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吧臺后面有一個玻璃罩的柜子,里面擺滿了形形色色的酒瓶,看上去像是凍起來的波浪。但是,比起這些反射著燈光的玻璃冰凌,年輕姑娘更加炫目。眼睛里圓圓的眼球一目了然,畫著柔和弧線的眼瞼下面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梁挺直而纖細,相對來說,嘴唇顯得很有肉感,雖然沒有化妝,嘴唇卻紅得如北歐少女一般,下巴是現在年輕人流行的尖尖的、優雅的那種。和咲世子不同的是,臉上也好脖子上也好,根本找不到一條細細的皺紋,皮膚清澄得如同冬天清晨的薄冰。
大概有二十三四歲吧,差不多是咲世子年紀的一半。年輕姑娘的目光從鴨舌帽的帽檐下直射過來,這是一張在化妝品和牛仔褲的電視廣告上見過的臉,好像最近也常常出現在電視劇里,是叫什么來著?素樹還是那種困惑的表情,隔著吧臺對咲世子說:“這位是椎名諾婭,現在是女演員,是吧?”
最后的這句問話帶著一種溫柔的嘲諷,顯出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諾婭迅速笑了笑,點點頭表示同意。咲世子慶幸自己沒把短上衣脫下來,在這么漂亮的姑娘面前,可不敢展示自己那松弛了的手臂。素樹好像根本就沒發現咲世子的動搖,繼續說:“那位是內田咲世子女士,是我們店的常客,可是有名的版畫家哦。”
咲世子說了聲“你好”,拼命擠出一副笑臉。諾婭用一種不解的表情問:“版畫?畫的是什么樣的作品啊?”
被問到工作內容,咲世子這才冷靜下來,就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表情僵硬了,但是,對這個被問了無數遍的問題,回答自然脫口而出:“就是替書或光盤畫封面啦,或者是畫報紙連載小說的插圖什么的。”
咲世子接著舉了一個去年在一片惋惜聲中解散的樂隊的名字,年輕人基本上是通過那個樂隊的光盤封面知道咲世子的版畫的。諾婭真是一個天生的演員,驚訝的表情瞬間就轉換成了理解的笑容,還輕輕地拍打了一下手。就這些細小的動作,足以使人看得賞心悅目。
“那個男孩的畫面,我也很喜歡的。”
“是嗎?謝謝。”
應該是離開這兒的時候了,咲世子可不想把小丑一直當下去。咲世子笑著點點頭,向著大廳里面走去,背后的素樹像是追趕著似的說:“咲世子女士,您也坐吧臺邊吧。”
咲世子盡量挺直腰背,不讓自己的背看上去有彎曲的感覺,回過頭去說:“不啦,不啦。不打攪年輕人說悄悄話了。”
咲世子走下臺階,坐到了能俯瞰大海的陽光房的專座上。自己的背影會不會看上去像一條喪家之犬那樣孤單呢?撤退時動作應該更利落一點。夕陽早已落了下去,殘霞仿佛是映在天邊的一條彩帶,而天空卻已籠罩著冷冰冰的藏青色。咲世子透過格子落地窗眺望著大海,想著心事。
這一定是對自己的懲罰,昨晚那么貪婪地跟三宅卓治擁抱交歡,今天卻來到碧露咖啡店,想著要讓素樹看看自己穿長禮裙的樣子,想要在年輕男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優點,這種膚淺的念頭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咲世子茫然地眺望著冬天里的大海,冷卻著受傷的心靈。
2
那個打工的大學生侍應生西崎來問自己點什么,多嘴的大學生壓低聲音說:“咲世子女士,看見了嗎?真是太棒了,椎名諾婭到這個店來了。待會兒,去找她簽個名。”
咲世子盡量不去看吧臺那邊,說:“是很漂亮的人,她經常來這兒嗎?”
西崎心神不定地交替地看著咲世子和諾婭說:“就是最近,今天是第三回吧?總是在德永在的時候來。我都想要店長安排我跟德永在一個時間干活了。”
咲世子終于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素樹君,到底是什么人?”
