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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第141章 他還是個孩子

    太子披著件狐裘,夾風帶雪地沖上了殿外走廊,把自家侍讀從頭發絲到靴子尖仔細打量過一遍,方才露出笑容。
    蘇晏看他一臉的雪沫,把眉睫都染作了霜色,剛抬起手要拂,發現手上涂滿干透的藥膏,便改用袖口輕掃了幾下,笑著搖頭:“小爺孝心可表,但也不能不愛惜身體呀。”
    朱賀霖嗅到蘇晏袖中傳出的淡香,明明是正經的排草香皂味兒,卻不由得胸口懊熱,連耳郭都紅透了。他按捺住身體深處的躁動感,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餓了罷?走,隨小爺去用膳。”
    蘇晏想到許久沒踏入東宮,也有些慚愧,便應承謝恩了。
    又對藍喜說:“藍公公,皇爺眼下已無大礙,但還需多休息,少操勞。另有幾味輔助治療神經性頭痛的藥膳,像丹地粥、遠志大棗湯、酸棗仁煎百合。平時除了熱敷,也可用白菊花煎沸后倒入盆內,趁熱熏蒸頭部,效果不錯。回頭我寫下配方和用法,讓東宮內侍送過來。”
    藍喜笑道:“蘇御史有心了。”
    心是有的,可惜總不肯獻身,小爺又愛攪局,也不知皇爺什么時候才能得償所愿喲!天下第一君憂臣辱大內官遺憾地如是想。
    太子高興極了,去牽蘇晏的手,半途改了手勢,挽住他的臂彎,也不叫肩輿,就快步朝端本宮方向走。
    腳步漸快,變成了小跑。蘇晏被他拽著,忍不住叫道:“小爺慢點,莫失了儲君禮儀。”其實是因為自己穿官服,大袖兜風跑不快,擔心看著顯狼狽。
    朱賀霖邊跑邊笑:“像不像你第一次進宮時?我也是這么拉著你,同去看西洋自鳴鐘。這眨眼間,快過去一年了!”
    蘇晏心里也頗為感慨。他看著太子從一個初二的小屁孩,長到如今……初三的小屁孩?好吧,其實也不能算小屁孩了,已經很有些小伙子的模樣和氣度。可以想象再過一兩年,太子成年后的勃勃英姿,自己也油然生出一種參與灌溉國家接班人的成就感。
    廊外雪片紛飛,廊下兩人卻像一對在春野上奔跑的無憂無慮的小少年,攜著輕盈笑聲沖進了端本宮,身后追趕著一串提燈內侍。
    一進殿門,朱賀霖就把蘇晏抱了個滿懷:“可憋死小爺啦!剛見面時就想抱你,當著養心殿那么多宮人,又怕你嫌我不穩重,現在關門在自己地盤,終于可以抱一下了。”
    蘇晏掙了兩下,沒掙出來。畢竟太子打小好武,尤其喜愛角抵,練出一把子力氣,至少碾壓個少年書生沒問題。蘇晏喘著氣道:“松手松手,勒死我了!”
    朱賀霖方才松了點手勁,用下巴歡喜地蹭他的頸窩。
    直到把那股興奮勁散出去了,才放開他,又比劃了一下兩人的頭頂,“我都快與你一般高了。”
    “還差一點兒。”蘇晏仔細對比完,略為得意地說,“我這副身體才十七,還能長好幾年。”
    “小爺不也是?最近夜里睡覺,腿骨又酸又痛,太醫說是在拔節呢。將來小爺會比父皇還高,你信不信?”
