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了不讓高高的釘鞋跟踩出刺耳的聲音,咲世子走進酒店大堂后,每一步都很謹慎。大堂地面是用木材和黑曜巖相間鋪成的,每走一步都能覺出木頭和石頭不同的硬度來。咲世子仰頭看了看約有十層樓高的挑空部分,汐留一帶昏暗的天空就像布景一般映在遠離地面幾十米高的三角形天窗上。
這家大酒店雖說來過幾次了,可是一走進大堂還是會有一種令人拘束和緊張的氛圍。咲世子暗暗慶幸自己穿得比較正式,真絲喬其紗的黑色開衩連衣長裙上加了一件真絲的黑色開口短上衣,吸收光亮的黑色配著富有彈性的黑色。在穿黑色時裝方面,咲世子和制作銅版畫一樣有信心。
咲世子環視著對稱地擱著黑白沙發的大堂休息處,盆栽后邊,有個男人朝自己輕輕地揚了一下手。咲世子挺直了背,好像踏著古典舞步似的緩緩走了過去。三宅曾經說過,他喜歡遠遠地欣賞咲世子,她的腳長長的,走路時左右晃動的腰肢就像蹺蹺板似的。
卓治比咲世子矮一厘米,不到一米七,雖說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可他對身高還是有自卑感。聽說他除了自己的太太,婚外戀的女人都是高個子,這也可以說是這個男人的可愛之處吧。
“喲,好久不見了。”
卓治用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沙發,咲世子彎下腰時,大腿上的裙子部分繃緊了,豐滿圓潤的光澤柔和地覆蓋在腰部和膝蓋上。
“等等,就這么站著別動,讓我好好看看。”
休息處的對角線上能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女侍,輕輕地向這邊行了個禮后徑直走來。卓治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樣是睜大了眼睛,買畫時的眼神是冷酷的、挑剔的,而此時卻是貪婪的、熱情的。
“這條格紋長絲襪不錯。”
這是一條黑色的絲襪,上面有用雙線條劃出的正方形格子。咲世子最近比較喜歡穿這種絲襪。女侍已經快走到跟前了,可卓治依舊在貪婪地看著咲世子:“穿了我說的最性感的內褲了嗎?”
咲世子微微點頭,壓低聲音說:“穿了。可以坐下了嗎?”
“不行。下面穿的是什么?”
咲世子擠出一個硬邦邦的笑臉給女侍,不動聲色地說:“你給我的那條玫瑰花樣的。”
卓治滿意地瞇縫起眼睛:“可以坐了。”
咲世子剛在沙發上淺淺地坐了下來,腦袋上方就響起了女侍的聲音:“歡迎光臨。”
咲世子看了看桌上,男人前面放著一個小小的郁金香型酒杯,酒杯下半部分起了一層水霧,是香檳酒。這個男人即使沒有錢,也不忘虛榮一番。咲世子對正要打開菜單的女侍說:“給我一樣的東西。”
走廊上四處橫溢的燈光,似乎要沿著挑空部分的墻壁照射到天上。也許因為不是周末,大堂休息處的客人只有寥寥數人。咲世子確認女侍已經走遠后問:“今天也是先進房再吃飯嗎?”
男人像一頭遇到了鮮美無比的肉塊而眼睛發亮的野獸一樣。
“當然,賞畫和做愛,都是空著肚子比較好。這種時候,感覺就特別敏感,快感也來得更強烈。這天下的男女不知為什么都喜歡在吃飽喝足了以后做愛,感覺都遲鈍了,還有什么好玩兒的?”