西崎腦袋里好像只有那個女演員,心里也好像只有吧臺那邊正在談笑的兩個人,對咲世子的問題似答非答地說:“啊,咲世子女士,您不知道,聽說德永曾經拍過一些獨立影片,得過好幾個獎呢,好像還導演過一些電視廣告。椎名諾婭的廣告好像差不多都是他拍的。”
怪不得倆人這么親熱呢。同時咲世子也明白了,素樹為什么說想拍自己版畫創作過程的紀錄片。這天咖啡店的白色石灰墻上放的是佛朗哥·澤菲雷里的《太陽神父月亮修女》,但是聲音卻被關掉了。這是一部電影專業人士才會選的作品。西崎壓低了聲音說:“聽說呀,他離開東京跑到這兒,是因為拍第一部長篇電影時,出了些麻煩。好像是跟制作費有關的丑聞之類的,有些不好聽的謠言。具體我也不清楚。你可別跟德永說啊,他看上去可不像是個會做壞事的人吶。”
咲世子在自己四十五年的人生中,已經目睹過多次好人偶爾也會做壞事的場面。在時間的流逝中,在命運轉折期,人也容易失控。對還是大學生的西崎來說,這些道理未免太深奧了點。
但是,在肌膚已經失去彈性、胸脯和臀部也逐漸下垂的今天,說自己知道這些理所當然的現實,又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呢?咲世子寂寥地笑著點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皇家奶茶,大杯的,還要一個海鮮蛋包飯,飯不要太多。”
新陳代謝能力跟年輕時相比也下降了約三成,即使肚子在唱空城計,只要一吃得飽飽的,馬上就會反映到體重上來。咲世子決定不再去想德永是未來的電影導演一事,但是腦子里出現的仍是一系列不著邊際的遐想。
處女作的制作資金丑聞、漂亮的著名女演員、富有才華的青年電影導演,不管哪個話題,都可以拍成一部長達兩個小時的懸疑電視劇,唯獨沒有咲世子的戲。一個既不是很漂亮又不是很年輕的、只是小有名氣的畫插圖的版畫家,也許當個懸念電視劇開頭三十分鐘里就被殺害的配角還差不多。
可是,話說回來,玉子[1]跟王子的寫法也差不多。咲世子把銀光閃閃的勺子插進端上來的蛋包飯里,半生不熟的雞蛋即使在當下這種心情中也能讓人覺得鮮美無比。
飯后,朝著臨海的落地窗,飲著奶茶時,咲世子感到桌邊來了人。抬頭一看,椎名諾婭站在了自己面前。她取下鴨舌帽,很有禮貌地低頭致禮。漂亮的人,就連頭發凌亂地落下來的樣子都讓人覺得美,一頭烏發令咲世子這種年齡段的人自慚形穢。諾婭與咲世子四目相對后說:“素樹,多虧您的關照了。”
咲世子對這個年輕女演員的直率感到吃驚,直覺告訴自己,這個女孩喜歡素樹。咲世子有點慌亂地說:“哪里談得上照應,反而是我貧血發作倒在這里時,素樹他們照顧了我。”
美麗就是一種力量,明知諾婭并沒怎么在看自己,但還是感到了諾婭的視線,咲世子不由得想要回避這個眼神。
“不過,素樹說,他想拍您的工作情況。他對我,一開始也是這樣做的。您是成年人,也許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我還是有點兒在乎。”
咲世子在心中放棄了對素樹的幻想,倒不由得對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產生了好感,她的回答也變得異乎尋常的直率:“素樹君比我要小十七歲呢,又有你這樣漂亮的女朋友,你有什么要擔心的呢?”
