新往前走。
艾森好奇地問:“那個拉環是什么哦?”
那個,是乳環。
安德烈想了想,回答:“是拉鏈。”
“拉什么的?”
“我以前做過一個手術,在我的胸腔里有門,可以拉開。”
“門里裝的什么?!”艾森的臉湊過來。
“裝機械心臟,我隔一段時間就要給心臟充電,充好電再放回去。”
“那另一個環呢?”
“嗯……裝了一捧玫瑰花。”
艾森嫌棄地問:“裝那個干什么,一點都不實用。不如裝桶潤滑油。”
安德烈一想這確實更合適,但說都已經說了,就索性繼續往下扯:“我也不知道,但沒有玫瑰花我會死。”
“……”
“就像八音盒一樣,我腦子里時不時會出現音樂,然后一邊的心臟開始跳,另一邊的玫瑰花就開始轉,叮叮咚咚的。”
艾森盯著他的臉,“……你的心會唱歌哦?”
“對啊,在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唱,只要心動就會唱。”
艾森目光閃閃地看著安德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心會唱歌的男人,我的心就不會唱。現在有在唱嗎?在唱什么?”
“你聽不到嗎?”安德烈笑起來,“我不知道名字,說不出來。”
艾森抓住他的領口,“那你哼出來給我聽!”
安德烈哄騙他,“哼不出來,旋律太復雜,所以啊,你聽不到我也很遺憾。”
艾森忿忿地轉開臉,喃喃自語:“早晚會聽到的,不信你看著。”
安德烈想艾森這會兒不高興了,要等上一段時間才會重新開口講話。
他想得沒錯,過了半天,沒人哄的艾森又轉過來看安德烈,盡釋‘前嫌’地問:“那我剛才捏的軟軟的是什么哦?”
那還能是什么,是胸上的肉。
“……是肉。”
好半天,艾森都沒有再說話,他認真地思考著。
到了教堂門口,安德烈把艾森放下來,艾森皺著眉看安德烈,仍舊一副不解的表情:“那你是改造人?”
“啊?喔對,是。我是。”
聽了這段簡短對話的普魯伊特神父看向安德烈,安德烈點頭:“我真的是,下次給你們看看我的可拆卸四肢。”
認真的、富有探索精神的小艾森,在門口站了快十分鐘,思考了很久下雨會不會腐蝕改造人,什么材料可達到這一效果,大腦需要靠什么搭建,神經信號需要靠什么模擬,等到第十分鐘,才不情不愿地承認,被惡劣的大人撒謊騙了。
他噘著嘴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氣鼓鼓地進了院子,抱起手臂,坐在秋千上生氣。對安德烈宣布:“給你減二十分。”安德烈笑瞇瞇地走進教堂。
安德烈去洗手的空檔,神父朝艾森走過來,蹲在他面前,笑瞇瞇地看他:“你好,艾森。”
艾森轉頭看他,注意到神父把手放在了他的秋千繩上。
“你的手受傷了。”
神父聞言,低頭看了看手腕的一點紅紫,然后用袖子蓋住。艾森瞟了一眼安德烈的方向,跳下了秋千,離他遠了些,他不想在沒有大人看護的情況下和這個奇怪的神父待在一起。他剛站起來,神父也跟著站了起來,朝他這邊走了走。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神父便向前進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艾森面前的光,將他罩在一片陰影下。神父和善地笑著,朝艾森伸出手。
出于本能,艾森突然開口:“你要殺我嗎?”
那手便停住了,收了回去。
艾森仰著臉直勾勾地盯著他。應當說,艾森是個無所畏懼的小孩,他有那種初出茅廬而極富魄力又赤誠的眼神,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猶如質問。
神父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抬起眼看艾森,對他笑了笑,笑容中透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傷心和關愛意味,來得莫名其妙。
“你有雙漂亮的綠眼睛,像寶石一樣。”
艾森大概是覺得自己沒那么占下風了,立刻得寸進尺,他又問:“你找安德烈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神父平靜地看著他:“我來幫助他。”
“應該讓我來,我能夠完全解決這個問題。”
神父想把手放在艾森的肩膀上,艾森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神父摸到一團空,笑了笑收回手,“但是安德烈需要的是救贖,可艾森,你能提供的并不是這些。”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那我能提供什么?”