卓治是銀座中央大街上一家畫廊的經紀人,MACHIE畫廊這個名字常常被誤解成是法語的“素材質地”呀“質感”等意思,其實MACHIE是畫廊主人中原町枝的名字。中原町枝是個愛好美術作品的夜總會老板娘,在不太景氣的銀座第六大街上開了兩家夜總會。咲世子想起了和町枝說好的明天見面的事。卓治不無自滿地開始吹噓起來:“有些畫家的作品,整個東京,就我們一家專門進行收藏,像尾身良行呀,巖野滿呀,這回買到了不少他們的新作。現在流行北歐風格的家具,札幌的藝術品也有相同的趣味。我相信,在東京也一定能掀起一股熱潮,嗯,還不如說是我在掀起這股熱潮。”
卓治在步入而立之年時,開始以美術評論家的身份嶄露頭角,后來因為和一位在納稅者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大畫家發生了一點沖突,幾乎所有的雜志都不再發表他的評論了,卓治本人不得不從公眾場合銷聲匿跡。不走運好像刺激了卓治,他變成了一個愛嘲笑別人卻又有洞察力的人。以咲世子這樣年齡的女人來看,比起單純的好人,倒是這種男人更有吸引力。再說,也不是要結婚、二十四小時非要生活在一起不可。
房間在第三十層。家具由白色、黑色和米黃色組合起來,看起來非常講究、時尚,咲世子和卓治曾經要過兩次同樣的套房。
打開房門,咲世子先走了進去。L字形的套房,筆直的走廊前是一個三角形的房間。卓治在黑暗的走廊上從后面抓住了咲世子的手腕。雖然不高,但是男人的力氣還是很大的。咲世子被拉回來,被頂在冰冷的金屬門上。雖然穿著高跟鞋,但她還是身不由己地踮起了腳跟。
卓治由下往上色瞇瞇地盯著咲世子。黑暗中,只有男人的眼睛在閃光。
2
第二天早上,卓治的早餐很豐盛,咲世子只以一杯奶咖相陪。咲世子喜歡在做愛后的第二天早上聊些親密的話題,而卓治這時候卻總是顯得不耐煩。
“芙蓉蛋這玩意兒,在家是絕對不吃的,在酒店的話就會想吃。”
咲世子因為來回都是開車,所以沒帶替換衣服,色彩簡潔明了的長裙固然不壞,可是一大早穿似乎有點過于沉重了。
“畫廊的生意還順利嗎?”
卓治瞇縫起眼睛說:“今年下半年計劃的三個個展都很成功。在不景氣的銀座的畫廊中,只有我們一家利潤達到了170%。”
咲世子的腦海里浮現出小個子町枝媽咪的臉,咲世子二十多歲嶄露頭角時,她就很看好咲世子的版畫,而咲世子的第一個個展也是由MACHIE畫廊主辦的。
“那,你得的份兒也應該多了,是不是?”
“是啊,我的收入一半是績效工資。”
咲世子喝了一口咖啡,問:“你不想自己開畫廊嗎?”
卓治望著窗外太陽光下那片正在開發的地區。玻璃、不銹鋼、水泥塊,互不相關地仰面朝天。
“也許是應該考慮了。”
說完后,又有點調皮地看著咲世子的眼睛說:“要是我跟你說的話,那不就全傳到町枝媽咪的耳朵里去了嗎?你今天也要去她那邊吃午飯,是吧?”
咲世子點了點頭問:“那你呢?”
卓治流露出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我的日程是從札幌坐今天下午的航班回東京,不回家看看是不行的。”
卓治的妻子跟咲世子同齡,好像妒忌心也很強,不過,男人說的話不能太當真。很多男人都會有一種錯覺,天真地相信老婆對自己一定很迷戀。卓治用一種認真的表情說:“不管怎么樣,咲世子還是夠來勁兒的。還說有什么更年期綜合征,不是比以前更敏感了嗎?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有了年輕的情人?”