諾婭一臉認真地說:“以前我們是這種關系,可是現在的關系已經有點說不清了。”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咲世子想起以前流行過的一句廣告詞來。女演員有點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咲世子也終于輕松起來,說:“男人就是有這種優柔寡斷的狡猾之處。以我的經驗來看,越是有才華的人,越會這樣。”
諾婭突然破顏而笑,這是一張天真無邪的笑臉。笑完了,諾婭把垂到眼前的頭發捋進鴨舌帽里,重新戴好帽子說:“我覺得,我跟您能成為朋友。素樹有非常出色的才能,他不應該老躲在這種地方。稍微出了點事兒,所以現在變得有點神經過敏,他將來一定能拍出好電影來。內田女士,您也是藝術家,一定能理解我說的這話。您要是看見素樹在猶豫不決,請從背后輕輕推他一把吧!就請您幫我這個忙吧,拜托了!”
諾婭說完,刷地低下頭行了個禮,就轉身走回去了。暗藍色燈光下的店堂看上去像在海底一般,諾婭所有的動作都是在銀幕上常出現的那種,漂亮而又利落,這姑娘天生就是當演員的料子。咲世子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對手,昨晚的做愛讓身體覺得特別懶散,但是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了。放棄了幻想,反倒覺得素樹和諾婭是天生的一對,是人見人愛、忍不住要向他們祝福的一對。咲世子目送著諾婭遠去,就像很多女人那樣,比起帥哥帥叔們,她們更喜歡欣賞漂亮的女人,咲世子也不例外。
3
喝著涼了的紅茶,正想著下一個工作的日程,頭頂上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椎名小姐有沒有跟您說什么失禮的話?”
抬起頭來,素樹正用一種困惑的表情俯視著自己。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這張臉像什么人,原來是像格雷高利·派克,那張長長的臉加上一點柔弱,再加上一副困惑的表情,就是眼前的素樹,咲世子不由得笑了一笑:“沒有。諾婭小姐真是個非常吸引人眼球的女孩呢。我要是男人,就絕不放過她。你可別錯過啊。”
素樹顯得更加難堪起來。
“什么?”
“諾婭小姐說了,素樹君是個有才華的人,相信你一定會東山再起。她還懇切地跟我說,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要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絲毫沒感到有什么壞心啊。”
素樹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那,就請允許我拍攝前天晚上跟您說的紀錄片吧!我已經查了些有關您的資料,寫了一個大致的草稿。”
如果這么做能使他盡早回到老本行,那就應該義無反顧,咲世子腦子里盤算著日程該怎么安排。
“下個星期的話,年底截稿的作品就基本上畫完了,那從下星期三開始吧!我需要準備什么嗎?”
白色的襯衣,黑色的蝴蝶領結,咖啡店侍應生的這套行頭就好像是為素樹定做的,非常合身。年輕的侍應生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著說:“您不用準備什么。我想利用上午的光線開始拍攝,十點去您家。工作室只要跟平時一樣就行,其他什么也不要。您也是平時的打扮就行。”
咲世子故意開玩笑地說:“是啊,人到中年,再化妝、再打扮也是白費勁兒啰。”
素樹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白色的燈光斜映在他的臉頰上。
“咲世子女士,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您今天穿的這身長禮裙就非常漂亮。不過,既然您這么說的話,我就向您提個要求,希望您穿上我頭一次見到您時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牛仔褲。”
咲世子一時無言以對,只好點點頭。素樹的每句話都以一種時差滲進心坎,這是一股溫軟的南來風,足以攪亂寧靜的心靈世界。
“明白了。不過,我可不會像諾婭小姐那樣,可以讓畫面充滿動人的魅力哦。”
這次輪到素樹笑出聲了:“真是這樣嗎?我就喜歡拍攝沒有發現自己魅力的人。拍攝諾婭的時候也是這樣,咲世子女士也一樣啊。”
素樹把當紅的女明星和已經進入更年期的自己一視同仁,咲世子感到全身發熱,充滿了喜悅,但仍然口是心非地說:“素樹,還真看不出,你不僅會拍片,還有俱樂部男招待的才能啊。把話說得這么甜,是想讓中年女人為難嗎?”
“我說的是恭維話,還是心里話,您應該知道吧?”