神父單膝跪下,試圖和他平視,溫柔地看向他,“統治。”
艾森的眉頭越皺越緊,在看見安德烈走來的時候離開飛速跑走,遠離這個奇怪的神父,抓著安德烈的衣服,躲在他身后。
安德烈低頭問他:“要走嗎?”
艾森搖搖頭。安德烈又看了眼神父,對艾森說:“不如你去玩一下,我跟神父聊幾句,今天我們就先回去。”
艾森點頭同意。
神父和安德烈走去一旁,神父的臉上還掛著些遺憾望向艾森。
安德烈擋住他看向艾森的視線:“神父,一般情況下,艾森很少這樣躲什么人的。”
神父也很疑惑:“為什么他這么討厭我呢?”
“你剛才跟他講什么了?”
神父回答:“我夸他的眼睛。”
安德烈抿抿嘴客套地笑了一下,“或者你不跟他說話好一些。”
神父看向他:“安德烈,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
神父的臉上透出笑意:“我想有很大好轉了吧。”
安德烈默認,神父握住手里的念珠,十字架在念珠底端懸著搖晃,中間嵌著一顆紅寶石,折射出一點太陽的光。
“看來懺悔確實能夠讓你感覺好一點。”
“……”安德烈垂了垂眼,“多多少少會有點輕松的感覺吧。”
神父再次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艾森,“我很高興我能幫上忙。”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牽著艾森的手,發現艾森情緒不是很高,便關心地問他:“是不是神父又說什么了?”
艾森仰起臉:“安德烈,你能不能不見他?”
“如果他讓你不舒服,我真的覺得你不應該再來了。”
“你需要他嗎?”
“就目前來講,是的。”
艾森鼓了鼓臉頰,眼神飄去了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赫爾曼難得回來了,正在前院里和幾個人交談,看見安德烈和艾森,走過來幾步,抱了抱艾森,然后和安德烈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但赫爾曼在安德烈進房子之后招招手叫來薩繆爾:“艾森跟安德烈走得很近嗎?”
“最近有一些。”
“我不希望他們走得太近,包括樓上那個年輕人。這地方不小,艾森沒必要跟他們打交道。”赫爾曼嘆口氣,有點無奈,“我就不該同意艾森來這里,我太順著他了。”
薩繆爾靠近了一些,低聲安慰道:“也不會太久了。”
赫爾曼發覺小家伙興致不高,就蹲下來逗他:“艾森,要不要去打獵?”
艾森懶洋洋地分個心思問:“現在?去哪里?”
“西杳的森林,一小時車程,去嗎?”
艾森猶豫了一下:“用槍?”
“你不喜歡槍嗎,寶貝?”
“那倒也不是。”
于是赫爾曼一行人便帶上艾森出去打獵了。赫爾曼背著槍,但主要還是牽著艾森,他最近太忙了,正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拉近一下父子感情。艾森自從變成“大孩子”就不怎么親親抱抱了,以前朱莉安娜小時候也很喜歡親親抱抱,后來她長大了就不理老父親了,現在艾森也一樣。
“怎么了艾森,你看起來不高興。”
艾森問他:“爸爸,為什么事情都不是我想得那樣呢?”
“什么事情?”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艾森摘下獵鹿帽,拿在手里玩,“我的飛機發動機呢?”
“運輸已經到了港口了,但是海關搞丟了。”
艾森停下來:“啊??”
“再等等,我已經準備再買一個了。”
艾森掃視了一眼赫爾曼,“不是說舅舅帶嗎?”
赫爾曼眼睛稍微轉了下,“是的,但是舅舅暫時還走不開,所以走海運了。”
“……”艾森撇撇嘴,“那你發誓。”
赫爾曼發起誓來臉不紅心不跳:“我發誓。”
艾森嘆口氣,背著手踢了踢地上的土:“沒有一件事我順心的!”
赫爾曼蹲下來:“好了好了,來打獵吧?”他把肩膀上背著的兒童槍卸下來給艾森,“先打只兔子試試看吧?”
艾森有點嫌棄地看著槍:“我非得打嗎?”
“害怕嗎?”