    蘇晏笑著點頭,肚子骨碌碌一陣空鳴。朱賀霖趕緊吩咐宮人布菜。
    東宮有自己的私庖,菜肴早已備好,就等太子回宮。一聲吩咐后,立刻有宮人捧著熱菜熱湯上來,琳瑯擺了滿桌。
    蘇晏手上涂滿藥膏,六個時辰內不能洗水,不好拿筷子、湯匙,就有宮女主動站到身旁服侍。不過他實在沒好意思再讓小姑娘喂,連連推辭后,拿筷子夾菜證明自己能行,結果兩下不到,把筷子滑地下去了。
    朱賀霖笑得直打跌,對宮女道:“你們都下去,他不好意思了。”
    宮人們退出殿后,朱賀霖挪到蘇晏身邊,親手給他夾菜。
    蘇晏老臉一紅,堅決拒絕,太子嘻嘻哈哈地非要往他嘴里塞。兩人笑鬧著用完晚膳,洗漱后,喝消食花果茶。
    大銘第一副西洋象棋就擺在炕桌上,朱賀霖熟門熟路地盤腿上了羅漢榻,拍拍榻面,示意蘇晏也上來。
    兩人一邊對弈,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太子吹噓這半年來自己又學了多少東西,長了什么本事;蘇晏則揀些在陜西的趣聞告訴他,尤其說到清水營賽馬會的盛況和那些官員們的倒霉樣,太子簡直笑到頭掉。
    “該!”朱賀霖評價完,冷不丁又問:“聽說你快抵京時,在大興縣的熱龍谷歇了一宿,泡溫泉去了?”
    蘇晏怵然一驚,手里行棋微滯,而后把黑相緩緩壓下去,抬眼看他:“小爺哪里聽的風言風語?”
    朱賀霖挺近白炮,想轟一發黑相,隨口說:“才不是風言風語。御前錦衣侍衛里有個黑炭頭,父皇挺信任他的,這回隨你去陜西了,叫……什么來著?”
    “褚淵。”
    “對對,就是他。他今兒回宮向父皇復命了,就在剛剛下朝后,御書房里。”
    蘇晏手指摩挲著黑相,“剛下朝時,皇爺不是頭痛發作,還能召見褚淵?”
    “剛下朝那會兒,父皇其實還好。朝會我也在場,山西都指揮使上報的事情我知道,父皇當時雖然厭怒瓦剌出爾反爾、暗使詭計,但也不見得有多氣急。父皇涵養一向好得很,我倒覺得,當時我聽了比他還生氣。”
    蘇晏心里浮起不詳的預感,“那是在召見過褚淵后,才發作的?”
    “我覺著是。”朱賀霖喝了口花果茶,也不催促對方走棋,就盯著蘇晏手里那個黑相,“下朝后我隨父皇去御書房,褚淵進來,父皇就隨便找個由頭把我打發出去。小爺我哪兒那么容易被打發,于是就在門外偷聽了幾句。”
    “小爺聽到什么了?”蘇晏屏息而問。
    朱賀霖不直接回答,反問:“你想好走哪一步了么?”
    蘇晏“哦”了聲,無心思考棋路,隨手下了一步。
    朱賀霖暗暗捏緊了手中炮,仿佛漫不經心地說:“褚淵先是把你在公事方面狠夸了一通,然后說你……”
    “……不修私德?”蘇晏沉下了臉。
    朱賀霖笑起來:“哪兒呢,說你從德行到性情都無可挑剔。只不過……”
    蘇晏把長腿往榻下一伸,“不玩了。半年沒見,小爺跟臣生疏了,說話吞吞吐吐。既然如此,臣也不在這里礙小爺的眼,趁宮門沒下鑰,趕緊回家去。”
    朱賀霖玩兒過了頭,不意惹惱他,忙不迭拉住:“好啦好啦,我痛快說還不行嘛。真是的,還說你性情好。”
    “我性情不好?”
    “好是好,可都是對別人!你看你對父皇夠好吧?乖得跟貓兒似的,怎么對小爺我就隨便給臉子?皇爺是你的君,小爺我就不是了,啊?”