素樹又是一副困惑的表情,眼神也變得尖銳起來了。咲世子突然發現素樹和諾婭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兩個人都很年輕。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兩人都有一種坦然,這種坦然讓自己感到尷尬。自己身體里已經積累了太多多余的人生經驗,所以這種坦然的感情流露,讓人既感到慌亂,又深深地為之所吸引。
素樹不等她回話就走開了,白如船帆的背影讓咲世子感到了和年輕女明星一樣的力量。咲世子目送著這個年輕男人遠去,直到他消失在通往廚房的門里。
走到夜晚的停車場,坐上黑色的POLO,“咔嚓”一聲剛把安全帶系好,車里響起了《黑色魔女》的彩鈴聲。咲世子打開手機。
“喂,咲世子嗎?是我。”
是上午才分手的三宅卓治。每次做完愛,總是對她愛搭不理的卓治,當天就打電話來,這有點讓咲世子感到意外。
“喲,怎么啦?”
“出了點兒麻煩,我想,還是給你一個警告比較好。”
警告?咲世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想當然的:“是你太太知道了昨天的事了嗎?”
電話里,卓治的聲音夾雜著噪音,聽起來比平時粗暴得多。
“不是,要是讓太太知道了,還容易對付。你也知道吧?我除了你,還有個女人。”
喜歡拈花惹草的卓治除了與自己年齡相近的咲世子,還有個更年輕的情婦,好像是哪個美術館的策展人。
“那人怎么啦?”
“那女人叫福崎亞由美,她把信送到了我家里,是郵票也沒貼的信。”
咲世子覺得脊梁上滑過了一陣寒意,并不只是因為車椅的皮革太涼。
“就是說,那個人直接把信送到了你家的公寓。”
“是的。倒霉的是,最早發現這封信的是我太太,她念了信。信上寫著:快讓你老公自由吧!還說什么,我愛的就是她一個人,跟咲世子的關系不過是逢場作戲,跟老婆的關系不過是為了體面。那女人本來就有點兒精神不正常,現在更是沒治了。”
咲世子對卓治很生氣。他怎么能這么毫無同情心地把信上的內容告訴自己呢?本來是他自己不滿足于一個情人,到處拈花惹草,現在引火燒身,才有了這樣一個結果。
“自作自受!”
“就算是吧!但是,亞由美知道你的事,所以我想給你一個忠告,你也要當心啊。我家現在已經成了地獄,可能不能馬上跟你見面了。”
“知道了。”
咲世子關上手機,伏在方向盤上,正心滿意足要回家時,卻接到了這么一個電話,好心情蕩然無存。如果那個頭腦發熱的美術館策展人的嫉妒是沖著卓治太太去的,她是能理解的,可是自己也不過是卓治的情人而已,這個名叫亞由美的女人又能對自己做出什么事來呢?
咲世子打開引擎,用力踩下油門,就好像要把這個令人討厭的話題拋到車后去似的,加速離開了碧露咖啡的停車場。
4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咲世子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了,畫了許多張即興素描,削銅版,再用壓印機印制,其中有幾幅作品的靈感來自椎名諾婭的形象。
看到那么美妙的臉,是不能不畫的。咲世子的版畫并不是需要花很長時間去精心制作的藝術品,而是有明顯目的和截稿期限的商業性美術作品,所以只要眼前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素材,馬上就會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咲世子就是這樣趕在截稿期前完成一個又一個作品的。
并不是自滿,也不是太過自信,咲世子當了二十年的版畫家,也特別喜歡自己的工作。從這點上來說,咲世子覺得自己比起其他眾多女性要幸福得多。雖然她已經失去了生育的機會,也許不會再有什么美滿的婚姻,但是她有自己喜歡的工作,也不用去向男人獻媚,而且多多少少能憑自己的本事過上比較體面的生活。今后的人生也許就這樣定型了,但對自己來說,這樣的人生也不壞。
到了和素樹約好的星期三,除了要確認色彩的校稿,咲世子完成了年內所有的工作。糟糕的是這天一大早就開始下起陰冷的雨。但是,咲世子的心情很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作為一個總是在趕著完成各種定稿的畫家,一年當中也就是現在這段時間有個喘息的機會。
咲世子起了個大早,開始打掃工作室。按照素樹說的那樣,東西都不動,就是工作時的那樣,但是清掃灰塵、用除塵器拖地板、擦窗,都是必須干的。那些看上去很干凈的玻璃窗,用布擦拭后才發現布變黑了。看見黑乎乎的抹布,竟覺得它就好像是自己一樣,咲世子不禁感到好笑。咲世子突然想起了卓治。打那以后就一直沒有聯系,大概家庭糾紛已經趨于平息了吧?
