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樣死下去,魂豈不是越來越少?”
“不然。六道輪回本便互通,鬼界的鬼少,神界隨時可以捏出一大把仙,發配到仙界。仙人一犯事兒,被除仙籍貶為人,人一死,不又多了魂。別小看這里大批沒腦袋沒手的鬼,隨便捉一個,說不定上輩子都大有來頭。打個比方,當今豐都大帝都稱之為‘鬼中之鬼’的畫皮鬼王,上輩子可是個飄然出塵的仙君,現在脫了皮,也不過一把干骨頭,每天晚上還要在人皮上補妝上色,活著簡直比屁股上拴了鐵石還累。”
聽他這么一說,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看來我還真得感謝少卿,我死是死了,但只是臉變成了藍色,起碼沒斷手少腿,也不用對著一層人皮畫來畫去。過了奈河上了岸,黑色參天古木下有一座大門,上面寫著森森的三個大字:鬼門關。古樹上棲鴉,冷露濕紅花,幽魂死鬼數以百計,在門口進進出出。門前河畔上,有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他們身后跟著鬼卒,一人帶著四五個新勾的魂。見我們靠近,白影警覺地飛來,在我們面前落下:“湯王爺,好久不見。”男子看上去約莫二十六七歲,穿著一身白袍,頭戴白冠,冠高而長,均以紅線鑲嵌,一雙眼細長斜飛,長在尖尖的瓜子臉上,看上去清冷似白松。他拿著哭喪棒和招魂牌,亦提防地抱在胸前。
少卿道:“無常爺。”
崔判官沉默著擦汗。少卿不是會叫人“爺”的人,這樣一開口,果不其然,白無常本來漫不經心的眼立即掃到我的身上,微微瞇了起來:“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未等少卿開口,我已屈身道:“奴婢是王爺的新婢女,剛調來伺候王爺。”
白無常黑漆漆的眼轉向少卿:“此話當真?”
少卿滿眼心疼:“媚娘,你怎能說自己是婢女?你明明是我的——”
我嬌嗔一聲,羞澀地捂住了少卿的嘴:“奴,奴婢不敢對王爺有什么念想,王爺不要當著別人……”混賬說話不經大腦,真想直接踹到奈河里去。
所幸白無常似乎也有些累,眼中寫滿了無聊:“既然王爺好興致,我等旁人也不好多說什么。不過,要進城還是報上名字,如果以后王爺哪天對她犯膩,她又犯了事兒,有個底兒會比較好說話。”
“對她,我永遠不會膩。”湯少卿捏了捏我的臉頰,“白長舌你還是趕快走罷。”
白無常的瞳孔緊縮:“王爺,您稱呼我什么?”
如我所料,少卿忘了崔判官交代的話。我迅速看了一眼崔判官,崔判官擦擦滿臉大汗:“無常爺,我們有點急事要找孽鏡大人,他現在在閻羅殿么?”
“自己去看。”白無常漂浮著往后退了一些,露出招魂牌上的幾個字“你也來了”,陰氣十足地看了一眼少卿,“王爺,人間有句話是這么說的‘走多夜路,總會遇到鬼’,您身為鬼,應該更明白這個道理才是。”
這孽鏡大人據說是我們走后門的關鍵。連白無常都讓著三分,得是個人物。乘著馬車進入豐都,經崔判官解惑,我有了個大概了解:陰間鬼界由豐都大帝統領,他直屬手下有五方鬼帝、十殿王爺和生死判官閻羅王,其中十殿王爺掌管十王殿,閻羅王掌管十八層地獄。十八層地獄每層的判官各司其職,孽鏡大人是孽鏡地獄的判官,但真正身份是東方鬼帝,管理五分之一的鬼界邊疆領土。我道:“判官和鬼帝,這差別也太大了吧?他為何要當判官?”
崔判官道:“兼職。判官俸祿高。”
“他要這么多俸祿做什么?”
“這老鬼貪財好賭,賠了本,現在正賺錢,準備再接再厲。去年他老婆也死了,他卻跟閻王爺賭他老婆是否會丟下他自己轉世,他老婆聽了以后,氣得一口氣喝了孟婆湯,頭也不回地進了輪回,他萎靡了一陣子,兩個月前,又生龍活虎地重回賭場。”
聽見這個描述,我有一種很不詳的預感。果真進了閻羅殿,除了一眼便能辨出的牛頭馬面閻羅王,我還看到了一個熟人。
“媚媚,你終于來了!”孽鏡大人正欲起身,臨時看了看手中的麻將,把牌一推,“胡了!”
