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謝公子,失敬失敬。”我笑著朝白無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也不知無常爺是否已經(jīng)收到老爹的信。我試探道:“謝必安謝公子,何以覺得這名字在別處聽過?”
“你若聽過我的名字,這很正常。”
如此模棱兩可,讓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無常爺?shù)拇竺響?yīng)聽過,不過特別耳熟,仿佛還在其他地方聽過。”
白無常沖我挑挑眉:“哦?那是何處?”
真不愧是陰帥,一直和我玩陰的。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退一步說話,笑盈盈地指著大門口:“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爺還請先。”
白無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來下了樓。隨他走出停云閣,我總算看清回魂街的模樣:樓宇絳紅,重重疊疊,均掛滿了常滿幽燈(1)。燈火瑩黃,盤繞七蟒五猙,光亮從街的這一頭,延續(xù)到另一頭。據(jù)說這是幽都最熱鬧的一條街,街上鬼影攘來熙往,但與人間喧嘩不同,傳遍街頭巷尾的,都是嗚咽或哭嚎。更糟的是,白無常身為知名陰帥,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鬼向他點頭哈腰,有的剛死,鞠躬一個不小心便把腦袋鞠掉,真是嚇壞了我的小命。他顯然沒什么同情心,看著我被嚇得失魂落魄,也只是在一旁淡淡笑著。陰間植物和陽間花草不同,連桂花都帶著寒凜幽光。花開得旺,重重壓下,壓得枝頭彎了腰。花香襯著白無常的笑容,陰氣十足,讓我覺得渾身上下冷颼颼的。走了一段,他用哭喪棒指了指馬路對面,那里有個排長隊的鋪子:“那是紙錢行,最近七月半將至,上面家家戶戶都在燒紙錢,這里生意也爆滿。”
異獸拖拽著馬車,呼嘯而過,起風吹落滿枝頭的桂花,也把紙錢行前銅錢白紙吹得四起。生前為金錢困擾,險些死成窮鬼,我對花銷的源頭頗有興趣:“在這里只能靠取紙錢生活么?”
“自然不是,等你還了魂,便有機會找一份符合你鬼種的工作。例如產(chǎn)婦鬼,便是因生產(chǎn)而死的女鬼,可當童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可當巡邏兵或詩人;僵尸反應(yīng)遲鈍,則可做苦力活……總之,死法決定了你在陰間的司職。”
“那水鬼呢?”
“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層地獄,回來后方能決定。”
“什么!”
腦殼頂上那塊皮一陣發(fā)麻。隨即看見白無常一閃而過的笑,知道自己又被誆了。無常爺是聰明人,和他說話總得提防著,不然一個不小心,便成了個四方棒槌。相反,跟少卿說話,無論談什么,都覺得自己簡直聰明絕頂,無可超越。接下來,白無常著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時介紹大小不一的鬼樓,真是懷里揣著碗三九天的姜湯:“這是給妖鬼們買賣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兩條腿,或接上兩條腿都可以。不過樹葉掉下來都怕打了頭的人,恐怕看都不適合看。”
“這是回魂當鋪,不僅可以典當陽間的東西,六界的東西都可以在這里當?shù)簟5粺o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無意義罷。”
“賭坊,里面血肉橫飛,器官四濺,膽小之流不宜旁觀。”
“死嬰房。領(lǐng)養(yǎng)孩子之處,依仗別人存活之人不宜領(lǐng)養(yǎng)。”
“妖獸鋪。你買不起。”
“這里家飯館的菜堪稱幽都一絕,晚些回來自己去嘗嘗。”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聽的話。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棧”,隨口道:“無常爺這么長的舌頭,怕是擺十桌菜都不夠吃。”
白無常似乎很介意別人說他的舌頭,上次少卿稱他白長舌,便被他說了一堆陰陽怪氣的話。此時他臉色變了變,又故作輕松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夠吃的,所以有時會想吃個姑娘來填肚子。”
有時候反應(yīng)太快也不是好事,腦子里立馬浮現(xiàn)出他吐長舌把人剝皮吃肉的模樣,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怎么吃,啃著吃?”
“嗯,就這么啃著吃。”他的眼慵懶帶著些笑意,朝我身上掃過來,“此乃人生一大樂事,東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彎眼笑道:“原來如此,無常爺是擅解風情之人。你若不說,我會以為你未經(jīng)人事。”
白無常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東方媚,你……”他臉上有些潮紅,“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說得出這種話?”