男人的嗅覺還是很敏銳的,做愛時自己腦子里的確在描繪著德永的雙手,咲世子用微笑掩飾了過去。
“秘密。不過,女人跟男人不能比,已經不能跟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男人打交道了。”
卓治訕笑著說:“是嗎?就不說那位町枝媽咪,銀座有的是白骨精一樣的女人,有的老太婆還跟自己孫子差不多年齡的小伙子做愛呢。像你這樣女人味十足的身材,吸引幾個年輕男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咲世子在心中嘆了口氣,要吸引男人還是簡單的,但是一次性的做愛跟永久的相愛就不是一回事了。做一次愛就能把對方全部據為己有,那只不過是男人的妄想而已。自己即使能跟德永在一起,五年后也不知會怎樣,互相之間的年齡差距只會看起來更明顯。自己五十時,德永正是男性最盛時期,才三十三歲。再過五年,互相之間年齡造成的差距就更不用提了。
“要是有這樣年輕的男人,讓你受到刺激,也許我們會比現在更激烈。好啊,跟那種男人玩玩,下次告訴我一下玩的滋味。”
咲世子覺得無聊透頂。餐桌對面的男人又說:“你可不能跟町枝媽咪說,我有獨立的想法。你告訴她,晚上我會去Body&Soul的。”
Body&Soul和Night&Day都是中原町枝開的俱樂部的名字。
“好,好。”
咲世子把這個吃相難看的男人扔在套房里,自己徑直走過飯店那透著陽光的走廊去洗手間化妝了。
咲世子跟卓治在出租車站前分手后,開著黑色的POLO出了飯店停車場前往銀座。最近,為了給報上的連載小說畫插圖,咲世子在逗子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到銀座也是為了順便買一些想要的東西。畫具店和百貨商店,兩種店里都琳瑯滿目地擺著自己必須買的和沒有必要但是想要的東西。
過了中午,平時空蕩蕩的POLO車的后備廂里放滿了東西。咲世子來到一個名叫“佃”的河邊住宅小區,小區隔著隅田川和銀座遙遙相對。町枝媽咪每天一到傍晚就坐上由專職的司機開的奔馳,到河對岸的俱樂部去工作。
河邊住宅小區是首都圈重新開發的項目,已經林立著近十棟五十層以上的超高層公寓。大樓聳立在隅田川和晴海運河交界處的填海造田地區最頂端,猶如一艘巨大的玻璃船的船頭劃分了天空和河流。
咲世子將POLO停在了公寓的地下停車場,走向電梯,手里拿著赤坂虎屋的栗子羊羹,這是町枝媽咪最愛吃的點心。咲世子在自動鍵盤鎖上按下了房間號碼的四位數后等著人來開門。屏幕上出現了女傭住吉惠的臉。咲世子覺得屏幕上的人臉上皺紋比實際要模糊得多。
“是我,咲世子。早上好。”
雙層玻璃門慢慢打開了。咲世子擺正了開衩裙的下角,用沒有涂著指甲油的食指按下了能直升到離地面百米左右的電梯的按鈕。
到門口來迎接咲世子的是中原町枝本人。客廳正面彎曲的墻上掛著的是咲世子的成名作——“夜空系列”作品中最早的一幅。町枝可謂小巧玲瓏,雖已五十五歲,卻體形姣好,緊繃在身上的絲絨運動套裝,讓人看上去頂多三十多歲的樣子。對孑然一身的咲世子來說,町枝可以說是大姐或母親一樣可以信賴的人。町枝媽咪看了一眼咲世子的黑色長裙。
“喲,是不是卓治昨晚就回來了?”
町枝知道咲世子和卓治的事,一邊領頭走過走廊一邊頭也不回地又問:“他在札幌采購順利嗎?”
“好像還行。”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早午餐:烤面包、煎雞蛋,還有一碗放了多種蔬菜的豆醬湯,是不“和”(日本式)不“洋”的搭配。窗下是鐵灰色的東京灣。町枝媽咪先端起豆醬湯喝了一口,說:“咲世,你該好好考慮跟三宅的事兒了。那人不僅有老婆和你,還有更年輕的女人呢。”
一下子被觸到了痛處。咲世子對卓治的妻子可以說沒有絲毫的妒忌心,但是對卓治還有另外一個情人一事,卻如鯁在喉。咲世子也喝了一口豆醬湯,幾乎不自己動手做菜的咲世子也能喝出這湯的鮮味來,她對著廚房大聲說道:“阿惠,豆醬湯味道好極了。”
“別自己騙自己了,咲世,想跟你好的好男人有的是。就連我,在十年前都是隨心所欲挑挑揀揀的。”
“想跟你好的好男人有的是”,這是在宴會上也經常聽到的一句臺詞,可是幾乎整天蝸居在逗子畫室里的自己,哪有這種機會啊?町枝媽咪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到了這把年紀,我也要好好思量了。我可不想就這樣下去,孤零零一人變成老太婆。以前跟男人分手時還能想,沒什么大不了的,馬上就能找到一個新的人。”
這正是咲世子不愿意有的念頭。
“不過,町枝媽咪有女兒涼子在啊。”
“女兒算什么?結了婚,就是男人的,最近根本就不來看我了。”
午后充滿青春氣息的陽光照在餐桌上,地板上的光線反彈在天花板上,映出幾道波紋。町枝媽咪看著咲世子露在外邊的肩頭說:“這樣的裙子也不是總能穿下去的。不過,咲世,你可是個珍珠型女人呢。”
咲世子不客氣地咬了一口烤面包,反問道:“珍珠型女人,什么意思?”