那條阿富汗獵犬保羅把腦袋蹭到擦得锃亮如冰塊的玻璃窗上,在窗上留下了一個很不錯的鼻痕。咲世子將這個鼻痕留在了窗上。銅版畫亦是如此,其實,這世上很多人并不喜歡完美無缺的東西,而是喜歡在完美無缺的東西上留下一個可愛的瑕疵,好像這才是被人欣賞的秘訣,這也是咲世子從人生經歷上得來的一條重要經驗。
上午十點差五分,咲世子穿上洗干凈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牛仔褲,等著素樹到來。膝蓋下有點兒呈倒喇叭形的牛仔褲,只要彎曲腳,就會出現褶皺,所以,咲世子干脆不坐,只在客廳里走動。
干慣了拍片工作的素樹準時赴約,就在墻上掛鐘指向十點時,門鈴響了。咲世子做了個深呼吸后,走向門口,打開沒有漆過的木頭門。
“請進,不用脫鞋,穿著鞋進來,沒事。”
披露山的這個家,是曾經追求時尚生活的父親的遺產。父親在制藥公司爬到了專務董事的地位,卻因敗于派系糾紛,沒能當上公司的社長。在事業方面他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但是性格略微軟弱了點兒,這是父親去世后,母親對父親做的評價。這棟房子在當年可以說是比較少見的用進口材料建造的住宅。
“您早。這是掉在門口地毯上的。”
素樹把一個信封交給咲世子,這種尺寸比較大的信封是進口貨,只有在大型文具店伊東屋才能買到。信封的表面只用紫色墨水寫著“內田咲世子”,也沒有敬稱。這是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咲世子想起了卓治在電話里說的事,終于發生了,就在今天早上,卓治的另一個情婦來過了。咲世子脊梁骨上透過一股寒氣,但是表面上卻裝作沒事的樣子接過信,把信藏到身后,將第一次到訪的客人迎進了屋里。
素樹就好像要去遠征的體育選手一樣,背了一個碩大的帆布馬桶包。他穿著牛仔褲加一件白色襯衫,外著一件深綠色的夾克衫。衣服看上去都不是什么特別高檔的東西,但是都很得體地穿在他身上。有些人,即使不是很追求時尚,也能和衣服合為一體。素樹也一定是屬于這種被衣服所偏愛的人吧!
保羅小心地湊近客人腳邊,嗅著短筒皮靴和牛仔褲的氣味。
“這狗叫什么名字?”
咲世子一邊引領著素樹穿過客廳一邊回答:“保羅。你知道那個叫保羅·克利的畫家嗎?”
素樹順口就說:“知道,就是那個瑞士畫家吧?他的作品有《前往帕那蘇斯山》《丟三落四的天使》。”
咲世子在客廳中間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素樹,這個年輕人總是給人帶來驚喜。
“保羅小的時候跟那個畫里的粗心大意的天使很像,在那塊毯子上……”
咲世子指了指朝著大海方向的木頭窗框,圓圓的地毯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了。
“淌著口水睡得香噴噴的樣子。”
見咲世子看著素樹,保羅憑著獵犬的本能用尖尖的鼻子去捅素樹的胯下。
“保羅,停!不過這條狗不是丟三落四,就是單純的笨而已。”
素樹摸著保羅的腦袋,慢慢地環視著房間里的布局。可稱作家具的只有一組餐桌椅和一張沙發,厚厚的松木地板配著白色石灰墻,使房間看起來有點起色的是一個圓鼓鼓的燒柴火爐和一面朝南臨海的落地窗。
液晶電視因為占地方,所以選了個最小尺寸的。房間里的主色調是不同層次的咖啡色和白色,咖啡色也就是泥土、枯葉、木頭和狗的顏色,這是咲世子除黑色以外喜歡的自然色調。
“這個客廳真不錯。您的工作室在哪兒?”