我吐了吐舌頭:“你不是也說了么,是人生一大樂事。”
白無常大抵是罩不住那發(fā)紅的臉,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話說我一直認為“行樂事”這檔事,只有人和妖才能辦到,仙應(yīng)是不能樂,鬼么,是沒法樂——死都死了,僵得跟尸體似的,怕是想樂也樂不了。便像這會兒我身邊飄過去的飛行頭顱,這副神形,怎么樂?如何樂?不過,如此耳邊清爽許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回魂街,乘著馬車去了西城。西城比東城的街巷寬敞,眼前華樓紅黑綠藍青紫,也更多了一些。街邊還有野鬼開攤鋪,賣的都是我在凡間從未見過的玩意兒。正想過去仔細瞧瞧,迎面走來了一群人:帶頭的肩上搭著金色皮毛,身穿掐金滿繡褶子,披著羽毛緞墨煙斗篷。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下半截臉頰。他個子高挑身姿筆挺,是個男人一目了然,但下巴尖而略往前勾,雪白肌膚上的嫣紅嘴角微翹,襯著帽下落出的銀發(fā),好似雪地里的一點紅梅。這番神形,加上那一步三搖的嫵媚姿態(tài),實在艷麗得有點不像個男人。他身后跟了一群年輕的男女,多少都有他這種騷勁兒,但屁股亂扭也未必有他的風情。這一伙子甚至連鬼都不像,倒像妖。看著他前去的方向,那兒有棟大紅古樓,白綢紗輕卷,黃燈籠暗搖,鑲金招牌上題著:云霄畫樓。
白無常道:“這樓是西市最大的畫樓,在這里與陽間不同的花曲。又因箏和琴是冤死鬼、畫皮鬼和狐貍精的最愛的樂器,這三種妖鬼是畫樓的常客。”
那狐裘男子停在了畫樓下方,伸出食指,輕巧地撥開頭上的絨毛帽檐,一頭銀發(fā)閃閃發(fā)亮。這一動作吸引了所有街邊鬼怪的注意,但他只是目中無人地揚了揚手。身邊的某個妖男聽命,往前走幾步,對著畫樓大聲道:“美人請下樓!”
這下連白無常都看著他們。妖男又道:“幽都美人請下樓,我們主子要見你!”
那銀發(fā)男子踩著金香羊皮靴,一只手抱住另一只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邊一站,嘴角翹起,一雙狐貍眼朝著畫樓掃來掃去,妖氣十足,相當欠揍。等了半晌,沒人回答,他派遣的妖男愈發(fā)挑釁:“傳聞中的鬼界第一美人,何故今日不敢吱聲?怕見了我們主子羞愧而死?”
“這是怎么回事?”我一顆腦子都快被這離奇的場景攪成漿糊。
“此事常有,見怪不怪。”白無常對著畫樓揚了揚下巴,“這樓的主人外號是‘幽都美人’,長得還能看,隔三差五有妖鬼挑釁,與其比美。這長了九條尾巴的狐貍也是其中一個。”
“男人也要比美?”再瞄了一眼那騷狐貍,我有些汗顏。
“只有妖才會做這等閑事,鬼鮮少如此。況且這條九尾狐貍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尋常妖怪更閑一些。”
再看看那騷狐貍,他不是往左邊倒,便是往右邊歪,從頭到尾沒有站直過。妖果然比鬼要少幾分陰氣,多幾分騷氣。如此推算,那個叫顏姬的狐貍精搞不好也是這種調(diào)調(diào)。很好,少卿你贏了,三個準夫君里,最后我只敢要你一個。此時,那狐貍精小跟班再次邪笑道:“美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便不要再——”言猶未畢,一個骷髏頭被人從畫樓二樓扔出來,砸在一群狐貍精面前。他們紛紛往后退閃躲,又齊刷刷地抬頭看著樓上。二樓白紗翩翩起舞,從中走出個年輕女子,約莫二十出頭,臉蛋真是好看得沒話說。我眨了眨眼:“果真是個美人。”
白無常道:“這是美人的丫鬟。”
“什么?只是丫鬟?”
丫鬟抱著胳膊怒道:“今天畫樓不開店,你們都瞎了眼?我們主子有事出去,七月半之前不回來。要比美,先去排……”說到此處,正對上了騷狐貍的眼。騷狐貍沒放過這個機會,仰著尖下巴,朝她拋了個媚眼。美人的丫鬟當場便踉蹌了一下,紅著臉嚷了兩句,逃回白紗后。我噗嗤笑了一聲。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來。騷狐貍有所察覺,轉(zhuǎn)過腦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睫毛蝴蝶翅膀般濃密,抖了抖,朝我也拋了一個媚眼。我的娘唉!天靈蓋頓感被穿透,我打了個哆嗦,轉(zhuǎn)過身去:“無常爺,我,我們再看看別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無常又回到回魂街。剛覺得肚子有些餓,他便貼心地把我?guī)нM那家冥府客棧。看樣子,之前啃姑娘一事讓他對我有所顧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不安分,我便可以說些下作之事來蒙羞他。看他跟長了兩顆腦袋的小二點菜,我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但因為太累,便未多想,以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日我們算是觀光了大半個鬼界罷?”
“不及一成。”
“啊?”
“我?guī)闳サ牡胤剑皇枪碜疃唷⒆罘比A的地方,城郊還有野鬼橫生的荒蕪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極東處有登天梯,極西處有孽障臺,與陽間的交接處還有望鄉(xiāng)臺,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沒想到死人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個多……說到投胎,我?guī)讜r才能投胎?”