町枝一邊在豆醬湯里找切成小塊的油豆腐吃,一邊回答:“是啊,女人分為兩種,光芒四射的鉆石型女人和光華內斂的珍珠型女人。男人很容易了解鉆石型女人的價值,卻很少有人會分辨珍珠的好壞。”
咲世子只是單純地在想自己首飾盒里的東西,也有一些鉆石類,但是都是自己給自己買的獎賞,還從來沒有從男人那兒拿到過什么寶石呢。一來是沒有跟男人發展到這樣的關系,二來咲世子也不是向男人要東西的那種女人。
“鉆石型女人能找到幸福,珍珠型女人就找不到幸福了嗎?”
町枝媽咪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人生哪有這么簡單啊?像我這樣既是鉆石型,也是珍珠型的女人,也沒能輕而易舉地就幸福了呢。”
町枝媽咪笑著瞇縫起眼睛,看著咲世子:“咲世,你現在有中意的人吧?”
到底是在銀座開了兩家俱樂部的老板娘,只要是男女之間的事,町枝的整個神經就會十分敏感。咲世子明白自己的脖子都熱到發紅了。
“沒到那個程度。對方要比我小十七歲呢。再說,人家也沒把我當女人看。”
町枝把目光轉向窗外的東京灣,海面上浮現出皺紋般的波紋,大海也會老的。
“那個,你聽我說,咲世,你還很年輕,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一定會后悔的。今天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永遠不會再來,今天肯定比明天要年輕一天。愛情不是這里的彈性……”
中原町枝把放在臉頰上的手移到粉紅色衣服的胸前。
“是心靈的彈性。”
咲世子覺得自己真是心腸柔軟,對町枝說的話竟也會鼻子發酸,心中正覺得吃驚,一顆淚珠已經落到了餐桌上,同時她也下定了決心,為了特地穿的這身黑色絲綢長裙,今天回家途中去葉山的碧露咖啡吃一頓晚餐,要讓德永看看自己穿長裙正裝的樣子。
“哎,三宅有沒有說自己要開新的畫廊?”
咲世子用手帕紙抹著眼角的淚水點了點頭,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是的,沒說什么。”
卓治丟掉了美術評論家這個飯碗后,憑著鑒賞力,替町枝媽咪管起了畫廊,可以說,町枝媽咪是卓治的恩人。咲世子轉換了話題,添油加醋地聊起了那個筆頭慢得要命的戀愛小說作家的事來。
午后,出了超高層公寓,咲世子的車就好像是在和夕陽并駕齊驅,慢慢行駛在灣岸公路上。黑色的POLO駕輕就熟地滑行在像抹了油似的柏油路上。車停在碧露咖啡的停車場時,正是夕陽西下的傍晚五點過后。
穿過白色石灰的過道,走進被海上通紅的夕陽籠罩著的店里,德永就在吧臺后面。咲世子感到胸口在狂跳。他還是那副困惑的表情。但是這個年輕的侍應生對面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
女人下身穿著一條故意弄破的細腿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如奶咖一樣顏色的機車族的皮夾克,頭上戴著一頂同樣顏色的顯得有點大的鴨舌帽,帽檐深深地遮到了眼睛部分。雖然看不清正面,但是光從側臉和氣場來看,咲世子也能判斷出,這是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女人。
鉆石型女人,咲世子想起了剛從町枝媽咪那兒聽來的這個詞。安娜·莫里娜瑞牌子的絲綢長裙、真絲的開口短上衣,在耀眼的青春和天生的美貌前黯然失色,咲世子轉過臉去,從吧臺前面走過。
“啊,咲世子女士。”
被德永這么一叫,咲世子只好回過頭去。年輕的女人也看著咲世子,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是個目光炯炯有神的姑娘。
咲世子擺正心態,強作笑顏打了聲招呼:“你好,素樹君。是你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