“不是害怕,是不太喜歡,”艾森說,“這太直接了。”
赫爾曼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直接”描述獵殺,他沒太懂,但沒有追問,又把槍背了回去,牽著艾森繼續走。
路上赫爾曼試圖給艾森唱一首兒歌搞熱一下氣氛,但因為太幼稚了,艾森翻了個白眼。赫爾曼覺得孩子長得真的好快啊。
“爸爸,你跟安德烈吵架了嗎?”
赫爾曼低頭看他:“沒有啊。安德烈這么說的?”
“不是,我觀察出來的。”
赫爾曼把他抱過一叢亂枝,又放下來:“別擔心,一切都好。”
“那你們有沒有吵架?”
赫爾曼停下來,轉過頭看他:“怎么了,你對這個很感興趣嗎?”
艾森點頭。
“為什么呢?”
艾森聳聳肩,“我對安德烈很感興趣。”
赫爾曼張張嘴,頓了幾秒,籌措了一下語句,問道:“他哪里很有趣嗎?”
“他很有個性。”
赫爾曼承認:“他有點怪。”
艾森不同意:“還好吧。”
赫爾曼笑起來:“那好,很高興你們相處得好。”
艾森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才沒有高興吧。”
赫爾曼舉舉手:“確實,我希望你離他遠一點,包括那個新住進來的年輕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你送到石嵐街那里……”
“我在這里挺好的。”
“我覺得他們都不是好的影響,對你來說。”
艾森嘆口氣:“爸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有點擔心。”
艾森拉起他的手往前走,“沒什么好擔心的,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
他們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前方樹木稀疏,逐漸變得開闊,已經可以聽到前方小溪流水清亮的嘩啦聲,淡金色的陽光也柔柔地澆在山坡及河面。
“哦,有兔子!”
赫爾曼順著艾森指的地方看去,河邊的一塊??巖石旁有只雪白的兔子。赫爾曼小心地放下背上的槍,那兔子停止扒草,突然直起身子,艾森不小心踩到一截樹枝,兔子彎身如箭一樣跑走了。
艾森剛嘆口氣,赫爾曼便拍拍他,指向小溪邊的草里,那里有一只鹿,還有一團草遠遠地在另一側動,似乎有什么要從樹叢里鉆出來。
赫爾曼輕聲說:“打那只鹿吧。”
艾森按住他的手臂,一動不動盯著樹叢:“等等。”
赫爾曼雖然沒有動,但還是問:“等什么?”
“我覺得那里面是個大一點的動物。”艾森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邊,“我想養大一點的動物。”
赫爾曼以為他是不忍心殺生,不好直接說什么,只是拐彎抹角地勸了一句:“鹿畢竟有把握。”
艾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小溪邊,好像沒有再眨眼,“它太弱了沒意思。”
赫爾曼覺得小孩子見血還是應該越早越好,見到了就會習慣。于是已經舉起了槍,側著頭感知風,準備擊斃那只喝水的鹿。
艾森抬手握住他的槍口,把赫爾曼嚇了一跳,急忙打開保險,將槍口遠離艾森:“很危險,放手!”
“讓我來。”
“什么?”
