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夜里是涼的,這后院近山林,偶有野獸叫聲,更顯寂靜。
溫渺渺推開門已是一刻鐘后,不遠處長廊里掛著紙燈籠,光線昏暗。孟瑤束發戴冠一絲不茍地坐在邊上,旁邊坐著澤蕪君,這夜里,他并不顯孤單。
藍忘機拿了個披肩將她裹好,便攬她上前。
孟瑤起身相迎,“多謝二位深夜前來。”
這場景竟如此熟悉,也是難怪,自溫渺渺消失后,甚少再見含光君,他予人予己的記憶,都少不了那個鬧騰的小姑娘。
此番孟瑤所托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也真是不小,這還要從大小姐祠堂說起。
十年前,百廢待興的局面是真真的,各個世家失了民心,窮成狗的景象也是真的。
誠然,百姓們是打不過玄門世家那些弟子的,但是對他們的厭惡之心絕對也是藏不了,于是便不繳稅,不干活,不理不睬,只當這些修道者不存在。
這般情形也是急死個人,如果各世家淪落到每天只想著如何填飽肚子,那不如就地解散改農莊算了。當然,那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歪魔邪祟四處作亂,生活毫無質量可言。
在這般情勢下,清河聶氏的二少爺聶懷桑,將目光放在了溫大小姐的祠堂上。他找到了當時潭州城的一個米鋪老板張氏,以不凈世為抵押,請求張老爺在各地興建大小姐祠堂。
這大小姐祠堂是用來干什么呢?收香火錢倒是其次,主要是為了世家與百姓溝通,變相的一個管理機構罷了。
原本一切運轉良好,結果兩年前張老爺子駕鶴西去,留了一個特別難以揣測的兒子,整天流連秦樓楚館不務正業,于是張氏這項業務便被他弟弟張二老爺接管了。
可這張二爺毫無三觀可言,辦事缺斤少兩能省則省,從各地祠堂報上來的銀子不知被他貪墨了多少。
溫渺渺倒是很感興趣,“能把懷桑惹毛的人,這該是有多討厭...”
孟瑤不禁接道:“那可不是,懷桑最是好欺負的了。”
藍曦臣覺得這事兒要讓他倆談,一夜也談不完,于是接了話茬:“近日仙督想抽出些錢銀來用于建造瞭望臺,可張家竟出了事,張二爺的小公子不知為何昏睡不醒,你二人且去看看。”
“赤鋒尊自己怎么不去...”
藍忘機手在小夫人肩上拍拍,將她攏近些,問藍曦臣:“兄長可知是何癥?”
藍曦臣:“藥石無醫,想來與靈識有關聯,若你們...那個...醫治好了...順便把錢的事談談罷...”
這要是什么仙門也就罷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搞得這般忌憚,真不像清河聶氏的風格,溫渺渺道:“我覺得,病固然是要治的,只是按你們前面描述,就算是把人治好了,那張二爺也不見得會給我們錢吧,不如先將他全家打一頓,后面談話也好順利。”
“不可不可。”孟瑤嘆氣,“張家掌握著各地祠堂的所有地契,再者,懷桑說過,張家大爺是真心實意的善人,頗得人心,此事若辦,只能溫溫吞吞地給辦了。”
“噢...那好吧。”
又聊了一會,溫渺渺餓了。孟瑤與她二人的談天,向來是圍著話題繞,卻總是繞不到點子上,于是天就越聊越長,到最后,這二人去齋房喝粥了。
藍忘機與藍曦臣獨留后院賞月。
藍忘機向來是個很好的傾聽者,除了溫渺渺,也再難有人能與他聊什么心里話,特別是這十年,他聽過不少話,說得卻甚少。
藍曦臣本想吹個曲子給他品品,轉念一想,吹曲子就不能張嘴說話,于是作罷。
“忘機啊,此番去潭州城雖與妖邪無關,還是小心為上。”
“定然不負兄長所托,只是...”藍忘機背著手,月光下能見他眼中星辰,面上表情略顯戲謔,“斂芳尊舌燦蓮花,他談不下的事情,想來并不簡單。”
藍曦臣嘆口氣,不吹簫是對的,忘機這孩子一肚子火,哪可能靜下心聽曲子呢,“我本不欲幫阿瑤解釋什么,只是渺渺回來,他二人極談得來,往后見面多了,難免會氣到你。”
藍忘機想了想,道:“兄長不妨一試。”
藍曦臣一愣:“試什么?”
“試試幫他解釋一番。”
藍曦臣禁不住想笑,又趕緊立刻止住,夫人回家了,果然不一樣,就像后山吃草的兔子,努力變乖很多。
“忘機,你可記得當初金光善收渺渺為義女,他那時便對渺渺體質有疑,命人探查,若非阿瑤從中周旋,渺渺怕早有危險。”
“那年渺渺墜崖后,你上金麟臺逼金光善退位,是阿瑤拖著重傷救你。”
“自那之后,你生了心魔,而魏公子常為陰虎符所擾,百姓世家惶恐難安。阿瑤怕久再生變,就如當年陰鐵一般引來禍端,便與懷桑想到了以說書的法子,在茶樓客棧常常提及這些事,為此他們編了八年的話本,你看如今,百姓再沒有從前那般猜疑與驚恐。”
“忘機,想不到竟然十年了...”