我面無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孽鏡大人這才數著銀票,從牛頭旁邊走過來,摸摸我的頭發,老淚縱橫:“媚媚,多年不見,你瘦了不少。”
“我聽說娘已經投胎,所以以為您也已投胎,爹。”我繼續抽搐,旁邊的人都一起抽了抽嘴角。
“為父何嘗不想投胎?可是閻羅爺這里總是三缺一,所以,為父決定留在此處等你,順便為他們排遣寂寞。”爹必然未意識到他話說反了,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湯少卿,立馬變了臉色,“湯少卿,你給我過來!”
湯少卿繃緊了皮,走過去:“爹。”
“誰允許你叫我爹了?從以前我便說過,不讓你和媚媚在一起!你趁我死了騙走我女兒也罷,還害她淪落青樓!現在甚至拖她來陪葬,囚攮的,死萬遍不足補汝之過!”
爹生前是個當官的,但出身貧寒。他跟我一樣,欣賞我結發那種的大男人,對少卿這種公子哥味兒濃的公子哥兒一向反感。見少卿在一旁無比委屈,我良久計道:“其實,爹剛去世沒多久我便唱戲去了,不然沒法還債。少卿還把我贖了一回,不好責備他啊。”
“爹,我錯了,我會對媚娘好的。”湯少卿一副小媳婦兒樣。
“都說讓你別叫爹!”爹轉頭看向我,“媚媚,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不好。不過這姓湯的心術不正,一天到晚便對你偷偷動歪腦筋。為父已決定,重新幫你找好夫婿。”
少卿急道:“爹啊,媚娘是我妻子,您如此讓她改嫁,對女兒家聲譽影響多少不好。”
“得了得了,小王爺,你這話騙騙媚媚還好,當老子是傻子?這里的科律白底黑字寫著,陰陽兩隔兩年以上的夫妻自然一拍兩散,你死了有兩年吧?”
看著湯少卿啞然的模樣,我雖然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舒服到了極致。爹道:“媚媚,為父知道你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和鬼帝和豐都大帝實在不行,其他什么樣的鬼,隨便你挑!”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他身邊的閻羅王。閻羅王笑盈盈的,本想說點什么,但一看見爹陰森森掃過去的目光,迅速擺手道:“東方丫頭,我年紀是你爹的幾百倍,這事萬不敢亂來。”
爹一聲不吭地拍了拍手,令鬼卒抱來金制大盒,在我們面前打開。只見盒子里面裝滿木牌,爹像打麻將一樣,和了和里面的木牌:“為父已經替你想好,為了你的終生幸福,一個丈夫絕對不夠。此間男鬼在幽都很有來頭,長得也人模狗樣,你選三個吧。”
“爹,孩兒這才剛來,尚未行齊女趙姬之孝,淳于曹娥之德,不必如此急躁……”
話未說完,爹已朝我使了個眼色,又瞅了一眼旁邊的湯少卿。我們父女倆這方面一向心有靈犀,我大致明白,他想給少卿一點顏色看看,于是吐一口氣,隨便抓了三個還算好聽的名牌。第一個木牌上寫著:顏姬。爹皺了皺眉:“你選什么不好,選個狐貍精……罷了,既然選了便先看看,不好再換。”
第二個木牌上寫著:謝必安。爹的神色緩和了一些:“謝公子頗好,嘴壞,但人正直,和他夫人離異前,是個好丈夫。”
第三個木牌上寫著:花子簫。爹看了這名字半晌:“少卿。”
“在。”少卿一臉悲苦。
“這回給你一次機會,勉強讓你當個小相公吧。”
少卿沒能回過神來,看著爹半晌沒說話。爹橫了他一眼,把花子簫的木牌丟到盒子外:“怎么,你不同意?那媚媚,你再挑一個。”
花子簫,這名字聽著倒是有幾分雅致,爹不要他,讓我更有些好奇,我攥著木牌望向爹。爹道:“名字會騙人,勿信。花子簫是個冤死的厲鬼,長得跟妖怪似的,你肯定會怕。”
“原來如此。”不理解老爹身為一只鬼,何德何能要歧視妖怪。
少卿終于從神游世界里回來:“謝謝爹,我定會照顧好媚娘!”