    蘇晏噗嗤一笑:“是君,嗣君。臣心里敬愛得很呢。”
    “屁!你還當小爺是小孩子。”朱賀霖把他的手摁回炕桌上,“繼續下!我繼續說。”
    蘇晏給他倒了杯茶,以示討好。
    朱賀霖說:“褚淵說你收了個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貼身侍衛,與之關系曖昧。
    “還說你在京縣泡溫泉時,那侍衛突然闖入湯池,與一名來歷不明的男子大打出手。那男子當時衣冠不整,而你也剛匆忙著衣,不知與那人是什么關系,竟沒有出聲示警。
    “他懷疑你的貼身侍衛是因為與那男子爭風吃醋,才打起來的。最后你還親自打圓場,把那名男子放走了。”
    “‘蘇大人德才兼備,忠義兩全,唯天性多情,徒累人相思。’褚淵最后這么總結。”
    太子一口氣說完,氣鼓鼓地瞪向蘇晏:“小爺倒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多情種子!你和貼身侍衛究竟是什么關系?那個湯池里出現的野男人又是什么來路?你說!”
    蘇晏心驚肉跳,面上卻越發淡定:“侍衛就是侍衛,與我自然是保護和被保護的關系。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就拿自己的命來報恩。小爺還記得我被韃靼騎兵逼得墜谷一事?要不是他舍命相救,我已是峽谷湍流中的一具浮尸了。”
    朱賀霖變了臉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清河……”
    他聽說蘇晏失蹤,焦急如焚,后來又得知對方安然無恙,心中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卻不知具體經過如此驚險,可以算是死里逃生,不禁感到一陣后怕。
    “我與他共過生死,待他的情分自然不同于其他下人,但要說曖昧——”
    蘇晏在心底催眠自己,中秋那夜不算,是意外是意外是意外!受害者無罪!除此之外,他還真沒和荊紅追發生過肉體關系,頂多也就是推個拿,親個……嘴……
    呃,這個算得上是曖昧了。也不知是當時的氣氛推波助瀾,還是他對劃分為“自己人”的容易心軟,總之親嘴這事就鬼使神差地發生了……
    媽的,這是直男能干出得事嗎?我被這基佬身體害慘了!蘇晏唾棄自己。
    他會對敵人使陰謀詭計,但卻恥于對“自己人”撒謊,于是垂頭喪氣答:“要說曖昧也是有一點兒的,我和他親過嘴。”
    “什么!”朱賀霖驚怒之下,一把將棋盤掀了,“你和侍衛親嘴!小爺我都沒和你親過!”
    蘇晏把手里捏的黑相望炕桌上一扔,嗓門比他還大:“扯淡!你沒親過?你還把我嘴磕破了!在驛站里你拿口水糊我一臉,還當我不介意?我那時說什么了?說你身為儲君調戲臣子,還是說你占便宜時就‘小孩子玩鬧’,擺威風時就‘小爺我是男人’?”
    朱賀霖漲紅了臉,吭吭哧哧:“你、你你……好哇,你敢罵當朝太子,反了天!”
    他把炕桌也用力一掀,撲過去掐蘇晏的脖子。
    接連兩道響聲,驚動了殿外的宮人,成勝隔著門叫:“小爺!出了什么事,奴婢們進來伺候?”
    “別進來!”朱賀霖朝殿門外咆哮,“小爺我收拾反賊,誰都不準進來!否則砍你們腦袋!”
    東宮內侍們面面相覷。
    成勝自言自語:“哪兒來的反賊?殿內分明只有小爺和蘇御史……”
    富寶知道太子喜歡蘇晏,可惜自己還是個小少年,對“喜歡”的諸多類型分不太清楚,于是說道:“小爺大約和蘇大人在鬧著玩兒。沒事,既然不許我們進去,就別進去了。小爺那炮仗脾氣,除了蘇大人,哪個吃得消。”
    一干內侍感同身受地點頭,于是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聽見。
    殿內羅漢榻上,蘇晏被掐了個兩眼翻白,火氣上來,狠狠甩了太子一耳光。
    這巴掌似乎把狂暴中的太子給打醒了。
    朱賀霖震驚地摸著臉,“你!你敢打小爺的臉……父皇都沒打過我的臉,頂多用戒尺敲幾下掌心……”
    蘇晏咳了幾聲,大口喘氣,豁出去道:“你想掐死我,還不許我自衛?君要臣死,臣不想死,螻蟻尚且求生呢,何況是人!要不你直接拿寶劍砍我腦袋,我手無縛雞之力,打不過你!”