藍忘機對月良久,最后只道:“兄長,身不由己的欺騙,并不能讓謊言顯得善良,渺渺既已回,與我,便再無其他了。”
藍曦臣未語,想想覺得自己有點多此一舉了,渺渺回了,這些事,忘機哪里又會想不通,方才那一句“身不由己的謊言”反倒像是勸說他一般。
白袖揮過,七弦琴灑下點點白光,指尖劃過,是沁人心脾的婉轉悠揚,藍忘機道:“合奏一曲再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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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祠堂里的撞鐘聲就把所有人震醒了,一陣雞飛狗跳的,因為...再不退房就要罰錢了...
姚宗主決意帶了三個孩子去岐山后,再去平陽走一圈,順帶夜獵,藍曦臣和孟瑤則繼續四處化緣,努力增建瞭望臺。
藍忘機與溫渺渺御劍趕到了潭州城,這里街道繁華,一片安居樂業的盛景。
張府居于潭州城中心,紅門緊閉,藍忘機眉頭皺了皺:“蘭陵金氏的禁咒。”
溫渺渺敲了敲門口的石獅子,果然一道淡金的流光打在指尖,刺進肉里。
藍忘機忙握她手拽過來,在嫩嫩的指頭上搓了搓,問道:“疼嗎?”
小夫人搖搖頭,“看來有人比我們先到了,張家這塊肥肉,果然誰都想啃一口。”
“嗯,小心。”藍忘機將她拽到身后,拔出避晨蓄力,一道藍色劍氣將金光劃得四分五裂,大門應聲而倒。
一時間,張府里“叮叮當當”響個沒完,溫渺渺環顧四周,這府內上上下下貼滿了黃紙符,假山上、房檐下掛了許多三清鈴。
突然一聲大喝:“干什么!誰啊?!”
這聲音高亢渾厚,嚇了溫渺渺一跳,一把拽上了藍忘機的袖子,“啊啊啊啊,師父!”
藍忘機忙擋在前,她突然避過來的動作,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安。
“你們是誰啊,敲門不會?!”吶喊的這位壯士,模樣粗曠,一副冷漠方塊臉,穿著也的確是蘭陵金氏的樣子。
“對...對不起啊...”溫渺渺恍然一悟,理直氣壯了,手指著已然分崩離析的大紅木門,道:“別惡人先告狀啊,這外面分明是你們布下的結界,我們怎么敲門!”
“你!”方塊臉氣得就要冒火,“那是我們少主怕損壞張府財物專門設的,就石獅子上有,大門又沒有!別狡辯!總之這門是你們劈的!你們賠!”
縱然夫人有點反應不過來,藍忘機還得勉強營個業,拱手:“姑蘇藍氏藍忘機。”
“藍...藍...”方塊臉面色一下子不好了,趕緊對身后人使眼色,“快去叫少主!快!”
藍忘機是誰啊,沒有人比蘭陵金氏更知道了。當年,他們的前宗主金光善可是被這祖宗一腳踹下了金麟臺,話還沒多說一句就被強行撤了職...那場面...
一陣冷風過,吹得方塊臉瑟瑟發抖,內心不斷糾結于是否要堅持一下修道者的氣節,一思一想間,姿態就稍顯扭捏,“那個...原來...原來是含光君啊...”
“喂!說話就說話,你對著我師父臉紅什么?”
藍忘機還沒反應過來,溫渺渺就攔在他前面,腦袋剛好到他的下巴,雕花白玉簪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渺...”
“師父你后退,你離他遠點!他對你心懷不軌!”
方塊臉早已決定放開那若有似無的氣節,干脆巴結到底了,“哎呦,原來是含光君的高徒啊,小小年紀有如此氣魄,將來必成大器啊!”
這話確然說得好聽,卻實在沒說到含光君心里去,“她是我夫人。”
夫人???方塊臉的腦子轉了十八個彎,不知道拐到哪里了,調動了無數塊面部肌肉,好不容易憋出一個似笑非笑,“啊...續...續弦啊...續弦好...俗話說...那那那那...那個妻不如妾...妾不如...”
“閉嘴,你們少主是誰?”
不多會,一胖墩墩的中年油膩老大叔以陀螺之姿奔來,“咳咳...哎呦我的門啊...這是紅木啊我的老天爺...咳咳...”
方塊臉有點悲傷:“張老爺,您行行好,這可不是我們弄的。”
這便是阿瑤嘴里的那個能惹毛聶懷桑的張二老爺了,溫渺渺的好奇心順勢而來,“我們是姑蘇藍氏的修士,聽說張府小少爺病了...”
“咳咳...閉嘴,這里老子說了算!大門你們弄壞的?”
藍忘機:“在下姑蘇藍...”
“去去去,滾回去叫聶懷桑自己來,如今...咳咳...如今蘭陵金氏都要聽老子的,你們算什么東西...還有!叫那孫子準備五百兩修門的錢!”
溫渺渺可是被捧在手里養大的,何時受過這等氣,一腳就踹上去了,“別給老娘整這些有的沒的,麻溜的,誰生病了,帶我們去!”
張老爺被踹得雙膝一跪,咳得不停,“你你你你!!!!”
沒幾聲,倒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