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爹沒聽進去。他開始有模有樣地擬草書,下聘禮,專程讓牛頭馬面親自送出去。我覺得這教訓也差不多夠了,讓少卿在門外等我。他剛一出去,我便對爹說:“爹,以后我住在何處?”
“三仙樓旁邊的停云閣,環境甚善,以后你可以讓你幾個夫君都住進去。”
我看了看門外:“少卿現應已經走遠。”
爹點了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對了,七日以后是你的還魂日,剛好那天也是七月半,入夜后,所有鬼都會從陽間回來,京城里熱鬧得很,到時候你也可以去上頭走走。你是想跟為父一起去,還是跟你的夫君們一起?”
“爹,少卿已經聽不到,有話不妨直說。”
“媚媚,為父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少卿已走遠,爹不用再假裝要為我找夫婿。”
“為父幾時說過要假裝為你找夫婿了?”
“……”
“女兒,聘書已下,你即便是不想嫁,也好歹先看了人再決定。至于姓湯的小子,你想幾時休便幾時休。方才為父老糊涂,可能理解錯了你的意思。”
“……”
爹他沒老糊涂,老糊涂的是我。這么明顯的當都會上。掐指一算,我死前嫁了三次,死后一次嫁三只。本朝嫁人最多的女子,不,女鬼,大概便是我了吧?和爹聊了一會兒,我看他眼睛跟飛刀似的,一直往滿桌麻將上扎,便以安定住家為由先出來。不出所料,湯少卿臉色不佳。我腳步停了一下,踱到他面前:“少卿,陪我去看看房子罷,我對這里還不熟。”
少卿頭頂愁云,滿臉不悅:“三個夫君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真要與那狐貍精還有謝長舌成親?”
“我一向重視你,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以違抗。我們晚些再說。”
“你一向重視我?”少卿很是冤屈的樣子,“……你幾時重視過我。”
“沒良心。看看,你死后我不是一直不開心,還守寡了兩年么。雖然你讓我送命,但也讓我和爹重逢,到頭來,還得多謝你。”
誰知少卿不但不開心,反倒更冤屈:“媚娘,你什么我都喜歡,就是討厭你這說話千回百轉的毛病。你說說,打出生到現在,你說的哪句話沒在腸子里打過草稿?”
“那是你想得太多。”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我們去停云閣看看吧。”
少卿愣了一下,看一眼我拍他的手。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動作,就算是對任何一個男子這樣做,人家也不會亂想,但不知道為何他如此神經。我趕緊把手收回去:“走罷。”
“夫人,我們這是去圓房么?”
“……”
所幸少卿是條王爺命,生前是小王爺,死后是十殿王爺之一,沒那么多時間纏我。雖然他很是不情不愿,但最近七月半降至,總有鬼怪跑到陽間鬧事,十殿的事務繁重,他和我乘著馬車,把我送到停云閣,便被鬼差叫去處理公事。還魂日前,我都只能維持散魂水鬼的狀態,現在也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好在老爹不僅給我安排了住所,派遣個幾個鬼丫鬟照顧我的起居。丫鬟們除了皮膚白得有點像尸體,個性都還有些活潑。丫鬟甲驚嘆地看著我的臉如此道:“小姐你好美啊,現在都這么美了,還魂以后一定更美!”若不是人鬼疏途審美有異,她這馬屁絕對拍到了馬腿上。
丫鬟乙道:“真想看看小姐人身的樣子,到時候讓她和我們幽都第一美人鬼比看,看誰好看。”
我道:“第一美人鬼?”