“魂都沒還便開始想投胎,你人死腦子也跟著死了?”
他這句句帶刺的腔調(diào),壓根兒便沒想讓我好過。我揚了揚眉:“我還是喜歡陽間一些。畢竟無常爺啃姑娘的風情常人難以理解。”
白無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東方媚,你一姑娘家——”
“無常爺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說,你夫人難道便不是姑娘?你難道不用啃她?”記得老爹說過,他成過親。
“也是。”白無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還是拘謹?shù)煤堋?br />
不過多時,小二端著熱騰騰的酒菜過來,我看見食物的瞬間,滿腹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一個盤子里裝的都是人的手指腳趾,油炸過,旁邊還飾有廚子精心雕琢的蘿卜花;一個盤子里裝著幾片新鮮蔬菜葉,上面擺著兩顆新鮮心臟;湯碗里全是紅通通的血,眼珠子密密麻麻,混著方方正正的白蘿卜塊,飄在表面,滾來滾去;另一個盤子里裝滿了餃子,但餃子是半透明的,滲著鮮血,里面軟骨鮮肉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就連所謂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我倒抽一口氣,捂著嘴,蹲在地上一陣干嘔。白無常拍拍我的背:“我看東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掛嘴邊,料想你打算試試。你看,這盤子里裝了好幾個姑娘。”這樣一說,我干嘔得更厲害。他也不再勸我,繼續(xù)溫柔地拍我的背。過了好久,我坐起來,想說幾句話,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彎下腰去干嘔。
“你放心,這些都是那些罪大惡極之人的肉,從十八層地獄直接送來,干凈得很。何況來了陰間,不會吃生肉會被其他鬼笑話。來,我把筷子放你這。”
“無常爺,大爺,祖爺爺……”我手指發(fā)抖,連指一指那些東西的力氣都無,“把這些東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說你啃姑娘,再也不說……”
終于那堆血腥的東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臺前,一身虛脫。白無常留下了一杯熱騰騰的血酒,又恢復了開始銳利的模樣——這睚眥必報的東西!不過他說的話確實不假。我看了看周圍的客人,就算沒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帶血的生肉。從進來起,那股血腥味原來是這么來的。大概客棧的廚子很久沒做熟肉,重新上燒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難以下咽。我只能啃白菜胡蘿卜,跟只兔子似的,許久都沒敢轉(zhuǎn)過腦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身邊坐下,我才留意到這里有熟人。旁邊的少卿臉色有些難看:“媚娘,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可別太驚訝——謝必安其實便是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無常。
還未詢問他為何突然出現(xiàn),已被他這番話嚇了一跳。剛想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白無常已嗤笑一聲:“整個陰間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只有東方姑娘了罷。”
“媚娘,你聽到了么?”少卿直接無視他,“難道你真的要和這種人……”
我捂住他的嘴,及時阻止大錯的釀成。在白無常收到聘書之前,定要跟老爹說清退婚之事。否則無常爺為躲避這場荒唐喜事,搞不好會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爺,我早說過,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爺卻要給勾魂陰帥當小弟,換做是我,也會心有不甘。”白無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邊一圈艷紅,笑容也變得邪氣起來。我瞅著他那模樣,覺得這話有點不大對頭。趕巧兒他又將目光從湯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凈嘴角,一副閑雅清冷的模樣:“日后謝某人若有不足之處,諸如欠缺點啃姑娘的風情……”他頓了頓,笑意更深了一些,“還請娘子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我回答很快,但空蕩蕩的腦子里已吹過一陣虛風。
“你們在說什么?白長舌,‘娘子’豈是你能叫的?何況一女侍多夫成何體統(tǒng)!”少卿靠近,用胳膊護住我。
白無常還是笑盈盈地:“王爺總是視科律如無物。陰間和陽間可不同,不論是一夫多婦還是一婦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納我,這可要請教娘子和孽鏡大人。他們?nèi)敉饽阌植粷M,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為何陰間可以一婦多夫?”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幾條街,應(yīng)該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異又無人形者,一個丈夫是不夠用的。”
“骨骼奇異與成親有何關(guān)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個比方說,有些男鬼只有一顆腦袋而無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滿。再者,有的婦人鬼身上長了五十對……嗯,一個丈夫必然也是不夠的。”
我差點一口水噴在少卿臉上:“咳咳,無常爺,這里空氣不大通暢,這話咱們以后放外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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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常滿燈,據(jù)《西京雜記》載,是西漢工匠丁緩制作的銅燈,裝飾有七龍五鳳,并襯以芙蓉、蓮藕等,外形華麗美觀。因為本文背景是在陰間,故把常滿燈杜撰為“常滿幽燈”,龍鳳原為祥瑞之兆,這里則改成“蟒”和“猙”。猙是《山海經(jīng)》中的一種野獸,形狀像赤豹,長著五條尾巴和一只角,發(fā)出的聲音如同敲擊石頭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