    朱賀霖愣怔半晌,眼圈突然紅了:“你這人……沒良心!小爺怎么對你的,你心里沒個數?你就這樣……這樣回報我?”
    蘇晏喘勻了氣,定定看他:“我都決定拿這輩子來給你們姓朱的一家賣命了,還要我怎么回報,啊?”
    朱賀霖咬牙切齒:“說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胡話!你是大銘的臣子,本來就該為君王賣命,這是你的本分!你還當是了不得的犧牲,可委屈死你了?!”
    蘇晏笑了:“當然委屈。若我不做大銘臣民,完全可以漂洋過海,去開辟新的航線,去探索這個時代尚無人發現的新大陸。東西南北,隨便我走,這個世界比你們想象的大得多,也精彩得多。要是實在走不脫,把我逼急了,我也可以拋棄這具皮囊,讓靈魂重新投入另一個時空,重新轉世,或者煙消云散。反正是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誰能主宰我?”
    朱賀霖先是憤怒,繼而從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用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感受到,蘇晏說的是肺腑之言。
    藏在這副看似玲瓏柔順的士子身軀內的,是如此大逆不道、驚世駭俗的靈魂。
    這種感覺,就仿佛皇權可以壓制天底下任何一個人,唯獨奈何不了他。
    他這腦袋究竟是怎么長的?十年經義都白讀了?福州蘇家好歹也是書香世家,蘇知府堂堂正四品地方官,就教出了這么個連“君為臣綱”都不曉得的兒子?
    朱賀霖既覺得憤慨荒謬,又寒意叢生。
    這寒意不是因為心冷失望,而是一種隨時會“失去”的恐懼。佛家說,因愛生怖,這股懼意影影綽綽地漂浮在他心頭,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切地存在著。
    朱賀霖慌得聲音都變了調,用力抓住蘇晏的肩膀,嘶聲道:“你不許走!也不許死!聽見沒有?”
    蘇晏很不雅地聳聳肩,從他手掌下扭開:“沒人逼我,我在大銘待得舒舒服服,自然不會走。至于死,那更是迫不得己的選擇,我不是說了么,螻蟻尚且求生呢,何況是人。”
    朱賀霖微微松口氣,又命令他:“你也不許和小爺我生疏了。”
    蘇晏好笑地推了推朱賀霖的胸膛:“你看看咱倆現在什么樣子?你這么壓著我,萬一讓旁人看見,別說生疏,還要舉報我們搞曖昧呢!這就是你剛才非要我承認的‘曖昧’,怎么樣,眼下你也享受到了,滿意了?”
    朱賀霖再怎么驕縱霸道,畢竟年紀小臉皮薄,被他這么一調侃,又有些害臊,想和侍讀言歸于好。
    “那剛才……我掐你的事,翻篇兒了?”
    “我才不跟小孩子計較。”
    “小爺才不是……算了,你也打了我一巴掌,我們扯平。但我是君你是臣,你得向小爺賠罪。”
    蘇晏翻個白眼,賠罪就賠罪,說句軟話又不掉塊肉,“好好,我向小爺賠罪。是我先對小爺出言不遜,小爺給我點教訓是理所應當的,日后我定要多顧著小爺的面子,不能再這么直接地忤逆他。”
    朱賀霖想了想,覺得這賠罪有些不走心,但畢竟字數多,還算差強人意,自己就本著儲君的雅量,原諒他罷。
    蘇晏推他:“起去,我背后硌著個棋子。”
    朱賀霖把手伸入他后背與榻面之間,摸出一枚直桶桶的炮,眼珠轉了轉,說:“這叫什么曖昧!你怎么親你那個不要臉侍衛的,也親一下小爺唄。”
    蘇晏驚道:“萬萬不能!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他還是個孩子啊。”
    朱賀霖沒聽懂玩梗,但聽懂了拒絕之意,回應道:“呸!”隨即把臉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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