丫鬟丙道:“小姐剛死不知道,幽都的第一美人畫得一手好畫,彈得一手好琴,清冷淡漠,溫潤如玉,皮相更是傾國傾城。盡管每年都會收到好多人的聘禮,但無論有多少人追求,都會被拒之門外。有時候美人心情惱了,還會把對方的魂都撕得七零八碎。”
提到琴,我一時手癢癢,要來了一把箏,把她們打發出去了背對著窗口撫琴。兒時我做過幾個模糊的夢,譜了一支短曲。夢是斷斷續續的,曲子亦殘缺不全,總是每次彈到關鍵部分,便彈不下去。我知道這支曲子基調輕軟飄渺,譜著奏樂者陷入情愛的情思,無法自拔。原以為過了奈何橋成了鬼,靈性會多一些,但曲子還是一如既往,停在了關鍵處。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銅鏡,有一道白影飄過。我放在琴弦上的手停一下,很快繼續彈奏,心想這里陰氣太重,動不動便能看見鬼影。我又撥動兩下琴弦,影子又在銅鏡上晃了一下。于是,我終于鼓起勇氣,看向那面鏡子——里面倒映著漂在窗外半空中的白衣鬼。因為這天殺的眼睛不好使,隔這么遠,還是看不清。雕花窗欄半掩著,那鬼影穿過木窗,直接飄進來,還帶上一陣嗚嗚聲。終于身影慢慢清晰,我見那鬼穿著白衣、頭戴白色高帽,手里拿著題字“你也來了”的招魂牌,紅舌伸出來,直接拖到腹前。他的黑眼球只有兩個點,盯著我眨也不眨。手下的琴弦“嘡啷”一聲刺響,我第二次眼前一黑,趴在古箏上……
醒來的時候,白無常已變回初次見面的模樣。他坐在我身側,自顧自地喝了一口茶,蔑然道:“自己是鬼還會被鬼嚇至暈厥,此等功力,真是令我等平庸之徒,肅然起敬。”
我哭喪著臉:“無常爺,我才死沒多久,您別這樣。”
“我的鬼身和人身差別很小,你若見了其他鬼的鬼身,豈不是更害怕?”
看著他那半埋在茶盞中的側臉,那雪峰般的鼻梁,細長斜飛的眼睛,我差點把箏撞下桌子——這也叫差別小?只不過舌頭長了數尺,眼睛瞪大到快要爆出來是么?我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每個鬼都有鬼身?”
“嗯,每個鬼都有鬼身,但不一定有人身。有人身的鬼往往當過人或仙,用是地位比沒人身的高,像湯王爺,孽鏡大人,閻羅王,崔判官……你看到的其實都是他們的人身。”
如此一說,我想起了湯少卿原形的鬼樣:“少卿是什么鬼,長得真嚇人。”
“羅剎。”白無常用茶壺蓋子撥了撥茶葉,“十殿王爺都是羅剎鬼,是地府里最強的鬼種之一。”
“無常爺您是什么鬼?”
“勾魂鬼。”
原來是勾魂,我還以為是吊死鬼。我道:“那閻羅王是什么鬼?”
“判官。他和崔判官都是判官鬼,不過閻羅王的地位要高一些。”
“我爹也是判官吧?”
“不,他是賭鬼。”
我頭上又冒出一大顆冷汗:“……這樣說來,我也有鬼身了?”
白無常低垂著眉目,又喝了一口茶:“你現在就是鬼身,還魂日過后才有變幻人身的能力。”
我大松一口氣:“還好,方才以為我會變得很嚇人。”
“你以為你現在的樣子不嚇人么?”
他拿起桌面上的銅鏡放在我面前,我一看那張藍幽幽的鬼臉,又一掌拍掉了鏡子:“無常爺,還未請教您來此有何貴干?”
“孽鏡大人讓我領你在幽都逛逛。”白無常放下茶盞,眼神犀利,如絲般橫掃我一眼,“不過就你這脾性,還沒走出回魂街,便會暈回來罷。”
老爹真有面子,帶我觀光,居然都請個白無常。和他走出停云閣,我道:“對了,無常爺,你和黑無常是兄弟么?”
“是義兄弟。”
“那你們稱號這么像,是因為結義之故?”
“不,尋常勾魂鬼差就叫‘勾魂’,陰陽八卦二分,白天司陽當差的叫白勾魂,晚上司陰當差的叫黑勾魂。勾魂陰帥叫‘無常’,用是我和范無救統稱黑白無常。”
原來黑無常叫范無救。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無常爺您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還未請教。”
白無常眼中盡是鄙視之情,卻還是禮數周全地沖我拱手一笑,字正腔圓地說道:“不才謝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