咲世子打開門,把素樹帶進朝北的畫室。保羅也想跟著進來,卻吃了個閉門羹。靜靜的雨點聲充斥著工作室,這個房間跟客廳相比,顯得東西很多。房間的正中間是一張大大的工作臺,屋里還有放滿了畫集的書架,用來烘銅版的加熱器,巨大的轉盤和帶磙子的壓印機,四角圓圓的大理石調色板、銅版和印刷用紙被放在專用的架子上。
工作室里所有的東西都久經使用并且按照咲世子的習慣放得井然有序。雖然所有的東西幾乎都被油墨弄得臟兮兮的,但是,跟新買的東西比起來,更有一種“久經沙場”的感覺,令人覺得可靠。素樹聞到一股油墨味兒,說:“啊,就是這股味兒,我在把您抱起來的時候就聞到這股味兒,原來是油墨味兒啊。”
談別人身上的氣味兒,包含著一層情欲的意思,而年輕的素樹好像滿不在乎地在說著。他把馬桶包輕輕地放到地板上,笑著說:“我喜歡這種氣味兒,比香水什么的要好聞多了。”
油墨罐就堆放在房間角落里的舊報紙上,聽素樹說這樣的東西比價格高出數百倍的香水要好聞,咲世子感到有點難為情,就轉了個話題。她指了指朝北的天窗,跟房間寬度一樣大的天窗在雨中變成斑斑點點的灰色。
“今天雖然天氣不太好,可是這個北窗對創作作品來說是很理想的,光線總是固定的,不會因為時間不同而改變色彩和光亮。”
素樹打開馬桶包,開始往外取攝影器材,有三腳架、照明燈、錄像機、加長電線,他蹲著回答說:“我明白,朝北的天空對攝影來說也是最合適的。朝南的天空射過來的光線會因空中的灰塵而四面反射,使藍色變得混濁。但是,話說回來,清澄的天空本身也是由四處逃散的光線形成的。不知為什么,四處逃散的東西會給人帶來一種說不清的吸引力,就好像那種老也看不膩的肥皂劇。”
素樹是搞電影的,自然對光線和色彩很敏感。脫了夾克衫,素樹挽起袖口說:“對不起,借用一下您的電源插座。今天不拍版畫的制作過程,而是直接聽聽您本人的事情。有人覺得評價一個畫家只要看作品就可以了,我覺得了解畫家本人的個性也是很重要的。”
在素樹把插頭插進墻腳下的插座時,咲世子瞥見素樹的手臂上堅硬的肌肉線條。在素樹把頭抬起前,咲世子趕緊轉過目光,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個偷窺者。而素樹仍然高高興興地在說:“當然,有很多作家呀演員呀,他們的個性還是不知道為好。”
場景布置一切從簡,工作臺正面的三腳架上,放著一架小型數碼攝影機。右邊的白色墻前放了一個落地燈。耀眼的燈光經過白色石灰墻的反射,變得柔和起來。
“不好意思。”
素樹說著,將一只粉紅色的麥克風用夾子別到咲世子胸前。第一次感受到了近乎零距離的接觸,咲世子暗自擔心自己的心跳是不是讓素樹聽去了。素樹在三腳架旁邊放了一張木頭圓椅子,淺淺地坐下后說:“我這兒隨時可以開始。咲世子女士,請自然一點兒,就像在咖啡店聊天那樣,不要緊張。請先說一下您的名字和職業。然后,我再向您提問題,請您想到什么說什么。行了嗎?好,那就開始。五、四、三……”
接著,素樹就在攝影機邊上彎曲了一下手指,在做了一個表示“零”的手勢后,素樹把五根手指像盛開的花瓣一樣伸過來,咲世子不由倒吸了一口氣,開口說:“內田咲世子,職業版畫家,已經有二十年的經驗了。”
素樹就像是在鼓勵咲世子說下去一樣用力點著頭,然后把視線落到手中的筆記上,問:“聽說,內田女士學生時期的綽號是‘黑色咲世子’。能不能請您談談這個綽號的由來?”
