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br> 陽春三月,一艘由晉陽前往京城的客船在江面上悠悠行使。</br> 船艙的床榻上坐著一個素衣少女,少女膚若白雪,烏發如云,小巧精致的臉蛋上一雙翦水秋瞳幽幽望著窗外。</br> 此刻正值日出時分,一輪紅日自江面緩緩升起,水天一色間多了一抹艷麗的紅,就連江面上繚繞的晨霧也似披上了一層橘色的輕紗。</br> 真美,美得恍若隔世。</br> 少女不自覺便看癡了,怎料她向往的眼神卻駭住了剛進門的丫鬟。</br> 紫蘇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抽走支棱的竹棍,厚重的烏木窗便啪的一聲合上了。</br> 她轉身看著少女,眼圈通紅:“小姐,奴婢求求您,您莫要再想不開了。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奴婢怎么活,叫老夫人怎么辦,難道又讓她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br> 說著便嗚嗚哭起來。</br> 少女一時手足無措,有些尷尬,又有些難過。</br> 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訴眼前的小丫頭,她家小姐已經死了,死在昨天晚上,而她家小姐身體里現在住著另一個人的靈魂。</br> 這個人與她家小姐同名同姓,卻祖籍平江,她是大名鼎鼎的裴侯元妻,而且在這世上已經死了整整五年了。</br> 這著實太詭異了,她只能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生。</br> “我沒有想不開,我也不想死?!比莅部粗f道。</br> 紫蘇卻是不信,抽泣道:“您不想死,還去跳江?”</br> 昨兒個,她和三小姐無意間聽見趙嬤嬤和柳兒交談,這二人是京城鎮國公府派來接她們回京的人。</br> 她們說,原本屬于三小姐的那門頂好的婚事,已經被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指給了大小姐,不僅如此,他們另外給三小姐指了一門婚事,對方竟是個風流紈绔。</br> 這是何等的偏心和過分,三小姐當時便冷了臉,就連自己也氣的要死,趙嬤嬤和柳兒自知失言,道歉了半天。</br> 可三小姐一句話也沒說,一個人待在船艙里,一直到晚間才出來。</br> 她出來時臉色好了很多,像前兩日一樣站在甲板上看日落,大家見此都松了一口氣,也沒敢多加打擾。</br> 誰知沒過一會兒,就聽見柳兒大喊:“三小姐尋短見了……”</br> 紫蘇當時魂都嚇沒了,跑過去的時候,三小姐已經落水,柳兒也奮不顧身的跳下去營救。</br> “您知不知道這有多嚇人!”想起當時的情景,紫蘇就一陣揪心,“柳兒將您救上來的時候,您一動不動,連氣息都探不出來,我還以為……”</br> 說著說著,紫蘇泣不成聲,她還以為小姐死了,“要是那樣,奴婢也不活了,小姐就是奴婢的天,天都塌了,還有什么活頭?!?lt;/br> 容安愣愣的看著哭成淚人的小丫頭,一時間悲從中來。她想到了阿湖,阿湖也是這么傻,這么忠貞不二。</br> “傻瓜,我真的沒有尋死,我是不小心掉下水的?!比莅踩崧暟参康?,“何況只是一門婚事罷了,何至于尋死覓活?!?lt;/br> 她說的云淡風輕,好似渾不在意,紫蘇呆了呆,打了個哭嗝,哽咽道:“可是柳兒怎么說您是尋短見?”</br> 提起柳兒,容安心里劃過一絲冷意,她腦海里有三小姐所有的記憶,自然知道昨晚有人在甲板上做了手腳,才導致她滑倒跌入水中,而柳兒下水并非救人實則害命。</br> 但是實情她現在不能說,說了對她們沒好處。</br> “或許她誤會了?!比莅沧罱K這樣解釋。</br> 紫蘇終于不哭了,腦袋一轉,便轉過了彎。</br> 是了,昨天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不愉快,晚間柳兒看見三小姐落水,便以為是尋短見,還喊了出來,大家也就順理成章的這么認為了。</br> “原來是誤會一場。”紫蘇破涕為笑,渾然不覺自己被人惡意誤導。</br> 容安看著她高興的樣子,搖了搖頭,真是單純的丫頭。</br> 因為她占了三小姐的身子,活了過來,所以只能注定這是一場誤會。但若救上來的是一具尸體呢,那尋短見就是真的了,畢竟三小姐的丫鬟都是這么認為的。</br> 到時候國公府再說柳兒她們亂嚼舌根,換親的事子虛烏有,那三小姐真是白死了,這門好親事便清清白白的落到了大小姐手中,果真完美呢。</br> 高門大宅都是這樣,肖想的東西卻不敢明搶,偏要耍腌臜的手段。</br> ………</br> 一場風波就這么以烏龍告終,柳兒借故感染風寒,未再露面,倒是趙嬤嬤來探望過幾次。</br> 她每次來都欲言又止,眼神里透著濃濃的憐憫和惋惜。</br> 容安在心里笑笑,她知道趙嬤嬤不是柳兒的同謀,但她應該已經猜到了真相,所以她在可憐自己,卻又什么都不敢說。</br> 沒關系,這樣便夠了,且讓他們先把她當成無知的小白兔,畢竟船上這次一擊不中,回京后肯定還有后招等著她。</br> 若讓敵人知道她不好對付,那就不妙了,她還需要時間來做些打算。</br> 抵京的前夜,容安聽著艙外江水滾滾的聲音,腦海里劃過三小姐短暫的一生。</br> 三小姐出身尊貴,卻命運多舛,她生母體弱,生她時更是氣血兩虧,產后沒多久就撒手人寰。</br> 三小姐自己先天不足,宮里御醫曾斷言她活不過五歲,她生父鎮國公忙著續弦,對她不聞不問。</br> 只有晉陽的外祖母沒有放棄她,將她接去身邊撫養,還請到了晉陽當地的神醫為她保命。</br> 她從小泡在藥罐子里,卻從不喊疼叫苦,甚至飽讀醫書,鉆研醫術,企圖自救。</br> 就連替她治病的神醫都佩服她的意志,破格收她做了關門弟子。</br> 就是這樣一路和命運抗爭,三小姐活到了十五歲,活到了婚嫁的年齡,卻折在了回家的路上。</br> 想到這里,容安禁不住眼眶酸澀,心中劃過無限的冷意。</br> 這么隱忍懂事的三小姐,她做錯了什么?</br> 她回京甚至不是為了那門貴重的婚事,只是想拿回屬于她生母的東西,為她生母討回一個公道而已。</br> 可這世上有公道嗎?容安不禁自問。</br> 她想肯定是有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