艾森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我說,讓我來。我可以。”
說著向赫爾曼伸出手,要槍。
赫爾曼看著艾森鋒芒畢露的目光,想了想,把槍取了下來。
艾森立刻搶過去,端好放在肩上,毫不猶豫地朝著樹叢的邊緣處連開了兩槍。樹叢里動得更劇烈,方向不定,艾森果斷地又開了一槍,那樹叢便向一側搖晃。
一開始,赫爾曼還以為艾森沒有打中,但緊接著,樹叢里竄出一只黑色的豹子,赫爾曼看著艾森的眼睛頓時亮起來,臉上洋溢出興奮。
艾森的手并沒有停,他迅速地調轉槍口,瞄向了黑豹奔跑方向前端的高枝,赫爾曼這才注意到那里有幾根藏得很隱蔽的麻繩,繩上纏著樹葉,這幾根麻繩分散得很開,似乎恰好吊出一個正方形,那就是說……
艾森朝樹枝開了一槍,斷枝劇烈搖晃,帶動剩余的木枝,牽扯剩下的繩口,接著一塊鋼釘板直撲而下,狠狠地撞上了迎面奔來的豹子,那豹子被撞得一個踉蹌,鋼釘刺入身體,它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但艾森實際上沒有朝那邊看,在他開槍打完繩結后,他立刻得意洋洋地轉身跟赫爾曼說:“你可以打鹿了。”
赫爾曼迅速抬槍去尋鹿,在草叢中找到了若隱若現的鹿的身影,在鹿要跳下河中遠走時,擊中了它的頭。
艾森這時才被慘叫吸引了注意力,他愣愣地拎著槍站起來,猶豫要不要上前去。
赫爾曼知道,比起獵殺,艾森關注的其實是“獵捕”。這塊鋼板實際上應該是用來捕野獸的牢籠,只是壞掉了,只剩下了這一側,艾森用他無與倫比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在這么一片野樹林中設計了一個捕獵池,他想獵到大的、兇猛的、野的動物,他也確實做到了。
可他不懂后果。所以他現在抱著槍伸著脖子向那邊望,黑豹已經從銹跡斑斑的鋼釘上墜了下來,掩在高高的樹和草后,只能聽見一聲聲叫喊在樹林中回蕩,還有沉重的喘氣聲,這讓艾森動彈不得,他眉頭緊皺,隔著小溪盯著那邊。
又轉過頭問:“它怎么樣了?”
赫爾曼沒有回答。
“我們能帶回家養它嗎?”
赫爾曼有兩個選擇,他可以領著艾森走過去,指給他看那一攤血淋淋的、遍布洞口的、瀕死的尸體,那漂亮的、狂傲的黑豹最后一口氣,可以教會艾森什么是骯臟又殘忍的死亡;或者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此牽著艾森的手回去,艾森有的是了解這些的時間,沒必要用這么直白的方式,應當通過某種安全的、溫和的方式去理解。
如果是朱莉安娜,他的大女兒,他一定會領著她走過去。因為她聰明、勤奮,心地善良,理解力超凡,理解好的東西也理解不好的東西,因此她有種恰到好處的功利和利己,可以保護她,也可以成就她,她和赫爾曼是同一類人。
但艾森并不這樣。赫爾曼不理解艾森,盡管他愛艾森,但他真的不理解。即便是現在,他也不知道,假如把沖擊性的血與尸放到艾森面前,這孩子會作何反應。赫爾曼真的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艾森天賦極高、格格不入、隨心所欲,保護他是赫爾曼的職責。
于是赫爾曼什么也沒說,只是拉起艾森的手,默默地轉了回去。艾森又問了兩遍能不能養一只黑色的豹子,赫爾曼說可以,改天送你一只。艾森說他就要剛才那一只,赫爾曼轉頭望了眼已經不動的樹叢,沒有回答。
這時候赫爾曼才逐漸反應過來,之所以艾森嫌棄槍,以及所謂的“不喜歡直接的辦法”,就如同他想用鋼板圍獵而不直接擊中獵物一樣,艾森喜歡借助什么工具達成目的,這是智人的通病——站得高一點遠一點,利用外物,事不關己,只對結果感興趣,就像實驗一樣——艾森天性如此。
自他們回去,先到溫泉泡消磨了幾個小時,又吃了頓海鮮,晚上赫爾曼心情很好,和艾森的親子時光很讓人享受,赫爾曼開開心心地回到家,在安德烈那里碰了灰。
因為安德烈把門鎖了。
在赫爾曼敲了第五次,耐心已經喪盡的時候,安德烈才拉開了門,彼時赫爾曼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你什么意思?”
安德烈靠在門框上:“你想聊聊嗎?”
“聊什么?”
“從你道歉開始?”
“道什么歉?”
安德烈平靜地看著他:“你那天形容我的話。”
赫爾曼盯著他的臉,沒接這話,只是問:“你的意思是要我現在走,是嗎?”
安德烈有那么一會兒沒說話,有點無語地笑笑,然后聳了一下肩膀,“反正房子里房間多。”
赫爾曼上下掃視了他一眼,哼笑了一下:“你叫我走?你叫我離開自己的房間。”
“是我沒講明白,還是你理解力不行?”
