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鄴朝,正德十一年。</br> 西陵候府的玉笙居素有侯府冷宮之稱,偌大的院子只住著主仆二人。</br> 是夜,風雨蕭瑟。婢女阿湖被窗口灌進來的冷風驚醒,睡眼惺忪的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黑色身影正翻墻而去。</br> 阿湖瞬間清醒,一咕嚕爬起來鞋也不穿就往里間奔去,待看清床上的情形,便失聲尖叫起來。</br> 侯夫人李容安被一把匕首直插心臟,此刻雪白的衣裙已經鮮紅一片。</br> “小姐!”阿湖撲到床前,滿臉驚恐傷痛,手足無措間卻又不敢動她分毫。</br> 下一秒,她又飛奔出去,赤腳跑在雨水里,嘴里大喊著:“來人,快來人,有刺客,夫人受傷了,快請大夫……”</br> 她聲嘶力竭的呼救,卻無半點回應,她沖到院門前,用力一推,才發現大門巋然不動,竟像是被人從外面反鎖了一樣。</br> 她不死心的用力拍打,換來的卻是除去雨聲的萬籟寂靜,整個侯府上百號人,此時竟然集體噤聲了。</br> 大雨中的玉笙居仿佛成了一座孤島,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br> 阿湖恍然間明白了那刺客是受誰人指使,雨水淋濕的面孔慘白一片,唯有眼眶通紅。</br> 她又踉踉蹌蹌的跑回屋里,跪在容安的床前,看著床上眉目如畫卻慢慢失盡血色的人兒淚如雨下。</br> “小姐,別怕,奴婢不會丟下你的……”阿湖捧著她冰涼的手泣不成聲,盈滿淚的眼底卻是一片決絕。</br> 她五歲進李家伴小姐左右,至此再未分離,小姐若不在了,她也不愿獨活。</br> 而此刻已經氣若游絲的容安怎會不知她的心思,她早就想到了,就如同一早就料到自己會有今天的下場一樣。</br> 她艱難的抬手摸摸阿湖淚濕的臉頰,這個始終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姑娘也不過才十八歲,自己怎么忍心斷送她。</br> “阿湖,我想家了。”容安輕聲說著,眼神里帶著一絲憧憬,“你帶我回家可好,將我葬在我父母的身邊。”</br> “他會答應的,我死后,他也不會容許我進裴家祖墳。”她平靜的交代著后事,阿湖卻早已哭的不能自已。</br> 滾燙的眼淚順著容安的手心滑下來,滴在她腕上的血玉鐲子上,她漸漸麻木無力的心臟還是瑟縮了一下。</br> 她輕輕替阿湖擦拭眼淚,柔聲命令道:“阿湖,將我的鐲子取下。”</br> 阿湖從不忤逆她的話,哽咽著取下容安手上的玉鐲,捧在手心。</br> “你戴上吧。”容安又說,嘴角帶著虛弱的笑。</br> 阿湖怔愣了片刻,還是將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上,大顆的淚珠簌簌的落下,這鐲子容安從不離身,是李家代代相傳的寶貝。</br> “我不孝,李家這一脈到我這里便絕后了。”容安撫著溫潤的玉質,一聲嘆息,“現在我把鐲子傳給你,將來你嫁人生子,再代代相傳下去,我不求別的,只求你的子孫逢年過節能為我李家供奉一束香火……”</br> 這一長串的話說下來,容安的聲音已經越來越低,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不顯,但是她看阿湖的眼神一直是平靜的,帶著憐愛和不舍,沒有痛苦,也沒有掙扎。</br> 阿湖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心早已死了,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更加心痛,多么好的小姐啊,她什么也沒有做錯,命運待她卻是如此的殘忍。</br> “我答應你,小姐說什么我都聽。”怎會不懂她的苦心安排,又怎么舍得讓她遺憾而去,阿湖將她的手貼在臉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br> ………</br> 三日后,在南疆大敗敵軍的西陵候凱旋回京,皇帝大喜,賞黃金萬兩,又賜封兵部尚書,入內閣觀政,職位至重,一時間權傾朝野。</br> 至于侯府對外宣稱侯夫人染病暴斃一事,全京城的人都默契的三緘其口,誰不知道西陵候視那李家娘子為生平奇恥大辱,如今已被了無痕跡的抹去,自然不會活得不耐煩去觸那朝廷新貴的霉頭。</br> 而阿湖也果然被放行,帶著容安返回故土平江,入李家祖墳,埋骨于山清水秀的虞山腳下。</br> 阿湖立于容安墓前,憶起前程往事,竟似大夢一場。</br> 想當初,平江府李家巨富一方,產業遍布江南,老爺夫人伉儷情深,獨女容安更是蘭心蕙質,長到十四歲時已出落的天姿國色。</br> 可惜好景不長,李家夫婦相繼病逝,李夫人臨終前怕女兒容貌和家產遭賊人覬覦,便將獨女托付給京城的嫡親妹妹——裴夫人。</br> 那裴夫人便是老西陵侯的繼妻,雖是繼室,好歹也是一族宗婦,指望她這個姨母能為容安在京城覓得一門好親事。</br> 然而,所托非人。</br> 裴夫人狼子野心,一心只想為親兒子謀奪世子之位,彼時的侯府世子裴宴笙乃老侯爺元妻所出嫡長子,地位尊貴且驚才絕艷,少時便富有盛名,一時難以撼動。</br> 裴夫人默默等待時機,直到容安寄居侯府的第二年,老侯爺突然病重離世。</br> 她借府中操辦喪事,竟枉顧容安名節,設計她與裴宴笙后宅私通,再安排婢女撞破奸情。</br> 彼時喪宴賓客皆是京中名流,他二人衣衫不整被一群貴夫人堵在床上看的百口莫辯。</br> 本朝以孝治天下,父親尸骨未寒,身為嫡長子竟然與未出閣的女子白日宣淫,這真真是大逆不道,枉顧人倫。</br> 御史口誅筆伐,皇帝龍顏大怒,最后奪了裴宴笙的功名,擄了世子之位,更斥其色令智昏,不忠不孝不義。</br> 這一仗,裴夫人自以為贏的十分漂亮,可她遠遠低估了繼子的狠厲。</br> 老侯爺熱孝剛過,聲名狼藉的裴宴笙便將容安迎娶過門,博了個敢作敢當的喝彩,之后遠赴邊疆殺敵。</br> 四年時間,他披荊斬棘,戰功赫赫,一路升至主帥,朝廷正直用人之際,皇帝早忘了那點子齟齬,越過世子之位,直接晉封他為西陵候。</br> 不久,京中開始流傳裴夫人為母不仁,為奪爵位竟用下三濫手段坑害繼子,其親兒子更是爛泥扶不上墻,嗜賭好色,不學無術。他輸光家產,竟被討債的逼著跳窗摔斷了一條腿,沒多久,他又在勾欄里染上了花柳病,最后全身潰爛而亡。</br> 裴夫人瘋了,整日大喊繼子是魔鬼轉世,她死在寒冬臘月的晚上,據說是失心瘋跑出侯府,最后凍死街頭。</br> 再接著便是容安,其實高門大宅里的陰私爭斗并不稀奇,不過新晉裴侯的睚眥必報和手段,眾人也算領教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