沒想到素樹還去查了這種小事。一定是讀了版畫的專業雜志上的采訪了吧?這種積極評價式的提問能給受訪者帶來驚喜,咲世子對素樹的采訪能力由衷地感到了欽佩。
“你調查得真仔細。這跟我總是穿黑色衣服有關系。在美大讀書時,沒有錢去買新的衣服,即使買了新的衣服,也馬上就會被油墨弄臟,所以我就只買黑色的衣服了。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素樹邊聽邊點頭,仿佛在說:就這么說下去。接著他又問:“您最早是從幾歲開始想當版畫家的?”
這是一個駕輕就熟的問題,咲世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從上托兒所起,我就開始畫畫,而且一畫就是好幾個小時。在同年齡的孩子當中,我畫畫是最好的。所以,我就想,將來長大了當個畫家。我最早這么想,大概是在三歲的時候吧!”
從那以來已經過了四十二年了,自己始終過著同樣的生活。畫得好的時候會高興得手舞足蹈;畫得不滿意的時候,又會覺得自己毫無才華可言。如此反復循環,自己也畫得越來越好了。藝術伴隨自己的人生,形影不離,咲世子對此不能不感到驚訝。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那,您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什么體會呢?”
不知為什么,自己在素樹面前變得這么純真,別看他才二十多歲,卻好像有一個能接受所有東西的心靈世界。咲世子看著小小的鏡頭開始概括起來:“當然有好有壞。比如說,變成了一個跟高級香水無緣的女人,手被油墨弄得這么粗糙。同時,我又很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如果上帝再讓我選擇一次人生,我可能還會選擇同樣的人生之路。即使會孤獨到難以入睡,即使在截稿期前想當逃兵,可是一旦印出一張滿意的畫來,就會覺得很值得,所有的煩惱都給拋到腦后去了。”
素樹一邊在筆記本上記著,一邊看了一眼攝影機。
“咲世子女士的版畫差不多都是用層次豐富的黑色和墊底的白紙組成的,黑色對您來說,是什么樣的顏色呢?”
“是能畫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的顏色。黑色不僅能區分物體和光線的層次,還是唯一能表現出事物的深層內涵和人的心靈深處的顏色。就像不能選擇其他的人生一樣,對我來說,沒有選擇其他顏色的余地。”
雨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咲世子抬頭看了看天窗,濕淋淋的玻璃窗上落著細細的雪花。素樹也抬起頭來,說:“看來,今天是個下雪的日子。”
咲世子也不顧攝影機還開著,說:“這個庭院住宅小區前有一個公園,披露山暮雪還是逗子八景之一呢。拍完了,我們也去看看吧!要是簡單的午餐也可以的話,那附近有個咖啡店。”
素樹好像也很感興趣,說:“太好了,攝影就是要利用時機,這樣才能拍出好的畫面來。再采訪三十分鐘左右,我們就在適當的時候關機,然后換個地方再拍吧!”
咲世子有點吃驚:“你是說要在雪中拍攝嗎?”
“當然。”
就像自己能連著畫上幾小時,素樹也是一個不管情況如何都能不斷拍下去的攝影師。能和素樹一起俯瞰被烏云和雪花染成灰色的相模灣,這可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啊。咲世子突然想起了椎名諾婭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不過,現在不是去考慮這個年輕女演員的時候,反正自己是配不上素樹的,也不是要談戀愛,去看看少有的雪景,應該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好吧。那,你快問問題。我現在正在興頭上呢。”
在暖融融的房間里,接受一個真誠地希望了解自己的男人的采訪,還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嗎?咲世子有種微醉的感覺,臉上泛著紅光,打開心扉,等著一個比自己小十七歲的青年的提問。
注釋
[1]日語中“玉子”兩個字意為“雞蛋”。這里是咲世子安慰自己的說法,安慰自己配角和主角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