赫爾曼轉頭就走,安德烈回了房間,關上了門。
他坐在沙發上,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煙,舉著火機將點未點,看見了盒子里赫爾曼的雪茄。他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根雪茄,點燃后慢慢蜷縮在沙發上,閉上眼,煙霧在他周圍飄。
他似乎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月光已經移向了房間的另一側。赫爾曼的雪茄對他來講味道還是太沖,他咳嗽了幾聲,站起來去喝水。
安德烈拿著水杯,靠在窗邊,想看月亮,卻又沒心思。他沒有結過婚,他不知道會這么麻煩,也不太清楚該怎么做。赫爾曼結過,但赫爾曼似乎不在乎有多麻煩,也不在乎該怎么做,他不讓步。
安德烈的目光飄飄散散,瞥見艾森捧著本厚重的書,坐在花園里寫寫畫畫。他披上外套,走下樓去。
艾森正在忙,聽見后面有人叫他:“不開燈,你看得清嗎?”
艾森啪地一聲迅速合上書,轉回身,看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看起來比前段時間憔悴的樣子好了一些,只是仍舊沒什么活力的樣子。
“你跟我爸吵架了?”
安德烈沒有說話,在艾森旁邊坐下來,看著他手里的書,現在他發現,那不是書,是個記事本。
“那是什么?”
艾森藏到身后,搔了搔臉,“沒什么。”
安德烈笑起來:“你也長大了啊,青春期……”
“才不是。”
艾森看著安德烈低下頭,把腳后跟踩在地上,交錯著晃兩只腳,月光從一邊跳到另一邊。
艾森第一眼看到他,看到的是黑壓壓的群魔籠罩,一個年輕的男人被裹在中間,那時艾森從他頭頂飛過,男人抬起頭來看。他姿儀英挺,修長的腿隨意地伸著,白襯衫呼啦啦地被風鼓起,貼出身體的輪廓,纖長的手指里夾著煙,坐在一片花海中,一朵風鈴草正好落在他的頰邊,又被風帶著從他嘴唇邊飄過,才露出他英秀的臉,眼睛在凌亂黑發中稍稍瞇著,臉上透出種不動如山的淡定和滿不在乎,只是嘴唇帶點笑意,整個人像把封鞘的沾血刀。
只是他是艾森的小媽,才能如此溫溫和和,柔柔蜜蜜。
艾森彎下腰,把腦袋伸到安德烈低著的頭下,向上看。
安德烈笑了一下:“干什么?”
“我想問你件事。”
“什么?”
艾森把腦袋放在他大腿上,“你會不會替我殺掉神父啊?”
安德烈愣了一下,沒有回答,轉開了眼睛,艾森用頭撞了一下他的腹部,安德烈轉回臉,有點無奈。
“會不會?”
安德烈嘆口氣:“不會。”
艾森瞪起他,瞪了一會兒安德烈沒有要改變想法的意思,他就坐起來,翻開自己的本,“給你減十分。”
安德烈攤攤手:“好吧。”他正好瞟到了艾森的筆記本,看見了很多火柴人,“這是什么?”
“彩蛋槍戰。”艾森見反正也藏不了,就把這一頁給安德烈看了看,“我想找個地方打彩彈槍,正好索佳福也回來了,萊科辛的爸爸可以給我們搞到器具,就差找個地方了。”艾森又看安德烈,“就不邀請你了,你來我們就沒得玩了。”
“好吧。”
艾森盯著他,突然仿佛發功一樣豎起一根手指:“然后……”他屏氣凝神,像在做什么法。
安德烈湊過去問:“你在用力拉屎嗎?”
艾森用空著的手拍了他一下,仍舊穩定發功,但他不得要領,其實在使勁而已。具體在使什么勁,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有作用了。
不一會兒,艾森感到安德烈,哦不,安莉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這恐慌的、驚懼的安莉,只要出現就會扒在艾森身上。
艾森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會不會替我殺掉神父?”
安莉有點為難:“殺人一般都是他做的,我不會的……”
艾森盯著他:“給你加五十分。”
安莉是個如此容易被拿捏的人,幾乎有點討艾森的喜歡,他扭扭捏捏地低下頭,過了好半天才保證道:“只要你能救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